许是感受到吕严的召唤,足足昏睡了三日的吕金枝在这个不平静的夜晚悄悄睁开了眼睛。
一入眼,便是太子那张俊美的脸越凑越近,近到将她整个视野塞满。吕金枝脸颊一烫,本以为这是庆祝她顺利活过来的一吻,闭上眼等了半天,太子的嘴唇却迟迟没有覆下。再一看,那颗垂下来的脑袋又仰回去了,且连眼睛都是闭上的。
他哪里是想亲她?分明就只是打瞌睡而已!吕金枝气鼓鼓地噘起嘴,方要说话,那颗脑袋就适时地垂下来。眼看着快要砸上她的额头,身前之人忽然一个激灵,身子一偏,砸上了床头的栏杆。
疼痛叫人清醒,温良景一边摸着脑袋上的痛处,一边将视线落到床上。床上的人不知何时已然苏醒,此刻正睁着大大的眼睛,笑颜如花地看着他。尽管仍有些虚弱,苍白的面容上仍写着“幸灾乐祸”四个字。
担忧了多日的温良景忽然重重舒下一口气:“你醒来就好了。”
这几日他寝食难安,没日没夜地守在这里,就怕她醒来之时见不到他。此时她笑容满满,看起来心情颇佳,证明她不仅好转,还恢复了神智。原本他准备了一箩筐的话,想等她醒来之后告诉她,此刻她真的醒来,却一句也想不起来,满肚子的心绪都化成了一句“你醒来就好了”。
吕金枝想撑着身子坐起来,手上一动,伤口立马疼得她龇牙咧嘴。
温良景忙扑上前:“要起来你就说一声,孤扶你起来就是。”待小心翼翼地将她扶起来,又拿了枕头垫靠在她的腰后,才看着她问,“感觉怎么样?伤口还疼吗?”
吕金枝摇摇头:“躺得太久,觉得屁股有些麻。”
温良景二话不说就伸手去掀她的被子,将吕金枝吓了一跳。
“你干吗?”
“孤给你揉揉。”
“……”
温良景面不改色:“你昏睡了三日,哪次喂药擦身不是孤亲自动手?何况还只是揉揉屁股?”
也就是说,她身上哪有颗痣,哪有个疤他都一览无遗了?
吕金枝缩了缩屁股:“那你这婚怕是退不了了,我这辈子的名声全搭在你这儿,你除了对我负责也没别的选择。”
温良景瞪她一眼:“孤本就没打算放过你,说要退婚只是想给你个教训。”
不仅给了教训,还给了两个窟窿眼,真是血泪般的教训。吕金枝舔舔嘴唇:“刺客抓住了没有?有没有查出是谁要杀你?”
说起这个他就来气,当日刺客明明已经同意交换人质,她却坚决不肯,还在大庭广众之下与他争吵起来,激怒了刺客,白白多挨了一刀。
温良景沉着脸看着她,嘴上嗔骂着,手里还是端了杯茶水喂上去:“你竟还有心思关心这个?若不是这一刀扎偏了点,匕首卡住了骨头,你这条小命都没了!”
吕金枝默默低头喝水。
温良景却越想越气:“你说你到底怎么想的?刀都架在脖子上了,也不知道认个服个软。孤好不容易说服刺客交换人质,原打算趁交换人质之时将他们一举拿下,你却死犟着不放。旁的女人害怕时都是躲进男人的怀里,也就你,小命都快没了还将自家男人往外推!你就真不怕死?”
“怕,我怕得要死!被劫持的时候,我两条腿直打哆嗦,若不是被刺客架着,怕是走路都迈不开腿了。但……”但一想到于刺客来说,我仅仅是个人质,而你却是此次刺杀的目标,就算怕,我吕金枝也不能将自己的男人置于危险的境地啊!后头的话她没好意思说,只是辩解道:“对方是两个人,若你走过去,刺客不仅不肯放人,还要跟我们同归于尽怎么办?我才不要跟你做一对同命鸳鸯。”
温良景提起一口气又咽下:“孤自幼习武,怎会轻易地落到对方的手里?我……唉!真是被你气得脑仁疼!”
明明是替他挡了刀子,他还生气?吕金枝有些委屈:“我拿性命护你,你不感激也就罢了,竟还数落我?温良景,你有没有良心?”
这句话出来,温良景蓦地觉得眼眶一酸,扔了茶杯将她抱住:“孤只是害怕,并不是真的要怪你。”这个动作虽然生猛,手臂环过去时却将受力之处落在了床头的围栏上。喉头滚动数次,他才瓮声瓮气地接着说下去,“正因为你以命相护,孤才自惭形秽。若早知今日,孤……我……我当时就不该说什么退婚的浑话!孤今日发誓,不论你今后做了什么,孤这辈子都不会再生你的气了。”
见到温良景如此动容,她也有些不忍心,于是安慰道:“你也不必太过自责,这次刺客的事是个意外。我愿意以自己的命换你的命,一来是吕家没有男丁,本就是个绝后的命数,我活不活得下来都不打紧;二来,你是大齐的储君,我若救了你,不仅大齐的百姓,还有你们温家的世世代代都会铭记于心,我吕金枝也将因此而名留青史,算起来是替吕家光宗耀祖了。”
等她绞尽脑汁地编完瞎话,温良景心里的惊涛骇浪早就消散得无影无踪了,换之而来的是深深的无语。缓缓将两条手臂撤下来,太子殿下无奈地看着她道:“在安慰人这件事上,你确然有几分本事。只是,孤忽然有些后悔发这个誓了。”
吕金枝就当他是在夸她,咧着嘴笑出八颗大牙。
那笑容明眸皓齿,明艳里掺着几分调皮,看得他微微一愣。其实想要哄他,哪需要什么苦肉计?他只需看着她的笑容,便知道这辈子都折在她的手里了。为今后的命运哀叹一声,温良景问:“想吃些什么?孤命人去做。”
几日未曾进食,她确实饿得很了。吕金枝仰头望着帐顶,正想得出神,头顶一声轻响,竟扑下来一个黑影。
刺客的事才刚刚过去,房梁上又下来一人,屋里的二人都吓得不轻。太子甚至已经摆好了架势,要将那黑影踹飞出去,倚在床头的吕金枝眨巴两下眼睛,微微一愣。
咳,这回这个黑影她认识,还是个来去无声的老熟人。
“卫川?你几时来的?”
卫川跪在地上,望向主人的目光悲切,含着泪水将哭欲哭地咬了好几回嘴唇:“听闻主人被刺客刺伤,昏迷不醒,属下马不停蹄地赶来行宫,已经在房梁上趴了三个时辰了。”
温良景默默地收回脚,心中不悦:怎么哪里都有他?
床上的吕金枝诧异地望向房梁:“三个时辰?”
目光收回来时,卫川已迅速挪到吕金枝的床前。一边深情地与她对望,一边抬着手臂擦泪:“主人蒙此大难,都是属下的错!是属下没能保护好主人!卫川发誓,今后一定勤加练武,再也不离开主人了!”
“……”
吕金枝尚未来得及说话,一旁的太子先忍不住了:“什么叫一时一刻也不离开?金枝是孤的妻,有你什么事儿?”
卫川不服:“属下从九岁起就跟着主人,保护她是属下的职责!我已经打算好了,哪怕主人嫁给了太子,做了太子妃,甚至是皇后,属下也要一生一世地跟着主人!就算……就算要将我阉了做太监,我也甘愿!”
被万箭穿心的太子捂住胸口:是孤输了……
卫川根本就懒得理他,侧过身,继续看着吕金枝:“主人,您不在的这些日子,家中出大事了!”
“家中有我爹在,能出什么事?”
卫川叹气:“就是老爷的事!他老人家也不知中了什么邪,忽然说要将暗卫营和暗桩的花名册悉数交给陛下。为了将属下留在主人的身边继续保护主人,老爷还特地将属下从暗卫营中除了名。这两日,属下在府中急得团团转,今日是趁着老爷出府才偷偷跟来的。老爷已经见过陛下,恐怕今后的吕家再也没有暗桩和暗卫营了……”
“你说什么?!”吕金枝满脸难以置信。
昔日吕严昏睡不醒,陛下就曾诓她拿出这两样东西,且就因为这个,她才一时意气踹了太子的下体。如今风雨已过,误会已清,她爹却忽然要将这么重要的东西交给陛下?这不合常理。
暗桩和暗卫营是吕家稳坐朝堂最大的底气,以吕严的性情,绝不可能轻易地将这一切拱手让人,此番作为,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吕金枝情急道:“我爹现在何处?快叫他来见我。不不不,那样太慢了,还是我去找他……”她说着就撑着床沿,想自个儿爬下去。
瞧着她急不可耐的样子,温良景又心疼又生气:“你重伤未愈,想跑到哪去?首辅大人正在父皇的登极殿里,你若想见,孤命人去传来便是。外头又黑又冷,万一受了风寒,你不要命了?”
“要命!我当然要命!现在就是出了要命的大事!”情急之下,伤口也不觉得疼了,吕金枝被他搀扶着,一字一顿,“暗卫营和暗桩对吕家意味着什么你不知道吗?我爹经营多年,怎会轻易地拱手让人?他要不是疯了,就是老糊涂了!”
太子也知道事关重大,但事情再大,也大不过吕金枝的伤去。无论她说什么,他都拦在床头,就是不许。
吕金枝情绪激动,推搡时动作大了些,忽然牵扯到伤口,痛呼一声。
“怎么了?是不是伤口裂开了?”温良景忙想扯她衣裳查看,想起卫川还在一边,又默默地把手抽回来。观察许久,见到她胸前没有血丝浸出,这才放下心。他又皱着眉想了片刻,方妥协道,“罢了罢了,孤这就命人去准备步辇,但是你万不可再胡作非为了。”
他忙前忙后地将一切准备妥当,又往她身上裹了里三层外三层的衣裳,再罩上件裘皮大氅,方亲自将她抱到了备好的步辇上。
冬至已过,寒夜彻骨的凉。
吕金枝身受重伤,这才刚刚苏醒就要出来透风,若是加重了伤情可怎么了得?温良景心里生气,却也知道此事于她至关重要,若是贸然阻止,以她执拗的性情定不会听,倒不如顺了她的意。
宫人紧赶慢赶,总算将她送到了登极殿的台阶下。
还未落地,肃穆庄严的皇帝寝殿便传出两声诡异的嬉笑,听得吕金枝心下一颤。这声音洪亮浑厚,她再熟悉不过,不是她爹又是谁?
可卫川明明说吕家交出了暗桩和暗卫营,她爹不仅没哭,还能笑得出来?
吕金枝惶恐至极:“快,快扶我进去,我爹大约是疯了。”
温良景先前一直在寝殿中守着她,对登极殿内的情形也不清楚,只模模糊糊地听小文子说过,首辅与陛下二人正在追查刺客之事。深更半夜,里头传出这种笑声,确实是诡异得很。听到吕金枝语气焦急,他干脆一把搂住她的腰身,将她抱了起来,顾不得什么宫规礼节,急急地就往殿里走。
吕金枝被晃得头晕目眩,心疼地想:太子大约也疯了。
几步上了台阶,站到大门口,看见庭院中的景象时,两个人却皆是一呆。只见院子里灯影灼灼,两三树梅花开得正艳。角落里的花树下,一小撮羽毛随着一黄一黑的两个影子一上一下,场中的二人眼波流转,盯着起起伏伏的羽毛蹦蹦跳跳,喜笑颜开,似乎是在……踢毽子?
两个大齐最权贵之人,正在踢毽子?两个斗了半辈子的死对头,正在踢毽子?
吕金枝深吸一口气:“放我下来,让我缓一缓。”
庭院中的二人听到人声,回过头来也是一愣。四人相对,一起尴尬了一瞬。
吕严当先跑出来:“我的亲闺女啊!这么冷的天,怎么就走出来了?伤口愈合了没有?还疼不疼?刚醒过来就往外跑,受了风寒可怎么了得?你呀你!就是这么任性!”
“哎呀,爹爹!咱们先不说这个。”吕金枝无心答他,扶着太子稳了稳心绪,“您和陛下这是……”
与首辅同乐之时被晚辈撞见,实在是有失圣颜。温实骏不大自然地清了清嗓子道:“那个……冬日天寒,朕与吕爱卿活动活动筋骨,暖暖身子。金枝,你几时醒的?怎么不在屋里好好躺着,跑这儿来做什么?”
自然是……
此事不宜在陛下面前明说,想了想,吕金枝脱口而出:“我想我爹了。”
吕严一听,煞是心疼:“想我了说一声,爹爹过去看你就是,你这么巴巴地跑来,万一加重了伤情怎么办?快快,我们进屋去说。”
然而进了屋的气氛越发尴尬了起来,四个人围着暖炉排排坐,谁也不知道起个什么话头恰当,便眼观鼻鼻观心,纷纷盯着正中间炉子里的炭火。
那炭火明明灭灭了好几个回合,太子终于道:“天晚夜凉,父皇和首辅大人还在登极殿里守着,可是有什么事?”
是……是有个事。这几日不是忙着帮吕金枝出气吗?裴歧刚刚拿着叡王的字条去了琼华殿,想请皇后认一认,上头的字到底是不是她儿子的笔迹。原想着,将此事往叡王的身上扯,皇后必定情急地要来面圣,二人就一边跳绳一边在庭院里等,未想,还没等到皇后,却等来了吕金枝。
“吕爱卿已经查出,刺客之事与皇后有关,今日迟迟没有就寝,就是在等她自个儿过来请罪。”
看来这一趟确实来得突兀了。毕竟她是陛下的发妻,又为一国之母,哪怕是要请罪,也不应当着臣子的面蒙受屈辱。
太子道:“既是如此,儿臣是否应先行回避?”
温实骏抬起手,方要允准,殿外就传来了一声痛哭。皇后已经到了门口,怕是来不及了……
除陛下外的三人面面相觑,匆匆忙忙站起来,朝着门口行下一礼:“皇后万安。”
端敬皇后抹着眼泪奔跑入殿,看清殿内的情形时明显一愣,赶紧收了声气,端回一国之母该有的架子来:“臣妾不知,陛下的登极殿中竟如此热闹。”
温实骏扬起脸:“不过是叙叙家常罢了。”既没让她坐,也没怪她人前失仪,弄得余下的三人进不得,退不得。
皇后朝他们的脑袋上扫了一眼:“免礼吧。”
温实骏这才轻飘飘地道:“既然皇后也想秉烛同叙,那便一起坐下吧。”
陛下发了话,吕金枝如得大赦,连忙在吕严和太子的搀扶下落座。
待五个人都坐稳了,皇后道:“方才裴歧来报,说在臣妾处死的禁卫军身上搜到了叡王的笔迹……”
温实骏不咸不淡地打断她:“他如今已不是叡王了。”
皇后的脸上青了一阵,又白了一阵,仍是耐着性子:“臣妾处死朱彦之时根本不知道他就是杀了刺客的奸细,只见他鬼鬼祟祟,行事冒失,此时又从他身上搜出良吉的笔迹,定是有人栽赃陷害,望陛下明察!”
虽说名目上是讲一道叙叙家常,实则大家都知道,今夜要谈的,其实是刺客之事。明知道皇后睁眼说着瞎话,却无一人出声,大伙儿都事不关己般地坐着。
温实骏冷笑一声:“明察?朕的好儿子派人杀了刺客灭口,他的母后又恰逢其时地杀了灭口之人,事情还不够明了吗?一个行凶,一个袒护,却还贼喊捉贼地要朕明察?笑话!”
“良吉冤枉!”端敬皇后急道,“臣妾悉心教导他多年,他的品性臣妾再清楚不过。是,过去他是处处与太子相争,但都无非只是想在陛下的面前博得青睐,无非是想证明他也是陛下的儿子!即便是争,又哪一回不是摆在明面上?今日仅凭一张字条就要定他的罪,未免太过草率!那朱彦既是要灭口,又为何会在身上留下字条引人遐思?还请陛下命人彻查,还我皇儿清白!”
事到如今,她竟还在狡辩。温实骏气得站起来:“朕已命人查过,朱彦灭口之前就曾到过你的琼华殿,这一点,皇后要作何解释?”
皇后的身子微微一颤,琼华殿中都是她的人,朱彦来过的事陛下怎会知晓?且查得这样快?再一瞧在座的吕严,她忽然明白过来,起身指着他愤恨道:“臣妾知道了,原来这一切都是他的奸计!前几日吕府动作频频,臣妾就特来告诫过陛下,此时将今夜之事串联起来一想,臣妾总算明白,原来是他想要陷害吾儿!”
吕严以手遮脸,拂开几滴唾沫星:“娘娘冤枉老臣了。”老臣从未想过要陷害你的儿子,老臣自始至终想要收拾的是你啊!
炉子里的银炭燃出噼啪之声,登极殿内的气氛瞬时紧张起来。
温实骏看向吕严,又将视线挪到吕金枝的身上:“皇后说首辅陷害良吉,那字条的事暂且按下不提。此刻金枝已然苏醒,她说,在刺客行凶之前,她曾亲耳听见刺客道出此次行刺是良吉在幕后主使,你又如何说?”
皇后懵了。吕金枝也懵了:陛下,我几时说过这话?
正当不明就里的吕金枝想要说话,太子也猛地一下站起来:“母后,单单一张字条证明不了什么,金枝的证词总归做不了假!皇兄命人杀人灭口已是证据确凿……”
“不对!”端敬皇后急急地打断他,面容之上已有崩溃之象。接二连三的事情跃到眼前,她已经辨不清真假,此时此刻,她只知道,温良吉根本不可能指使刺客行凶,因为所有的事根本就是她一手策划!
只是……怎么会……怎么会牵扯到良吉的身上呢?
“是你!不,是你们!”她伸出根手指,颤抖地指着吕严父女二人,“良吉不可能这么做,是你们陷害他!你们害得他被贬出京都还不够!还想置他于死地!”
沉默了许久的温实骏终于出声:“够了!一桩桩一件件的罪证摆在眼前,皇后却还想替这个逆子狡辩!”
“臣妾不是狡辩!”端敬皇后声音沙哑,凄凄切切地望着陛下许久,忽然跪地一拜,“因为臣妾才是真正的幕后主使之人!吕严陷害皇嗣,其罪当诛!请陛下速速下命捉拿吕严,砍了他的脑袋,不,此等毒辣的心肠,定要杀了他的九族方能解恨!陛下,臣妾……”
整个登极殿内都回响着她一人的凄厉尖号,余下的众人却默不作声,就连陛下,也是黑着一张脸,如看跳梁小丑一般看着她。
皇后说着说着,总算察觉出了不对劲,一边闭了口,一边情绪递进地瞪大了眼睛。
殿中安静得可怕,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在这里。
像是心痛,又像是惋惜,温实骏连说带叹地道:“你总算承认了。”
这一刻,她终于明白,吕严这只老狐狸哪里是要陷害她的儿子?他与陛下串通一气,不惜绕了这么大一圈,最终的目标其实是她自己。枉费她与陛下做了二十年的夫妻,他竟联合外人来摆了她一道,真是可笑!
大约太好笑了,她便真的笑出来:“是,是我做的。打从那个酿酒女生下他的那一刻起,我就想杀了他!可陛下将他保护得太好了,好得让人嫉妒,好得让臣妾发了疯!臣妾年年等,日日盼,那个卑贱的酿酒女终于死了,可她的儿子,”她颤颤巍巍地退后两步,指着太子道,“她的儿子仍旧活得好好的!不仅抢了吾儿的太子之位,还夺去了陛下的所有疼爱!吾儿命苦,明明是陛下您嫡亲的长子,却终日郁郁不得志,臣妾心疼啊!这些年来,臣妾无时无刻不想杀了太子,夺回本该属于吾儿的一切!”
“只要杀了太子,吾儿就能回京了!只要杀了太子,吾儿就能夺回储位,一承大统!”
“只差一步,只差一步本宫就能得偿所愿,偏偏那柜子里竟躲了个吕金枝!是你!是你们父女处处从中作梗,坏本宫的好事!本宫要杀了你!”
皇后癫狂地述说着这一切,甚至扑过去与吕金枝拉扯。一旁的太子惊恐万分,赶紧飞身上前,将吕金枝紧紧地护在身后。
堂堂一国之母疯癫至此,实在是有辱身份!温实骏大怒:“皇后疯了!将她拉出去!没有朕的命令,不得踏出琼华殿半步!”
守在殿外的裴歧带着人闻声而入,连拖带架地将她拉了出去。走出登极殿的大门,尖厉的声音仍旧传来:“吾儿命苦!吾儿命苦啊!”
直到皇后的声音消失不见,温良景才缓缓地从吕金枝的身前走开。确认她安然无恙后,方朝摇头叹息的温实骏一揖:“父皇……”
母子二人都狠辣至此,也不知究竟是本性使然,还是不得已而为之。温实骏无力地坐回椅子上,微微抬了抬手:“你们先下去吧,朕想一个人静一静。”他对这位发妻有着极复杂的感情,二十年来,有过亏欠,也有过怨恨,有过刻薄,也有过容忍,到最后,连自己也说不清。
当年成亲,完全是奉先皇之命,二人并没有什么深厚的感情。那时的商家于他稳固太子之位有利,商柔又恭谦知礼,最初两年也算得上举案齐眉。直到他遇见了太子的母亲。那是个与官家小姐不同的女子,尽管早早地没了父母的庇佑,却每一日都过得欢欢喜喜。不同于旁的女子那般矫揉造作,也不同于旁的女子那般温柔顺从,他第一次见她,便被她吸引,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喜欢一个人竟是这样的。
可所有人都说,身为帝王,当审时度势,权衡利弊,后宫之事与朝堂息息相关,若后院失火,便会殃及池鱼。但他总是想,身为一国之君,若连心爱之人都不能守护,做这帝王又有何用处?
他就想任性一回,就想堂堂正正地告诉所有人,这个女人不是后宫的那些莺莺燕燕,而是他温实骏心尖尖上的人。
他做到了,却引来这无穷无尽的怨恨。
商柔嫉妒半生,良吉愤愤不平,直至两人越错越多,终于到了无法挽救的地步。
“是朕错了吗?”温实骏望着空荡荡的殿门低声垂问。然而,回答他的只有无尽的夜,和登极殿里无尽的长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