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飘萍只在医院里住了一天——清醒后,她就坚持自己没有病,只是累了,现在休息够了,该重回茶园演唱;再怎么劝说,她也只肯住一夜;第二天,回到茶园,如常登场;而经过了这次病倒的事,她变得更懂事,更了解自己的命运,和正确的自处之道;于是,她更加尽心尽力的投入演唱中,务求自己的曲艺尽善尽美;也尽力维持心情平和,以免再度病倒,给别人添麻烦;同时,她改变了与陆天恩相恋的基本心态——从昏迷中醒来后,她苦思了好些时候,但是,没能思索出结果来,最终,她放弃了苦思,告诉自己一切顺其自然,以免心中烦恼,于是,心绪为之一变,变得以珍惜这段情缘的态度来面对陆天恩,因而脸上的轻颦少了,浅笑多了。
这么一来,便让陆天恩更加心仪,更难割难舍,而隐藏在心底的烦恼也更重,对着她的时候满怀喜悦,背着她的时候,一想起自己的困境来,常不自觉的愁眉苦脸——沉浸在恋情中的两人,心情竟完全相反。
幸好,苦思了两天的荣安想出了一个暂时化解困难的办法:
“您看这样好不好,让水姑娘离开北京,到外地去唱两个月,避开您的喜事——丁老板那儿,我去商议,请他给水姑娘挪开档期;外地呢,我认识天津和济南的场子,安排水姑娘过去,各唱一个月,不会有问题的!”
没有更好的办法,也不能彻底解决问题,只能应付眼前,但对陆天恩来说,这已是及时雨,他立刻连连点头,接受这个安排,而且由衷的感谢荣安:
“多谢你费心,想得出这么周全的办法来——事情也得偏劳你来办,我只能谢上加谢!”
荣安却似有感而发的轻声一叹:
“那天,我看您闲着,请您去听大鼓,没想到,铸了错——该我担错的,水姑娘却无辜受累——”
他年纪比陆天恩稍长,对人世间的情缘和无可奈何的处境多了点理解和领悟,也别有感触;而在叹息过后又很快的回到现实里,很冷静的提醒陆天恩:
“不过,这个办法只是‘缓兵之计’,缓上两个月——两个月后,水姑娘返回——还是得想出个‘长久之计’来!”
而这一次,陆天恩的反应与以往不同了——确实曾经苦思过,他能给荣安说出个具体的想法来:
“我认真的想过,这个时候,实在不能向老太太、太太说水姑娘的事;但,过上一段日子——也许,就是两个月后吧,我去求老太太——”
荣安大感欣慰,觉得他毕竟有诚意、很认真的处理自己的感情问题,而且提出的是个两全其美之计,于是,很认同,也更乐意帮助他:
“您说的是,过了这段日子再求老太太恩准,就容易得多了——只要老太太点头,让水姑娘进门,便什么问题都没有了——避开婚期的事,您放心,我立刻办!”
他说到做到了,立刻写信到济南,并亲自去天津,联系了两家他熟识的茶园,以两倍的包银商请水飘萍前去演唱,又说服了丁老板让出档期:
“这个事,您可是一本万利哪——您看,天津、济南那边缺角儿登场,肯出两倍的包银;水姑娘去唱两个月,拿的是双份,身价也就上去了;等着回来这儿,因为是履行旧约,还按着跟您签的旧约上的价码——”
商人重利,他觉得,动之以利,一定能见效,因而每一句话都切中要害;果然,丁老板立刻点头。
水飘萍跟前,他让吴妈和老沈去说,重点还是“两倍包银”——水飘萍既有奉养母亲的经济压力,当然很乐意接受外地的高价约请。
一切都进行得非常顺利,心里有几分明白又绝口不说的吴妈和老沈飞快的替水飘萍整理好行李,陪着她到外地演唱。
第一站是天津,距离不远;荣安购妥了三张火车票,交给老沈,又仔细的叮咛了一些到达后该注意的事,所有的准备工作就全部完成,只待时间一到就准时出发。
不料,出发当天,陆天恩却出了新的状况。
他原本要亲自送水飘萍到火车站,而因为心里千丝万缕交织纠葛,前一夜便辗转反侧的难以入眠,两眼直盯帐顶,张望一片黑茫,捱到天色翻出一丝鱼肚白,便索性起床;心里先想着尽快出门去接水飘萍,一跨步才想到此刻其他的人都还没有起床,只好停步,退回桌前坐着,对窗发呆。
好不容易等到天色大亮,他起身出屋;一开门却很意外的看见小顺陪着蓉儿远远的向他走来。
心里立刻升起诧疑与不定,而走近后的蓉儿急急的告知:
“老爷请少爷说话——早饭后,请少爷尽快过来!”
这是不能抗拒的事,他只能改变自己出门的时间,好在,到无为斋走一趟,说几句话,时间不会太长,不至于影响送行;不料,他用完早饭,正准备往无为斋而去的时候,春梦跑着小步子赶到跟前,气喘吁吁的对他说:
“太太吩咐,快到大厅,皇上派人送贺礼来了,老太太吩咐,在大厅接旨——谢恩——”
他不由自主的目瞪口呆,愣在当场,没有回应;春梦不了解他,看着他的样子,心里立刻有气,勉强忍耐着催他,但是出言带刺:
“哎呀,您怎么傻了?快走呀——公公们已经到了——人家是奉皇上的旨意,给您送贺礼来的,您在这儿傻站,可不就失礼了?”
他的神智恢复了些,对着春梦讪讪的傻笑了两声,立刻乖乖的开步走,走了几步才想到还有事要处理,于是转头吩咐小顺:
“你赶紧去找荣少爷,对他说,宫里来了人,我不能出门了,今天的事,全托他代办!”
小顺不明所以,愣愣的问:
“这……这个话,是什么意思?”
陆天恩不耐烦的挥手:
“你不用管,照我的话说,一个字都不要改——荣少爷自然明白!”
荣安果然明白,想妥了一套八分真实的说词,委婉的告诉水飘萍:
“皇上派了几位公公到陆府问候老太太春安,颁赐节礼;陆少爷须陪侍老太太受赐,不能出门——”
话说得圆通,水飘萍并没有起疑,心里虽然升起了失落感,但心情并没有太恶化,表面上更是落落大方的露出微笑:
“来了重要的事,陆少爷当然应该留在府里陪侍老太太!”
同时,她也婉拒了荣安代为送行,理由是有吴妈和老沈相伴已经足够了,荣安觉得有理,便不坚持亲送,只派自己的马车送她们三人到火车站,一切也就功德圆满。
唯独水飘萍一坐进车里,放下车帘后,脸上的微笑就整个的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惆怅和失落,甚至,眼角泛起了一丝悲伤。
毕竟要有长达两个月的离别,毕竟,他没能亲自送行……她的头不由自主的低了下来。
坐在她身旁的吴妈很明确的感受到了她的心情,但是故做不知,而极力想出一些话来打破沉闷,变更气氛,以改善她的心情:
“天气真好——街景也好——啊,真是好兆头呢,咱们出行大吉,第一站到天津,小姐一定能在天津唱红!”
即便心事重重,她都藏住了,也“表演”得很成功,满口都是欢快的、兴高采烈的语气;果然,水飘萍被她引得抬起了头,先是看了她一眼,然后不由自主的顺势望向窗外。
马车正往前驶,街景便向后漂移,有一种虚幻的美,恰似爱情;天气果然非常好,阳光普照,天色蔚蓝,她直觉的感到天边有鸟儿自由飞翔——但她没有亲眼看见,因为,她的视野极小,只有一个小窗的面积,像什么都被限制住了,不但没有鸟儿般的自由,还像被囚禁了——她整个人被关在马车里,像个囚犯似的被流放到外地去,为了爱情。
(11)
簇新的“蓝牌”自行车被送到深柳堂的廊下停放,银色的车头、黑色的车身配着银白与沉黑合组的车轮,看来既时尚又帅气,迎上阳光的地方又被映得像镀了一层金,令人眩目。
陆天恩站在廊下,定定的看着这辆已经属于自己的车,看得出神了,心里涌起了许多感触,唯独没有骑上去奔行的念头。
他想到溥仪的话,骑自行车的感觉就是自由自在;而做为他与金灵芝的结婚礼物,却有如反讽……
他喟然叹息,不经意间眸光一转,正对上车轮反射出来的金光,他下意识的觉得刺眼,连忙低下头,避开去,然后举步进屋,索性彻底逃避面对。
但是,小顺急匆匆的快步跑向他:
“蓉儿姐姐又来说,说……老爷催呢!”
他跑得快,蓉儿落后他一大段路,但也很快就走近前了。
陆天恩只得抢先迎向蓉儿说话:
“我这就过去!”
走了好几步,他才小心翼翼的向蓉儿打听:
“老爷……为什么事叫我?”
蓉儿报以无奈的眼神:
“我哪能知道呢?”
陆天恩登时脸红,神色讪然;蓉儿看了他这个样子,心里反而油然兴起了一股想帮助他的念头,于是竭尽所能的思索,然后答复他:
“今天,没有什么特别的事——要有,是昨儿,黄昏的时候吧,秋云来过,拿了一封电报,说是太太吩咐她送来给老爷看看的;老爷看完了还给她,什么话也没说,也不像有什么特别的事——”
陆天恩仔细的思忖,追问:
“电报——是哪里来的?”
蓉儿连摇两下头,再次报以无奈的眼神:
“我哪能知道呢?”
陆天恩更加不好意思,不再追问,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步,但是心里还在继续猜测。
究竟是为了什么事?上次,父亲主动找他谈话,主因是婚事,但是整个过程与母亲意见相左,气氛极不和谐——他心有余悸——踌躇再三,他鼓起勇气,嗫嚅着再向蓉儿打听:
“太太——也过来吗?”
蓉儿不假思索,率直的回答:
“老爷没说去请太太过来!”
陆天恩登时心头一松——这一次,不用再同时面对意见不合的父亲与母亲,可以免去无以自处的尴尬了!
仅听父亲一个人训话,只要以毕恭毕敬的态度应对,挨上片刻,也就功德圆满了——他的脚步不知不觉的轻快了三分。
不料,到了无为斋,陆正波一说话,他立刻发现,即使陆夫人不在场,事情一样与她有关,而他,一样要陷在父母两方意见不一致的尴尬困境中。
“昨天,你母亲收到蒙古来的电报——你的舅父为你的婚事亲来道贺,带了一百名随从来京——一定会赶在婚礼前到达——你可知道这事?”
他立刻低下头,避开陆正波的目光,但是诚实的回答:
“不知道——一早,宫里来了几位公公,送来皇上的贺礼,老太太、太太先忙着接待,没得空对孩儿说话!”
陆正波依旧直视他,目光正肃:
“这个无妨——现在,你也就知道了——事情的重点是,率众百人,前来道贺,一则未免招摇,二则容易引人非议,三则府中难以安顿——等会儿,去对你母亲说,舅老爷乃骨肉至亲,不远千里而来,专程道贺,盛情可感,但是,有这三则疑难之处,须请舅老爷将大队人马留在城外驻歇,只带两三名从人进城吧!”
事情有天大的困难,他不敢答应,却也不敢拒绝,额上开始泌出汗珠,心里隐隐想哭,头低得脸几乎贴在心口上,垂着的双手更是轻颤轻抖。
而陆正波却是话一说出,任务就已交付,根本不管他的想法,更不管他的困难,甚至还有下文:
“还有一件,我说与你,你须牢牢记住,但是无须告诉你母亲——你的外祖和舅父,从前些年就倾向‘复辟’,诚然,人各有志,不可相强;但是,这主张与我的原则相违背,虽骨肉至亲,也只能敬而远之——你已成年,即将完婚,今后须有自己的立身处世之道,而且须坚守‘道不同,不相为谋’的原则,虽近亲也必须敬而远之!”
他义正词严,而陆天恩不敢有意见,只能唯唯诺诺:
“是……是……”
陆正波依然不理会他的心情,顿了一下之后自顾自的喟然叹息:
“复辟绝不可行,丁巳年张勋闹的事,使国内南北对立,内战加重,也使皇上陷入尴尬之境,而竟还有许多人不死心……”
那是在四年前,岁值丁巳——肇因于民国成立以后政局极不稳定,先有袁世凯任大总统,继而恢复帝制,自立为帝而引发“二次革命”及“护国军讨袁”的内战;袁世凯取消帝制后病死,黎元洪继任总统,段祺瑞任国务总理,但两人不和,黎元洪免段祺瑞职,而拥段的“督军团”颇具军事实力,黎元洪备受威胁,于是电召久踞徐州的长江巡阅使兼安徽督军张勋进京,欲借力自固;不料,张勋早已与康有为结纳,率兵北上后先是电请黎元洪解散国会,得到允诺后又宣布拥戴清帝复辟;而段祺瑞立刻召集旧部反击,迅速进克北京,张勋败逃,避入荷兰使馆,复辟仅十二天就宣告失败。
但民国的政局并没有因此而平稳下来,冯国璋任总统,段祺瑞重新执政以后,不久就因为国会的恢复问题,掀起南北战争;同时,北洋军系统的将领分直、皖两派,彼此不和,虽曾打败南方,但是内战不休;其后,国会重组,总统另选徐世昌继任,但内战仍然不止不休——
自民国肇建,十年来战争频仍,民生凋敝,有识者痛心疾首,怀野心者却认为有可乘之机,兴风作浪,以谋私利;十年来,他不问世事,却非不知世事,从来不说,是因为无人可以对话;而现在,事情逼到眼前来了。
岳家倾向复辟早已是不争的事实,这一次——他的心中掠过一道恶感,一个阴影——他直觉的认为,这一次,舅兄名为进京道贺,实际上另有任务!
谊属至亲,不能闭门不纳,而一定要有正确的与之相处的原则,也一定要让儿子确实做到——叹息之后,他又重新转向陆天恩说话,重复告诫:
“你已成年,已非童稚,应当把持自己的立身处世之道——”
生在八旗之家,在现今动荡不安的民国世界里立身和处世,都是大不易的事;而确立自己的立身处世之道,坚持下去,更是大大不易的事;他认为,有必要彻底的对儿子说一说;不料,话才说了开头的一句,他就发现,陆天恩不但一直低着头,不与他正对,还不停的颤抖。
他的心登时一凉,什么话都不想说了,而暗自皱眉,嗟叹:
“哪里是已成年呢?还是什么都不懂的——”
而陆天恩的心境又远比他的嗟叹要坏得多——他非但没有因父亲的话而对时代、家族、个人三者之间的关系和命运有所认识,还对父亲交付给他的任务充满了恐惧——两脚一踏出无为斋,两行眼泪就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