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月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心想亏得自己刚才扯了那么一大篇闲话,他怎么还没忘了这件事:“天为盖,地为庐啊,早就告诉过你了。”
李穆然之前听她说这句话,只当她是随口说笑,从没想过她一个女子当真会夜宿山林,而且还能坚持这么久,但这时看她回话,却觉她说的竟似是真的。他道:“天寒地冻的,山野之中多有猛兽,你一个人不怕么?”
慕容月笑道:“野兽有什么可怕的?一堆篝火,它们就不敢过来了。可人呢?尤其是军营之中的人。你是个好人,可你的手下呢?你为什么被冬儿误会?”
李穆然见她又提那件事,神情不由转为黯然:“我能看看你住的地方么?”
慕容月道:“好啊,又不是大小姐的闺房,有什么不能看的。”语罢,她盈盈转身,在前带路,引李穆然往林子更深处走去。
她栖身处是一个树洞。那树洞虽然宽敞,但也容不下一个人躺在里边,看样子,只能蜷缩着睡觉。树洞前清出了一片空地,里边堆着树枝枯草,应是篝火堆。李穆然走到那树洞前,见洞里倒布置的很细致,一整块虎皮铺在里边,其上绒毛整齐,颜色鲜亮,看样子竟是新打不久的。
他暗暗汗颜,瞥向慕容月。
慕容月眼神明晃晃的:“有天早上起来正好遇见它,就顺手打来了。你瞧,箭孔在两眼正中,我拿金线缝上了,一眼看过去,瞧不出来吧。”
“顺手打虎”李穆然对慕容月彻底无话可说。这女子比郝贝还凶悍,真是秉承了慕容家的“优良作风”,不过从这只言片语中,也能听出她这两个月来凶险不断,的确叫人担心。
可是,依着慕容月的性子,若叫她瞧出自己对她有同情抑或怜惜之心,只怕宁死也不肯住到军营中去。
李穆然暗一转念,已有了主意。他一手按着那树干,眯眼看着慕容月,道:“我还以为是什么地方呢,原来你还过着茹毛饮血的日子。”
慕容月轻笑一声,坐到了树洞之中:“茹毛饮血便茹毛饮血吧,随你怎么说,我们鲜卑女子,在你们汉人眼中,本来不就是世外野人一样么?”
李穆然忙笑道:“我可不敢这么说,你这话叫阿贝听见,我回家之后还要不要活了。”
慕容月咯咯笑了两声,调侃道:“啊呀呀,李大将军原来惧妻如虎,这话要是传到邺城那边,岂不叫人笑掉大牙。”
她在树洞里笑得花枝招展,李穆然无语之下,手指在树干上敲了两敲。他指上附着内力,只听“扑簌簌”一阵响,树干微颤,缝隙中夹杂着灰尘沙土全都稀里哗啦掉了下来。
“咳咳咳”慕容月乐极生悲,被土呛得连声咳嗽,手捂着脸蹿出了树洞,又咳了好一阵子,才缓过来。
她眼睛里呛得都是泪水,又连打了好几个喷嚏,才骂出了声:“你你你跟阿贝真是一家人!”
李穆然大笑着躬了躬身,他难得这么戏弄别人,此刻心情真的好了起来:“恕罪恕罪。慕容姑娘,我跟你赔罪,你去军营住如何?”
慕容月头上大半边都沾着土,身上也是一样的狼狈不堪,她虽无洁癖,又在野外凑合惯了,但爱美之心终究强烈,这时听去军营,不由得动了几分心。可她见李穆然笑得那么开心,又不禁跺了跺脚,怒道:“还笑,还笑!过来把土给我掸了!”
“好,好。”李穆然连声应着,到了慕容月身边,见她正掸着身上的土,头上却顶着几片树叶子兀自不知,不由扑哧一声,又笑了出来。
慕容月看他笑得这般开心,还想再骂几句,然而还没张口,就觉头上微动,两片枯叶掉了下来,随后就听李穆然笑道:“你这‘燕国之花’,头上长了叶子,这才有几分花的样子”
“你!”慕容月一攥粉拳,本想打他,可看他笑得满面疏朗,不由轻叹一声,手又放了下来,“也罢,你笑就笑吧。自打我见了你,你就没这么好好笑过。要是你能天天这么高兴,那我就是天天沾一身泥,又能怎么样呢?”
她说的话充满着深情厚意。李穆然竟一时听愣了。他手上还拈着一片树叶,可不知什么时候,那树叶便落了下来。他不是猜不到慕容月对他的感情,也知她受这么多苦,原因也是因为他不肯纳她为妾,只是他一直佯装不知,更不愿自己身边再被安排一双慕容垂的眼睛。
可到了这时,他却不由向慕容垂认输了。
慕容月只觉身上一暖,已被李穆然抱在了怀里。她轻呼了一声“我身上有土”,李穆然却把她抱得更紧了些:“跟我回军营住着去吧,好吗?跟王上讲,我愿意了,只是别再安排人过来了,别再这么对你。”
慕容月眼中一潮,几乎要哭出来。她把头埋在李穆然怀中,贪婪地攫取这一刻的温暖,口里所说却并不应心:“你不嫌弃我?”
李穆然道:“不。以后我不会让你吃苦。”
慕容月又问道:“阿贝呢?”
李穆然身子一僵,怀抱也松开了些。是啊,他刚才头脑一热,竟没想到阿贝。可是阿贝该怎么办,他说过不能让她伤心的。
他并不是一个惯于冲动的人,这时冷静下来,立刻便想起了对策:“王上派你来的事,阿贝不知道么?”
慕容月的心也冷了下来:“知道啊。但阿贝是什么性子,你难道不了解么?”
“是啊”李穆然脸上的笑容也缓了下来,“阿月,你愿意为了我委屈自己么?以后如果真的是一家人,难免见面说话间会有争执。阿贝是急性子,我还要让她三分。”
慕容月轻笑道:“我愿意委屈,她还不愿呢。傻小子,此时非彼时了。大将军起事,龙城郝氏派了一千家将去支援。郝贝虽然不是郝家人了,但血亲关系总抹不断,更何况有郝南疼她,她背后有人撑腰,我又算什么呢?”说着说着,她一扭身,已从李穆然怀中退了出去。
她往后站了两步,手捂了捂脸,轻笑道:“我都忘记上次脸红是什么时候了。李穆然,你们汉人有句话是怎么说的?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对不对?”
李穆然一怔,点了点头。
慕容月又向后跳了一步,轻笑道:“我是很喜欢你,也很羡慕郝贝,但是但是现在已经不是我问你那会儿了。错过了就是错过了,再也回不去了。不过,知道这世上还是有人真心待我,不是单纯以貌取人,我也很高兴。”她笑得眼睛弯弯的,果真是十分高兴,可看在李穆然眼中,却觉心里有些酸涩。那酸涩不是为了自己得不到她,而是他能感觉到,她心里这时并不好过。
慕容月仰头看着天,又低声呢喃了几句“衣不如新,人不如故”,随后,一弯柳腰,已抽出了树洞里的虎皮来。她将那虎皮折好,又卷起了包袱,全都背了起来。她扭头对着李穆然,一双美目闪着晶莹光芒:“这两天我不找你了,我找个地方好好收拾收拾。小子,你乖乖地去想怎么应对慕容泓的事,好不好?”
又被她喊了一声“小子”,李穆然这时已没了脾气,只觉自己在她面前倒成了个懵懂少年。他木然点了点头:“你自己小心些。”
慕容月笑道:“好!不过如果以后张昊再缠着我”
李穆然温然道:“我永远都站在你这边。”
慕容月道:“这才像个做朋友的样子!”她咯咯笑着,转身走远。
她的身法果然很快,只一眨眼的功夫,已将李穆然撇在了这深林之中,只有隐隐埙声传来,仍在陪伴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