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儿这一开口,连孙平也不由往前凑了凑。
冬儿依旧烧得昏昏沉沉的,仍然没意识到自己已经脱离了险境。见了李穆然后,更是大惊失色,连声道:“快逃!你快逃!”
她一着起急,挣扎着想坐起。李穆然连忙半抱半按,好不容易才让她不再动弹。
“冬儿,没事了。”他在她耳畔低声道,然而冬儿已经再度陷入昏迷,并没有听到这句话。
“将军,君上传命请您过去叙话。”仙莫问在屏风外传进话来。
李穆然这时见冬儿伤情已稳,心知闹出这么大的事,终究要去跟慕容冲交代,便看向了孙平:“孙姨,冬儿这边还要麻烦您照料。实在累的话,就叫玉棠来换。我叫他们给您收拾个帐篷休息。”
孙平点点头:“你放心去忙。”
从慕容冲的帐中出来,已经到了日暮。
慕容冲好意置了酒席与他压惊,李穆然不得不留下应酬。觥筹交错中,他心中只挂念着冬儿的伤势,对慕容冲的问话也只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着。
慕容冲深知他的为人,见他一反常态地心神不安,立刻猜到了传言中被她救回的那女子在他心中的分量。他心中隐喜,暗忖慕容垂那边拿住了郝贝作为人质,却没料到在李穆然心中,还有比郝贝更重要的人在。
李穆然因为许久没有休息,又无真气护身,喝了十几杯酒,便借着酒意告退。慕容冲微微一笑,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暗暗做起了打算。
李穆然回到自己的大帐时,见冬儿还在沉睡,而孙平斜躺在她身旁,也已睡熟过去。
“孙姨。”他轻轻唤醒了孙平,“你回去休息吧,这边有我看着就好。”
孙平睡意懵然,抬起头见是李穆然,不由展颜一笑:“好。你跟我出来,我再和你说几句话。”
从孙平口中,他得知在自己出去的这段时间中,冬儿醒来了一次。
许是药力生效,她在出过一身大汗后,神智清醒了许多,也终于知道自己已经到了安全的地方。
孙平见她醒来,最先问的便是她是如何逃出右卫军军营的,而李穆然却没想到,救冬儿的人竟是他所熟识的。
“冬儿说,有个姓毛的大官认出她用的武功和你的一样,否则只怕苻登早把她武功废了,交给手下人处置。”
“是毛震。”李穆然不假思索地回道,“是原本我前军的都尉。不肯降我,但我也没想杀他,便放了他。他的妹妹是苻登的妻子。”
孙平点头笑道:“那就对了。放冬儿逃出来的,正是苻夫人。冬儿说,那个女子跟她讲你放了她哥哥一命,她以前在长安时也屡受你的照顾,所以这一次偷偷放了冬儿,也是为了救你。如果再有下次,绝不容情。”
“是亚男呐。”李穆然心中对毛亚男立时生出说不出的感激来,然而对毛震,则是又谢又恨。若非毛震认出冬儿的武功来,恐怕冬儿这时早已和那些普通汉人女子一样,沦为军中玩物;但也正是因为冬儿的身份不同,才受了这么多苦,甚至下辈子都无法正常行走。
李穆然轻叹一声,问道:“为什么苻登对她用这么多刑?只是因为迁怒么?”
孙平黯然道:“不是。除了毛震以外,又有人认出是你在宋家镇救过她因为那时有庾渊的缘故,苻登起初似乎只以为她是你的妹妹,便她说出你家人所在。你也知道,冬儿是打死也不肯说的,结果便被用了刑。后来,他们又她写信给你,想告诉你她在他们手上这傻孩子还是不肯,刑罚就一次比一次更重,直到到了现在这个程度。我想,也是因为瞧她不能写信了,那些人才彻底断了念想,改了法子。”
“是这样”李穆然狠狠地握紧了拳,“冬儿这个仇,我记下了!”
孙平温然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再过几日我就回去了。冬儿交给你,好好照顾她。”
“我?”李穆然从孙平的话中听出了重托的意味,杀气登时收敛下去,露出了几分期许,“孙姨,您的意思是”
孙平道:“傻孩子,谷中我们这些老不死的都是孤孤单单地过了一辈子,难道还要看冬儿也是这样么?只是冬儿如今伤得这么重,再和你在一起,也的确”
“不”李穆然忙摇头,随即,他也不顾这是在帐门之外,便双膝跪倒,“孙姨,不管冬儿变成什么样子,我待她之心都不会变化。我只怕冬儿她不肯,她心中难道没有庾渊么?”
“唉。你先起来。”孙平轻叹了口气,“庾渊待她比你待她还要好,就连你师父见了,虽然表面上一直郁郁不乐,但心里也说不上半句不是。可即便如此,冬儿答应嫁给庾渊,也拖了两年多时间,直到那次去荆州庾渊出事,才答应他。与其说她喜欢庾渊,倒不如说她是习惯庾渊的好,已经到了没办法离开的程度。而且冬儿有个弱点,就是不知也不会拒绝。她没办法伤害对她好的人,但这和爱是不一样的。自始至终,她心中还是只爱你一个,我们大家都看得出来。你是没有瞧到,冬儿得知不是你害死庾渊之时,那么高兴,同时也那么内疚。”
“真的?”李穆然听得心怀大畅,脸上的笑意几乎难以抑制。
孙平道:“别得意,冬儿自己还没意识到,要她自己过了这个心结,你要耐着性子等她才是。更何况”孙平摇了摇头,皱起了眉头,“我以前都教错了。”
“嗯?”李穆然不明白她所谓的“教错”指的是什么,愣愣地看着孙平,道,“孙姨,冬儿和我向来敬您爱您,您待我们也跟自己的孩子一样,有什么错呢?”
孙平道:“我以前总觉得你们在谷里就好,从没想着要你们受苦受难,便一直宠着溺着。你师父就想得长远,对你总是板着脸,练得你心性坚韧,可冬儿虽然善良单纯,但有时却太过柔弱了。不知是不是她运气太好,从小到大,她遇见的人,没有几个对她坏的,谷中自不必说,之后遇见庾渊,待她更是加倍的好。我现在年纪大了,跟我同辈的也都到了行将入木的时候,看见庾渊死时,冬儿那么难过我总想着,让她面对我们一个一个地离开,她恐怕真的会承受不住。而你就不同。”
李穆然听得入神,暗想孙平所言,恍然觉得的确如此。冬儿的性格太过柔弱,甚至是脆弱,然而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孙姨这么说,难道是让自己把她的性子扳过来么?
在建康时,他带她在身边,可以算得上是次尝试。结果冬儿痛苦不堪,如今再要重来的话,只怕冬儿更加不敢和自己在一起了。
孙平道:“冬儿不可能一辈子不见外人,也是时候该让她变得成熟一些。穆然,让冬儿跟你在一起,总比让她在谷中荒废一生好。因此,除了为了你们俩的感情考虑以外,也有我的私心在内。今天是孙姨把心里话全都给你说了冬儿便跟我的女儿一样,虽然你们俩同在谷中长大,但我到底对她偏心些。别怪孙姨。”
“怎么敢怪孙姨?”李穆然忙笑道,“不过我怕冬儿醒来后,还闹着跟您回谷。”
孙平笑笑,从怀中掏出冬水谷主的令牌来,竟一下子掰成了两段:“这是我出谷的时候,跟大家一起商量决定的。从此之后,冬水谷不复存在,只是个很普通的山谷,住着一群老人,也是你们的故乡。什么谷规,统统都是废话。”语罢,她朗然笑了起来,倒像是撂下了肩上一副重担,轻松了许多。
“孙姨多谢了。”李穆然看着孙平爽朗大笑,不知为什么却觉这笑中有许多沧桑和悲伤。他见孙平眼角鱼尾纹虽然很多,但眉目仍是极好看的,想来早个三四十年,孙姨应该也是位清秀可人的美貌女子。不知孙姨是否年轻时也遇见过如此憾事,才致终身孤单。如今忍痛断了冬水谷,也是因为不想看见心爱的弟子走上自己的老路吧。
当晚,玉棠睡在了孙平临时休息的帐篷中,而李穆然则在玉棠的小床上蜷了一夜。他悄悄地把屏风撤开,只为了能够看着冬儿的睡颜。
冬儿睡得很安静,也很踏实。不知她被抓到右卫军多久,在那边,恐怕连一天安稳觉都没睡过。
也幸而她困得这么厉害,否则就算再吃多少伤药,身上的伤痛仍能让她夜不能寐。
十余日后,冬儿的伤势开始渐渐好转。她不再昏昏欲睡,自己也能够吃饭喝药,但仍然无法下床,更不能站起身子。
阳光好的时候,李穆然会抱着她到外边晒太阳,起初她甚是不好意思,但见李穆然执意如此,孙平也在旁帮腔,便只好听之任之。
而抚军上下,也从瞠目结舌,渐渐变得习惯成自然。得知那女子是为了将军受了这么重的伤后,军中上下更是对她刮目相看,不少人私下传着,说这美貌女子就是将军前几日每晚听了埙声私会的红颜知己,如今眼看着,是要正是成为如夫人了。
李穆然尽力把风言风语控制在冬儿的耳朵之外,然而让他最受不了的,却是冬儿每次瞧着他,便是一脸的愧疚。
她心里果然没有放下当初冤枉他的事情。
每次看到那样的眼神和神情,李穆然便觉得不是滋味,他宁愿看她对他生气,甚至再骂他一顿,也不想看见她那么自责。毕竟,她如今受伤,也是因为自己和苻登结了仇。然而冬儿却全然不在乎这一点。
“穆然,再过多久才能打下长安?”常在大帐中听李穆然发号施令,冬儿也知他现在最重要的事情便是攻取长安。
李穆然看着手中最新的线报:“快了,最多不过五日,长安不攻自败。”
“是么?”冬儿打起了精神。她虽然不乐衷于战事,但是苻登杀了庾渊,又害得她几乎变成废人,更何况还看到右卫军杀害无辜的汉人,她再不记仇,也对苻坚有着迁怒。
“嗯。”李穆然看她难得关心战事,便坐到了她身边,将线报交在她身前,道:“瞧,城中已经没什么粮食了。连官员都吃不上饭了。”
那线报写得极惨,说秦国朝中大员的家中揭不开锅,甚至有官员们在朝廷的饮宴上把酒菜藏在衣服里,带回家给妻子吃。
冬儿终究心软,看了几行,便觉得看不下去,将线报折起放在了一旁。
李穆然微微一笑,收起线报:“这些事你还是别看了。等我打了胜仗,大军入城,把宫廷中之前收缴的军粮都散下去,百姓们就都有饭吃了。”
“嗯!”冬儿弯起双眸,粲然一笑,“等打下了长安,你就去邺城了么?”
李穆然笑道:“没这么快的。打下长安后,还要把周围的秦军清一清,过两三个月,确保长安安全后,军粮也充足了,再去邺城。冬儿,你跟我一起去。”
孙平在五天前,便托辞谷中有事,离开了军营。而离去时,她并没有将要冬儿嫁给李穆然的意思讲给她听,只让她乖乖在军中养伤,故而乍听这句话,冬儿还是觉得突兀:“我跟你一起去?”
李穆然暗叹一声,自从把冬儿当做自己的未婚妻子看之后,他无时无刻不想把这件事说出来,怎奈起初几天她睡的时间比醒的时间多得多,而后几日自己则一直在忙军务,顾不过来跟她说话,这时好不容易有了机会,可看着她怔忡地神情,他又觉得有些说不出口。
但不管如何,他都要定她了。更何况经过此事后,他知道冬儿是自己最大的弱点,他委实不放心她不跟自己在一起。
他直视着冬儿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冬儿,我不会再让你离开我了。这辈子,你注定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