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年征战,他未曾实打实地尝过失败的滋味,即便是淝水大败,那也跟他并无太大干系,反而那个结果早就在他的预料之中。午夜梦回之时,他也曾有过荒诞狂傲的想法:以自己的能力,抚军的战力,是能打遍天下无敌手的。
是啊,为什么要屈人之下呢?
感恩慕容垂的栽培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自己一直没自信能超过他可如今的燕国连个邺城也打不下来,自己可是打下过长安的啊。
想到这儿,他忽地哑然暗笑,暗忖自己果真贪心,向来自诩跟随慕容垂只是因为觉得他是明君,能为百姓谋取太平幸福,可这时头脑发热,竟浑然忘了这些。难道打了这些年的仗,还没有打够吗?
若说公孙希像年轻些的自己,那么自己就像更年轻些的慕容垂了吧。
不过,公孙希能问出这句话来,他对秦看来并不是忠心无二的。
想通此点,李穆然轻品了口茶,又是一子落下:“你也打算逐鹿中原吗?倒不如偏安一隅的好。”
公孙希笑道:“虽说金角银边草肚皮,但这肚皮再不值钱,能抢点也是抢点的好。你有张良计,我就没有过墙梯吗?”语罢,将手中黑子投入盒中,不再下子。
李穆然笑道:“过墙梯倒了嘛。”也不催他落子,笑着看向了帐外。
二人都不落子,聊起天来。公孙希强笑道:“抚军原本是五大都尉,如今只剩了前后左右四军,我来了也是当都尉么?”
公孙希却犹不肯认输,一边“濒死挣扎”着,一边强笑道:“抚军原本是五大都尉,如今只剩了前后左右四军,我来了也是当都尉么?”
李穆然又喝了口茶,微笑道:“这话问得倒是奇怪,你不当都尉,难道想当我这个将军吗?”他顿了顿,又道:“前军原本骑兵为主,后来皆陷落在战场上,才由原本的中军顶上。你来了的话,便是前军都尉。”
“前军?”公孙希皱眉道,“我可不去冲锋。要做的话,我就做中军。而且中军的人,都要是我定州军原本人马。你敢不敢?”
“不敢。”李穆然笑了笑,暗忖公孙希倒是不肯吃亏,眼见快要输了,便狮子大开口,想让自己主动放弃,“你当中军都尉没问题,定州军的骑兵要分到前军去,中军的话我许你留一半定州军,其余的定州军打散了分到左右两军。”
公孙希本就不认为李穆然能全盘答应,不过听他肯让中军一半人是定州军,已觉出乎意料。心知这是对方的底线了,他也就不再得寸进尺,只心不在焉地应着招。二人又下了二十余枚子,眼看棋篓见底,公孙希终于推了棋盘,头一沉:“老天助你,算我输了。”
“好。”李穆然朗然一笑,本来以为是必输的,没想到公孙希这般沉不住气,刚一知道抚军去打定州军的主意,便乱了手脚,以至后边几步走得全无章法,竟叫自己赢了。
虽然有才华,终究还是年轻啊。
心中起了这样的感慨后,李穆然倒不由好笑:自己也不过痴长他二岁,怎么这时想起事情,倒像比他大了二十几岁的样子。
他看向帐侧的沙漏,见时已近午,便站起身来,舒了舒筋骨,道:“等吃了午饭我们再比下一场。”
公孙希也站起了身子。他身上本就有新伤,一上午没换过姿势,这时猛站起来,腿上不禁一软,若不是李穆然扶了他一把,险些踉跄摔倒。他掸了掸膝上尘土,笑道:“嗯。喝了一上午茶早就喝得腻了,看看你们抚军的伙食吧!”
李穆然撤回扶着公孙希的手,心中却一疑:军中将军都练武,就算没有内家真气,好歹也有些真气功底。可自己方才触过他脉门这位定州军将军,怎么仿佛是个没练过武功的普通百姓?
难不成他也是位返璞归真的高手?
午时过后,二人换上棋具,比起了六博。
比起弈棋,李穆然对六博则是信心百倍了。冬儿以前总觉得弈棋麻烦,故而对六博倒是玩得多些。他在谷中时算是冬儿唯一的玩伴,自然和冬儿玩惯了六博,无论运筹之法抑或牵鱼之术,均是易如反掌。而用内力作弊,纵着算筹点数那自然也是信手拈来。
他见公孙希主动要比六博,原以为他也会耍些小手段,没想到对手却玩得中规中矩,老老实实。公孙希投算筹的手法很高明,虽没用上内力,但每次也皆能投中想要的点数。他若遇到别的对手,自然是百战百胜,只可惜他遇见的是李穆然。
指尖微弹,暗发真气,公孙希投的算筹莫名其妙地乱七八糟起来。公孙希起初眉头微皱,以为是自己失手,然而眼睁睁看着李穆然牵鱼越来越多,三四轮过去,自己的棋子或者被李穆然吃掉,或者无法入水吃鱼,终于按捺不住,将手中的算筹全都扔在了长案上,怒道:“罢了,我认输就是。你哎”
他年少气盛,又一直自诩天纵奇才,这辈子都没输得这般憋屈过。然而此前已经立下赌约,这时也不能反悔,不由长叹口气,拳头重重砸在了案上,原本的玉面也变成了赤红色。
李穆然见他发起火来,暗忖自己这一局赢得的确不够光明正大,也难怪公孙希发起了脾气。不过自己左臂受伤,即使能勉强开弓射箭,也无法射中准星,如果不赢了这一场,那么前功尽弃。只是,若公孙希不是心悦诚服地加入抚军,只怕他心中这口气一直憋着,来个“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自己也拿他没办法。
念及此处,李穆然微一咬牙,道:“永图,你若不服气,我们再比箭。这一场为兄的确用了些手段,算平局就是。”
“比箭?”公孙希勉强平静下来,盯着他的左臂,目露疑虑,“到了这时你还在唬我?你真能开弓吗?”
李穆然笑了笑,点头道:“我左臂受伤的确瞒不过你的眼睛。但是伤骨拿布带紧缚,勉力开弓不成问题。倘若伤处移位,最多打折了重新治,这等皮肉之苦要是都受不了,还做什么将军?”
公孙希脸上起初露出了得意,听他说到后边,脸色却又一变。他微阖双目,俄而忽地仰头大笑起来:“也罢,也罢!我算错一步,这回我真是输给你了!”
“什么?”李穆然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公孙希却笑得甚是开怀,几乎到了前仰后合的地步。笑了好一阵,他才敛容正色,忽地站起身来,对着李穆然一揖拜下:“将军在上,请受永图一拜!”
“你?”李穆然见他拜下,心中大喜,可还是不明白他怎么变化如此之快,只看着他怔怔出神。
公孙希见他神情,不觉又笑了起来,他朗然笑道:“老实跟你交代了吧。我除了骑马以外,武将该会的事情,一样不会!我这辈子都没拉过弓,只是看你左臂受了伤,又想不到其他能赢你的事,才想诈你一诈,没想到却把自己算计了。”
“啊?”李穆然千算万算,没算到骑术精湛如他,竟然当真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男子,难怪弈棋失败之后,他便露出了投降的口风,也难怪他不愿做冲锋的前军都尉,“这么说,你不会武?一点儿也不会?”
公孙希笑得一脸灿烂:“是啊。”
然而李穆然这时却已没了说笑的心思,更没有收降大将的喜悦。他身子一晃,看向帐外,喃喃道:“糟了。我也算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