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完年后,抚军正式从李穆然手中移交给了慕容隆。
慕容垂总算还是给了李穆然这个“汉王”一些尊严,让他自己挑选那一百五十名亲兵。李穆然原打算让公孙希留在军中,毕竟直接调走都尉太过醒目,公孙希又是新降,身份特殊,结果架不住公孙希好说歹劝,只得应允把他选了出来。
照公孙希的原话:“在你手下我就已经够憋屈的了,如今再把我放慕容隆的手下去,我干脆致仕回家好了!”
公孙希顶了乌桓序真的位子当上了王府亲兵统领,乌桓序真只得退居到了副统领的位子上。当然,平日里带着亲兵练兵,在王府附近巡视的辛苦活公孙希自不会做,这时闲暇时间一多,他便每天都跟着李穆然学习阵法。
他时常来王府,李穆然安心做着富贵王爷,倒也闲得无聊,除了指点公孙希阵法和兵法外,二人更时不时切磋棋艺。如今没了赌注,也不受其他事情影响,二人弈棋时,李穆然竟是输多赢少。
公孙希在王府进出频繁,不仅王府的下人们认识他,就连秦立全也跟他打成了一片。秦立全如今已满九岁,因为总在军中,胆子比同龄孩子大了许多,就算对着公孙希也不犯怵,反而瞧他总跟李穆然学阵法,竟大着胆子占起了他的便宜。
“二师弟!”
李穆然一开始听秦立全喊出这三个字时,都没反应过来他喊的竟然是公孙希,直到见公孙希不顾身份地抢了丫鬟手中的鸡毛掸子去追秦立全,才笑了出来。
时间就这么一天一天地过去,虽说没了兵权之后总觉得失了根基,心中总不踏实,但这段日子却过得舒适惬意,时常让李穆然生出一种已经步入太平盛世的错觉。
心知这是慕容垂让他安于享乐,他本不是个懒惰的人,可这么休息下来一阵子,倒真的有些乐享其中,更何况再过四个月就是冬儿临产之期,他这时心中想的更多的是孩子的事情。
然而王府上下其乐融融,只有王妃一人心事重重。
莫说李穆然,就连冬儿也瞧出郝贝这次回来,整个人变得疑神疑鬼的,与之前有了很大不同。
李穆然抽闲问了郝贝几次究竟邺城出了什么事,然而郝贝竟三缄其口,抵死不讲。李穆然无奈之下,只能耐着性子等她自己开口。然而没等到她清醒的时候说出来,倒是郝贝晚上做恶梦时,吐露了只言片语。
她到了邯郸后,很难睡个安稳觉,几乎每天晚上都会从梦中惊醒过来。李穆然陪她安寝时,半夜也常常被她闹醒。
隆冬腊月,屋中虽然燃着火盆,但仍让人觉得阴寒。饶是如此,每次郝贝醒来,都是一身冷汗,而后她便埋头在李穆然怀中痛哭失声,直到哭得累了再度睡去。
她有时候还是半睡半醒的,哭到最厉害的时候,不知不觉便会说出几个字。那些字零落不成句子,但李穆然听得多了,也能听明白些。
“相公,不要死!”
“师父,哥哥,不要死!”
郝贝说的最多的是这些。
李穆然听得汗颜:郝贝究竟是受了什么刺激,怎么成天竟做些稀奇古怪的梦。不过,正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担心慕容垂对自己不利还在情理之中,怎么会害怕唐秋艳或者郝南也出事情?
他旁敲侧击又问了几次郝南的事情,见郝贝不仅不说,反而对他起了戒心,他不由无奈,只得自己去想。而这一想,他便不禁想到了昔日的慕容月。
郝贝这时跟当年的慕容月所处情形应该是一样的吧。
如果自己没有猜错的话,慕容垂是拿慕容山一家和郝南一家要挟着郝贝,让她在自己身边做眼睛,监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
难怪郝贝这般痛苦。她并没有慕容月那么坚强的内心啊。
想透此点,他对郝贝更增了怜惜之情。暗忖反正没有了兵权,这时就是想走石涛的老路也觉困难,更不用提跟凉国那边两处举火。既然郝贝如此痛苦,那么只要慕容垂不动杀机,自己便老老实实做这个汉王便是。
当然,李穆然享着清闲的同时,也派人四处打探着各地消息。军中的事务他虽不管,可是抚军处处是他耳目,每天都会有线报送到王府之中。
这一日,教秦立全打了一趟拳后,他便见公孙希带来了最新的线报。
除了邺城战事依旧以外,远在千里之外的长安,依旧在慕容冲和苻坚的争夺之中。
去年抚军从阿房离开后,苻登率军偷袭了守备空虚的长安,不仅重新占回长安城,迎回了苻坚,更将城中剩下的五万多西燕军(按:慕容冲所建燕国和慕容垂所建燕国都是“燕”,所谓“西燕”、“后燕”皆为后人为了区分而另名。文中此处为了区别,同时为了方便读者理解,此后也将分别以“西燕”、“后燕”称呼)屠戮一空。
慕容冲势力受创,困于阿房,连战连败,若非姚苌在旁牵制秦军兵力,只怕早被秦军消灭。然而他早被报仇蒙蔽了双眼,一心一意仍想夺回长安城,杀了苻坚,故而竟不顾全军陷入危境,依然一意孤行。
而反观邺城局势,同样是攻城,慕容垂却比慕容冲要轻松得多了。
晋军一直持观望态度,除了从水路给邺城运了点粮食外,之后就再没动静,甚至在得知抚军归来后,还有后撤的迹象。
翟真向北逃到了承营,那一片地界是骠骑将军慕容农的所在,他瞅准了翟真已经被打得如惊弓之鸟,迎头痛击,致使丁零人溃不成军,自相践踏,血流成河。如今困守在承营内城,被攻下已是早晚之事。
看着手中的线报,再看向案上的地图,李穆然轻叹了口气。
处处烽烟,处处战火。一眼望去,竟没有安稳的地方。
公孙希见他瞧着地图发愣,也明白他心中所想,忽地说道:“已经打了两年没有休息,农耕不再,今年的军粮该从哪儿来呢?”
“是啊。”李穆然点了点头,公孙希所忧正是他所忧,只怕更是慕容垂忧虑之处。
还是那个老问题,粮草。
军中自备的粮草早就吃完了,四处搜刮来的也已不剩颗粒,而各处城镇的屯粮还能维持多久呢?
各处田园荒芜,有些力气的男子都被征兵入伍,从去年下半年开始,农村便已经只靠老幼妇孺在家劳作了。
就算慕容垂再有本事,但田里没有青苗,到了秋天丰收的时候,他也无计可施啊。
只能往好处去想:兵粮寸断,不只燕军面临着这个困境,秦军更是如此。
除非趁着如今时间还早,先准备军屯,这样用现有的粮食撑到秋天,等到收成之后,那么不仅军粮无忧,甚至可以反转战势。
但是这军屯的地方选在哪儿合适呢?
邯郸往东、往南、往北皆是平原,随便一个地方都有良田万顷,可是要找到一个平静安定的地方,那就不容易了。
易于屯田的地方,劫掠也就容易。如果燕军辛苦大半年耕作,到了最后被敌人一支轻骑队烧得精光,那才真是要了命了。
“如果屯田的话,往北去好一点。”公孙希见李穆然的眼睛一直盯着地图,也猜出了他的心思,指尖轻轻点在了定州附近,露牙笑道。
定州同汤阴一样,紧挨太行山脉,更好的是它是三面环山,只有南面和少许的东面直接连着外界,而且东南方向不出百里便是真定,那是一座大城,足以与定州犄角相望,首尾相助。如今定州军跟着公孙希一同投靠了后燕,慕容农早就率军把定州占住,这一片地方有良田千亩,作为屯田所在的确很合适。
“嗯。”李穆然也瞧见了公孙希得意的笑容,遂道,“如今定州的守将是乐浪王慕容温吧。”
慕容温是慕容垂的亲弟弟,但他与慕容暐更亲近,故而慕容垂对他一直态度冷淡,直到慕容暐死在长安后,才开始对他重用。如今派他往北去,一方面是防备翟真,另一方面也是协助慕容农。
公孙希道:“不如今天就写好了上疏叫人带给圣上?哈哈,说不定圣上一高兴,命咱们负责屯田之事,兵权就又回来了!”
李穆然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公孙希还是太年轻,看事情也太过乐观。上疏自然要上,但却绝不能露出想要插手此事的意思来,否则只会令慕容垂更起忌心。
从邯郸到邺城,快马来回需三日。
三日后,李穆然的亲兵带着慕容垂的回复赶回汉王王府。
见那亲兵面色讪然,李穆然心里先打了个突,及至看到慕容垂的回复后,更不禁身子一凉,整个人如同一下子浸到了寒冬的冰水池中。
慕容垂的回复很简单,他只问了一句话:“肃远从何得知?”
“从何得知”,那自然是说慕容垂早有这个打算,甚至定州的屯田已经开始。这么问,那是在疑心他这时上疏,是明知故问,有意试探。
定州本就是公孙希的属地,然而公孙希作此提议时,显然并不知道定州被用于屯田,足见这个消息的隐秘。然而自己和慕容垂无巧不巧地想到了一起去,若说事先并不得知,依着慕容楚的性子,那是定然不信的。
圣上只会疑心公孙希无孔不入,早就知道了这个消息,暗中通信吧。
天呐,想不到一番苦心,却只是越描越黑了。
看着慕容垂这貌似平常的一句问话,李穆然只觉心脏如沉谷底,暗忖此前种种努力,尽皆付诸东流,自此之后,是再也得不到圣上的信任了。
如今没有兵权,他也失去了安身立命的保障,纵然是王侯之尊,却并不如抚军将军叫人心中踏实。
吃了这一次大亏后,李穆然决口不再提军务,同时也给公孙希下了命,让他平日里小心说话,若无要紧事,尽量也不要到王府中来。
公孙希在王府待的时间多,一半是为了跟李穆然讨论事情,另一半则是为了王府的厨子实在比他家里的要好太多。慕容垂既然要让李穆然安享清福,吃穿用行方面自是极尽奢华,花再多钱也不觉得心疼。
而李穆然对其他的都能凑合,但为了冬儿调养身子,对厨子便格外挑剔了起来。他和冬儿本就精于厨艺,这千挑万选的厨子又经了冬儿一番教导,比起慕容垂御用的也不差分毫。
无处解口舌之欲,公孙希登时郁闷了起来。李穆然并没有跟他明讲慕容垂早定了定州屯田之事,但他见李穆然自那次上疏之后便猝然大变,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他本就有野心,这时见李穆然手中兵权尽除,暗忖如此下去,他二人只怕都要被幽禁到老,这一身才华再无施展之处,于是看着并入冠军的抚军,打起了别样心思。
公孙希在谋算筹划之时,李穆然却收敛了锋芒,每日连王府大门都不出,只在后院修身养性,安心等待孩子的降临。
时光流逝如飞,忽忽然四个月已过。
经春入夏,天气渐渐温暖,郝贝的心情似乎也变得好了许多,而冬儿则愈发地行动不便起来。
天气好时,李穆然每天都会陪她在后院散心,然而或许是因为之前动过胎气,又或许是因为冬儿的伤势还是影响了身体的康复,她竟然日渐孱弱,到了后来,走不了两步便要李穆然扶着歇一会儿。
这日已是五月廿六,距离临产不过十日,王府之中稳婆、奶妈等一应准备就绪,李穆然平日里沉着镇定,但到了这几日,竟然寝食难安,昼夜难眠。
什么慕容垂、什么抚军,这几日他都扔到了脑后,想什么也想不进去,甚至连长安传来的战报他也不想看,他这时满脑子都想着自己就要做父亲了,也不知是喜是忧,只觉得激动难耐。
“若是师父和孙姨在就好了。”不知为何,他忽地起了这样的希冀,暗忖冬儿有孕的事情他到现在也没法子告知谷中诸老,只能等以后两个人闲下来,带着孩子回去给他们个惊喜了。
然而,没想到他想什么便来什么。刚吃过了午饭扶着冬儿回屋休息,就见秦立全蹦蹦跳跳地跑了进来:“师父!外边有位老前辈,说是您的师父,要见您呢!”
“师父来了!”李穆然猛然一惊,大步往府门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