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一个月,李穆然在军中的时间逐渐少了起来,日常,新兵军务几乎全部交给了乌丸序真负责,他自己则和仙莫问每天到大将军府中,跟着大将军请来的两位西席读书。
那两位西席是大将军专门派人从江南请来的,说是官家子弟们想了解汉人的学说,特意办了这样一个家学,请二位先生授课。彼时因为苻坚看重汉学,长安子弟学习汉人文化的倒也不在少数,那两位西席没有起什么疑心,就欣然前往。
跟着他们一起读书的,一共九人。因慕容垂说怕这些年轻人彼此干扰,便在一间大屋中,又用布帘隔出了九个小屋,九人彼此并不见面。那西席倒是能见到所有的人,见他们一个个黑发乌眼,全是汉人,没有一个是鲜卑贵族,心中不免疑虑,但想着苻秦的汉人官员也不少,便未曾多心。
这九人中,只有李穆然见过所有人的长相,他知道这是怕他们以后落入晋国人手中,一旦谁口风不严,一个人牵连出一片来,便紧锁牙关,连仙莫问也没有告诉。
而他也明白,请来那两位江南的西席,教他们汉学还在其次,大将军真正的用意,在于让他们学那二人的江南口音。看那两位西席教得甚是起劲,李穆然不觉对他们起了少许恻隐之心:等他们教到年底,恐怕就要被灭口了。
至于两位西席教的学说,倒是他从小便学腻了的。冬水谷中藏着浩如沧海的经典,更有几位师父传道授业,虽说没有儒家的师父,可是几位师父对儒学的研究,也算得上透彻,远胜那两位西席。更何况那两人以为这些所谓官家子弟都是大字不识几个的蛮夷人,便从最基础的学文识字讲起,李穆然方听了半日不到,便觉头昏脑胀,昏昏欲睡。
他看着手中的一卷《论语》,不知不觉,就走了神。他眼前晃着纪忠国刺杀自己的一幕幕,想着以后到了建康,说不定暗杀刺杀便要成为家常便饭,自己现在的武功虽然算得上是出类拔萃,可真要应付这种危险,还嫌不够。他脑海中默默回想那次每个人的进攻招式,想着怎样才能够更好地避开,如何更迅速地还击。
那时他挡住绝大多数攻击,仰仗的是定野剑的锋锐,如今因要南下建康,慕容垂看他与慕容冲交换的那把承天剑太过扎眼,便叫他离开前将佩剑交给慕容烈,这几日给他配的则是一把无名长剑。那把无名长剑从外表看,跟普通士子的佩剑很相似,鲨皮包鞘,乌木为柄,但剑身却是精铁所铸,据说铸剑的师父与铸承天剑的那位是同一人,故而此剑锋利不在承天剑之下。
而这些日子为了扮官家子弟,他穿的全换做了鲜卑贵族衣袍,来往于大将军府上。慕容垂看他的目光自是充满了慈爱,但偶有遇见慕容德,那位昔日就对他充满了敌意的中军都尉,依旧满面“不要以为你穿了鲜卑衣服,我就认不出你是个汉人”的神色。
家学每天上午从卯时开始,讲三个时辰直到午时结束,下午则留给各人休息。这是一段难得的闲暇时光,李穆然有时会带着仙莫问一起熟悉江南的口音,有时则到军中看乌丸序真处理军务,但更多的时候,则是在长安城畔的野山之中练武。
彼时夏天已快尽了,山中的寒总是来得比长安城要早,城中尚闷热,山中已时不时地开始下雨。渐觉寒意袭来,李穆然才突然心中觉出,原来浑浑噩噩中,这一年竟已过去大半。想着年初从冬水谷出来,他绝猜不到短短八九个月过去,自己就能做到百将,甚至成为慕容垂的亲信,慕容冲的结义兄弟。
不知再过半年,自己到了建康,又能有何成就?
他在山中练武练得得意,兴起时,一掌劈在树上,随后一剑斩出。那漫天震落的树叶都被这一剑从正中削开。这一剑他斩得如水银泻地,极是流畅,然而一剑斩过,便觉锐气已尽,遂回首收剑,长吁了口气。
“好!”
背后忽地传来一个女孩清脆的称赞。李穆然猛地一回身,长剑护在身前,但看清那女孩后,不禁微微一笑,将剑又收回鞘中:“郝姑娘?”
郝贝依旧背着个大竹篓,许是因为采药采得辛苦,她的发梢上都缀着汗珠,面色也甚是红润。她的头发全束了起来,露出一张白玉似的面容,李穆然目光凝在她的左颊上,只见那道剑痕已经全然愈合,一分半丝也瞧不出了。
郝贝“呵呵”笑道:“李大哥,我说这些日子怎么都瞧不到你,原来你自己躲到山上练功来了。怎么不在军中校场上练呢?”
难得在山中遇见熟人,李穆然对郝贝说起话也客气了许多:“我自幼在山中长大,在此地练武,更能心静。你的伤全好了?”
“伤?”郝贝一挑眉,旋即想起他是问自己脸上那道剑痕,伸手一摸脸颊,笑道,“你给的药很管用,我全都涂完啦!你告诉我怎么配,以后我自己配些,免得再受伤。”
李穆然笑道:“你怕再受伤,不和人比武不就是了?再说你是个女孩子,平时总舞刀弄枪的,总是不好。”
郝贝轻哼一声,道:“我们鲜卑族的女孩子和你们汉族女孩子不一样。你们汉人就喜欢女孩子娇滴滴的关在家里面,我们可不喜欢!其实你不说那配方呢,我也猜得出来。”
李穆然这时也起了几分争强之心,便笑道:“哦?那你说说看。”
郝贝道:“有珍珠、丁香、茉莉、桑白皮、当归、大黄、百合、银杏、红花还有,还有”
李穆然笑笑:“还有什么,你若是猜出来了,我就再教你一样别的。”
郝贝“咯咯”娇笑道:“你别瞧不起我。你先说说看,别的是什么?我还要看看我稀不稀罕学呢!”
李穆然这时已习惯她的语气,倒也不气,便仰头想了片刻,而后道:“你想学什么,我便教你什么。”
郝贝吐了吐舌头,一指点在脸颊上,道:“胡吹大气。我想学炼制长生不死之药,你也会么?”
李穆然笑笑:“郝姑娘是个聪明人,自然不会提这么不切实际的要求。”
郝贝道:“好,那我就说喽!不过要是我答出来了,你却教不出来呢,又当如何?”
李穆然一笑,双手背在身后,悠悠转过身,笑道:“教不出来便教不出来,又能怎么办?那你再选一个就是。”
郝贝气得一跺脚,道:“你这人呐!平时看你跟哥哥他们说话总是一本正经的,怎么也会耍贫嘴?”
李穆然不答,瞧她把背篓放到了地上,便拿剑鞘探入竹篓中扒来扒去,边看边道:“元胡、马钱子、白芷、艾草你又抓了这么多条毒蛇这是谁要当跌打师傅么?”
郝贝截口道:“我还没说完呢,你别顾左右而言他!”
李穆然道:“好好好,你说。”
郝贝笑道:“最后一味是槐花蜂蜜,我没说错吧!”
李穆然没想到她竟然全都猜中了,微笑击掌道:“没错!”
郝贝“哈哈”大笑,跳了起来,笑道:“既然我全猜对了,那么你就教我哎呦!”她落地时,忽地一扶腰,整个人身子一斜,靠在了一边的树上。
李穆然一惊,往前迈了几步,蹙眉问道:“你怎么了?”
郝贝一手扶腰,“呼呼“地吹了几口气,一指天,道:“没什么,又要变天了。咱们快点下山去。”
“变天?”李穆然微惊,“你腰上有伤?”
郝贝却疼得连眼泪都快流出来。她拼命地仰着头避免在李穆然面前出丑,脸上则强笑着,道:“不是什么大事。以前练武时受的伤。我们赶紧走吧,再迟些就要淋雨了!”
李穆然一点头,道:“好。”他看看郝贝,又看了看旁边那一大篓草药,道:“你腰上有伤,以后就别上山采什么药了。长安城中又不是没有药铺,有什么买不到的?”
郝贝道:“药铺里的药总不如自己采的好,更何况那些毒蛇啦、毒虫啦,敢抓的人也少,倒不如我自己来。”
李穆然道:“不如你自己来,那你自己下得了山么?”
郝贝笑望着他,道:“我自己下不了山,可是有李大哥在,就不一样了。”
李穆然笑了笑。经了方才一阵谈话,他与郝贝无形间仿佛拉近了很多,或许眼前这个女孩子,并不是原本以为的那个嚣张跋扈,不可一世且草芥人命的恶人。她只是被家人宠惯了,宠得一切都以自己的好恶来判断。她是鲜卑贵族,在她的眼中,世上的人原本就是分了三六九等,她杀比她低一等的人,并不用为之负责,自然也就不懂人命的可贵。
若她当真是阴险恶毒之辈,那么自己划伤她的面颊,她最应记恨的人便是自己。可是她愿赌服输,非但不记恨,反而在自己面前收敛了傲气,仅从这一点看,便比纪忠国之辈好上许多。
她终究是慕容冲的未婚妻子,也算是自己的结义弟妹,能够友善相处,总好过以后彼此瞧着不顺眼,叫义弟为难。
郝贝见他迟迟不动,不觉跺了跺脚,道:“李大哥,你愣什么神?怕背不动我么?”
她言谈大方,李穆然倒也不必再避讳什么,便到她身前,微躬下身去,道:“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