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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耙耧系列(20)

八月十五中秋节,夜里月亮如一团薄冰悬在天上。罢了夜饭,娘从箱里取出二斤洛阳月饼,先在桌上供了先祖,再给家人各分一个。二姐吃了,说让我再吃一个,娘,便伸手去供桌上拿。娘这时一掌打过来,二姐又把手缩回了。

娘说:“天天说你的对象好,过节都舍不得送一斤月饼来!”

二姐一阵没趣,从屋里出来,竖在院当央,月光洗在她身上,她感到心里阴阴的凉。从大门望出去,对面山梁明明净净,玉蜀黍地呈黑色摊在月光下。没有庄稼的荒坡,如一块银灰的绸布斜斜挂在山梁上。村落里有狗的叫声,有村人们谈笑声。有人在一遍一遍捡月亮里盛的故事朝外抖落。二姐盯一阵圆满月,慢慢朝门外走去。

二姐去找高中生。二姐去给高中生他爹送打火机。

高中生家住在后村第三户,老门老院,房子旧得似乎要倒塌,可总也不倒塌。他家门前有棵老槐树,二姐到那槐树下等一阵,等来一个小男娃,便差那男娃把高中生叫到了槐树下。高中生见了二姐,脸上贴着不高兴。从树叶间透过的月光,把高中生的脸照成灰白色。

“找我有事儿?”高中生问。

二姐听了不顺畅,说:“没事儿就不能找?”

高中生用鼻子哼一下道:“没事儿你上街闲逛吧。”

这时候要是二姐问一声谁闲逛,说我去给你爹买了个打火机就好了;再或高中生问一声你那天说好去陪我娘看瘫病,为啥儿又陪了你姐去赶集,这样就没事情了。可偏偏二姐和高中生都没这样说,都不知道事情是出在大姐顺口说的那句话儿上——大姐说给你说吧,高中生刚来过,说不让你陪他去给他娘看病了,由他弟弟陪——事情就这样,高中生说二姐,没事你上街闲逛吧。二姐噎着喉咙,冷高中生一眼,憋了一阵,把捏在手里的打火机丢进口袋里说:

“就闲逛,你咋样?”

“我敢咋样你,”高中生说,“我家这么穷,你家日子那么好,巴结还巴结不上哩……”

二姐生气了。

“我家日子好也没靠你家一个月饼一分钱。”

高中生喉结哽了哽。

“我家床上躺着三个病人,八月十五你不该拿一斤月饼来看看我爷、我奶和我娘?”

二姐胸脯挺了挺。

“你不是也没拿一块月饼去看我娘嘛。”

高中生眼皮朝上翻了翻。

“我爷奶年纪大,是你娘的年纪大?”

二姐用牙齿刮了一下下嘴唇。

“年纪大就该我先去看?没想到你这么不讲理!”

高中生朝自家院落瞅了瞅。

“你讲理八月十五站到我家门口,就是不朝屋里去。”

二姐要说啥儿,没能说出来,把目光从高中生身上移开去,车转身子就走了。走出十几步,到房后的庄稼地头上,从口袋取出那新买两天的打火机,一扬手,扔进了玉蜀黍田地里,然后回过身,朝老槐树下瞅了瞅。

高中生依然还站在老树下。

高中生依然还站在老树下,二姐心里就惬意,就知道高中生心里装着她。二姐就怕自个儿走了,高中生转身也走了。高中生依然还站着,二姐便放心,便放心地大步往家走。可她走到村街上,看见一家泥屋小卖房的窗口还开着,有人正从那窗口买东西。二姐想起那打火机是两块七毛钱,钱还是大姐从一把零钱中一分一毛数出来的,便到小卖房的窗口买了一盒火柴,又折身朝扔了打火机的地方走。

二姐实指望走回去仍能看到高中生立在槐树下,要那样二姐就打算告诉高中生,让他回家等着她,她去买二斤月饼就来看望他爷奶。可二姐走回来,那槐树下荡荡空空,连个路过的夜猫都没有。月光星星点点落在树荫里,像谁在树下撒了一把硬币钱。这一下,二姐心里也空了,忽然觉得不该走回来,以为走回来就是输给了高中生。可是既回来了,也没必要再回去。二姐开始点着火柴去地里找那打火机。那打火机买的时候是两块七毛钱。

玉蜀黍地里有一种杂声音,像夏天正午时有河水从村头流过去,嗡嗡闷闷,又清清脆脆。二姐划燃火柴,钻进扔打火机的那片玉蜀黍地。地里杂草很厚,不知是谁家的责任田。懒死了!二姐骂着田的主人,有只蛐蛐跳到了她手腕上,又凉又痒,使她浑身一哆嗦,火柴就灭了。地里立马凝出一块黑暗,无声无息,待她又划着一根火柴时,那打火机就亮在了她眼前。

拿上打火机,二姐迟疑着又到了高中生家大门口。

“哎——玉蜀黍地里有头猪,”二姐唤,“把庄稼吃了一大片,是不是你们家里的?”

高中生立在自家院落里。

“我们家的猪在窝里卧着哩——”

二姐对着高中生咳一声。

“那猪咬的庄稼地就是你们家的责任田!”

高中生仍然立着不动。

“让它咬去吧!”

二姐气了,咬咬牙转身要走,高中生却朝大门口挪了几步。

“你出来。”

“干啥儿?”

“我有事儿。”

二姐说完,朝田地头上去,高中生就紧跟身后。一条小路牵着他俩,直把他俩牵到树后麦场上。那儿月光水似的浇了一地,风在场上飘来飘去,蛐蛐的叫声叮叮当当地流动。高中生一踏上麦场边,就说有话你说呀,又不做啥儿怕见人的事儿。

二姐立住了。

“我在镇上给你爹买了一个打火机。”

高中生把打火机接过来,在手上看了看,二姐以为他要试着打几下,可他没试就装进了口袋里。二姐说你试试,一打一着火。高中生说有啥儿试,像我们这家有了打火机也找不到汽油用。你怎么啦?二姐说,我又没嫌你们家里穷。高中生用鼻子哼了哼,说嘴里不说心里这么想,不这么想第一次给我爹买东西就拿一两块钱买这么个打火机?好像两块钱就把我爹打发了。

“你给我娘不是两块钱的东西也没买!”

高中生从口袋取出一团白手巾,打开来露出一个黑发网。高中生把发网递给了我二姐。

“啥儿?”

“给你娘买的丝发网。”

“多少钱?”

“六块七。”

“我以为六十七块哩……”

“六块七不贵,也买你两个半打火机了。”

一听这话,二姐气就更加往上涌。她说花六块七毛钱看你心痛的,咱俩算一算,看到底是我为你花的钱多,还是你为我花的钱多。高中生说算就算,难道我就亏了你?他说有次给二姐买过一双布鞋,花了七块八,还有次给二姐买过一只木梳子,三块一毛钱……三三四四算了十几项,两个人共同花的——如共同看电影,一道去吃饭,一同儿进城买车票等等这些都不说,少说为二姐花的有八十多块钱。一听这话二姐跺了一下脚,说啥儿共同花的呀,每次进城都是我来买车票,一张一块七,两张就是三块四,这样五六次,你算算不得十几块。二姐说,还有去吃饭,两人总共一道进过三次饭馆,有两次都是我掏钱,仅一次你掏还是最便宜的那一次,才一块八毛钱。说到这儿二姐嗓门提高了,风把她的话音吹在月光里边抖,她的话音就如一匹稀薄的白绸朝夜的远处荡。这些都不算,二姐说,单说我为你花的吧,年初咱俩谈到婚事上,你说你家穷,我立马给你买了一条裤,料子虽不好,也花了二十四块钱;春天时,你奶奶病重,我一出手就买了两瓶罐头、二斤白糖、两盒点心,啥儿都成双成对买,共花了十六块四毛二分钱。还有夏天八块钱给你买的汗背心,上个月给你家买的两瓶醋、一瓶酱油。你爷总说你娘烧的面条不好吃,我一下还给你家买过五包味精、两瓶辣椒油,这些你连知道都不知道,算算吧,我为你们家花的钱不够一百才怪哩!高中生已经算过了,二姐七七八八共为他和他家花了一百零三块七毛四分钱。

“我为你家也花过你不知道的钱!”

高中生觉得很委屈。

“你为我家花过啥儿钱?”

二姐觉得高中生是瞎说。

“有次我上街你姐让我给她捎过一个照脸镜,六块多钱我没要,现在你姐还用着那面镜。”

二姐想起他确实给大姐捎过一面镜。

“加上镜钱你也没花够一百块。”

高中生再想不起来自个儿还为二姐花过啥儿钱,默了一阵盯着二姐的脸。二姐的脸在月光中呈出苍白色。

“到底谁为谁花的钱多?你说呀!”

高中生把自己手指关节握得噼啪响。

“你说你花了那么多钱都有啥儿根据?”

二姐盯着高中生的脸,把他的目光逼回去。

“眼下你身上的裤不是我买的?”

高中生把目光从自己裤上移开去。

“你说的油盐酱醋都在哪儿?”

“你不信?”

“我从来没听说买过。”

这时候,二姐从口袋取出一个白手帕,说你给我买过啥儿,给我家里买过啥儿;我给你买过啥儿,给你家里买过啥儿,日期,价钱,全在这上边记着哩,正好今天记完买的打火机,忘往枕头下边压,你拿去看一看。二姐说着,把手帕伸在高中生的鼻子下。高中生朝后退一步,见那手帕上密密麻麻,整整齐齐全是字,像银行会计的一页账。他把手帕接过来,说我看不清。二姐说你口袋不是装有打火机。高中生就把打火机取出来,打着火,对着手帕极细密地看一遍,见他俩说的果真都记在手帕上,圆珠笔,蝇头字,却写得极细心,像是作业纸,最细的连高中生给她买过一个头发卡,两毛七分钱,她给高中生家买过两盒火柴,一毛六分钱,全都记在手帕上。高中生没话可说了,吹灭火,把手帕还给二姐,一屁股坐在麦场上。“你记这干啥儿?”

“不干啥儿。”

“不干啥儿你还记得那么细。”

“现在不是用上了。”

高中生不再说啥儿,一抬胳膊拉住了二姐的手。二姐就坐高中生的大腿上,依着他胸脯。两个人喘气都很粗,做了些往常这时做过的事,待气喘均匀了,高中生就说把你的手帕扔掉吧。不扔,二姐说,好不容易记了这么多。你这是准备着有一天给我算细账,高中生抓住二姐的手,没想到你想的这么细。二姐默一阵,说方圆百里的闺女给男方花钱比男方花得多的就我一个人。高中生松开了二姐的手。

“你是准备着有一天让我还你钱?”

“我钱要花到明处,要让你记住……”

“以后你啥儿也不要给我和家里再买了。”

“本来就该是这样,可是我心软……”

“日后我娶不起媳妇也不会再花你的钱。”

“真这样我就把它扔掉了。”

二姐说着,真把手帕扔掉了。扔在麦场下的玉蜀黍地。她一扬手,那手帕就飘着落下去,像是一张软纸,挂在玉蜀黍的叶子上。扔了,高中生就又把二姐揽在怀里。二姐朝外挣,他说我想做生意,挣了钱好好给你买件衣裳穿。二姐不挣了,顺在他怀中,说想做生意就做吧,挣了钱啥儿也不要买,给我买件大红的羊毛衫。

高中生说行,二姐就使劲朝他怀里拱了拱。两个人就那么紧贴紧地坐到下半夜,直到月亮落。

二姐回的晚,娘和大姐就不安,不消说都知道她是和高中生待在一处。去找她回来,娘说,死不要脸啦。去哪儿找?大姐说谁知道他们钻在哪儿,齐腰深的玉蜀黍地。娘看差不动大姐,便叹口长气,独自出门到村头、村后、梁脊等背人地方找,来回走了一大晌,也没见二姐在哪里,想仰起嗓子唤,又怕人听见,说二姐那么大的闺女深更半夜不回家,成什么体统啊!于是就只好回家坐在房里等。大姐坐在娘对面,看月亮偏天了,便伸腰打哈欠。

“我睡啦。”

“镇上那卖衣裳的人家到底咋样儿?”

“要不是我有对象,我准嫁过去。”

“听说他结过婚?”

“不结过婚人家能看上咱这号人家呀?”

“你再设法劝劝你妹子。”

“从没见过像她这么死心眼的人。”

“那人也真是……说不定上次给你妹子一笔见面厚礼她就动心了。”

“人家又不傻……妹子对人家那态度……”

大姐说着,进屋睡了,留下娘独自守在灯下。院里月光渐渐稀薄,浅淡的潮味袭进去,娘就又进里屋加了一件衣裳,走出来立在院中,望着将落的月光,心里便有了一层凄寒,想一定得让二姐找户好人家,把一辈子的光景过温暖。这时候,大门一响,二姐就闪进院里,哗哗把门闩上了。

“去哪野去了?”

“去四婶家看电视。”

“八月十五是和我团圆,还是和你四婶团圆?”

“谁让咱家没电视,唱豫剧《秦香莲》。”

“有本事让你对象给你买一个。”

二姐本来要进屋,忽然就把脚步收拢住,竖在娘面前,说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家穷。穷就别嫁他,娘说,镇上那卖衣裳的人家不是不穷嘛。

“大姐说啦,他比我大八岁。”

“年龄大才知道心疼媳妇哩。”

“他结过一次婚。”

“他媳妇死了,你去不是和头房一个样?”

“他人抠,头次见面没给送一分见面礼。”

“你成了他媳妇,还能缺了你花钱?”

“我见他没话说。”

“话是人找的。你和谁有话说?”

“我和邻村这个见面就有说不完的话!”

“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自己一个黄花闺女给人家,还贴钱给人家买东西。”

娘说完这句话,就回屋睡去了。二姐瞅着娘进屋,忽然想起忘了一件事。忘了把扔掉的记账手帕捡回来,扔时她就准备还要捡,可高中生的热手牵着她的手指把她送到大门口,她就忘捡了。

二姐又回到邻村后边麦场下面捡手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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