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绿的萤石散发着光芒,照耀平静的潭水。狭窄的溶洞冷飕飕的,似乎有什么风从背后吹过来。
在这样黑暗的环境,将所有知晓真相的人全都送往冥界,似乎也是不错的选择。山重探出利爪,他的手臂很长,很粗壮,浓密的兽毛自指缝间露出来。他已经步入绝境,没有什么转圜的余地,就像落入陷阱的猛兽,会展露自己所有的力量。
兰子筠不愿意杀人,他不喜欢血液四溅在空气中弥散的腥臭味。他凝重的面视山重,他说到:“跳下去。”
他的脚下,是倒映着淡淡荧光的泉水。
山重还在犹豫,水下是未知的世界,不知源头何处,也不清楚会流在那里。如果要他选,当然更倾向于杀人。他见过太多生死,当然不全是人类。但所有的生物,死亡都是必经路程。他自己也不例外。
可兰子筠已经跳进水下,水花很小,但荡起一圈涟漪。披散的头发浮起来,顺着水浪摆动。山重叹口气,随即屏住呼吸跳了下去,几乎在一瞬间,他就把身子缩紧了。冰凉的溪水刺激每一寸肌肤,像是要钻进毛孔里。一热一冷的转换中,爆炸性的刺激让他紧咬牙关。
这样的寒冷他也曾经历过。但他绝不愿意再经历一次。
太冷了。
这万年不见阳光的潭水,似乎把千万年前的寒冷储存至今。因为感受到体温的号召,恨不得一瞬间将这幽暗与孤寂填充在这个凡人的身体里。
他望向前方的兰子筠,激灵灵打个寒颤,向水流深处游过去。潭水会遮住身体的气味,也会掩盖所有的痕迹。
而且味道还不错。潭水与山泉交汇,更融合了地下的矿物,口感甘洌,水质很清澈。
但这个优点有趣的地方在于,清澈的水可以直透水底。所以只要用心看上一眼,就能察觉到他们。
潭水上方火影重重,像是在黑色的墨卷上,点缀着的红色的跳跃的花。
他们或许太着急了,只顾四处张望,却并没有低头看。不多时,就见一个矮矮的男人低着头走进来。他什么也不说,只是偶尔用眼光四处打量着。
“大人,什么也没有。”一个衙役抱刀而出。他什么也没看到,但他绝不相信没有人。
他的犬吠的很厉害,很着急。
“守住出口,一遍一遍的搜。”侯弘的脾气不错,尽管已经火急火燎,可还是把冲天怒火压在心里。他不相信人会凭空消失,也觉得没有人能够在他面前耍花招。“无论如何,一定要找到他。”
山重看着兰子筠,他知道,两个人肺中的气可能并不能支撑到这群执拗的衙役离开。
在辽东的深山密林中,经常会有黑熊静守大树之下,等待走投无路的猎物跳落地面。这是耐力的比拼,也是生命的角逐。
二人互视一眼,摆动手臂向水下钻去。这里的地形奇特,极有可能断层直通地下河流。或许能够离开这里也未可知。
周测的潭水已经不再冰凉了,或许兰子筠运动一会,体温已经适应这样的环境。
可是没有回头路走了,必须一直向下向下。
但周遭变异的水温确实出了问题。兰子筠一时有些迷茫,他不清楚是自己的感觉出了问题,还是水流真的在改变。
水流由温暖变得炙热,而后慢慢的变得滚烫。隐隐约约在河流底部,似乎看到了红色的光。
兰子筠在年幼的时候,曾经在关外泡过温泉。那是在一片银白的寒冷的纯洁的世界里与众不同的地方。越是寒冷,温泉便越是炙热。
阴极生阳,阳极生阴。似乎是这个世界既定的规则。但阴与阳,生与死的界限又无比模糊。这似乎牵扯了人世间最为基本的真理。没有人能够触摸到它的轨迹。
传闻温泉在地下水中,最远可以到达地下一千丈。那是没有人知道的世界,是炙热的磅礴的世界的核心。
但一瞬间,兰子筠有这样一种错觉。他似乎触摸到了这个核心。或者说,真理。
他伸手向散发亮光的地方去。这一刻,他才知道,人与世界,究竟错过着怎样一座鸿沟。
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出现了幻觉,因为水的压力很大,他哪怕抬一抬手,都会觉得力不从心。他不知道自己下潜了多深,他的身体已经麻木了,他感觉不到自己的四肢,或许只是他自己感觉在游动,其实不过是坠落。
四周咕噜噜的冒着起泡,在红色的光芒的照射下,闪烁着妖艳的光。兰子筠难得的开口呼吸,他刚刚以为自己再也无法呼吸了。
人能够呼吸,哪怕是痛苦的快死的呼吸,也是再快意不过的事。
但随后潭水就灌进来,倒进他的鼻腔里,涌进他的气管里。他赶紧闭上嘴,刚刚的空气又让他得了生机。
而后一股巨大的吸引力传来,像是黏住他的四肢,抓住他的脑袋,攥住他的五脏六腑,向地狱的深渊拉去。
那是人类无法抗衡的天的力量。在被遮住视野的潭水低下,卷起磅礴的暗涌。水不再温柔,反而化作凶残的猛兽,一次次冲击无奈的冒险者。气泡骨碌碌的冒出来,整个水底像是给蒸熟了一样,炙热的力量冲进兰子筠的身体,然后在他的脑中爆炸。他害怕了,他想要浮上水面,他想要呼吸。可尽管他执意向上游,可软绵绵的四肢根本没有力量。
或许是地下河流。兰子筠不清楚,他猜测是河流断层了,所以在断层处产生的吸引力。那股力量如同附骨之蛆,不识水性的他根本没有逃出生天的可能。
倒灌的水流让他产生了幻觉。无数悠久的符文随着水流和气泡转动,引力将铁链拉的笔直,庞大的石柱上,雕刻不明的图画,似乎揭示着亘古以来的秘密。
壁画,猛兽,勇士。激荡的河水里,蕴藏着磅礴的原始的巨大的真正的力量。
“不…”兰子筠努力挣脱这股力量。一股恐惧感袭击了他,他的直觉告诉他,如果掉下去,他会死。
他不怕死,他在与姜柯交手的时候,就已经死了。但他不想死,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还有什么事没有做。
这样的遗憾是除了他,其他人不能做的遗憾。
“山重。”一个黑影在他面前略过,是山重。
“啊…”山重痛苦的嘶吼。
兰子筠不该听到的。水流引起的动荡十分嘈杂,但山重的声音还是清楚的贯穿他的耳膜。
山重抱住脑袋,他就要失去他的意识了。
“裂头虫。”兰子筠早该想到的。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山重的身体奇怪的抽搐,不知是河水还是裂头虫,肆意的摆弄他的身体。巨大的痛苦让他每一个毛孔都在颤抖,本不坚韧的毅力被痛楚击穿。
“他要化作兽身了。”这是兰子筠想得到的。
每个人追寻着不同的“道”。兽身也是选择之一。甚至有时候,兽身会是一个修士最后的底牌。他们不再遵循理智的呼唤,反而在兽魂的引导下,追寻短暂的强大的破坏力。山重的豹筋生极变,就是最高明的武学之一。
虎,猿,龟,枭,熊五种拳法,在他还年幼的时候,就尝试学习猛兽的捕猎技巧来提升自己。在日复一日的训练中,熟悉的技巧便与强大的兽魂相互印证,从而追逐他的“道”。
当然,这种变相燃烧寿元的法术,并不值得登上大雅之堂。但贫瘠的散修,只能一步一步在真理的道路上自己摸索。孤独的深山中,如果不努力活下去,就只剩下死亡。
一阵剧烈的水流波动,山重的前肢化作利爪,鳞片一寸寸破体而出,厚重的铠甲撑破衣衫。他的身体不断膨胀,随后化作六尺围圆的大龟。磅礴的气息颤动,碧绿的护盾撑开,在压力迫切的深水中,形成一个狭窄的空间。虽然很小,但是换一口气足够了。
他用仅存的意识,盘旋到兰子筠身旁。或许在失去知觉的时候让他变得快乐,因为是在与不可能战胜的敌人战斗。
陆龟逆流而上,沿着漩涡的轨迹冲向河流。弱小的力量相比于这个世界,唯有不屈的灵魂方能一战。在逐渐迷茫的知觉中,最终撞破瀑布,一头扎在石头上。鲜血顺着苔藓流下来,浸在地上。
这样的声响很大,动静也不小。猎犬嗅着浓郁的味道,慢慢凑过来。
雨露滴下来,打在山重的脸上。或许过了一小会,他稍微清醒些,试着睁开眼。朦胧中什么也看不见,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在说话。
“人是你杀的?”
山重努力动动眼皮,让视线能够更宽敞一些。
天色已经黑了,只有执拗的黄昏不肯离去,淡淡的橘色光芒顺着头顶的大洞映射在一旁的墙壁上,勉勉强强可以看得到微弱的景象。山泉顺着岩石的罅迹间流下来,四溅的水滴折射五彩的光。
三个衙役的尸首已经抬了出来,静静的躺在一旁的地上。他们闭上眼睛,每个人死去都会闭上眼睛,了无生趣的一生就此结束。
他们身上的痕迹很明显,一柄快速的利器,造成的大出血。死者在无尽的折磨和寒冷中,失去了生命。最遗憾的是,所有人都知道,兰子筠是一个用剑高手。
但后者否认了。他说。
“不是。”
山重听到兰子筠的声音。平静的像寂悠悠的潭水。他说的是事实,所以内心没有一丝丝的波澜。山重望着光芒下的兰子筠,他坐在一旁的青石上,试图拧干衣角的积水。他的样子很狼狈,内衣已经湿透了,唯有那朵束缚头发的兰花,似乎明艳了些。
幸而天气不错,虽然湿漉漉的很不舒服,但显然不用担心着凉。
“你说谎…”有人情绪激动的大喊,痛苦被压抑在低声的嘶吼中。
山重不怀疑有些人在失去亲近的感受中难以抑制自己的感情,但更多时候是对已经发生的一切无能为力。
“你在说谎。”另一个人往前走了两步。山重朝说话的人那里看了看,他不认识静泗,一个面相悲悯的和尚。但他感觉得到,静泗似乎生气极了。
所以他瞪大了眼睛,这才稍微看清楚一点。身披袈裟的静泗双手合十,向死去的衙役鞠躬,说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阁下知道,假如衙门的验尸结果出来,势必难逃法网,所以不惜杀人灭口,毁尸灭迹。”
这实在是显而易见可以推理得出的结论。
兰子筠将衣服抖了抖,真相被掩埋了。但他不愿意屈服,至少在那之前,应该试探点什么:“那不知大师缘何断定就是在下所为呢?”
“这里只有你们两个人,还要狡辩吗?若非阁下,难道是我袍泽,互戕而死?”大概是气愤极了,一个衙役怒生一语。
静泗叹口气说道:“阁下为毁尸而来,欲杀仵作,幸其不在,逃过一劫。所以你便遗弃兵械。试想一下,假如持械行凶,凶器不免为之所证,所以你所持之物,不是凡兵,而是一根冰锥。”静泗滔滔不绝,说道末处,一指兰子筠,喝到:“但是你不知道的是,仵作并没有探查出惠宁法师身中何种毒素。因此抽取样本,向侯大人禀告,因此逃过一劫。”
兰子筠微微一怔,这才疑惑道:“仵作没有查出这是什么毒素?”
侯弘叹口气说道:“不错。这种毒素十分罕见。虽然主要成分是蛇毒,却在炼制的过程中进行了改造。这种方式与我们认知的毒素完全不同,有点类似于西洋制法。”看到兰子筠奇怪的表情,侯弘接着说道:“所以在药检没有下达之前,我们会讲你暂且收押。这个结论,应该让你多少有些得意。”
这个时候,衙役自后上前,手中的托盘上,赫然是一根拇指大小的冰锥。
静泗冷笑道:“试问,以冰锥杀人,而后弃之于河道,这不就是天衣无缝吗?”静泗冷冷一笑,说道:“这就是所遗留之凶器。贫僧猜到此节,便令人多加留心,特借来山下渔家之网,得此证物。”
兰子筠见了那柄冰锥,突然想到什么,说道:“我来此间之时,有如知庵的两个僧人尾随。他们随我一路到此,其间之事尽收眼底。小人请与其二人对质。”
静泗闻言脸色一变,随即冷笑道:“果然不了黄河心不死。两位师兄,得遇奸诈之徒,可能出来作证吗?”
兰子筠望着静泗的笑脸,心里突然有了不安的感觉。
在一众衙役背后,转过来两个和尚。兰子筠没见过他们,但并没有人对他们的身份起疑,应该真的是下午尾随的二人。只见两人站出来说道:“大人,出家人不打诳语。小僧今日尾随这顽徒时,便见他手持冰锥进来这里。”
“期间可有其他人出入?”静泗问道。
“并无他人。”两个僧人异口同声,言之凿凿。
侯弘不由说道:“二位大师,真真看清楚了吗?”
“大人明鉴。虽然这凶徒杀我师叔,可小僧绝不是是非不分,假诳妄正之辈。小僧二人亲见这凶徒持械到此,便知不妙,因此使一人报知静泗师兄。另一人一只在此监看,期间听到溶洞里有呼救之音,却并不曾见人出去。”
兰子筠看向两个僧人,后者的目光很坚定,像是亲眼目睹了一桩凶案。
侯弘点点头,说道:“兰子筠,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兰子筠笑了笑。
“小人无话可说。”他耸耸肩,这本来就是陷阱。他只是如愿掉进去了。
“既然阁下无话可说。”侯弘背过双手,身形虽小,却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质。说道:“左右,与我拿下。”
旁侧的公人上前,用二十斤重枷枷住了,上了手铐脚镣。两根铁链拖动时,叮叮当当的响。
周人把兰子筠压下去,便有人问道:“这人怎么处理?”
侯弘沉默不语,静泗便说道:“上天有好生之德。不如暂送寺院医馆,先行调理。如果确实有罪,便好缉拿。如何?”
侯弘点点头,说道:“理应如此。”
众人推了兰子筠向前,又有两人简单扎了一副担架,抬着山重在后。
出了溶洞,却不知不觉,已然金乌西落,玉兔东升。一轮皎月,高举半空。只是略有些阴云,遮住满天繁星。
时日酷冷,已经降下露水,空气湿润,更胜白日。一众公人推了兰子筠在前走,双腿淌在湿洼洼的野草里,有些难行。
正在山路上走,远处一个衙役举着火把走进。低头附耳几句,侯弘脸色大变,犹豫片刻,只得说道:“将此二人,暂押在佛寺内。等明日白天,再送上府衙受审。”
侯弘自领人先走。剩人到了寺院,已经熄了灯火,只好将兰子筠放在了天王堂。只留了两个人看着,其余人尽都散了。
兰子筠坐在蒲团上,空气湿润,有些蚁虫绕着灯火嗡鸣。只等到三更鼓响,月朗星稀,忽然听到偏院传来的脚步声。兰子筠抬头去看,只见一点烛火,漫散万点毫光。
脚步声停,却听吴孟说道:“二位辛苦了。”
“不敢如此。大人礼谦了。”随后推开草门,迎吴孟进来。
吴孟笑意盈盈的进来,两个公人遮住门,草屋登时暗下来,只剩那柄青炷摇曳。
兰子筠冷哼一声,并不说话。拥有造反的手段的人,当然不是普通人,可令人厌恶的地方在于,他把所有的阴险毒辣,都藏在了那张胖胖的无害的脸底下。
吴孟不以为意,笑到:“某知道先生责怪,却不是前来赔罪吗?”
“倒不敢承情。”
吴孟也不生气,将那柄烛火放在佛台前,烛光下,天王手持降魔杵,做威武状。
“有件事一定要阁下不可,小可亦是身不由己。”吴孟微微一笑。
“我不明白。”兰子筠摇摇头。他感觉自己深陷一团迷雾。
“某想请先生,杀一个人。”
看着兰子筠不说话,吴孟递上一张手札,兰子筠卷开宣纸,里面是一个男人。
男人似乎并没有与其他人不同,是个光头,紧锁着眉宇,像是心里藏着巨大的秘密。
“他是谁?”这是理应当要问的。
“嗯。”吴孟闻言踌躇片刻,似乎在组织合适的措辞。然后说道:“四法之刑。其实他没有名字,我们都这样叫他。”
或许害怕兰子筠有自己的担忧,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底线,吴孟于是接着说道:“万历二十八年,海龙屯围剿叛兵之乱时,俘获了一些人。事后查证得来,杨应龙似乎在利用这些人做一件很秘密的事情,具体我也不得而知。如今大多数人都已经病死老死,目前只有他还活着。杨应龙带给云贵川的磨难是巨大的,所以有人想要他死也是理所应当的。”
兰子筠瞬间想透其中的关节,“哦”了一声说道:“我还以为是有些人想从二十年前杨应龙的旧部那里,得到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呢。”
“阁下可能搞错了。”吴孟刚刚开口,又自嘲的笑着说到:“算了。”随即正色道:“那么阁下的答案是…”
兰子筠沉默下来,说来很可笑,虽然他在姜柯死后,名望似乎陡然攀升,但事实上,他这一生,只杀过一个人。
除去复杂的恨意,让他伤害一个素未相识的人,他很难通过这样的心里障碍。
吴孟知道总有人会在自己平淡的一生中给自己立下各种各样的奇怪的规矩,尽管可能只是用来谎骗自己的原则之一。但总需要时间来打破。他可以等。
“我可以做…”兰子筠终于点点头。
似乎早在吴孟意料之中,他笑到:“请随吾来。”
吴孟出了院落,他边走边说道:“如果不用法术的话,他只是一个普通人。对于先生来说,是手到擒来的事情。”
青荷缸中,倒映繁星。一众衙役,只做不见二人,任由离去。
“我就这样离开,侯弘不会有疑吗?”
吴孟笑到:“他可是一个大忙人,是不会分心在你这里的。你不知道,每个人都有他们追求的东西,只要把握住这个弱点,再强大的人也不过是一个提线傀儡。”吴孟又挠挠头说道:“不过哪怕如此,控制整个安平县所有的傀儡,也是很麻烦的一件事。”
兰子筠不知道说着什么好。
吴孟随后转过头问道:“想要出去看看吗?”
兰子筠有些错愕,这些天,他已经看的很多了。吴孟似乎察觉他的想法,说道:“或许阁下会了解一些…真相。”
兰子筠似信非信的跟着他走出去,两个衙役像是没有看到他们,任由他们在院落里踱步。
院子里有一口大缸,里面种了一朵莲花。秋荷花期已过,大片的莲叶已经收缩发枝,边缘已经泛起枯黄。所以稀落的光芒顺着枝叶的缝隙落在水面上,荡漾微微的粼光。
莲花与素兰一样,都是佛教信仰的花朵,但在其中代表了不同的寓意。
“很奇怪对吧,明明是这时间最为纯洁的花朵,偏偏根茎却是在泥垢里生长的。”吴孟眼中含着笑意。确实与其他花朵不同,这世间大都洁净的花朵,都需要严苛的生活环境。要么流水淙淙,要么素雅恬静,唯有荷花,出淤泥而不染,独素洁而迎风。
吴孟走在小径上,说道:“南疆又何尝不是如此。元朝时候,一等蒙古人,二等色目人,三等北人,四等南人。而多异族的南疆,也在四等划分之列。”
那个时候的南方,还大多处于偏远复杂的地形。而在大山林立的龙幽之地,却缴纳了不能支付的徭役。
最有意思的是,元顺帝最后尝试调动的军队,竟然是苗裔。
“后来太祖皇帝,奉天执剑,驱除鞑虏。天下人皆是大明民。我们以为,世界与以前不一样了。”
月色似乎明亮些,要将乌云驱散。繁星更加闪耀,或许是不屈的渴望。
“但事实上不是这样。”吴孟回过头,问道:“你知道云贵川有多少大山吗?”
兰子筠摇摇头,他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吴孟哈哈大笑。“我只是一个读书人,这片天地我没有踏足过,我并不知道这片土地有多少山,或者多少水。这是一个庞大的数字,尸位餐素的汉官也不知道,他们只有一个模糊的概念。所以不断的尝试,压榨。而这里的人也在忍耐,奉献。似乎这个世界,只剩下我们,能够忍气吞声的活着。”
“是四大家族,五司七姓。”兰子筠急于辩解,但他很快后悔了。他不是这里的人,他不太清楚这里的一切,但吴孟清楚。
果然,吴孟微微笑着,他推开门,外面是一座孤崖。青草沒过脚踝,乱石偶尔凸出大地。但在高峰向下,一览无余。只有清风阵阵,裹挟寒气吹过。
吴孟指着山下的河流,说道:“过了这条河,就是汉人的聚集地。这里接触茶马古道,物价普遍高昂。但是汉人的工价是苗人的三倍有余,最低贱的劳务永远是少民来做。屯粮筑堡,建造工事,则只要汉人,不要少民。此地数千年来苗人自治,却始终被汉人官员掣肘。如你所知道的杨应龙,也只不过是朱家控制南疆的一颗棋子罢了。这个世界,原本就是不公平的。”
兰子筠有些惊讶,吴孟带着笑,胖胖的脸皱起来,就把眼睛衬得像一谭湖水。不知道星光熠熠的湖面上,是老树昏鸦,还是月影微茫。
兰子筠叹口气,问道:“你告诉我这些干什么?”
后者哈哈大笑,声音在群山之中不断回音,似乎惊动漫山野兽,遍地鸦雀。就连乌云,也只好暂避锋芒。
“人生而平等。虽有高低,并无贵贱。”他慢悠悠的盘腿坐下,露水很快浸湿他的衣服。他接着说道:“我告诉你这些,只是因为,你不是这里的人。你终将离开,宿命不会强加你身。很多人也会离开,但我不会,逃避与厮杀,我选择后者。我…无所畏惧”
兰子筠摇摇头,他说到:“我不明白,你不是汉人吗?”
吴孟抽起一根狗尾草,将末端的青芽叼在嘴里,说道:“我是,也不是。”
他的眼神向外望去,似乎能够透过群山,看到背后的真相。
橘红的火光在黑漆漆的河面上传来,刺透云墨般的黑夜。
巨大的爆炸声陡然响起,声音漫射四面八方,而后火光乍现,一道橘色直冲天际。似乎有一股无形的气浪卷过。将枯木乱石尽皆推倒。
吴孟微微一笑,说道:“兰先生,快去吧。并没有多少时间了。”
兰子筠也笑了,他问道:“不过,为什么是我?”
“阁下是宁夏人,与我南疆并无牵扯。所以有些事,一定要先生来做。”吴孟长舒一口气,说道:“假如先生下监此处,那么,谁也想不到,做这件事的,是身陷囹圄的兰子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