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的我,会想过今天吗?
从前啊……
为什么要以这句话作为开头呢?因为从前啊,我是听着老人们讲的故事长大的。他们讲故事的时候,都喜欢用它做开头。故事里说,我出生五十八天后,就和奶奶爷爷生活在了一起,“罪魁祸首”是我和爸妈一起生活的半个月,浑身上下只长出二两肉。奶奶觉得他们极有可能虐待我,一气之下,便把我从爸妈身边带走。二十年后,在奶奶和时间的共同努力下,这二两肉变成了二百斤的肥肉。
怎么会走到这一步呢?思前想后,大概是我七岁才断奶的缘故吧。又要说回去了。每当聊到这个话题,奶奶都会意味深长、悲天悯人地感叹一句:“你妈这个人,心肠不好,我亲眼看见她拿热毛巾捂在自己的奶上,活生生把乳汁给憋回去了,她就是不想喂你。”
我至今也没和我妈对质过,当时是不是奶奶口中描述的那样。反正从我没有母乳喂养的那天起,爷爷奶奶便开始订牛奶喂我,早晚各几次,到了后来不该喝奶的年纪,我依然保持着这个习惯,从多次减少到早晚各一次。于是,直到今天,家人还能用来随时嘲笑我的点,就是“将来一定要告诉他的对象,他喝奶喝到小学一年级哦”。
我记得,小学那年暑假,为了让我戒奶,爷爷奶奶专程带着我回老家过了一个暑假。在那个暑假以前,每天晚上躺在床上喝奶的时候(现在写下这句话,觉得相当荒谬),爷爷都会讲个故事给我听。有的时候他轮休,那就自然换成奶奶替补,他们两个人的故事各有各的精彩。
爷爷走的是悲情伦理剧路线,奶奶呢,走的则是天马行空路线,无论哪一种,都伴随了我童年的夜晚。
我不愿意像爷爷自己描述的那样,说他是一个可怜人。可他的童年时期,确实过得十分不幸。爷爷的家在陕北一个很穷的地区,叫佳县。据他自己说,家里当时勉强还算小康。但是呢,他母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得病去世了。留下的三个儿子里,他排老二。所谓的枪打出头鸟,可能就是说我爷爷这种性格的人吧。后来他爸爸娶了一个新媳妇,大爷爷和三爷爷都改口叫新娘“妈妈”,爷爷就是打死都不肯改口。
“打死都不改是吧?那就打死你。”
所以后来的很多年,爷爷的后妈在家有事没事都打他,跟玩似的。
“济宁啊,家里的柴火怎么不够?是不是要挨打?”接着噼里啪啦一顿暴揍。
“济宁啊,给我盛的饭怎么这么少?想饿死我啊?是不是要挨打?”接着噼里啪啦一顿暴揍。
“济宁啊,老娘今天就是看你不爽,你给我滚过来!”接着又是噼里啪啦一顿暴揍。
……
总之,爷爷的整个童年,就是在后妈的棍棒底下硬生生被打过来的。
很多年以后,我一边在床上抱着奶瓶喝奶,一边听爷爷回忆他被后妈暴打的故事,讲到一半,他突然痛哭流涕,我试着安慰他,但当时的我还没那个能力。我记得在黑暗里,我看不清他的脸,那个六十多岁的老人哭得像个小孩,边哭边重复着“我太可怜了”。后来我明白了,就算是现在,假设他还在我身边,我依旧无法安抚他,让他忘记内心深处的那些记忆。
哭过之后,下次我再要求他讲讲那些故事,他还是会答应我的要求。
他所有故事里我印象最深刻的两个,一个是他曾和狼共度一夜。
因为他始终不愿意改口叫妈,所以后妈茶余饭后的唯一乐趣,就是想尽办法针对他。有次他和村里的伙伴一起玩,回家晚了,院子的大门紧锁,他估摸了一下时间,大概是晚上十点多了。这里要强调一下,那个年代农村的十点多,已经相当于半夜了,何况农村同胞一不喝酒,二不蹦迪的,你一个未成年人在外面野到这么晚不回家,以后妈的逻辑,可不得给你点颜色瞧瞧?
于是爷爷找遍了所有回家的可能途径,都被后妈封了个严严实实。那个点去敲门,都不必多想,敲开了也是一顿暴打。
“济宁啊,你还知道回来啊?是不是要挨打?”
最后爷爷走投无路,坐在自家院子的墙根,打算这样过一夜,等天亮了大哥出门工作的时候自己再想办法混进家里。
山里的冬天……别说冬天了,夏天的后半夜你去试试,冷得也像换季一样。爷爷身上只穿着一件旧汗衫,他只能把身子蜷起来抱住自己,才能减少温度的流失。不知道过了几个小时,他感觉有动物朝自己靠过来,用鼻子四处嗅他身上的气味。
他在半梦半醒之间,一把将它揽进自己怀里。那个动物长满了毛,浑身热热的,他就默认这是隔壁邻居家的大白狗。“大白狗”也没有反抗,被他紧紧抱住,他们两个相安无事,就这样睡了一夜。
天快亮的时候,爷爷听到有人惊呼:“来人啊,这谁家的娃,怀里怎么抱了只狼?”据他回忆,怀里那只“大白狗”一下子从他怀里挣脱,他被带着摔到了地上,远远地看着它朝着跟来人不一样的方向逃走了。
哥哥闻声开了门,看到他一脸懵圈地坐在地上,围观他跟狼抱着睡觉的老乡一五一十地把自己看到的画面转述给爷爷的哥哥。
爷爷说,后妈那天没有揍他,大概只说了句:“王八蛋,命还挺大,狼都没把他给吃了。”
我记得在讲给我听的时候,爷爷反复叹气,说:“唉,狼都知道我可怜,舍不得吃我。”
另外一个故事,又是关于没有回家的。爷爷讲,那一年,他被后妈安排到河滩上拾煤。通常情况,河上早晚各有一班船,会把人从河的这头运到另一头有煤的河滩上,可一旦错过了回去的船,后果可想而知。那天他就是偏偏错过了回家的船,河这边的村子里,他谁也不认得。
当时我问他:“不能在谁家借住一晚吗?”爷爷回答:“你以为哪儿都跟电视剧里演的一样?人家都不认得你,哪会让你进家过夜?”他只好自己找地方将就一晚。他长了上次拥狼入睡的记性,这次,他背着自己的竹篓,默默爬上了人家村口的戏台。
他说戏台周围撒满了纸钱,他默认是唱戏时用的道具,看天色已晚,他随便找了个台子躺了上去。第二天天还没亮,他又被人的惊呼声吵醒了。
那人生气地质问他:“你是哪家的小孩?这副棺材里面躺的是我父亲,你在他身上睡了一整晚吗?”
当下应该是顾不上害怕,他跟家属道了歉,收拾了自己的东西赶到码头,赶上最早的一班船回了家。回家之后,他病了将近一个月。
在我懂事之后,就不太愿意听爷爷童年的故事了,一是他每次讲都会哭,我看了心里都不好过;二是爷爷年纪大了之后,总像小孩一样耍性子闹脾气,每当这种时候,奶奶就会在一旁偷偷跟我说一句:“你现在知道了吧,为啥三个儿子,后妈只打他一个。”
我大多数朋友都觉得我是个有趣的人,这跟我奶奶绝对脱不开干系,她就是一个冷幽默的人。我们家还住在老院子的时候,我有天吃饭不小心把油溅在身上了,奶奶立刻指着我说:“你这个孩子,怎么像个傻×一样?”
我惊愕,溅个油而已,有必要骂到这种程度吗?我问她:“你知不知道‘傻×’是什么意思?”
奶奶说:“不知道,我打牌的时候跟秀珍学的,她老这样说她老汉。”
我说:“好,下次不要用这个词了,这不是个好词。”
她说:“好的,我记住了。”
隔了几天,我早上出门忘记带午饭了,奶奶打电话给我:“你这个傻×,你午饭忘带了。”
算了,无所谓了,她养我这么多年,骂我一句“傻×”怎么了?
奶奶也是穷人家的孩子,她跟我讲过很多次。她的爸爸去世以后,家里只有母亲和一个哥哥。哥哥眼睛看不到,没办法养家,但是哥哥为人善良,和她相处得很好。后来哥哥去世了,村里的人都说他是因为眼睛看不到的缘故,从山沟里摔了下去。奶奶说,她和母亲去接哥哥的时候,看到哥哥身上都是伤痕。她说哥哥可能不只是失足摔下去那么简单,她知道那些人经常欺负他。
可是,在那个还没有监控设备的年代,仅凭着自己的猜测,又有什么意义呢?
除了这些,奶奶最爱讲些稀奇古怪的传说,有些是神话故事,有些她义正词严地说是她的亲身经历。那时我还无从分辨,当我想再去确认这些故事的细节时,她已经不在了。
奶奶替补爷爷讲故事的时候,起先我是不认可的。每次我都试探性地问她:“能不能叫爷爷过来讲?”她废话不多说,直接拒绝我的要求,跟我说:“你爷抱着狼睡过,我还被一头这么长的狼撵过呢。”她把两只手张开,向我证明自己的故事一定不会输给爷爷的。
那年她赶山路回老家,只有几天假,为了赶时间,就放弃了安全系数高一些的大路。她拿着一根木棍,肩上扛着一个布包,在崎岖的山路上健步如飞。没“飞”多久,就被不远处的一个庞然大物挡住了去路。
那头狼的长度据奶奶描述,至少在一米七以上。在不到五十米的距离,跟她四目相对。
虽然听过很多关于狼的故事,但第一次遇到真的狼,奶奶还是吓得整个人都不好了,腿抖得像筛糠一样。遇到这种状况,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千万不能慌。起码,千万不能让对方看出来你在慌。
奶奶当天身上穿着一件大红色的棉袄,对面的狼也很蒙,这是个什么玩意?一身红?火神本人吗?
于是双方就在山头对峙了片刻,谁都不知道对方会不会先动,总之,敌不动我不动。
后来,奶奶还是先动了,因为她毕竟在赶时间啊,总不能在这儿一直耗到天黑吧?到时候必死无疑啊。
奶奶决定先发制人,捡起一块石头朝狼丢了过去,因为太过紧张,石头根本连狼毛都没碰到。于是她又捡起一块石头朝它丢了过去,有些效果,狼开始往后退。奶奶一不做,二不休,干脆直接把自己走山路用的拐杖朝狼丢了过去。不知道为什么,狼被那根棍的威力震慑到了,一下子跳起来,直接跨过了面前的一道山沟。
见状,奶奶赶忙转身就逃。她说,当时十一月,她一直跑到有人的地方才停下来,红色的棉袄从里到外都透着汗。回到老家处理了自己的事情,她因为惊吓过度而大病了一场。从此以后,她觉得自己的人生都不同了。人到中年还能狼口脱险,在古代,可以编成段子到天桥下面说书,在今天,可以做成付费音频四处售卖。
总之,他俩的人生经历,比起那些传奇人物的故事,听起来更像传奇。也就是在这样的耳濡目染下,我变成了一个喜欢给别人讲故事的人。奶奶说,我从幼儿园放学回来,搬着小板凳坐在院子里给老头老太太们讲《灰姑娘》的故事,那些老头老太太听得不亦乐乎。
转眼,二十多年过去了,那个时候的我想过今天吗?
放屁啦,怎么可能。
为什么我说要离开她,却真的做到了
唯一一次在录制现场崩溃大哭,是《奇葩说》第三季“痛苦的绝症病人想要放弃自己的生命,我该不该鼓励他撑下去?”那期,当时正方一辩才刚发言到一半。《奇葩说》第四季最新一期:“父母提出要和老伙伴一起去养老院养老,我该支持还是反对呢?”录制当天我离开了一段时间,回到现场,所有人泪流成河,我没觉得遗憾,甚至还有点庆幸。
原因是一切和老人有关的话题,我都不太敢听。
我二十四岁那年,大家警告我一定要穿红色,因为本命年不穿红会很衰。我照做了,但那依旧是我人生中过得最差的一年。
我从出生五十八天开始跟奶奶爷爷一起生活,直到我二十三岁离开家。在那之前,我一直以为我会在离家不远的地方找一份老师或记者的工作,踏实地教课、写稿,或者混吃等死。二十三岁的我突然发现,周围的人都觉得自己过得不错,可我没有。我经常打开很多招聘网站,搜索自己最想从事的职业,觉得自己一定会被拒绝,最后还是抱着重在参与的心态投了很多简历。
接到面试结果的那天我有点感到意外,因为它和我的预感正好相反。我跟奶奶说,想去试试,她问了我很多问题,总结起来其实就一种意思:“离开家以后,你能照顾好自己吗?”我告诉她可以,可其实我并不确定。后来我们开过几次家庭会议,不是因为他们保守到认为“梦想不值得实现”,而是因为一年前,奶奶被医院确诊为食道癌。
那个下午我们全家人坐在一起,这个画面在我的记忆里全是灰色的。我们决定放弃手术,因为她的年纪禁不起这一遭,保守治疗的话,等于我们亲手按下倒计时,只等着那天的到来。
我人生四分之三的价值观形成归功于这个没读完小学的老太太,每天早晨她负责叫我起床,六点才刚过,早餐就已经摆在餐桌上。有时候我还没睁开眼,她就已经强行帮我把衣服套好,催促我赶快去洗漱。遇到解决不了的事,她说你要学着忍耐,但事不过三,也不能总当弱者。
爷爷在生活里像一个不太受欢迎的男二号,他十分固执,又有点“直男癌”,奶奶数十年如一日地为他准备好一日三餐,在他口中却几乎得不到一句认可。家里分成了两个阵营,我和奶奶永远站在同一边,爷爷动辄威胁我俩:“明天我就收拾东西回老家。”听到这句话,我立刻隔空向在厨房的奶奶喊话:“我帮他买票,你赶快帮他打包行李。”
上大学之前,我们三个分开的时间最多没超过一周。
做决定之前,我跟奶奶聊了很久,她说同意让我去外面看看,最差也不过是三个月后,我没通过试用期,被遣送回原籍。爷爷始终沉默,问我:“那个工作,咱们这边不能做吗?”“一定要去那么远吗?”他试着劝阻我,看我去意已决,丢下一句:“奶奶把你养这么大,你现在却要抛下她。”
我以为他根本不理解我。
那天我约了高中的家教一起吃饭,告诉他这道选择题我做不出来。他坐在我对面,淡定地往锅里下菜,问我:“如果你留下,能改变什么吗?”
最终我还是走了,那天两个老人目送我到电梯门口,直到电梯降到一楼。我确定,他们一直站在原地没有离开。
刚到北京的那段日子,我每天固定给家里打一通电话。出租屋附近的那条铁道,是我上下班的必经之路,地铁上太吵,好几次我行走在铁道的轨枕上给家里打电话。北京风很大,我听得清对面的声音,奶奶却听不清我在讲什么。匆匆聊几句,最终她只会嘱咐我一件事:记得吃饭,别饿着自己。
每个月我必定请假一天,跟周末连在一起勉强回家待两天。残忍的是,每次回去,看到的情况是奶奶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我除了难过,束手无策。她每次有很多话想跟我说,但体力不允许她这么做,话说到一半,她就睡着了。我帮她盖好被子,再去客厅跟看电视的爷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几句。
有次回去,她的状况很不好,在医院探望过她,我跟着我爸去了还没装修完的新家,他领着我环顾那套毛坯房,自言自语道:“希望奶奶能再撑几个月,也算是住上了新房子。”微信群里的同事突然为了工作争得不可开交,那是我第一次认真想,不如回家算了。
我很怕去医院,只要到那里就很难忍住不哭。我坐在床边,看奶奶鼻子里插着氧气管,喉咙里一阵一阵发出声响,她很痛苦,我丝毫分担不了她的痛苦。那天下午她突然很有精神,把我拉到床前,在我耳边跟我说了很多话,她说:“你在外面跟人家好好相处,不要主动招惹别人,记住一定要好好工作。”我还是哭了,跟她保证我一定做到,后来她在我耳边说:“你不要哭,我看了难受,你过来,让我亲一下。”
过完“十一”,北京立刻入冬,我约同事到公园散步,那些树站在一起,排列成一个大写的“丧”,天色变得更差了。我说我好想给家里打个电话,她说你打吧,不用理我。我拨给大姑,她告诉我家里一切正常,叫我安心工作。我犹豫了一会儿,没再打给家里。
第二天早晨五点,我被手机铃声吵醒,大姑的语气不再像昨天那么镇定,她说“你现在立刻买票回家”就挂了电话,没告诉我发生了什么,我打给我爸,听到他在电话那头说“爷爷不在了”。
后来我一直在想,是反应迟钝吗?直到我买好了最近一班高铁票,赶到了车站,才开始流泪,我以为我听错了,怎么会是爷爷。他们告诉我,那天早晨爷爷突发心脏病,走的时候,是自己一个人。
处理后事的那几天我也不清楚是怎么熬过去的。只记得爷爷火化后的那天中午,我抱着他的照片回家,全家人忙着去答谢亲朋好友,我身上没有家里的钥匙。
我把那张照片紧抱在怀里,只能坐在单元门口的台阶上等人联系我。那是我二十多年来第一次敲家里的门,他们老两口没人来开门,而且我知道,以后他们也不会来了。
在医院的走廊上,三姑拉住我,对我说:“我知道你有多难过,下次如果奶奶不在了,你就别回来了,回来也改变不了任何事。”
八天以后,我坐在下班回家的车上,接到家人的微信通知,说奶奶走了。我真的没再回家,我也不敢回去。
上高中那几年,只要超过晚上十点还没回家,奶奶总会隔五分钟打一个电话给我。假如两个小时以后我才到家,她会先假装不理我,等被我逗笑,再开始责怪我:“以后你再这样,我就再也不给你打电话了。”
她每次被我埋怨:“我都胖成这样了,你炒菜咋还放那么多油呢?”她总是一边把菜端到桌上,一边说:“好,以后再也不管你了,饿死你。”可她却从来没有做到。
我后悔的是,为什么我说要离开她,却真的做到了。
我还是看了这期节目,里面薇薇姐讲到一段话,她说最痛苦的是两个选择都是错的,我们要选择的是:我们更能背负哪种错误带给我们的代价。
好像你明明知道有的事情没有结果,却毅然决然地要完成它,可能你已经想清楚了,不管代价是什么,你都愿意背负这种结果。
这段日子我常常梦到他们,有几次,我在梦里跟爷爷没原因地大吵,吵到我醒来还觉得愤怒。我一直觉得他没原谅我,即使所有人都告诉我,他要是看到现在的你,一定不会责怪你。
去年过年,我们的新家已经装修好了,最遗憾的是,奶奶最后还是没能撑到它装修完工的那天。我爸一脸严肃地跟我说,单位给了他分房名额,于是他登记了一户五十多平方米的小户型。因为他怕我压力太大,盘算着等我结婚那天,就从现在的房子里搬出来,和伴侣一起去小屋将就住着。我跟他说那么远的事情你就先别想了,过好眼前比较重要。
其实我早就确定,不管将来发生什么,我都不会允许他从那里离开。
我记得奶奶头七那天,我好不容易在五环边上找到一家殡葬用品店,同事陪我找了一个十字路口。每年过年陪我爸给已故的长辈烧纸,他告诉我一定要对他们说点什么,我总是觉得很尴尬。那天纸烧到一半,突然下起了雪,我在心里默默跟她说:“我才不会饿着自己,你看我都胖成什么样了。”我还向她保证,会替她照顾好我爸,“你为他操心了一辈子,现在就好好放个假吧,这份工作,以后交给我吧。”
回到屋子里,我顺手把手机扔在床上,洗完手发现它依旧亮着,我拿起手机,发现Siri开着,不知道为什么,屏幕上蹦出了几个联系人,是我爸和我的三个姑姑。
就当是意外吧,我也仍然愿意相信,那是她最后想要亲口告诉我的一句话。
康熙走了,我们也成了彼此眼中的“贱货”
有次在《奇葩说》的录制现场,我热场完毕,坐在观众席的第一排。康永哥忽然朝我坐的方向看过来,问我:“高嘉玲,你为什么热完场还坐在这里?”我环顾四周,确认他是在跟我说话之后,回答他:“康永哥,我是高嘉程。”
他表情镇定,再次发问:“别的导演热完场都离开了,为什么你还硬待在这儿?”突然间我真的不知道要怎么回答,何老师补充了一句:“他不光硬待在这儿,他还坐在了正中间。”
那天之后我有两个感受:一是我真的好蠢,面对他的问题竟然接不上话;二是失落,康永哥,这个跟我当众磨过鼻子的男人,竟然连我的名字都记不清。
我刚上大学那年,跟舍友说,希望以后可以认识康永哥,不管是以何种方式,只要这件事情能够实现就好。没想到还真的实现了。
我是从高二那年开始看《康熙来了》的。当时在筹备艺考,明明什么都不会,却有一种迷之从容。每天早晨我按时去学校吃早餐,早读时正大光明地当着班主任的面离开教室,去网吧上一上午的网,到了饭点再回家吃午饭。有天,我突然在网吧的电脑里发现了新大陆,D盘和F盘里存的都是爱情动作片,E盘标着“港台”的文件夹,打开以后,是《康熙来了》全集。
从开始只有我一个人追,到后来,几个一起逃学上网的同学接连入坑。长期观看《康熙来了》的后果是,讲话喜欢说“干”,喜欢称呼同学“贱货”,当别人说出我们不感兴趣的话题,会随口丢出一句:“I don't care.”
小Z也是其中之一,她是当时和我关系最好的女性朋友。
我们在一场运动会上认识,她坐在男生堆里,跟大家拼比讲黄色笑话。
我不太懂为什么黄色笑话能让大家笑倒在地上。可我也从来没见过一个女孩像她这样,开黄腔开得面不改色心不跳。
运动会以后我们成了朋友。认识她之前,我连KTV都没去过,认识她之后,隔三岔五出入那里成了再正常不过的事。那时我家里还没有电脑,我们经常周末待在她家,坐在电脑前看完一整周的《康熙来了》。
小Z很招男生喜欢,一个年级几个班,每个班都有长相各异的男生试图追求她。而她的眼光总是很独到,只挑长得丑的在一起。高中三年,她换过三个男友。
第一任男友,不会说普通话,抽烟异常凶猛,2007年,就已经让自己拥有了一口时尚土豪金配色的牙齿。第二任,像她未婚先孕的私生子,每天除了向她开口索要生活费,什么都不会做。第三任……我只想说,起码前两任长得还过得去,这位不光长得不怎么样,还拥有一种特别极端的性格。
有年平安夜我们一起上街轧马路,我是被她男友打电话叫出来的,但见到我之后,他就开始不爽,脸上的表情如同使用开塞露过敏一般。那天晚上,他当众在街上冲我发了一通脾气,把手上的礼物摔在地上,一个人离开了。
第二天,他跟小Z解释,说他不喜欢我跟他们在一起的感觉。
我整个人:大哥不是你打电话叫我出来的吗?这些戏精真的应该被送进地狱。
几个月过去后,他们也分手了。没人知道她分手的原因是什么。到了高三,小Z临时抱佛脚,要去美工班当插班生。经历了一个多月白天上课、晚上学美术的日子,一个月后,她悄悄告诉我,家人决定送她出国了。我问她要去哪个国家,她义正词严地说:“韩国,因为我热爱的东方神起在那里。”
从那天起,美工班她也不去了,花钱买来的美术工具也送给了同学。请了一个韩语家教每天给她补语言,她还不忘怂恿我和她一起,说:“多学一门语言,对你没坏处的。”我回家跟我家人讲,我想学韩语,家人正眼都没瞅我一下,问我:“你英语学好了吗?”
从此我再没提出过这种无理的要求。
又过了几个月,小Z说,她爸擅自更改了她的出国计划,去韩国留学变成了去美国。她爸大方地对她说:“家里不差这点钱,你给我真的学点东西回来。”
小Z在爸爸的逼迫下,也参加了高考,总分刚过三百。那年九月,她去了美国,她走的那天我在军训,午休时她打电话给我,对我说:“我走啦,你等下挂了电话可别偷偷哭哦。”我忍着没哭,说:“你可快点走吧,这个国家已经不需要你了。”
她到美国后,起初我们还会隔三岔五汇报近况。第一个月,她打电话跟我讲,有个黑人抢走了她五十美元,我问她怎么抢的,她说在一个party(派对)上,不小心把饮料洒在了黑人姑娘的鞋上,那个人不依不饶要她赔偿五十美元,不然就要她好看。
我说:“这你也怕?冤大头吗?干吗给她?”小Z言简意赅地回答我:“人家有枪。”
我说,OK,那还是命比较重要。总之起初的几个月,她总是告诉我她对那里的生活有多不适应,可是钱都花了,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她出国之前,我俩有个共同的梦想,将来能够一起做一档电台节目,幻想着能够成为电台界的蔡康永和徐熙娣。随着她的出国,这个梦想就被搁置了。
逐渐地,我在大学认识了很多新朋友,她也越来越适应国外的生活。但好在那几年,我们始终没有断联系。
后来我大学毕业,从西安辞职到了北京,她在美国念完本科继续念硕士。《康熙来了》停播了,我从选角导演变成了一个公众号作者,做了一些想做的事情。她毕业一年以后,在美国举行了婚礼。
我们没有失去联系,可我们联系的次数却越来越少。
不知道为什么,后来她每次联系我都会问我现在每个月挣多少钱。有一天,她发微信给我,问我最近在做什么。我跟她聊了近况,她又问:“你现在一个月挣多少?”我回答她还好吧,够我在这里生存的。她说:“不应该啊,以你现在的程度,应该过得很好吧,没达到那个标准,那应该就是挺惨的。”
过了一会儿,她说:“我要开公司了。”我对她说“恭喜啊”,几分钟以后,她回复我,说:“怎么你语气听起来酸酸的?”
我不知道要怎么回答,就没再继续回她的微信。
前几天,我跟公司的艺人们一起去参加《吃吃的爱》首映礼。进场后,看见范玮琪和阿雅就坐在我的前面。电影放映结束以后,范范和阿雅哭得妆都花了,小S站在台上,问范范:“你那什么表情啊?也太精彩了吧,快转过去给观众看一下。”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又看到了《康熙来了》。
我有点失落。原因是就算播放了十二年的《康熙来了》停播了,康永哥依旧还能为小S拍一部这样的作品。而六年前我和小Z许愿想要一起做电台的梦想,好像永远也实现不了了。
我们都想成为“康熙”,我们永远都不可能成为“康熙”。
后来,我看着康永哥把和我坐在一排的佩佩叫上舞台,向所有人介绍她,感谢她对电影做出的贡献。
我突然听到台上的康永哥对小S说:“S,你看到第二排的角落里坐着一个非常非常不起眼的人,他上了一期的《奇葩大会》就被淘汰了,可是,他的公众号很厉害。”
我还没来得及做反应,康永哥突然问我:“你现在粉丝有多少了?”我回答他:“一百万。”小S说:“一百万?也还好吧。”康永哥纠正她:“一百万在公众号里很厉害了。”接着我又听到小S说:“你是说在路人里面算厉害的吗?”
我莫名其妙被叫上了台,小S问:“所以,你口才到底是有多差,才被淘汰了?”我回答她:“因为我那天妆太浓了。”
那天到最后,小S给了我一个拥抱。她说:“如果你要夸我,就请你好好地夸我,我不要听但是,but,而且……”我跟她保证:“一定没有但是,but,而且。”
我不知道该怎么去评价这部电影,如果只用好看或难看来定义,那它一定属于前者。
我看到邱晨老师在微博上引用《环形废墟》里的话:“在做梦的人的梦里,被梦见的人醒了。”这部电影对于我们这些看着《康熙来了》长大的人,何尝不是他们为我们造的另外一场美梦呢?
那天我从台上下去后,左边胳膊一直发麻,值得开心的是,这一次康永哥记住了我的名字。我很紧张,甚至忘了对他们说一句最重要的话:“谢谢《康熙来了》,让我有了目标,努力成为了现在的我。”
假如在最后,需要我对小Z说点什么,我想一定不是“你变了”或“我们回不去了”。
我想说的是:“假如有一天你公司倒闭了,老公也恰好搞了外遇,而我也刚好过气了,记得回来一起实现我们的愿望啊。”
复杂世界里,人有时比鬼可怕得多
01
从小到大我听过很多恐怖故事,庆幸的是,里面的情节从来没在我身上发生过。
唯一一次让我想想都觉得后怕的经历是某天好朋友约我去玩密室逃脱,那是在一家酒店的负一层。那家酒店从里到外透着一股衰败的气息,从进门的第一秒,我就开始明显感觉到不对劲,就是恐怖故事里说的那种汗毛直立,背后一凉。
密室的主题叫“尸家冢地”,我们进去之前,店长跟我们再三强调,他们可以安排NPC(游戏里的非玩家控制角色)躲藏在最后一关突然从棺材里蹦出来吓我们,看我们是否需要。我当即拒绝:“别了吧,万一我受惊过度,指不定就失控殴打了NPC,医药费不知道得赔偿多少。”
密室的前几关,无非是给了些线索搭配血迹斑斑的道具,让我们答题闯关。
每次去玩密室逃脱,我最大的乐趣是放空,因为在那种高度紧张的环境下动脑筋真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我默认那些题我不可能解得出来,时间到了出不去,店家自然会来赶我们走。负责解题的主要是同伴,每次在解题间隙,他们还不忘讽刺我:“你到这儿逛街来了?”
那天的最后一关,就是店家说可以安排NPC吓我们的那关。一进门,我胳膊上瞬间起了层鸡皮疙瘩。屋子里弥漫着一股奇怪的气味,像某种肉发臭的味道。出于害怕,当时我一句话都不想多说,只希望快点结束,同时,我用眼角的余光瞥到屋子的四角立着四副棺材。
同伴恰好解开一道题,离我最近的一副棺材盖突然倒下,里面弹出一个穿着清朝官服的僵尸模型,径直倒在我的面前。
走出那家密室之后,我觉得自己很平静,但也意识到我的小腿一直在发抖。第二天,我第一次知道,人原来是真的可以被吓病的,我拉了一整天肚子,直到脱水。晚上我爸发微信问我:“怎么运动显示你今天一天才走了16步?”
02
我并不想做一个有封建迷信思想的人,但大概是由于心理暗示,有段时间我只要梦见狗,隔天一定会和人吵架。
大学有段时间家里养了猫,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那只猫无缘无故发怒,跳起来攻击我,我抄起一块砖头把它活活砸死。对一个从小到大只用放大镜烤死过蚂蚁的人来说,醒后我不寒而栗。带着这种沮丧的心情,当天下午还不得不去打工。
下班后七点多,我决定逃课回家。和朋友一起吃过晚饭后,当时两百斤的我决定走路回家,以达到锻炼的目的。我特意看了一下,时间才刚过晚上八点。
到了北大街附近,一个中年男人上前狠狠撞了我一下,我的左半边肩膀瞬间麻木。
按道理来说,我们两个的距离一定是可以完美地避开对方、相安无事的,但偏偏没有。我看到男人比我高出一头,颧骨高耸,面部的表情一看就知绝非善类。于是,我只好回头继续往前走,但我注意到,他竟然掉头跟上了我。
我故意绕到为数不多的几个路人中间,他依旧跟着我,接着突然加速走到前面,挡住我的去路。这时我才确定,他铁定是来找碴儿的。他用带有浓重口音的陕西普通话对我说:“你把我撞了,连个‘对不起’也不说,想咋?”我很地回答他:“我刚才跟你说了,是你没听到,你需要的话我再跟你说一次。”他问:“你觉得这个事要怎么解决?”然后向我伸手,说,“来,你跟我握个手。”
我的内心充满了问号。
他把我拉到路边台阶旁,说要和我聊聊。我表示拒绝,于是他强行拉我坐下,开始从衣服里掏东西出来。没让我失望,男人掏出一把水果刀,望着我的眼睛,说:“兄弟,你看着办,要么你戳我两下,要么我戳你两下。”
我竟然没觉得紧张,跟他解释:“刚才撞到你是我走路不小心,歉我也道了,你还要怎样?”他说:“不用怎样,你就说这事怎么解决吧。”碍于他有武器,我也只好微笑着平和地跟他说:“那您说个解决的办法。”他瞪着我,思考片刻,提出了要求:“你给兄弟买盒烟,让兄弟看看你对我有没有情谊。”我在内心反问自己:“情谊?您都要拿刀戳我了好吗?”
但毕竟对方有刀,我也面临着生命危险,只好对他说:“好啊,我去给你买。”
看我愉快答应,男人立刻坐地起价,又说不想要烟了,改口道:“不如你给哥们儿取点钱吃个饭吧。”我内心有些不耐烦,但也无可奈何。这时候突然想起前方不远处的十字路口,会有警察在那里执勤。
我对他说:“没问题,可我身上没有现金,只能去前面的ATM机取给你。”他迟疑了两秒,询问了我好几遍ATM机的具体位置,最后居然同意了我的建议,跟着我往那个方向走去。我不是没想过求救,但不知道怎么回事,那天街上的行人除了一个牵着贵宾狗的小女孩,连半个成年人都没有。
他突然开始跟我闲聊:“你家是哪儿的啊?”
我回答他在北郊区政府附近,他用非常江湖的口气说:“哥们儿整天在那儿怎么没见过你啊?”
我心想:“大哥,你还指望我跟你说实话啊?”没控制住自己,语气有点不耐烦地反问他:“那么多人你还能谁都见过?”
出乎意料的是,他没被我不好的态度激怒,追问我:“你今年十几啦?在哪儿上学?”我信口胡诌:“西北大学。”他说:“哦,西工大啊。”
这下我可以确认,这个人是真的没什么智商可言。
03
我们到了十字路口,本来我计划向交警求助,望向四周,交警此刻正站在马路的另一头——世界上最远的距离,差不多就是这样了吧。我只能继续往前走,唯一的希望是不远处的银行,假如没有保安执勤,我只能做好和歹徒拼了的打算。
他这时又发问:“你上大学,为什么不打个工?”
问完之后,他突然注意到我斜视着观察马路另一头的交警,开始发火。他声音低沉地说:“你别给我耍花招,小心我把你给结果了。”
接着,他又让人摸不着头脑地问了我一句:“你对兄弟有没有情谊?”
我内心突然特别冷静,据我当下的判断,以他的智商,应该是不会把我怎么样了。于是,我鼓起勇气,对他说:“没有,我又不认识你。”
他做吃惊状:“你再说一遍,回答好的话,我不要你的钱了。”
我问他:“不要钱你还跟着我干吗?”
说完这句话,趁他发呆的空当,我手刀(双臂呈手刀状)冲进那家银行夜间的营业厅,幸运的是,取款机旁边,保安正坐在那里执勤。那一瞬间,我觉得自己总算得救了。
保安看到惊慌失措闯进自动营业厅的我,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我跟保安解释,门口有人要抢劫我,接着,保安面无表情地问了我一句:“那怎么办?”
我控制着自己濒临崩溃的情绪,对他说:“我报警好了。”我报了警,接着给我爸打了电话。
男人像恐怖片里演的那样,趴在营业厅的玻璃上瞪了我一眼。应该是看到了保安,男人像没事人一样,当着我们的面,潇洒地扭头走开了。
等警察赶来时,男人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和警察说明了情况,警察表示无奈,说:“这会儿人估计早跑了,我们到周围看看吧。”
回家后,这件事我没敢告诉爷爷奶奶。也是从那天开始,关于狗的梦境好像突然失去了效果,不管梦里看到藏獒还是吉娃娃,第二天也不会再有任何事发生。
我想原因多少和那天晚上的事情有些关系吧,在这个复杂的世界里,人有时可要比鬼可怕多了。
“野鸡公司”求生指南
有一段时间,我觉得自己可能找不到工作了。
连着一个月投的简历,每封都石沉大海,周一到周五找工作,周六周日全家人在餐桌上,三姑六婆像裘千尺吐枣核一样吐着瓜子皮,不屑地对我说:“早叫你找工作了吧,不听,就非要考研,就说你考不上吧?”
不记得过了多久,好不容易接到了一家写网络小说的公司的面试通知。我打车前往面试,面试主管看我骨骼清奇,让我当下写出两千五百字的“小黄文”。碍于没有相关经验,我只好放弃了这份工作。
直到收到了一家大型互联网公司的面试通知,我抱着终于要咸鱼翻生的憧憬前往参加了面试。
面试官有三个人,问了我一些没有记忆点的问题,还有“对电影有没有梦想”,就让我回家等消息。三天后,HR打电话说我被录取到了人物组。虽然我带着很多疑惑,但毕竟有工作岗位肯要我已实属不易,我没多想,还是选择了入职。
第一天上班,HR带着我穿过人海,指着面试官里最像理发师的那个对我说:“这就是你以后的leader(领导)。”他连发型都和理发店的Tony如出一辙,那一刻,我在心里暗自把他称作Tony老师。
Tony老师带我到工位上坐下,让我熟悉一下工作流程,说完就径自扭头回到了自己的座位。周围的同事一脸冷漠,根本没人搭理我。看着大家面无表情地对着电脑发呆,我也不敢上前打招呼,好像这时候我未经允许开口说话,对他们都是一种冒犯。于是,一整天下来,除了上厕所跟吃午餐,整个办公室没人离开过桌子。
就这样过了三天,Tony老师过来问我:“怎么样,工作流程你清楚了吗?”
我只好坦白告诉他实情,Tony老师才想起来,他根本没告诉过我到底要做些什么。经过Tony老师一上午的耐心解释,我才了解,我们的工作,就是把全世界三至一百八十线的明星资料想方设法搜集起来,再复制、粘贴、上传到后台。
我听完一头雾水,问他,既然工作内容是这些,当初面试为什么会考我对电影的了解?Tony老师毫无保留地对我坦白:“本来你应该去那个组的,是我向电影组的组长把你要过来的,我觉得你跟我蛮合得来的,特别适合在我这里工作。”
听完他的话,我的笑容僵在脸上,不知道应该做何反应。
在Tony老师手下工作的日子,每天累积的负能量围起来可以绕地球一周,因为他说的每一个字,你都只想告诉他:shut up(闭嘴)!然而这一切并没有什么用,他根本听不懂英语。
工作了一段时间我才知道,Tony老师的年纪并不大,他在公司待了快三年,从底层做起,做到组长的位置用了两年多。但根据其他知情人士反映,领导让他升职,只是因为和他同一批办理入职的人,除了他都已经离职了。
因此,Tony老师对这家公司的领导总是抱着感恩戴德的态度,把领导说的每一个字都谨记在心,绝不违背一丝一毫。在他的世界里,工作时间意味着“你们只允许做与工作相关的事,中午休息,不可以看电影!”“你为什么要看无聊的综艺节目?上班为什么要上厕所?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是想拉带薪屎。”
到后来,局势逐渐演变成“上班期间绝不许讨论跟工作无关的事情,只要让我听到,你们就等着加大工作量好了”。
有一天,Tony老师特别神秘地把我拉到会议室,问我:“你会不会剪辑?”我答:“会一点。”
他心事重重地对我说:“我想让你做一个关于明星速配的节目,就是那些已经结婚的明星,我们来为他们重新搭配对象,给他们速配婚姻。”
我当下满脸问号,但直觉还是让我立刻拒绝了他。
Tony老师不肯死心,在小组会上,又通知我们所有人:“你们必须做这个节目,因为我预感它一定会火。”
同事全部面无表情,但碍于Tony老师的领导地位,都做了退让,按照他的意思,最终做了一期分析“明星为什么婚后会出轨”的节目。得出的结论非常新奇——我们花了二十分钟的时间,从各个角度分析解剖,最后得出了一个这样的结论:“他为什么会出轨?我们也不知道呀。”
后来这期节目被传上网,Tony老师对我们说:“你们知道饥饿营销吗?我们也要用这种方式来制作节目。这个节目,一定要神秘,不是谁想看就能看到的。”这个在他看来足以震惊综艺界的节目,点击率最终高达七次。
他给上传至网络的节目加了密码,我们都很想问他,这样会不会太神秘了?
在我犹豫着是不是应该离职的某天,刚好看到公司HR在招聘内容编导,我私信她,说想试试,因为每天连续八个小时的复制、粘贴,真的是一件很挑战人类极限的事情。
HR考虑了一个下午,介绍我过去面试。
一进会议室,我整个人傻了眼,眼前负责面试的领导正是某次公司在农家乐聚餐,坐在我旁边的鼻毛男。
那次聚餐也着实让人摸不着头脑,公司在QQ群里昭告大家,鉴于公司来了很多新同事,为了增进同事之间的友谊,公司决定组织大家去农家乐一日游,但是,经费有限,大家自己承担车费和午餐费,公司可以帮大家叫车。
那次聚餐Tony老师因为去相亲,没有参与,所以我们剩下的人就都去了。
上山之前,一位长发及腰的男子告诉大家,我们可以把包放在他的车里。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我的注意力只停留在他随风摆动的鼻毛上。直到一个女孩突然拍了我一下,说:“你这个‘赁’的衣服好可爱哦。”
我疑惑,问她:“什么是‘赁’?”
她嫌弃地看着我说:“就是这个小熊啊。”
十几秒后,我明白了她说的是韩国line系列的T恤。
那时我根本没想到,鼻毛男居然会成为我在这家公司经历的第二任领导。
几天后,面试结果出来了。HR通知我可以准备转岗,但让我先别声张,由她去和Tony老师沟通。
我去面试这一系列事,Tony老师都不知道。两天后,Tony老师把我拉到小黑屋,说:“我跟领导推荐了你去做节目,你可以转岗了,你要好好表现,我真的觉得你很棒,就不用谢谢我了。”
我终于要离开他了,所以不想去揭穿什么,兴高采烈地收拾了东西,从楼上搬到了楼下。
谁知道搬到楼下后,才遭遇了事业上的第一次滑铁卢。
在我的新工位附近,每天都可以闻到一股浓烈的狐臭味。于是,当时还不懂职场规则的我没忍住发了一条微博吐槽。当天下午,一个神秘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回头,发现是一个面色惨白的女子。
她姿态高冷如雪,问我:“你为什么羞辱同事?你不知道人家小张自己也很苦恼吗?人家招惹你了吗?为什么要发微博讽刺人家?”
我目瞪口呆,因为我根本不知道狐臭的源头是小张。
“人家那样也算是生病,你凭什么嘲笑人家,有意见当面说出来不是更好吗?微博给我删掉,以后,我会关注你发的每一条微博。”
一切始于这个不好的开端,我才明白了,调组后的日子,并没有我想象中的太平。
比如无论晴天下雨,我领导的鼻毛始终翘立在鼻孔外1cm左右的位置。这样一来,每次开会的时候,我的注意力都很难从他那里转移到别的地方。加上他油光锃亮的头发,时常让我想起Tony老师。那时我一度怀疑,这家公司的论资排辈,完全是根据个人卫生习惯的等级严格计算的。就像你上学时一定听老师说过:“认真学习的人哪有时间打扮?还是把时间花在正事上吧!”
鼻毛男手下有三个女孩,在每周例会上,鼻毛男一定要点名表扬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女孩,让我们多向她学习,因为她每个周六日都会主动来公司加班。
后来我发现,她每个周六日的确都会准时到公司打开电脑玩《三国杀》,她偷偷告诉朋友,这样就可以不用在家开空调了。
鼻毛男还有个最大的爱好,就是找人谈心,从周一到周五,全月无休。可怕的是,你完全不知道他想表达什么,而他什么都表达,又什么都表达不清楚,还偏偏不允许你在他发表意见的时候插嘴。
如果你在他发言的过程中说了一分钟的话,他一定会把这一分钟用尽全力补成五分钟的量还给你。在谈话的同时,他还会一边抠着袜子,一边用抠过袜子的手上前拍你的背。
我曾经觉得失业很惨,但没想到,找到一份这样的工作,比失业还要痛苦。
某天,鼻毛男又跟我谈了两个小时的心,我当下只觉得生无可恋,这时,我的QQ开始闪烁。
我点开群聊,发现一个女生在群里@我,下面带着一行字:“Tony老师刚才在例会上说,叫我们千万不要学你,做人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Tony老师的QQ空间,每天都会转发“不转不是中国人”“作为中国人你必须知道的100件事”。
那时我们有一个工作群,因为Tony老师总是无理取闹,上班时间甚至不允许我们上厕所,所有人有次组队给他回复了微笑的表情。从此他明令禁止,不许我们在任何时间在群聊的时候发微笑表情,因为他说他个人非常痛恨微笑表情。于是我们建了一个没有他的群。
调组后的第一个月,我的工资绩效还是由Tony老师打分,分值最高是五分,那个月我得了一分,因此我只拿到了八十块的绩效工资。
我发消息问他:“老师,是我哪里做得不好吗?”他回复我:“我觉得你就值这个分数,不服,你就去跟领导告我吧。”
我在心里仔细盘点,确认没做过什么得罪他的事,甚至他在我面前邀了一份完全不属于他的功劳,我也没有当面揭穿他。
因为被他的回复气到,我用邮件给他发了一个长10cm宽10cm的微笑表情。为了不让他回复,最后我把他拉黑了。
关于他说我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因为没有确凿的证据,况且人微言轻,我也只能选择不去追究。
羊角辫女孩的确是一个怪人,她一个月有二十天都在相亲,每次碰到她,总能听到她和她的闺密大聊自己昨天遇到的相亲对象又如何让她不满意。每次我都得强行抑制住自己想冲上去提醒她的冲动:“挑别人问题的时候先看看自己,你身上那条蕾丝长裙,蕾丝几乎都要掉光了。”
人最可怕的事情,是活在自己制造的假象里,还认真地觉得自己就是这样。
因为鼻毛男每周都夸赞羊角辫女孩工作认真,她开始认真地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劳模,并且逐渐开始公然对我们几个人的工作提出质疑。
有一次她在例会上打断我说话,使用带着口音的英语质问我:“你做了这么久的节目,没有一点自己的矮弟儿(idea)吗?”
看着她在例会上口若悬河,展望着“如果做一个动物版的《非诚勿扰》一定会火遍全国”,那一刻我突然觉得,她如果和Tony老师牵手成功,才真的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我低下头,试图不去看她张牙舞爪的模样,刚好看到鼻毛男正在用手揉搓自己的脚,袜子被他提到小腿,上面还烂了一个很大的洞。
那一天,我在人生中第一次产生了无处可逃的绝望感。
后来我终于开始独立负责一个节目,主要工作是寻找素材、撰写文案。另一个女孩小张负责剪辑,这个节目片尾的署名大概有两百人,却唯独没有我。
小张的title(头衔)是节目制作,鼻毛男是制片人,就连完全没有参与的羊角辫女孩都挂了导演的名字。我去跟鼻毛男反映,他对我说:“年轻人,不要太在乎这些名义上的东西。”
为了增加点击率,鼻毛男每周派我去做街头采访,采访的问题只攻下三路,比如,我需要在大学校园里抓住过往行人,问他们:“第一次性行为在几岁?”或者是专挑一些情侣,问男生:“我可以亲你女朋友吗?”我旁边的同事负责拿相机记录男方的反应。
我非常担心,这份工作会不会导致我当街被人暴打致死。
那段日子我很讨厌自己,因为我每天计划着辞职,却根本没有辞职的勇气。有一天,我在刷微博,看到了一份工作招聘启事,工作地点在北京。在那之前,我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要离开老家。
我和自己打了一个赌,告诉自己,投一次简历试试吧,如果得到机会,就去;如果没得到,就踏实地接受自己并没有什么不一样,也不许再觉得自己“鹤立鸡群”,说不定,我只是鹤群里的鸡。
投完简历两天后,我真的得到了面试机会。我怀着忐忑的心情向鼻毛男请假,一个人踏上了去北京面试的旅途。
和我坐在同一节车厢里的是一家IT公司的高管,在路上他问了我去北京的原因,最后得出结论:“或许你去了以后会发现那里跟你想的完全不同,到时候你就会踏实地回去了。”
被他说中的是,面试完我的确发现,北京跟我想象中的完全不同。面试官说,放下你从前的工作经验,从实习生做起,实习期三个月,你能接受吗?我嘴上答应,但心里始终犹豫不决。离开北京的那一刻,我大概确定了,这个地方好像不属于我,所以我应该是不会再来了。
回到公司,一切如常。鼻毛男觉得我工作不积极,还专程为我拉了一个节目拉片单。
照理说,Tony老师应该已经从我的生活里消失了,可他为了刷存在感,每周都跟自己的组员强调:“你们千万不要学高嘉程,走都走了,还拉黑我,他这个人啊,情商太低了。”
有次他的组员在社交网站上发了一条朋友圈,大概是一段针对Tony老师的侮辱性的语句,我没忍住,跟在下面回复了一句:表示认同。
于是,在那个午后,惨白女再次把我带去了小黑屋。
惨白女说,据Tony老师反映,他的内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我必须在全公司的领导面前跟他道歉,否则这件事他不会轻易了结。
招聘我进公司面试的HR听说了这件事,把我叫到会议室,问我:“你怎么又不成熟了?”
我理直气壮地回复她:“出来工作,如果不是为了钱,就应该是为了做我喜欢的事,如果这两个都不能满足的话,我凭什么还要忍受这些莫名其妙的人?”
现在的我才深刻意识到,说出这样的话,那时的我本质上和Tony老师根本没有什么区别。一个打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幌子在职场中横冲直撞,另一个打着“倚老卖老”的幌子不断进行自我欺骗。
至于“出来工作,如果不是为了钱,就应该是为了做我喜欢的事”这句话,现在看来,为钱,你总得有能够赚钱的价值;为了开心,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种工作是只为让你开心才存在的。
HR心平气和地跟我解释:“两件事一码归一码,无论如何,骂人这件事一定要道歉。”我不想让她为难,接受了她的意见。
Tony老师带着一个长得像泥鳅的男人坐在我对面,全程不肯和我直接对话,他望着HR说:“我觉得我受到了很大的侮辱,我必须听到他对我说:‘老师,对不起,请你原谅我。’”
那一刻我的脑神经又崩断了线,我干脆地学着他的样子,对HR说:“让他做梦吧。”
泥鳅男怒拍桌子,问我:“你这什么态度?”
我笑着说:“他什么态度,我就什么态度。”
Tony老师瞬间气得浑身发抖,终于肯和我正面沟通:“你再用这个态度,我就去跟领导讲啦。”
我不急不慢地说:“加油哦。”
十分钟后,鼻毛男带着公司的负责人走进了这间办公室。Tony老师没想到,最终的结果是我们被各打五十大板——被命令回去各自写一份检讨书。
从那之后,Tony老师再见到我,都假装没有看到身边有人经过,始终把我当作空气。
一个月后,公司领导在工作大群里兴高采烈地说:“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总公司要举办年会,邀请我们一起去北京啦。”
生活就是这样鬼使神差,一个月前我才说服自己放弃北京,而一个月后我又要踏上前往北京的列车。
年会在工体举办,但那是我参加过的最像庙会的一场年会。
压轴的节目,是七个裸着上半身的男子,扮成葫芦娃的造型,当中一个打败了其他六个成为最终赢家。直到节目结束,我们才搞懂这个节目的寓意:其他六个颜色的葫芦娃,分别代表了其他几家竞争对手,而胜利的那个颜色,是代表着我们这家公司的颜色。
我走在北京的街上,突然想问自己一个问题,坚持做一件你觉得不对的事,到底有意义吗?我发现我得不出结论。在离开北京之前,我给北京那家公司负责招聘的同事发了一条短信,说我想清楚了,无论最后是否会留在这里,我都愿意过来试试。她很快回复了我简短的两个字:“好的。”离开北京后,我向鼻毛男提出了辞职,他丝毫没有挽留我的意思,立刻表示同意。惨白女这时却又出现了,质问我:“你现在事业正处于上升期,怎么能轻易辞职呢?你惹了那么大的事,公司都没有劝退你,你自己还要辞职?”
我没向她多做解释,欺骗她家里帮我找了带编制的工作。她听后沉默了一阵,说:“看来你还是要跟大多数人一样啊,那我也恭喜你吧,有个稳定的归宿挺好的。”
我今天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他们可能从未得知,也从未想过要得知吧。那天的最后,我没跟她多做解释,因为我已经彻底明白了,或许他们永远都不会理解,最好的编制,是你能对自己的人生进行安排。
不将就,才是这世上最大的美德
收到一封微博私信,被询问:大学所学的专业不喜欢,现在做的也是不喜欢的工作,还有不喜欢的同事,要不要辞职?
我决定讲几个故事。
大学第一份兼职,有一个领导,暂且称她为A女士。A有个常年在家吃软饭、过着被她包养的生活的小白脸,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小白脸的不间断劈腿,导致A女士心态开始扭曲。只要心情不好,A便以骂同事为乐,尤其热爱排挤做兼职的在校大学生。
有次我发烧,病到半死不活的程度,嗓子几乎发不出声音,打电话向她请假,A铁面无私地说:“不行,没有人可以替你,请你对待自己的工作有点责任感。”
我真的去上班了,她看到我的第一句话是:“哟,这不是还能来上班吗?我以为多严重呢。”那天带着病上完夜班后,我大病了一场。大学的某个暑假,A女士要求我们每周必须做三天以上的兼职,直到离开学只剩一周,我跟负责排班的A申请休息一周,A愉快地答应了,结果第二周我去上班,班表上写着四个连着的夜班,一口老血差点没把我当场呛死。另外一个女孩更惨,因为休了年假,A奖励给她七天连着的夜班。
当下我真的有种想把她的头按进冰槽里,再用打奶棒把水蒸气灌进她大脑里的冲动。
后来我调到了其他店,又出现了一位J女士,J女士堪称改革开放以来最大的白莲花,每次同事之间开个黄腔,她都要尖叫着捂着耳朵跑开,还不忘骂我们“臭不要脸,好恶心”。
可是她结婚都好几年了。
有一次我脖子上长了一个囊肿,去医院做了个小切除手术,包着纱布去店里上班。J女士看到我,问:“你能不能把这个拆了,客人看到你这个会害怕的。”
后来我把领子立起来,像个20世纪80年代的婚礼歌手,J女士才没再说什么。
有天下水道出了问题,维修的师傅在我们下班之后才可以修理,J理所当然地对我说:“你留下来陪我。”我问她原因,她一副无所谓的态度,说:“给你算加班啊。”
那时的我还不理解干一行爱一行,只觉得已经凌晨三点了,一个小时九块钱的加班费,怎么能被她说出“我能靠着它发家致富”的感觉?
我告诉她我必须回家了,因为家里的老人还在等着我。J不解地看着我,对我说:“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绅士一点,万一那个师傅对我起歹念了怎么办?”
坦白说,以她的姿色,如果让师傅听到了这段话,指不定会起了歹念,拿修理工具敲她的脑壳,一边敲一边问:“谁给你的自信?”
后来在接触服务行业的一年多里,我没明白自己想做什么,但却明白了自己一定不要做什么。
服务行业在我们所在的社会环境里,即使大家做着光明正大、靠着双手劳动过好生活的工作,依然会被一部分所谓的“上层人士”,甚至一部分同事所歧视。
在毕业之后,我考研失败,就决定先工作,两周之内连着投了几十份简历,却始终没有电话打来。好不容易有家网络文学公司通知我面试编辑职位,我的好朋友朱小姐决定陪我一起去。
从公交车上下去之后,眼前的大楼就像电影里那种闹鬼的老房子。找到入口到达四楼,我们费劲地找到那家公司,打开大门,接着两个人都惊呆了。
那家公司就像一个黑作坊,巨大的办公室里摆放了无数张桌子,每个坐在桌前的人都眼神空洞地对着电脑噼里啪啦地打字。
一个谢顶的男人过来问我:“你来面试?”我说:“对的。”
他拿出一份卷子扔在桌上,说:“你答好了给我看。”
我找了张没人的桌子坐下,开始答题。前两部分还算正常,基本是询问平时喜欢看哪类书、喜欢的作家是谁,然而最后一题,跟前面的内容一比,就是一道惊天炸雷。
一篇赤裸裸的黄色小说摆在我面前,内容大概是一个叛逆大小姐非要参军,结果爱上了将军,两个人没日没夜地在沙漠里、帐篷里、喷泉旁、蚊帐里、窗户外、庄稼旁,以及在世界各地——交配。然后,请我续写这部《种马将军》的第二章。
我站起来,把试卷拿给谢顶男,告诉他,我觉得这份工作可能不适合我,谢谢他给我机会,我要走了。谢顶男不可思议地看着我,问:“你来的时候怎么不想好呢,眼界还高得不行,那你觉得你适合什么?”
我和朱小姐扭头就跑,逃出大楼以后,朱小姐问我:“咱们要不要报警把这儿一锅端了?”
一周后,我在某视频网站的二线城市分公司找到了工作,这家公司对所有未接触过这个行业的人来说,似乎是家可靠的大公司。
入职的第二天,一个很多年没联系过的高中同学W突然打电话给我,问我最近好吗,我说才找到工作,没有很好。他立刻吹嘘一番自己现在在某“半国企”里工作,有双休,工作特别清闲,邀请我辞职过去和他一起工作。
因为对他这个人人品足够了解,我拒绝了。半个月后,W打电话给我,问我:“你们那儿还招人吗?”
又半个月过去,W入职这家公司的另一个小组,时常会“不小心”跟我透露:“我们领导对我们超级好。”“我的工资好像比你高了两百元。”对于这些,我什么也没说。
入职一段时间后,我发现公司跟我想的完全不同,公司喜欢传播的内容就是“女性裸露”,或者“男性如何才能看到女性裸露”,再或者“男性这样看女性裸露就不会被发现哦”等内容。
我每天跟W结伴回家,不时跟他吐槽,因为我做的内容不够低俗,被领导教育了,说我不够了解用户,那时我多后悔自己没留在网络文学公司啊,说不定《种马将军》的第二部、第三部我早写完了,已经是网络文学界的新秀了。
在那家公司工作的一年里,家里发生了一些变故,W时不时跟我许诺:“需要帮忙随时找我!”事实证明,当我真的需要帮忙时,他总是会消失得恰到好处。
后来我得到一次珍贵的面试机会,但有些纠结,难点在于,要不要放弃自己稳定但“混吃等死”的生活,到另一座城市重新开始。W劝我:“别去北京啊,你去了只能每天吃地沟油,住地下室,而且那里有多少强人啊,以你的能力,你能做什么?”
听完他这番话,我决定辞职。
在北京一年多,W从来没联系过我。
后来,以前关系不错的几个同事建了一个微信群,我和W也在其中,看到有人@我说,看到你的公众号啦,还不错哦。W在后面回复:“有什么,写一些自以为是的东西,能怎么样?”
当下我没沉住气,回了他一句:“你最厉害,那家公司倒了你也不会走。”过了一会儿,W退群了。
两分钟后,他发了这样一条朋友圈:
“别用你廉价的优越感在我面前秀,因为再给你一辈子你还是不如我,从前是,现在也是。用小人得志形容都不恰当,起码你得先得志啊。”
我点开他的微信,问他:“有什么话不能当面说吗?”
过了一会儿他回复:“这几年你有把我当朋友吗?”
我问他:“你觉得什么样才叫朋友?”
他说:“你心里明白,我也明白。你要觉得没意思,把我删了就好了,我那话就是给你看的,我不想把我们从高中到现在的友情变成一种恶心的关系。我如果直接把你删了,才是不负责任,就这样吧。”
我惊愕到无话可说,回了一句:“这几年,我们应该都没怎么关注过对方吧?”
W说:“连我妈都关心你,你竟然说我没关心过你?”
我把他拉黑了。
你认为,你高中付出的努力白费了,最后上了一个不满意的大学,其实不是大学有问题,可能问题出在你周围存在的都是让你感到困扰的人,但你有没有发现,你也是他们当中的一员呢?
毕业之后找不到满意的工作,不全是因为你的文凭,可能是因为你大学四年的大部分时间都用来抱怨自己身处的环境有多差,而没搞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差。
工作以后觉得生活充满了负能量,但让你接收到负能量的,不是工作本身,而是和你一起工作的人,还有你自己的玻璃心。
现在我才意识到,对我来说,不将就,才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美德啊。
北京租房指南
我来北京工作之前,在北京生活的传闻让我闻风丧胆,比如一夜之间山穷水尽的感受:并不需要创业失败,你只要交完定期的房租就能体会。
以前在西安,从没租过房子,在“野鸡公司”上班的时候,同事们工资只有一千八百元,每个月要拿五百元去租一个十平方米的次卧,那时觉得他们的生活艰辛度和难民不相上下。直到我来了北京才意识到,我们这样的人,哪配得上被称为难民呢?
在西安,路边贴得最多的广告是无痛人流。租房的问题上,在58同城这类网站,运气好还是能找到一些信息基本属实的房子。一千五百元,在距离市中心四五站地铁的地方,就能租到两室一厅。略微高级些的高新区,两千六百元可以租一个复式。而在北京,你能选择的地方有限,一千五百元左右,只能选天通苑、回龙观,或者昌平。想住市区,那么,等着你的只有隔断间。
第一次在北京租房,是在2015年的春天。
刚开始的两天我借住在朋友家,跟中介约好时间,他说是那种拎包入住式的公寓。从定福庄出发坐了一个半小时的地铁到达回龙观,出站后,又走了将近四十分钟,终于到了一个耸立在荒地之中的小区。
进屋不到五分钟,我就决定定下。朋友劝我再看看,中介在一旁施压,说好屋子可不等人。当天晚上,我跟中介签了合同。因为感觉再坐两次这样的往返地铁,我也许会老死在租房的路上。
那个小区除了离地铁远,只能靠步行到达,途中还必须穿越一个一公里左右的铁道。上铁道的那条斜坡,让我觉得自己每天都在Cosplay(扮演)《还珠格格》里紫薇爬围场的那段,而且还没有小燕子陪同。
在那几个月里,我蝉联微信运动排行榜前五名。
室友是一个IT男,长相略微猥琐,每天在卧室里开着音响看《快乐大本营》,除了上厕所,几乎从不出门。在某个周日下午,从他的屋子里传来一声惨叫。我还以为发生了凶案,秒速拉开窗帘,却没发现任何异常。
这时,从他屋子里又发出了第二声惨叫,我走到卫生间,看到洗脸盆里放着一件红色的胸罩。从那天开始,我发现一个固定规律,每个周日那个胸罩的主人都会来这里,和他固定十五分钟云雨后,迅速离开,追风少女一般,一刻不停留。
除了室友对身为单身狗的我的精神凌虐,那间屋子并没有给我留下很多太差的记忆。所有不美好的记忆,都被后来的这间给占据了。
当时公司要搬去东边,我约了已经住在附近的曹某陪我看房子。因为收入低,只能放弃有电梯和保安的基本需求,选择了散发着浓重养老气息的姚家园西里。当然,最可怕的是,我们找了一家黑中介。
网站上写着拎包入住,图片显示着清新的宜家风格装修,并且还标注了室友已经入住。走进屋子,我们却看到工人正在施工,四面墙都是毛坯状态,根本不知道从哪里看得出是宜家风格,也不知道室友是否就是眼前的装修工人。
矮胖秃瓢的中介背着淘宝爆款背包,向我保证一天之后屋子会和网上的照片一样,我只能选择跟他微笑说再见。
第二个没什么大问题,除了屋子里散发着一股奇怪的体臭味。
第三个是一个复式,让我觉得很高级,但我发现楼下住了四家人,楼上居然还住了四家人,八家人要共用一个厕所!出于好奇,我进去看了一眼,看完发誓,我就算憋到七窍流血,也不会想使用那个像是贞子来了例假,使用完还没清洁一般的厕所。
第四个,中介说是一间主卧,附带一个阳台。屋里除了一张床、一个衣柜、一台空调和一张破茶几,墙上还挂着一个特别迷幻的钟表,是20世纪90年代初公共浴池里会挂的画着迎客松的那种。它每小时定时播放电子乐报时,怎么都无法关掉,随着电池电量耗尽,它发出的声音就像六十岁的吴莫愁迷恋上了抽烟并且染上了嚼槟榔的恶习。
因为当时着急搬走,我立刻给中介交了订金。
打算搬家那天,家里发生了意外,等处理完回到北京,已经是半个月后了。在北京十一月的午后,我站在自己的新家里,发现,我的屋里,没有暖气。
随后还发现,客厅的灯几乎不亮,开了不如关着省电。我的卧室晒不到太阳,空调打开后发出的巨大声响就像绿巨人在管道里唱跳《舞娘》……我怀疑自己当初看房的时候,是不是被人下了变蠢的降头术。
我打电话跟中介掰扯,对方摆出一副“室友们啥都没说,你咋那么娇气?”的霸道态度。朋友代签合同时,中介承诺配套的空调遥控器还有电暖气,一样都没有。中介在电话那头冲我说:“连这点钱,你都掏不起吗?”
碍于房租没到期,我始终没删掉他,而我最无法理解的是,中介时不时会发微信给我,不看内容,我甚至觉得他在暗恋我,但每次打开微信,“我怕初一的祝福太多,会被淹没,看在我真心祝福你的分儿上,发个红包行不行”。
另外几间房里,其中一间住着一对情侣,他们就像《疯狂动物城》里兔子隔壁的那对羚羊,每天的日常是:吵架,和好,吵架,再和好,然后继续吵架。
另一间住着像鬼片主角的女孩,我住了快一年,只见过她三次,当中有次还是在半夜开门上厕所的路上。
住在最小的隔断间里的,是一个夜场的保安大哥,如果你经常去三里屯,那些挡住你去路,逼问你“去酒吧吗?有钢管舞表演”当中的某一个,很可能就是他。
一年以来,屋子不断有东西损坏。我搬走前的最后一个月,东西损坏的速度达到了每天一次。
第一天,卫生间的灯不亮了;第二天,水龙头开始漏水;第三天,客厅里本来就不怎么亮的灯彻底黑了;第四天,洗衣机无法烘干;第五天,洗澡时莲蓬头的支架碎裂了;第六天,厨房的管道漏水,到了淹没脚踝的程度……
写到这里,我看了看这间屋子,我只想哭着跑出去。
后来我和同事聊到“你们住过的最烂的屋子是什么样的?”我的同事,一个一米九的壮汉思考了一阵子,发了下面这段文字给我:
还记得那是个雨天,我从六号线物资学院路下车,原谅我那个时候不懂五环外那光怪陆离的世界,我只是以为地铁上的站怎么着都是城内吧。然后我看着58同城上的地图从地铁站开始了旅途。穿过周末白天人影萧条的康庄大道,招牌晃晃悠悠发着惨叫声的比萨店,以我不成熟的英文,它貌似叫好……比萨。在半个多小时的路程中,我向好不容易抓到的老大爷问了路,说出地名他露出一种我不明白的高傲和费解,最终,我来到了一个垃圾站。顺便说一句那天下了雨,很大的那种,我的面前是一片沼泽,它的紧实程度让我不敢说这叫水洼。本来到这儿以我的性格应该头也不回地走了,但是一千块的房租让我不由得停下了往回走的脚步,我轻快地、悲壮地滚了过去,然后走了十分钟能让神鬼退散的小巷子,当我看到接我电话的房东赤着脚从一个两层的集装箱走出来的时候,我恨不得当场咬断舌头,没错,一千块,一室一厅,独立卫浴,宽敞明亮,月付无押金,指的是,一室等于一厅,马桶上有喷头,在靠着门的角落给你开辟一条生理排泄用管道,宽敞是因为屋里只有一张木板床,学生宿舍版,睡觉还限制睡姿的那种,没有室友,反正隔着墙不耽误交流,简单装修木棉风,原汁原味的铁板和木板,城市里的乡村野趣大约就这样。感谢这次经历,让我回到城市的怀抱,年轻人就是要对自己好一点。长吐一口烟,旁边的大哥放的应该是汪峰高潮时惨叫出来的:“……北京,北京。”
以下是给初来北京租房的朋友的一些建议:
第一,千万要小心租房网站上的信息,很多网站已经被大量的骗子占据,你要知道,上面贴着的照片和信息,真的,大部分都是假的。
第二,豆瓣小组里有一些合租是靠谱的,但仍请小心被居心不良的人骗财骗色,如果看到“年轻男白领找一个女生合租”这样的帖子,尽快让他滚蛋。
第三,如果找不到真实的房东直租,还是找一些大的中介,他们还是相对靠谱的。
第四,你要知道,即使到了大城市,如果你不努力工作,晚饭依旧只能吃路边的小吃,而且只买得起一笼蒸饺。回到贫民窟一样的小黑屋,关上门只许默默流泪,不敢大哭,因为会吵到室友,这就是你的日常。
相反地,努力工作,也许某天,你就能每天在两百平方米的房子的落地窗前醒来,敷上两千块钱一片的面膜,止住眼泪。
搬家记忆
01
我来北京不到三年,搬过四次家。
最初我住在回龙观,不知道很多刚到北京的年轻人是否和我一样,初听这个地名,由衷感受到一种大气磅礴。从地铁十三号线下来,看着眼前的一切,我才发现,眼前这个城乡接合部,不就是一个丑女还取名叫志玲吗?本人跟名字有一毛钱关系吗?
这一带因为坐落着很多IT公司,所以聚集了大量在此地上班的IT男女。剩下一部分不干IT的,比如我,跋山涉水选择了这里,完全是出于房租便宜。
我在北京租过的第一个房子,房租每个月一千二百三十元。房间六平方米,只摆得下一张书桌,以及一张一米二的单人床。室友是两个IT男,有一个常年不回家,剩下的那个永远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看综艺节目,所以他们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对我而言至今是个谜。
我从小看过很多情景喜剧,尤其大学时期看了《老友记》后,对群居生活无比期待。当时总在幻想,毕业后和一群“臭味相投”的好朋友合租一个大别墅,每个人凭着自己的兴趣爱好装饰各自的卧室。每天下班回到家,大家都可以交流这一天你又遇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或令人发火的遭遇,晚上像大学宿舍一样夜聊到必须熄灯才睡。而现实的差距总是比你幻想中的还要大,工作以后,大家连通电话的次数都越来越少了,想彻夜长谈宛如痴人说梦。
社交圈有限是很多当代年轻人最明显的问题。为了拓宽交友范围,有段时间我很努力地跟着北京的朋友四处社交。
万事开头难,所以最开始认识的几个人,也都比较可怕。
包子就是其中一个,人如其名,这个姑娘体重两百斤上下。都说爱吃的女孩性格不会太差,但却没人提醒过我,不是每个爱吃的女孩为人都不会太差。包子是我朋友的朋友,第一次见面,朋友向她介绍,说我在一家大的互联网公司工作,包子眼前一亮,整晚游荡在我身边推杯换盏,像是跟我相见恨晚。我也暗自庆幸,你看,认识新朋友,哪有想象中那么难?
酒过三巡,包子问我:“你在那家公司是什么职位啊?”
我没有多想,回答她:“我现在还是实习生。”包子不可置信地“嗯?”了一声,之后就从我身边挪开了位子,从此再没有跟我说过一个字。我想起很多年前中学老师说过的一句话:“社会上的人啊,比你们想象中的复杂多了。”
可我相信的是,不是每个人都会带着目的接近你,时常多问自己几句:“你以为你是谁?”你就会发现,大多数时候,别人对你根本也无利可图。
直到遇见大飞,我才觉得终于找到了能够当室友的人,所以在他第一次邀请我搬去合租的时候,我只考虑了一会儿,就欣然转租了自己的屋子,搬到他住的地方了。
02
搬去大飞住的小区,我感觉自己像第一次进城,他住的小区紧邻地铁,门口就是花园和喷泉。可直到搬过去我才知道,我们两个要分享的是一间卧室。那时我的房子已经转租给了别人,无法回头,只好硬着头皮跟大飞生活在了一起。
好在刚开始我们工作都比较忙,至少晚上回家能说话的时间并不长,气氛也说得上融洽。问题总是一点一点积累的,它不会杀你个措手不及,只会让你心力交瘁。我逐渐发现,大飞这个人,有严重的知识崇拜,知识崇拜也就算了,他知识崇拜的对象,是他自己。
大飞毕业于北师大,或许这是让他很骄傲的事情,无论发生任何事,他都会说:“我一个北师大的毕业生……”一次两次还好,三番五次下来,你会觉得这个人不光讨厌,脑子还有点问题。在大飞眼中,似乎不是这个学校毕业的学生,就没资格发表任何观点。为此我们发生过很多次不愉快的争执,最严重的一次,我甚至当下就要收拾东西搬走,虽然我根本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
久而久之,我对他的耐心也越来越少了,经常在他说话的时候直接转身离开,放他尴尬地留在原地。有次我们在看《奇葩说》,聊到前任的问题,大飞便悲从中来,说他至今仍旧放不下前任。那个姑娘是学民族舞的,他们同居过半年多,用大飞的话说,姑娘的性子太野,留不住她,短短半年出轨不下三次,后来大飞忍无可忍,在一个傍晚替她收拾好了行李,哭着把她赶走了。
那一刻我也有些难过,原来每一个讨厌鬼,内心也都有柔软且不可触碰的一块地方。
后来我工作越来越忙,大飞工作上也遇到一些问题,公司准备派遣他去上海出差半年,大飞问我愿不愿意独自承担房租,或者他留给我足够的时间让我找房子搬走。我前脚刚找好房子,大飞又说公司不用他出差了,叫我把已经放在朋友家的一部分行李再搬回去。
搬回去没几天,大飞又要被派遣去杭州,我只能再次开始找房子。有个周末我跟他提前打过招呼,说看完房子晚上去朋友家,不回去了。我朋友那天却刚好忘记了我们的约定,出了远门,我只好搭上了回家的地铁。
推开家门,我发现家里异常安静,再推开卧室门,听到浴室里传来了流水的声音,我默认为大飞下班后在家洗澡。我放下了背包走到书桌前,却看到了一部手机,从上面镶钻的手机壳以及带着毛绒兔子的配件,我大概猜到了什么。
这时,我还没走到浴室跟前,听到里面传来了大飞和一个女人的声音,我背后一凉,想说,这种狗血的剧情怎么会真的发生在现实生活里?我快速地穿上外套,背起包,以最快却最安静的方式离开了屋子,在最后一班地铁发车之前坐了上去,内心只庆幸一件事情,还好他们两个没有裸着从浴室里出来,要是那样,未免也太精彩了。
一个星期以后,我找好了房子,决定正式和大飞告别,大飞听说了我误入家门的事情,一脸惊讶地质问我:“你真的回来过?为什么我什么都没听到?”
我对他说:“那种时候,你哪还有心情管别人死活?”他笑了笑,说:“也是哦。”
03
那次搬家不算费力,两个人挤在一间卧室,总共也没有多少行李。我从北京的西边搬到了东边,才是真的要适应的事情。以前来北京旅游,去的都是故宫、雍和宫之类的地方,那时我认为,像这样的地方才是北京。工作以后,才理解了别人说的“北京太大”,大到为了节省上班路程,只能选择最方便乘坐地铁的附近郊区。而这些地方像北京吗?它们虽然和我们理解中的北京不一样,可它们确实是北京真实的一部分啊。
富贵当时住在姚家园,我第一次听到,以为是潘家园,还问他为什么要住古玩市场。姚家园离我们上班的地方很近,坐公交车就可以直达公司。当然,这一年大家都开始习惯拼车或者叫优步,除非叫不到车或者有闲情逸致,不然谁愿意乘坐冬冷夏热的公交车。
当然,叫车也不保证就一定有很好的乘车体验,我就曾经叫到过貌似精神不太正常的老阿姨。
老阿姨年过五旬,眼线飞到了太阳穴,头发仿照《新白娘子传奇》里白娘子的那两个风扇似的发髻。车上香水味很浓,车内集合了所有豹纹元素。开车时,阿姨全程向我抱怨她不懂事的儿子,还试图一边开车一边回过头把手机里孙子的照片分享给我,几脚油门下去,我感觉自己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我给朋友发微信,说如果我今天没按时到达,那我应该就是死了,请他替我照顾好我远在故乡的亲人。
还有一次和富贵一起,外面雷声大作。我们叫了一辆优步,司机是一个年轻女孩,我们前脚刚上车,她就幽幽地说了一句:“我等你们好久了。”配合着外面暴雨大作的天气,这简直就是鬼片里的画面。她一边开车一边对我和富贵说:“我好害怕呀,你们不如留下给我做伴吧。”原本每次拼车都是先送完我,富贵自己继续乘车到家门口,那天到了我家,富贵宁愿被雨淋透,也还是跟着我一起下了车。
很奇怪吧?那时我竟然觉得还好,因为和我合租的几个室友,似乎更怪。
我搬进这间屋子的第一天,先见到了隔壁的一对情侣。当晚对面就传来了规律的“啪啪”声,我立刻关紧了房门,假装什么也听不见。声音一直持续到后半夜才逐渐退去,我想,这或许就是合租的烦恼。第二天清晨,“啪啪”声再次响起,我起床上厕所,经过门口时声音大得都让我脸红。我从卫生间出来,他们的房门刚好开了,我忍不住偷瞄一眼,发现男人手上拿着一个捶背器,正在有规律地捶着他的背。
我哭笑不得,默默回到卧室准备继续睡觉。
十分钟后,房里传来了一阵歌声,夫妻二人合唱了一首《珊瑚海》,我反应了片刻,才意识到,他们这是在家唱起了卡拉OK。
凭良心说,其实两人唱得都不算太差,可就算唱得再好,你试试每个周末早晨八点准时开始一段男女对唱,一个月后,你会不会想给他俩的饮水机里投毒?
两个人还很容易发生争吵,由于房间隔音太差,我几乎每次都见证了小两口从吵架到和好的过程。有次男的要上厕所,女的非要他先去厨房洗水果,男的坚持要去厕所,女的坚持不让他去。男人威胁:“那我只能拉门口了。”女的说:“×,你威胁谁呢?拉就拉。”
我在房间里憋着不敢笑,听着他们二人从斗嘴逐渐升级成对骂。男的骂女的臭老娘儿们,女的骂男的傻×玩意。久而久之我发现了一个规律,他们从吵架到和好的周期从来不会超过十五分钟,每次女的一给台阶,男的也就很识趣地下了。
每个周末,男人的妹妹还会把儿子送来寄养一天。小孩两三岁,正处在无忧无虑吵闹的年纪,不管三七二十一,常常在房间里弄出他能力范围内最大的声响。每当这种时候,他们夫妻二人也会开始顾虑一下,对侄子说:“你小声点,别影响隔壁叔叔睡觉。”
他们口中的叔叔当然不是我,我早在他们唱卡拉OK的时候就睡意全无了,那个大白天依旧在屋里睡觉的叔叔,就是我右边另一间屋子的室友,是一个年过四十岁的夜场大哥。
04
我第一次看到大哥,是通过富贵微信发来的照片。当时我有事无法去签合同,富贵和小周一起帮我和中介签了合同,顺便到屋里帮我检查还缺点什么。大哥被富贵他们吵醒了,大摇大摆地走进了我的卧室,轻车熟路,似乎跟我很熟似的,然而我们连面都没有见过。
大哥穿着一件粉色的棉质睡衣,由于年份太久,粉色都开始有些发黑。头发油得开始打结,他跷着二郎腿坐在我的床上,自觉地给自己点起一支烟,吞云吐雾地向他们打听我的信息。
到我正式住进屋子里,他却没有跟我说过一句话。
我之所以知道他在夜场工作,也是通过合租的微信群。出于好奇,我点开了大哥的朋友圈,里面全是“夜场招聘,基本工资加酒水提成,女大学生优先”这类的文字信息,下面还搭配着露骨的合成照片。大哥基本上也是昼伏夜出,每天早晨五点多准时下班回家,下午五点多再洗漱出门上班,周而复始,从无例外。
通常他回来不久后,隔壁就会传来有规律的呼噜声。但也有几次例外,大哥五点多到家,六点拨出第一通电话。电话那头似乎是他的家人,大哥先是骂骂咧咧,接着抱怨自己在北京生活有多不易,最后不知道有意还是无意,电话被他开成免提,电话那头的女人让他打钱回去,说老家需要用钱。
大哥用东北话骂了几句,最后沉默了好一阵子,久到我以为他已经睡了过去,又过了一阵子,大哥说:“行了,我知道了。”
他完全不知道,每次他喝醉和人发生争执,我都被迫以一墙之隔偷听着他吵架的前因后果,也不知道我该为了解了别人的人生而高兴,还是为在早晨丢失了睡眠而失落。
直到有次屋里水管破裂发大水,群里商量着AA制把水管修好,大哥和夫妻二人为了费用争执起来,我不知道该说什么,看到上方的人数提示,我才想起来,原来屋里还有另一个女孩存在。
只是她实在太没存在感了,在合租的一年里,我们最多见过三次面。她每天日出就离开家,到深夜才再次回到家里,避开了所有人的活动时间。第三次见到她,我已经决定从这里搬走了。
那时合租已经快到一年,我们共同经历过洗衣机罢工、马桶频繁堵塞、水管爆裂以及客厅电灯无法点亮的窘境。中介这时寄来了下一年的房租单,我打开看到涨房租的消息,毅然决然地搬离了这里。
我搬走那天,外面下了不小的雨,因为错信同事选错了搬家公司,协助我搬家的居然是一位白发老人,我看着眼前的老人和屋里的一切,突然觉得这一年过得无比荒诞。
搬走以后我就退出了那个微信群,他们过得怎么样,我想我再也无从得知了。
05
或许每个漂泊在外的人都会经历这样的故事吧。大家从一无所有搬进一间屋子,东西慢慢变得越来越多,人生也随之变得越来越厚重。
在北京的每一次搬家,都会有种分别的感觉,和换工作不一样,工作上的人或许今后还有交集,你离开了这间屋子,这些室友很快也会忘记你吧,你又何尝不会很快忘记他们呢?
我们短暂地相逢,还没机会熟悉对方,又再次告别,有时甚至连告别都只能通过手机键盘快速输入几个简单的文字。
他们说,在北京遇见一个人的概率可能是几千万分之一,所以要好好珍惜,因为下一次再遇见,连几千万分之一的概率都不到了。
所以我应该心存感激,毕竟,几千万分之一那么小的概率,我们也曾实现过啊。
乐乐
01
最后一次看见乐乐是五年前的夏天,那是我第一次从严格意义上知道老狗是什么样子的。
我从它附近经过,它强打起精神冲我跑来,有气无力地摇尾巴。到了跟前我才看清楚,它的牙齿大部分已经脱落,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它我居然联想起老人的样子。那时它已经很少被主人带出来散步了,运气好的话,每周从学校回家能碰到它一次,它是那种说不上友好的土狗,陌生人即使带着好意想跟它套近乎,成功概率也很小。
它的主人是我的好朋友——阿斌。
很多年前阿斌还没去深圳工作,无论夏天或冬天,我都会去他家找他打游戏,只要听到脚步声,乐乐就会狂吠不止,阿斌的奶奶一边开门一边呵斥它:“乐乐,超超你不认识了?不要叫了。”
看到我之后,乐乐摇着尾巴爬到我腿上,等我抚摩它的脖子。
从小到大我的成绩从未进过班级前列,又因为胆小不敢违反老师的规矩,在老师眼里,我是听话的学生,充其量只是脑子转得慢点。阿斌就完全不一样了,逃学打架,从不服从规矩,但我知道老师认为他是个聪明的孩子。
我的家人为了扭转局势,想到一种方法——把我的业余爱好全都扼杀在摇篮里。晚上八点以后不准看电视,所有的CD、磁带和漫画书被打包装进很多个牛奶箱,最后用封口胶带缠上几圈放到柜子里。
还有一种,就是拒绝我和学习不好的孩子一起玩,当中就有阿斌。
02
我们两个一起长大,共同经历了很多事情,他交过坏朋友,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动手打过我,我也在后来最有暴力倾向的几年里,找准机会就暴打他的头。
归根结底,在大人的世界里,一切罪恶的根源是他学习不好,还有附加原因:院子里的老人受够了我们这些只会制造噪声的小孩,想方设法要让这个世界回归清净。看门的张大爷告诉我的家人:阿斌不光不学无术,还跟坏孩子一起玩,别让你家孩子跟他一起玩,迟早会和他一起学坏的。大人总是认为自己能看穿一切,然而就算他们管得再严,我还是能找到机会和阿斌在他家用二十四英寸的电视机打《双截龙》。
在乐乐来到他家之前,他们家好像还养过其他几只狗,时间不长就都被送走了。对于它们我基本没留下什么印象。乐乐被送来那天我很开心,因为我家里是明令禁止养宠物的,这样一来,我就更有了名正言顺的理由和阿斌混在一起。
狗养在阿斌家里,我可以每天去玩,也不用喂食和处理大便。但第一天,我们就险些让它丧命。他家楼下有一口大水缸,不清楚为什么,我们无聊到想去证明狗是否怕水。阿斌双手举着狗放在水缸上,乐乐没什么反应,阿斌手滑了一下,乐乐整个掉进了水缸里。
阿斌快速地在不怎么干净的水里抓了几把,把狗救了出来。狗吓蒙了,我们也吓坏了,发誓再也不会做任何可能伤害动物的事。
后来乐乐生了很多小狗,每次我到阿斌家玩过之后,家里人都要斥责我几句:那些狗连针都没打过,咬你一口怎么办?以后少去。
我嘴上答应,每天仍旧和阿斌私会。
03
阿斌没退学的那段日子,被母亲送到了寄宿学校,因为没有电话,每个月我们互相写信,告诉对方最近发生了什么。他在信里写:写这封信的时候我正在吃苹果,结果班主任在后门趴窗户偷看,他把我叫出去,对我说:“你先把眼镜摘了。”后来我满脸的鼻血,在水池边上洗了好久才洗干净。
我的生活依然是老样子,认识了一些新同学,然而却再也找不到人跟我一起打《魂斗罗》。
初中还没上完,阿斌突然决定退学,在这个九年义务教育成为基本准则的社会里,阿斌对学历毫不在乎。
我上了高中以后,阿斌单枪匹马去了深圳。院子里的老人想起他,总会在茶余饭后说他几句:“这小孩将来一定没有出息。”那时我没什么情商,就把这句话原模原样地传到阿斌耳朵里,阿斌说:“没出息就没出息呗,他们开心就好。”
阿斌在深圳那几年,和一群人合租在一套三室一厅的房子里。起初我们每周打一通电话,后来,他在一家照相馆找到了摄影助理的工作,我们的联系就从一周变成几周,几周又变成几个月。阿斌总是习惯性地邀请我去深圳找他,我每次都选择答应,却从来没有付诸行动。
04
直到我大学即将毕业那年,我听阿斌说,乐乐死了。乐乐死后被阿斌的父亲埋在了他家附近的铁道旁。那时我家已经搬离了住了二十年的院子。搬家那天,阿斌的奶奶拖着不灵便的双腿,从二楼下来,对我说:“那么多人都搬走了,可你走了我真的舍不得。”
半年后的某天,我脑子里突然浮现出这个画面,一个人回到院子去看阿斌的奶奶。我发微信给阿斌,他在工作始终没回我。
我敲开那扇熟悉的铁门,阿斌奶奶警觉地看着我,问我:“你是谁?”我说我是超超,她说:“阿斌?不像啊?”她打开门放我进去,问了我一堆驴唇不对马嘴的问题,直到我离开,她都没记住我是谁。出门的时候,她拿起我带给她的礼物,说:“这是我女儿给我买的,你别客气,拿回去吃。”
我拿出手机,看到阿斌刚回我的信息:“别去了吧。我奶奶连我都不记得了,哪还能记得你?”
我路过那条铁道时,发现埋葬乐乐的地方已经变成了一个垃圾堆,我突然想起小学时我也曾养过一只京巴。狗贩子把它卖给我的时候它可能就得了细小,三天里它不吃不喝,最后一天,我放学回家,奶奶告诉我,那只狗大便出血,死掉了。
奶奶把它包在报纸里扔到附近的垃圾堆里。我在家里哭了一个下午,家人在旁边完全无法理解,对我说,你不要假惺惺的了,一只狗而已。我突然在想,那只狗如果还活着……算了,怎么可能,算起来它比乐乐还要大几岁呢。
05
前几年春节的时候,阿斌终于回家过年了,我们几个约在一起吃饭,他虽然手上生满了冻疮,但一身行头体面十足。
阿斌问我:“你说时间过得快不快?那时候他们不让我们打游戏,现在我们好不容易聚到一起,每个人都拿着手机按个不停,也根本没人打游戏了。”
吃完饭,我们聊起阿斌的奶奶,阿斌说她的记忆力比我看到她的那次更差了,除了阿斌的爸爸,谁也不记得了。
我们都沉浸在感伤的气氛里,阿斌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我:“你记得张大爷吗?”我回答他当然记得。阿斌点起一支烟,抽了一口,对着我们吞云吐雾,“昨天他见到我,说当年看我有勇气一个人出去,就知道我一定会有出息,看看现在我有多好。”
我没忍住反击了一句:“算了吧,当年把你逼退学,他也算是贡献了一己之力。”阿斌弹了弹烟灰,脸上的模样和当年那副坏学生的嘴脸一模一样,说:“那有什么,至少到今天,我们都还能坐在一张桌上吃饭啊。”
我们都被他那副表情逗笑了,几乎异口同声地说:“没出息就没出息呗,他们开心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