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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鞋匠

“日安!”德发日先生朝下看着那埋头做鞋的白发老人说。

他抬了抬头,回答了一声“日安!”声音十分微弱,仿佛是从远处传来。

“我看,你还干得挺起劲儿呢?”

静默了很久,又抬了抬头,那声音答道:“是——我正在做活儿。”这一次,那对枯瘪凹陷的眼睛看了看发问的人,然后才又低下头去。

那声音微弱得可怜而又可怕。这种微弱,并不是体力衰竭所致;固然,幽囚监禁、食物粗劣无疑也是原因之一。这声音令人感到特别凄惨可悲,就在于它是由于孤栖独处、言语久废而变得微弱。它像是很久很久以前发出的声响最后一丝轻微低弱的回音余韵。这声音完全失去了人类声音中那种活力与底气,使人感到仿佛是一度娇艳的色彩渐渐褪得只剩下一点点淡淡的渍痕。这声音那么低沉压抑,仿佛来自地下深处。这声音把一个今生无望、来世无救的可怜人的绝望之情表达得淋漓尽致。一个饥肠辘辘的游子,独自踯躅荒野,精疲力竭,他在倒卧待毙之时,就会发出这样的声调怀念骨肉亲朋。

他又不声不响地做了几分钟活儿,然后那对干瘪凹陷的眼睛又抬了起来,不带任何兴趣和好奇,只有一种呆板机械的直觉,意识到的只是这唯一的来访者所站的地方还没有空出来。

“我想要,”德发日说,他的目光一直没有从鞋匠身上挪开,“让这儿多照进一点儿阳光,稍微亮一点儿,你受得了吗?”

鞋匠停下活计,用仿佛在倾听什么的那种茫然的神情看看他身子这边的地,又用同样的神情看看他身子那一边的地,然后又抬头看说话的人。

“你说什么?”

“稍微再亮一点儿,你受得了吗?”

“你要是让亮光进来,我就得受。”(说到“就得”这两个字的时候,他微弱无力地加重了一点儿语气。)

原来就开着的半截门又开了一点儿,然后就在那个角度上停住了。一大片阳光从上边射进了阁楼,照见这个做活儿的人,膝上放着一双没缝完的鞋,中途停下手里的活计。他那几种普通的工具和各式各样的碎皮子放在脚旁边和板凳上。他长着白胡子,剪得参差不齐,但是并不太长。他面庞干瘪,目光灼灼。那对眼睛,在仍然很黑的眉毛和乱作一团的白发下面,让那干瘪枯瘦的面庞一衬托,即使原来不大,也会显得很大,更何况它们天生就大,因此这时就显得大得很不自然。他那褴褛的黄衫敞着怀,使人看到他那又瘦又弱的身躯。他这个人,他那件旧帆布褂子,他那双松松垮垮的袜子,他所有破烂不堪的穿着,因为长久幽囚,不能直接见到阳光和空气,全都已经褪色,一律变成了羊皮纸似的黄色,简直难以分清什么是什么了。

他用一只手遮住眼前的阳光,手上连骨头仿佛都是透明的。他就这样坐着,一动不动地茫然注视着一个地方,停下活计。他每次看眼前的人影,总是先低头看看自己的这一边,再看看那一边,仿佛他已经失去循声觅迹的习惯;他每次说话,总是先这样盲目地折腾一番,连要说的话也忘了。

“你今天要做完这双鞋吗?”德发日问,打手势叫劳瑞先生走上前来。

“你说什么?”

“你打算今天做完这双鞋吗?”

“我说不上是不是打算,我想是吧。我也不知道。”

不过这一问,让他想起了他的活计,于是他又埋头做了起来。

劳瑞先生不声不响地走上前来,把那位女士留在门那儿。他在德发日旁边站了一两分钟,鞋匠抬头看了看。他看到又来了一个人,表现得毫无惊讶,但是他看他的时候,他一只手上那些瑟瑟发抖的手指不知怎么伸向了嘴边(他的嘴唇和他的指甲同样都是铅灰色的),然后那只手又落在活计上,于是他再次埋头做鞋。那种表情和动作只占了一会儿工夫。

“你看,有人来看你了。”德发日先生说。

“你说什么?”

“有个客人。”

鞋匠又像以前那样抬头看,但是没有把手从活计上拿开。

“你看!”德发日说,“这位先生一眼就能看出鞋做得好坏。把你正做着的那只鞋给他看看。先生,把那只鞋拿过来。”

劳瑞先生把鞋拿在手里。

“告诉这位先生,这是哪一种鞋,还有做鞋人的名字。”

鞋匠回话比前几次隔的时间长。

“我忘了你问我什么了,你说什么来着?”

“我说你能不能说明鞋的种类,好让这位先生了解。”

“这是一只坤鞋,这是一只年轻小姐、太太穿的休闲鞋,这是时新式样的。我从没见过这种式样。我手头有个样子。”他看了那只鞋一眼,露出一点儿倏忽即逝的得意之色。

“那么做鞋人的名字呢?”德发日问。

现在他没有活计可拿,就把右手指节放进左手手心里,然后又把左手指节放进右手手心里,然后又用一只手从这边到那边把长满胡子的下巴摸一下,就这样循环往复,一刻不停。他经常说完话就陷入茫然状态,把他从茫然中唤醒,就像是把一个气息奄奄的人从一阵昏厥中唤醒一样,或者说像是力图挽留一个处在弥留之际的人的灵魂,希望他能最后道出某些秘密。

“你是问我的名字吗?”

“不错,我问过。”

“北楼一百〇五号。”

“就这些吗?”

他发出一种疲惫的声音,既非叹息,又非呻吟,又重新埋头做活儿,直到又有人打破沉默。

“你不是职业鞋匠吧?”劳瑞先生紧紧盯着他问。

他那对干瘪凹陷的眼睛转向德发日,仿佛把这个问题转给了他,但是因为从他那个方面得不到任何帮助,那对眼睛又向地上搜寻,然后才回到发问人的身上。

“我不是职业鞋匠?对呀,我过去不是职业鞋匠。我——我在这儿学的。我自己学的。我请求准许我——”

他又走神儿了,竟达数分钟之久,在整个这段时间里,两手都周而复始地做前边那些动作。他的眼光终于又慢慢回到刚才他茫然注视的那张脸上。目光停留在那张脸上的时候,他吃了一惊,于是又接着说话,就像是刚刚睡醒的人,又想起了昨夜的梦境。

“我请求准许我自己学,过了好长时间,费了很大劲儿,我才得到许可,从那以后,我就一直做鞋。”

他伸手取回从他手里拿走的鞋,这时,劳瑞先生仍然紧盯着他的脸问:“马奈特先生,你一点儿也不记得我了吗?”

鞋掉在了地上,他坐着,定睛打量发问的人。

“马奈特先生,”劳瑞先生把手搭在德发日的胳臂上,“你一点儿也不记得这个人了吗?看看他,看看我。你脑子里一点儿也想不起过去的事了吗?过去的银行职员、过去的业务关系、过去的仆人、过去的日子,马奈特先生?”

这个久困幽囚的犯人坐着,轮番定睛打量劳瑞先生和德发日。这时候,一些久已消失的生动的睿智皱纹渐渐冲破笼罩他的浓雾,在他的前额中间隐隐出现。随后,它们又被阴云笼罩,它们淡化褪色,它们消失不见,但是它们确实在那儿出现过。就是这种表情,那样真切无误地重现在那位女士韶秀生动的脸上。她早已沿着墙慢慢蹭到一个可以看到他的地方,现在她站在那里看着他,她那双手,起初如果不是为了挡住他不让自己看见,那也是出于惊恐之情而举了起来;这时这双手却向他伸了过去,由于迫不及待而直发抖,要把那幽灵似的脸拥入她那富于热情、充满活力的怀里,以爱唤它复苏,给它希望;就是这种表情,那样真切无误地重现(虽然更具特点)在她那韶秀生动的脸上,仿佛是一道移动的光芒从他身上转到了她的身上。

黑暗代替了那片光明,又笼罩在他身上。他看着这两个人,越来越心不在焉,那对阴郁而又茫然的眼睛,又照老样子在地上搜寻,左顾右盼。最后,他深深地长叹一声,拿起那只鞋,又继续做起活儿来。

“你认出他来了吗?”德发日轻声问。

“嗯,认出了一会儿。开头,我觉得简直没有希望,可是毫无疑问,有一小会儿工夫,我看见了我过去那么熟悉的脸。别说话,让我们再往后退退,别说话!”

她已经离开这间阁楼的墙,离他坐的板凳很近。他在埋头做活儿,可是对于那个伸手就可以碰到他的人,竟然无知无觉,这种情景真是有些令人不寒而栗。

没有人说一句话,也没有人出一点儿声音。她站在他身旁,像个精灵,而他则埋头做活儿。

等到后来,恰巧他要放下手里的工具,换上他那把鞋匠刀。刀子放在他身子的那一边,不是她站着的这一边。他已经把刀子拿起来,又躬身做活儿了,眼睛忽然瞥见了她长裙的下摆。他抬起眼睛,于是看见了她的脸。那两个旁观的人惊慌地走上前来,可是她一摆手止住了他们。她一点儿也不怕他用刀伤着她,虽然他们有这种顾虑。

鞋匠带着害怕的表情盯着她,过了一小会儿,他的嘴唇慢慢做出要说话的样子来,不过却没有任何声音从那里发出来。他的呼吸急促而又艰难,在间歇中间,可以一点儿一点儿地听出他在问:“这是什么?”

他的女儿泪流满面,把双手放在唇边,对着他吻这双手[47],然后双手紧握,放在胸前,仿佛是把他那饱经摧残、已经毁废的头抱在怀里。

“你不是狱吏的女儿吧?”

她叹息了一声:“不是。”

“你是谁?”

她对自己的音调还没有把握,于是就在他身旁的板凳上坐下。他朝一边退避,但是她把手放在他的胳臂上。这样一来,他莫名其妙地为之一震,这震动很明显地传遍了他的全身。

他坐着注视她,轻轻将刀子放下。

她把自己那一缕缕金黄色的长发卷很快地撩到了一边,披散在脖子周围。他一点儿一点儿把手伸向前去,把她的头发抓起来看。他这样做的时候,走神儿了,于是深深地叹息一声,又专心做起鞋来。

但是没过多久,她放开他的胳臂,把手放在他的肩上。他疑惑地把她那只手看了两三次,好像是要肯定一下它确实是在那里,然后放下活计,把手伸向自己的脖子,拿下一个用变黑的线拴着的小破布包。他在膝头小心翼翼地把小包打开,那里边包着很少的一点点头发——一两根金黄色的长发,这是往昔某个时候他在手指上缠绕起来的。

他又把她的头发拿在手中,仔细地看:“是一样的,怎么可能!那是什么时候?那是怎么回事呢?”

那种专心致志的表情重新出现在他的前额上的时候,他似乎渐渐意识到她也长着这种头发了。他把她转过来,正对着阳光,看着她。

“那天晚上我被人叫出去之前,她把头靠在我肩上——她有点儿怕我走,不过我一点儿也没有害怕——等我被带到北楼的时候,他们在我袖子上发现了这几根头发。‘你们肯把这几根头发留给我吗?它们绝不能帮助我的肉体逃脱,虽然可能会帮助我的精神逃脱。’这就是我当时说的话,我记得清清楚楚。”

他的嘴唇嚅动了好几次,才把这些话说了出来。不过,他一旦找到要说的恰当字眼儿,它们就连贯而来,虽然很慢。

“那时候是怎么回事呢?那是你吗?”

他令人吃惊地猛转向她,两个旁观的人又吓了一跳。可是她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让他抓着,仅仅低声说道:“我恳求你们,两位好先生,不要靠近我们,不要说话,不要动!”

“听!”他惊叫起来,“这是谁的语声?”

他这样叫喊的时候,双手放开了她,举向他的苍苍白发,疯狂地撕扯了一阵。这阵发作停息了,像是除了做鞋之外,一切事情都在他身上停息了,于是他包起他的小包,尽量把它在怀里放牢;但他一直还看着她,郁闷地摇着头。

“不是,不是,不是,你太年轻,太青春焕发了。不可能是。看看这个囚犯是什么样子。这不是她过去认得的那双手,这不是她过去认得的那张脸,这不是她过去一直听的那声音。不是,不是。她那时是——而且他那时是——在北楼这些度日如年的岁月之前——多年以前,你叫什么名字,我温柔的天使?”

因为他的语气和神态温和起来,他女儿高兴地喊起来,跪在他面前,张开那双表示恳求的手,并把手伸向他的前胸。

“噢,先生,以后我一定让你知道我的名字,还有我母亲是谁,我父亲是谁,还有我怎么从来也不知道他们那些艰难困苦的经历。可是我不能在这个时候告诉你,我也不能在这儿告诉你。此时此刻我可以告诉你的只是:我请求你抚摸我,祝福我。吻我,吻我!噢,亲爱的,亲爱的!”

他那冰冷苍白的头发和她金光闪闪的秀发混在一起,这秀发使他的白头转暖、生辉,仿佛是自由之光照耀在他身上。

“如果你在我的语声里听见了——我不知道是不是听见了,但是我希望是听见了——如果你在我的语声里听见一种声音,和你过去听来像是美妙音乐一般的声音有些相似,那你就为这个哭吧,为这个哭吧!如果你抚摸我的头发的时候,产生了某种感觉,让你想起你年轻而又自由的时候躺在你怀里的那可爱的头,你就为这个哭吧,为这个哭吧!我提醒你,我们眼前有一个家,我要在这个家里忠诚地事亲尽孝,如果我说这些话的时候,使你想起一个家,那个家在你那可怜的心逐渐枯萎衰竭的时候,也长久冷落凄凉了,那么你就为这个哭吧,为这个哭吧!”

她更紧地搂着他的脖子,像摇小孩儿那样在胸前摇晃他。

“我告诉你,最亲爱的,你的苦难已经到头,我到这儿来是要把你接走,脱离苦海,我们要到英国去休息静养,如果我说这些话使你想起你那有益的生命白白虚度,我们这个法兰西祖国对你那样刻薄狠毒,你就为这个哭吧,为这个哭吧!我还要告诉你我的名字,我那还活着的父亲,我那已死去的母亲,如果这些话使你得知我必须得跪在我可敬的父亲膝下,乞求他宽宥,因为我那死去的母亲疼我、爱我而对我隐瞒了他所受的折磨,所以我没有因为他的缘故而终日奔波劳碌,也没有长夜不眠、哭泣哀念,你就为这个哭吧,为这个哭吧!为她哭吧!然后,为我哭吧!两位好先生呀,感谢上帝吧!我感到他那神圣的眼泪在我脸上流淌,他的抽泣叩击我的心房。噢,看呀!为我感谢上帝,感谢上帝吧!”

他依偎在她的双臂之间,他的脸埋在她的胸前。此情此景如此感人肺腑,同时由于有那已成陈迹的奇冤大难作为背景而又如此惊心动魄,因此那两位目击者不禁捂住了脸。

这间阁楼久已寂静无声,他那猛烈起伏的胸脯和经过剧烈震撼的身体,久已安静下来,这是疾风暴雨过后必然到来的安静——对人类来说,这是安息和宁静的象征,那叫作“生命”的疾风暴雨必在其中归于停歇——这时候,他们走上前来,把父女俩从地上扶起。原来,那位父亲已经渐渐溜到地上,躺在那里,昏昏沉沉,疲惫不堪。那个女儿也顺势躺下依偎着他,让父亲的头可以枕到她的胳臂上;她的头发披散在他身上,替他遮挡阳光。

劳瑞先生接连擤了一会儿鼻涕之后,俯身站在他们前面,这时她举手向他说:“如果不惊动他,就能把我们离开巴黎的所有事情马上办好,这样直接从这个门就可以把他接走——”

“不过请考虑一下,他是不是适合进行这趟旅行?”劳瑞先生问。

“我觉得比继续待在这个城市更适合,这个城市对他来说太可怕了。”

“这话不假,”德发日说,他正跪着一边观看一边听,“这比留在这儿更适合。不管从哪种理由说,马奈特先生都是离开法国为好。这么说,我要不要去雇一辆驿车和几匹马?”

“这是业务上的事。”劳瑞先生立即恢复了他那有条有理的态度,“如果要办业务上的事,最好还是由我去办。”

“那就劳驾你们,让我们留在这儿啦,”马奈特小姐催促说,“你们看,他已经变得多么镇静了,所以现在把他留给我照看,你们用不着担心。你们干吗担心呢?你们要是把门锁上,免得有人打扰我们,我准保你们回来的时候,他会像你们离开的时候一样安安静静的。不管怎么说,我会照看他,一直等你们回来,然后我们就直接把他搬走。”

劳瑞先生和德发日都不大赞成这种办法,主张他们两个留下一个。

可是,不但要去备好车马,还得备办旅行证件;而且白日将尽,时间紧迫,他们终于就非办不可的事匆匆分了个工,然后就赶忙出发办事去了。

随后,黑夜渐渐降临,她把头枕在硬邦邦的地上,紧靠在父亲身边,看守着他。夜色越来越重,他们俩都安安静静地躺着,一直躺到一缕灯光透过墙缝儿照进来。

劳瑞先生和德发日先生已经做好旅途的一切准备,而且不仅随身带来了旅行大氅和其他衣物,还带来了面包、肉、酒和热咖啡。德发日先生把这些吃食,还有他拿着的灯放在鞋匠的板凳上(这间阁楼里除了一个草铺之外一无所有),然后和劳瑞先生把这个囚徒叫醒,扶他站起来。

他脸上显出那样惊恐惶惑、不知所措的神情,人的智慧简直难以猜透他脑子里到底想的是什么。他是不是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是不是记得他们对他说的那些话,他是不是知道他自由了,这些都不是人的聪明才智所能解决的问题。他们想方设法跟他说话,可是他那么慌乱不安,而且回答得那样迟缓,所以他们都因为他那样神志不清而感到害怕了,于是商量好暂时不再开导他。他有一种难以控制的狂乱举动,有时用双手紧紧把头抱住,这是刚才在他身上没见过的;不过,他唯独听见女儿的语声还感到有些高兴,她一说话,他总是毫无例外地循声转身。

他长期习惯于服从强制命令,所以还是以这种顺从方式行事。他们给他吃什么喝什么,他就吃什么喝什么;他们给他穿戴大氅和其他东西,他就穿戴起来;他的女儿伸过胳臂去挽住他的胳臂,他也欣然接受,而且还用双手拉着——一直握着——她的手。

他们开始下楼,德发日先生掌灯走在前边,劳瑞先生则给这一小队人殿后。他们在这条长长的主楼梯上还没走几磴,他就停下来,注视那屋顶,又环顾四周的墙。

“你记得这个地方吗,我的父亲?你记得你到这里来的事吗?”

“你说什么?”

可是她还没来得及重新问,他就喃喃地回答了,好像她已经问过了似的。

“记得?不,我不记得。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

他们完全明白,他一点儿也不记得他是怎样从监狱被弄到这所房子里来的了。他们听见他叨念着“北楼,一百〇五号”,他还向周围看,这显然是为了看长期囚禁他的森严壁垒。他们到了院子里,他的步履就不由自主地放慢了,仿佛在等着放吊桥;而这里没有吊桥,他看到马车在宽敞的大街上等着,于是放开他女儿的手,又紧紧抱住头。

门口没有人群聚集,这些窗口哪一个也看不到有人影,街上就连一个偶尔过路的人也没有。这里是一派反常的安静冷落。只能看到一个人影,那是德发日太太——她靠着门柱织毛线活儿,什么也没有看。

这个囚徒已经进到车里,他的女儿也跟着进去,劳瑞先生的脚刚踏上马车的踏板就停住了,因为马奈特先生悲悲切切地要起他的制鞋工具和没做完的鞋来了。德发日太太立刻向她丈夫喊着说,她可以去取,于是边织边走进暗处,穿过了院子。她很快就把东西拿下来,递了进去,随后很快就靠着门柱子织起毛线活儿,什么也没有看。

德发日先生爬到车厢顶上,说了一句:“朝关卡去!”赶车人把鞭梢“噼啪”一甩,他们就在暗淡摇曳的灯光下,踢踏地走开了。

在摇曳不定的灯光下——在好些的街道上显得亮些,在坏些的街道上显得暗些——经过灯火通明的店铺、欢快热闹的人群、闪光耀眼的咖啡馆,还有戏院门口,走向这座城市的一座城门。哨所那儿的卫兵提着灯笼:“拿出证件来,过路的!”

“请看吧,长官,”德发日先生一边下车一边说,然后神情严肃地把他带到一边,“这些就是里边那位白发老先生的证件,这些证件是连同他一起交给我的,在——”他放低了声音。那些军用灯忽闪了一下,随后一只穿着军装的胳臂把一盏灯递到马车里。提灯人的一对眼睛用不同寻常的目光把那白发老先生看了看:“好了,走吧!”穿军装的人说。“再见!”德发日说。就这样,他们从那一小簇越来越暗、摇曳不定的灯光之下出来,到了那广大的星空之下。

在这固定不动、亘古不变、繁星点点的苍穹之下,夜影密布、浓黑无际。有些星星离这个小小的地球那样遥远,因此那些有学问的人告诉我们,地球不过是茫茫环宇中一颗小小的尘埃,在这上面正遭受苦难或成就业绩,而那些如此遥远的星辰的光芒,很可能还没有照见地球。在整个寒冷不安的旅途中,直到破晓,加维斯·劳瑞先生坐在这个从坟墓里挖出来的人对面,寻思着哪些敏锐明辨的能力已经从他身上永远消失,哪些还能恢复如初,而夜影又在他耳际低声密语,照旧是那个问题:“我想你愿意起死回生吧?”

照旧是那句回答:“我说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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