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主啊,请庇护我,大海如此广阔,而我的小船却如此渺小。
——布列尼塔渔民祷词
在发现彭德尔顿号遇险之前,伯尼·韦伯一早晨都在忙。旧港码头上有几艘渔船被大风吹断了锚,在岸边搁浅。韦伯和同事驾驶36500号救生艇在海浪把渔船冲坏之前拖回海中,重新固定。这就是海员的日常工作,就像牛仔一样,只不过不是在德克萨斯的烈日之下放牛,而是在漫天风雪和彻骨低温中救援、管理各类船只。但韦伯知道他们的工作意义重大,如果渔民没有了渔船,就无法出海捕鱼、养家糊口。
韦伯跟海员理查德·P.利夫西,还有老朋友——一等海军上士梅尔·古斯,一起处理眼前的事情,梅尔这几天还身患感冒。迎面吹来的寒风让利夫西想起在北大西洋破冰船上度过的14个月时光。利夫西今年只有22岁,虽然比韦伯年轻两岁,却经验老到。利夫西于1930年出生于波士顿,成长于往南58英里的费尔黑文渔村,村子坐落在巴泽兹湾,对面就是新贝尔福德港。利夫西的父亲奥斯瓦德是一名拥有22年船龄的老水手,他在海军担任供水船船长,很喜欢向儿子讲述海上的奇异故事,所以利夫西很早就对大海很痴迷。家乡的鹅卵石小路更是吸引着利夫西成为一名海员。费尔黑文历史悠久,1775年5月的美国独立战争海军战役就发生在这里,纳撒尼尔·溥博和丹尼尔带领当地民兵武装在巴泽兹湾缴获英军两艘帆船,两年后市政领导在诺斯克建立一个堡垒,里面装备11门大炮,其中一些是美国海军英雄约翰·保罗·琼斯在巴哈马缴获的。该堡垒毁于1778年,4000名英军士兵在新贝尔福德港登陆并袭击。随后这一要塞被重建,并改名为不死鸟要塞,取不死鸟浴火重生之意。小镇随着时间增长日益变大,共享新贝尔福德市捕鲸业的繁荣。
理查德·利夫西血管之中流动着的好像不是血液而是盐水,他无时无刻不想加入海军。一等到征兵法定年龄,他就让父亲带他去当地的海军征兵办公室,老利夫西欣然同意,为儿子接过海员的衣钵而大为欣慰。但到了征兵办公室之后,他们却被告知利夫西还要等10个月才能够法定年龄,那是1947年,利夫西17岁的时候。10个月对毛躁的利夫西来说宛如一辈子那么久远,他渴望冒险和行动,为此不想浪费一分一秒去等待,所以走出海军征兵办公室时,利夫西告诉父亲他想去参加空军。随后父子俩看到海岸警卫队的征兵办公室就在隔壁不远。利夫西关于海洋冒险的心思又重新开始冒起,他只问了征兵办工作人员一个问题:“我什么时候能上船?”“明天。”利夫西当场签下协议书。但第二天并没有如愿上船。等了一个星期之后他被送到了佛罗里达的海港新兵训练营,那里是美国海军最大的母港之一。利夫西好不容易熬完训练营的日子,数着日子想要上船。此后四年他作为海岸警卫队救援、破冰船的成员在海上活动。然后他服务于新贝尔福德救援站巡逻艇编队,他家乡正好就在对面。1951年合同到期后他从海岸警卫队离职,干过道路施工和捕鱼场的工作,这些工作挣钱比海岸警卫队多,但他却仍然更喜欢海岸警卫队这份工作,所以最后他又回到了这里。现在他正在一月中旬酷寒的早晨里帮助渔船抛锚。
工作完成后,韦伯、利夫西还有梅尔将摩托救生艇抛锚固定好,然后跳上平底小船朝岸边划去。他们几个又饿又累还冷,现在只想赶快回查塔姆站换件衣服,吃几口热乎的饭菜。冰冷的海水早已把他们的衣服打湿,利夫西和梅尔两个人都穿着帆布背带裤和帆布夹克,而韦伯穿着一身皮制大衣。这些都是“二战”时候剩下的东西,现在都已经无法御寒。梅尔因为寒冷和感冒开始全身打战,他和利夫西都把被海水浸湿的羊毛手套拧干戴上,希望能把手焐热乎点儿,促进血液循环。韦伯只是把冰冷的双手插在皮大衣的兜里,他不能在这种天气里戴手套,因为他还要摸方向盘,抓离合器操纵杆。当他们在码头上时,一辆海岸警卫队的卡车开了过来。
“去奥尔良市的瑙塞特海滩,”驾驶员大喊,“有一艘船遇难,需要救援。”居住在瑙塞特海湾的一个女人发现了彭德尔顿号的事故。她七次听到彭德尔顿号鸣笛,然后立即打电话给奥尔良市警察局长约翰·希金斯,希金斯马上将这一消息通报给瑙塞特救生艇站。
韦伯等三人被告知与瑙塞特救生艇站的人一起乘水陆两栖车,去搜寻遇险船只并提供必要援助。这种俗称“鸭子”的水陆两栖车是六轮驱动,“二战”时该车主要用于盟军诺曼底登陆。水陆两栖车的军事编码是DUKW,这个编码涵盖该车的主要信息:D是该车生产的年份1942年,U是水陆两栖的意思,K是前轮驱动,W是双后轮驱动的意思。现在这种车装备在海岸警卫队瑙塞特救生艇站,用“鸭子”来搜寻漂走的彭德尔顿号实在再合适不过了,因为这种车用来穿越沙滩和滨海海浪非常好用。但首先韦伯等人要到达奥尔良市。
坑洼的路面上积雪很厚,沿着科德角海岸公路开车去奥尔良市让韦伯等三人胆战心惊。积雪下面还有一层冰,风也很大,他们的道奇卡车要开得很慢、很小心。还好车里的加热器还能工作,一旦情况稍有好转韦伯心里就开始为唐纳德·班斯担心,在这样恶劣的天气里出海,希望他一切顺利。
韦伯三人最终来到奥尔良市,与罗伊·皮戈特还有瑙塞特救生艇站的其他人碰头。大家都挤上一艘水陆两栖车朝瑙塞特海滩开去,最后他们停在梅奥养鸭场附近的小山丘上。梅奥养鸭场是新英格兰六州的主要家禽供应商,他们在暴风雪之前已经把所有家禽都放置在安全地方。海岸警卫队员们站在山丘上朝海面望去,希望能发现一点儿蛛丝马迹。如果是在天气好的情况从这里纵目远眺,可以将附近海域的美景尽收眼底,但今天天空中只有无尽的雪花和白蒙蒙的一片。海水在狂风的作用下朝海滩涌来,漫过两栖车。过了一会儿之后,雪势稍停,船员们可以隐约看到一个灰蒙蒙的庞然大物,颜色比海面更深,随着滔天巨浪东摇西摆。那是半艘船在快速朝查塔姆漂去。海岸警卫队员们知道水陆两栖车这么小的体形根本派不上用场。
海岸警卫队向参与梅塞号营救任务的所有船只都发出消息,消息是紧急优先等级:
彭德尔顿已确认裂成两半。船尾部分朝查塔姆方向漂去。船首部分在波洛克水域。之前并没有收到关于彭德尔顿号的事故消息。彭德尔顿号本预计昨天停靠波士顿港但却未如预期进港。这是除梅塞号外第二艘遇险船只。
返回查塔姆站时,恶劣的天气将轮机师安迪·菲茨杰拉德(安德鲁·J.菲茨杰拉德)困在发动机室里取暖——20岁的轮机师是站里年纪最小的人。安迪并不是生于海边,事实上在加入海岸警卫队之前他还不怎么懂水性。他于1931年出生在世界鞋都——麻省的布罗克顿市。该市荣获这一殊誉是因为南北战争时期政府向这里下了大量鞋类订单,使布罗克顿成为世界上最大的鞋类加工地。到1929年,布罗克顿有六十家鞋厂,雇用三万工人。安迪的父亲就是其中一名制鞋工人,在举家迁往黑石镇并在纺织厂找到一份更好的工作前,他在两家制鞋厂工作过。不像利夫西小时候听过关于美国独立战争的各种鬼怪故事,安迪生活的怀廷斯维尔镇主要居民是贵格会教徒,他们的和平主义倾向让这里远离各种战乱。但年轻的时候安迪却经常打架,在足球场上他是一名中后卫,虽然只有140磅重,体形稍小,但他的表现非常抢眼。除此之外,他还喜欢打篮球和棒球。20世纪40年代后期对黑石镇的居民来说是一段不堪回首的日子,工业革命时期黑石河的水流给工厂提供必要的动力,但现在黑石河却面临断流的危险。高中毕业后,安迪既没钱上大学,在怀廷斯维尔也找不到什么工作,所以他和朋友徒步到当地火车站,乘车去波士顿,最后加入了海岸警卫队。
安迪·菲茨杰拉德在查塔姆救生艇站早晨的任务主要是检查三艘船的保养状况,这三艘船一艘是38英尺的巡逻艇,还有两艘是36英尺的摩托艇CG36383号和CG36500号,站里的人称它们为“老38尺号”。安迪要给每艘船都加满油,然后驾驶船出去溜一圈。但今早站长博斯·丹尼尔·克拉夫没有让安迪进行常规的航行测试,因为风雪和海浪太大,让年轻的轮机师驾着小船出海不安全。
落日余晖散尽,当黑暗笼罩查塔姆救生艇站时,筋疲力尽的伯尼·韦伯等人驾驶道奇卡车从瑙塞特海岸回来。韦伯想要立即告诉克拉夫彭德尔顿号的船尾正朝这儿漂过来,要及早应对。走进站长办公室时,韦伯看到克拉夫正在屋里焦虑地走来走去,面对这种情况不知如何是好。这是克拉夫作为查塔姆救生艇站站长面临的第一次突发事件,一些船员对他的能力深表怀疑。克拉夫是弗吉尼亚辛科提格人,那是弗吉尼亚东海岸的一个小渔村,也是著名的辛科提格马泳赛的故乡。克拉夫站长此前几乎很少过问救生艇站的日常事务,而是将精力主要放在与镇上商业领导们的交往上面。
克拉夫把韦伯叫到跟前,用南方人特有的那种慢吞吞的调子说:“韦伯,去挑几个人,你得开着36500号穿过险滩去救援彭德尔顿号,听到了吗?”
伯尼·韦伯觉得自己的心一下子沉到了底。他想象自己驾驶小破木船穿过危险的查塔姆沙洲驶向深海的情景,那简直是所有船员的噩梦。查塔姆沙洲附近水文状况十分恶劣,潮流加上深海涌来的浪花能将一切小船顷刻间撕成碎片。这种在深海形成的海潮在涌向浅水区时会变得更加猛烈和凶险,最后碰撞形成碎浪。而这还是天气好的时候的情况。今天这种天气里情况会凶险十倍。韦伯曾见过渔船前挡风玻璃被撞碎,船舱在碰到查塔姆沙洲时整个碎掉。这还不是最坏的情况,韦伯第一次在查塔姆见到死人是抹香鲸号出事。抹香鲸号是一艘双人40英尺的渔船,1950年一个阳光明媚的秋日午后,抹香鲸号打算穿过沙洲出海捕鱼,在波光粼粼的平静海面下隐藏着汹涌而来的急流,当渔船撞到沙洲时整个船都被海浪打翻,等船最后被冲到附近海滩时,船上的人都已不见踪影。韦伯最后找到其中一名渔民埃尔罗伊·拉金的尸体,但他的同伴阿奇·尼克森却就此失踪。理查德·利夫西也参加过那次救援行动,他当时还不知道他在搜寻的人将是他未来的岳父。四年后,利夫西将迎娶了阿奇·尼克森的女儿贝弗利。
那噩梦一般的场景一直深深埋在韦伯脑海深处,当他接到克拉夫的命令时,脑海里立刻闪现出海岸警卫队的箴言,海岸警卫队的正式口号是“Semper Paratus”,这是一句拉丁文,“时刻戒备”的意思。但此时在韦伯脑海里萦绕不去的是另一句私下里流传的口号:你必须得去,但不见得能回来。“是,克拉夫先生,我立刻去准备。”韦伯回答道。走出办公室后韦伯也好奇地想过,站里有许多资历比他老得多的人在执勤,为什么会选中他执行这次任务。但他还是没有丝毫犹豫地接受了这次任务。现在他需要挑选几个志同道合的人一起执行这次任务。“谁要跟我一起出海?”他最后大声问。但这只是打个招呼罢了,不是真的在询问。“在海岸警卫队,一开始你先开口问,如果没有人立即响应你的话,你就直接点人就可以了。”韦伯日后回忆。
理查德·利夫西感到有些担忧。他已经看到猛烈的海潮击打北海滩的样子,这样的天气里出海简直跟送死差不多。但他还是战胜恐惧、疲惫和寒冷,举起自己的手说:“伯尼,我跟你去。”然后韦伯把头转向他的老朋友梅尔,他现在正躺在一张小床上,浑身高热不退,韦伯的妻子此时也正身患感冒卧病在床。安迪·菲茨杰拉德当时正在旁边,他说:“梅尔病得很重,还是我去吧。”安迪一整天都无所事事,所以此时非常乐意有点事情做。算上他们三个还缺四个人,当听到韦伯的号召时,欧文·E.马斯克正在乱糟糟的大厅里闲逛,他是来到救生艇站做客的,没有义务参加这次危险的任务。23岁的马斯克是威斯康星马里内特人,那是在格林湾海岸的一个伐木小镇,他现在在石马灯塔船上工作,这次是回来休假的。马斯克的父母名叫阿尔伯特和贝莎·马斯克,他是三个孩子里最小的,他的父亲在马里内特养牛和马。他的大哥居无定所,干过很多工作,但欧文更喜欢他二哥克拉伦斯,所以追随他进入了海岸警卫队。马斯克跟韦伯一样也有娇妻在家等着他,他刚跟佛洛伦斯·西尔弗曼结婚。两人是在布鲁克林的一次舞会上认识的。欧文本没有必要参加这次行动,因为即使成功他也没有什么好处,而且风险这么大,失败就有性命之忧,再加上他跟这里的人之前都不认识,但他还是没有丝毫犹豫地站出来自愿参加这次营救行动。韦伯跟马斯克握手以示感谢,然后让他去做好准备。
四名船员已经做好准备出海,但他们有能力在这样的天气出海吗?24岁的韦伯是他们几个人里年纪最大和最有经验的,其他几个人都刚20岁出头,安迪·菲茨杰拉德只有20岁,刚来救生艇站没几年,今年刚从轮机学校进修回来。他此前从未参加营救行动,只听人说过穿过查塔姆沙洲附近有多惊险。新兵营后安迪职业生涯里经历过的最危险的事情是在卡迪航克岛附近,当时他正在一艘灯塔船上,晚上睡觉的时候锚链突然断裂,传出的巨响把所有人都惊醒,当船员们争相起来查看发生什么事情时,船正全力朝岸边的石崖撞去。经过惊心动魄的几分钟摆弄后,船员成功发动了发动机,避免了撞向岸边粉碎的悲剧。轮机师祈祷自己缺乏经验不会给其他船员带来负担,虽然他个人跟韦伯接触不是很多,因为韦伯年纪比他大还是结了婚的,但他跟韦伯在36500号上一起巡航过,那时韦伯娴熟的驾船技巧就让他印象深刻。如果让安迪在站里选一个人在暴风雪天气里一起穿过沙洲的话,那也一定是伯尼·韦伯。但今天的暴风雪非同一般,安迪之前听到航用无线电台传来的各种消息,说海浪大到无法想象,足有60英尺高。
马斯克、韦伯、菲茨杰拉德还有利夫西之前从未作为一个团队训练过,事实上查塔姆救生艇站的其他三个人之前跟马斯克根本就不认识。但除了诸多差异之外,这几个人也有许多共同点,他们都身材魁梧,加入海岸警卫队都是为了拯救生命,现在他们一展身手的时候到了。韦伯身材瘦长,,6英尺2英寸,是这几个人里身材最高的,身上总有一种镇定自若的风度。利夫西比韦伯大概矮4寸,生活中总是随遇而安,喜欢开玩笑,但他悠然自得的态度也仅到现在而已。利夫西对掌管和分配东西很在行,所以赢得管家的称号。6英尺高的安迪脸上总是带着微笑,跟所有人都能交上朋友。马斯克是所有人里最矮的,他是一个沉默寡言的年轻人,但很有进取心,因为不是所有人都敢于冒着生命危险跟三个陌生人一起参加救援行动。四个人都对汹涌肆虐的风浪忧心忡忡,但每个人都努力克制恐惧和焦虑,勇敢面对将要做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