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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春风沉醉的晚上

在沪上闲居了半年,因为失业的结果,我的寓所迁移了三处。最初我住在静安寺路南的一间同鸟笼似的永也没有太阳晒着的自由的监房里。这些自由的监房的住民,除了几个同强盗、小窃一样的凶恶裁缝之外,都是些可怜的无名文士,我当时所以送了那地方一个Yellow Grub Street[17]的称号。在这Grub Street里住了一个月,房租忽涨了价,我就不得不拖了几本破书,搬上跑马厅附近一家相识的栈房里去。后来在这栈房里又受了种种逼迫,不得不搬了,我便在外白渡桥北岸的邓脱路中间,日新里对面的贫民窟里,寻了一间小小的房间,迁移了过去。

邓脱路的这几排房子,从地上量到屋顶,只有一丈几尺高。我住的楼上的那间房间,更是矮小得不堪。若站在楼板上伸一伸懒腰,两只手就要把灰黑的屋顶穿通的。从前面的弄里踱进了那房子的门,便是房主的住房。在破布、洋铁罐、玻璃瓶、旧铁器堆满的中间,侧着身子走进两步,就有一张中间有几根横档跌落的梯子靠墙摆在那里。用了这张梯子往上面的黑黝黝的一个二尺宽的洞里一接,即能走上楼去。黑沉沉的这层楼上,本来只有猫额那样大,房主人却把它隔成了两间小房,外面一间是一个N烟公司的女工住在那里。我所租的是梯子口头的那间小房,因为外间的住者要从我的房里出入,所以我的每月的房租要比外间的便宜几角小洋。

我的房主,是一个五十来岁的弯腰老人。他的脸上的青黄色里,映射着一层暗黑的油光。两只眼睛是一只大一只小,颧骨很高,额上颊上的几条皱纹里满砌着煤灰,好像每天早晨洗也洗不掉的样子。他每日于八九点钟的时候起来,咳嗽一阵,便挑了一双竹篮出去,到午后的三四点钟总仍旧是挑了一双空篮回来的,也有挑了满担回来的时候,他的竹篮里便是那些破布、破铁器、玻璃瓶之类。像这样的晚上,他必要去买些酒来喝喝,一个人坐在床沿上瞎骂出许多不可捉摸的话来。

我与隔壁的同寓者的第一次相遇,是在搬来的那天午后。春天的急景已经快晚了的五点钟的时候,我点了一支蜡烛,在那里安放几本刚从栈房里搬过来的破书。先把它们叠成了两方堆,一堆小些,一堆大些,然后把两个二尺长的装画的画架覆在大一点的那堆书上。因为我的器具都卖完了,这一堆书和画架白天要当写字台,晚上可当床睡觉的。摆好了画架的板,我就朝着这张由书叠成的桌子,坐在小一点的那堆书上吸烟,我的背自然朝着梯子的接口的。我一边吸烟,一边在那里呆看放在桌上的蜡烛火,忽而听见梯子口上起了响动。回头一看,我只见了一个自家的扩大的投射影子,此外什么也辨不出来,但我的听觉分明告诉我说:“有人上来了。”我向暗中凝视了几秒钟,一个圆形灰白的面貌,半截纤细的女人的身体,方才映在我的眼帘上来。一见了她的容貌,我就知道她是我的隔壁的同居者了。因为我来找房子的时候,那房主的老人便告诉我说,这屋里除了他一个人外,楼上只住着一个女工。我一则喜欢房价的便宜,二则喜欢这屋里没有别的女人、小孩,所以立刻就租定了的。等她走上了梯子,我才站起来对她点了点头说:

“对不起,我是今朝才搬来的,以后要请你照应。”

她听了我这话,也并不回答,放了一双漆黑的大眼,对我深深地看了一眼,就走上她的门口去开了锁,进房去了。我与她不过这样地见了一面,不晓得是什么原因,我只觉得她是一个可怜的女子。她的高高的鼻梁,灰白长圆的面貌,清瘦不高的身体,好像都是表明她是可怜的特征。但是当时正为了生活问题在那里操心的我,也无暇去怜惜这还未曾失业的工女;过了几分钟,我又动也不动地坐在那一小堆书上看蜡烛光了。

在这贫民窟里过了一个多礼拜,她每天早晨七点钟去上工和午后六点多钟下工回来,总只见我呆呆地对着蜡烛或油灯坐在那堆书上。大约她的好奇心被我那痴不痴、呆不呆的态度挑动了吧,有一天她下了工走上楼去的时候,我依旧和第一天一样地站起来让她过去。她走到了我的身边忽而停住了脚,看了我一眼,吞吞吐吐好像怕什么似的问我说:

“你天天在这里看的是什么书?”

(她操的是柔和的苏州音,听了这一种声音以后的感觉,是怎么也写不出来的,所以我只能把她的言语译成普通的白话。)

我听了她的话,反而脸上涨红了。因为我天天呆坐在那里,面前虽则有几本外国书摊着,其实我的脑筋昏乱得很,就是一行一句也看不进去。有时候我只用了想象在书的上一行与下一行中间的空白里,填些奇异的模型进去。有时候我只把书里边的插画翻开来看看,就了那些插画演绎些不近人情的幻想出来。我那时候的身体因为失眠与营养不良的结果,实际上已经成了病的状态了。况且又因为我的唯一的财产的一件棉袍子已经破得不堪,白天不能走出外面去散步和房里全没有光线进来,不论白天晚上,都要点着油灯或蜡烛的缘故,非但我的全部健康不如常人,就是我的眼睛和脚力,也局部地非常萎缩了。在这样状态下的我,听了她这一问,如何能够不红起脸来呢?所以我只是含含糊糊地回答说:

“我并不在看书,不过什么也不做呆坐在这里,样子一定不好看,所以把这几本书摊放着的。”

她听了这话,又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作了一种不了解的形容,依旧走到她的房里去了。

那几天里,若说我完全什么事情也不去找,什么事情也不曾干,却是假的。有时候,我的脑筋稍微清新一点下来,也曾译过几首英法的小诗,和几篇不满四千字的德国的短篇小说,于晚上大家睡熟的时候,不声不响地出去投邮,寄投给各新开的书局。因为当时我的各方面就职的希望,早已经完全断绝了,只有这一方面,还能靠了我的枯燥的脑筋,想想法子看。万一中了他们编辑先生的意,把我译的东西登了出来,也不难得着几块钱的酬报。所以我自迁移到邓脱路以后,当她第一次同我讲话的时候,这样的译稿已经发出了三四次了。

在乱昏昏的上海租界里住着,四季的变迁和日子的过去是不容易觉得的。我搬到了邓脱路的贫民窟之后,只觉得身上穿的那件破棉袍子一天一天地重了起来,热了起来,所以我心里想:“大约春光也已经老透了吧!”

但是囊中很羞涩的我,也不能上什么地方去旅行一次,日夜只是在那暗室的灯光下呆坐。有一天大约是午后了,我也是这样地坐在那里,隔壁的同住者忽而手里拿了两包用纸包好的物件走了上来,我站起来让她走的时候,她把手里的纸包放了一包在我的书桌上说:

“这一包是葡萄浆的面包,请你收藏着,明天好吃的。另外我还有一包香蕉,请你到我房里来一道吃吧。”

我替她拿住了纸包,她就开了门邀我进她的房里去。共住了这十几天,她好像已经信用我是一个忠厚的人的样子。我见她初见我的时候脸上流露出来的那一种疑惧的形容完全没有了。我进了她的房里,才知道天还未暗,因为她的房里有一扇朝南的窗,太阳返射的光线从这窗里投射进来,照见了小小的一间房,由二条板铺成的一张床,一张黑漆的半桌,一只板箱和一条圆凳。床上虽则没有帐子,但堆着有二条洁净的青布被褥。半桌上有一只小洋铁箱摆在那里,大约是她的梳头器具,洋铁箱上已经有许多油污的点子了。她一边把堆在圆凳上的几件半旧的洋布棉袄、粗布裤等收在床上,一边就让我坐下。我看了她那殷勤待我的样子,心里倒不好意思起来,所以就对她说:

“我们本来住在一处,何必这样客气。”

“我并不客气,但是你每天当我回来的时候,总站起来让路,我却觉得对不起得很。”

这样说着,她就把一包香蕉打开来让我吃。她自家也拿了一只,在床上坐下,一边吃一边问我说:“你何以只住在家里,不出去找点事情做做?”

“我原是这样想的,但是找来找去总找不着事情。”

“你有朋友吗?”

“朋友是有的,但是到了这样的时候,他们都不和我来往了。”

“你进过学堂吗?”

“我在外国的学堂里曾经念过几年书。”

“你家在什么地方?何以不回家去?”

她问到了这里,我忽而感觉到我自己的现状了。因为自去年以来,我只是一日一日地委靡下去,差不多把“我是什么人?”“我现在所处的是怎么一种境遇?”“我的心里还是悲还是喜?”这些观念都忘掉了。经她这一问,我重新把半年来困苦的情形一层一层地想了出来。所以听她的问话以后,我只是呆呆地看她,半晌说不出话来。她看了我这个样子,以为我也是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人,脸上就立时起了一种孤寂的表情,微微地叹着说:

“唉!你也是同我一样的吗?”

微微地叹了一声之后,她就不说话了。我看她的眼圈上有些潮红起来,所以就想了一个另外的问题问她说:

“你在工厂里做的是什么工作?”

“是包纸烟的。”

“一天做几个钟头工?”

“早晨七点钟起,晚上六点钟止,中上休息一个钟头,每天一共是做十个钟头的工。少做一点钟就要扣钱的。”

“扣多少钱?”

“每月九块钱,所以是三块钱十天,三分大洋一个钟头。”

“饭钱多少?”

“四块钱一月。”

“这样算起来,每月一个钟头也不休息,除了饭钱,可省下五块钱来。够你付房钱、买衣服的吗?”

“哪里够呢!并且那管理人又……啊啊……我……我所以非常恨工厂的。你吃烟吗?”

“吃的。”

“我劝你顶好还是不吃。就吃也不要去吃我们工厂的烟。我真恨死它在这里。”

我看看她那一种切齿怨恨的样子,就不愿意再说下去。把手里捏着的半个吃剩的香蕉咬了几口,向四边一看,觉得她的房里也有些灰黑了,我站起来道了谢,就走回到了我自己的房里。她大约做工倦了的缘故,每天回来大概是马上就入睡的,只有这一晚上,她在房里好像是直到半夜还没有就寝。从这一回之后,她每天回来,总和我说几句话。我从她自家的口里听得,知道她姓陈,名叫二妹,是苏州东乡人,从小系在上海乡下长大的。她父亲也是纸烟工厂的工人,但是去年秋天死了。她本来和她父亲同住在那间房里,每天同上工厂去的,现在却只剩了她一个人了。她父亲死后的一个多月,她早晨上工厂去也一路哭了去,晚上回来也一路哭了回来的。她今年十七岁,也无兄弟姊妹,也无近亲的亲戚。她父亲死后的葬殓等事,是他于未死之前把十五块钱交给楼下的老人,托这老人包办的。她说:

“楼下的老人倒是一个好人,对我从来没有起过坏心,所以我得同父亲在日一样地去做工;不过工厂的一个姓李的管理人却坏得很,知道我父亲死了,就天天想戏弄我。”

她自家和她父亲的身世,我差不多全知道了,但她母亲是如何的一个人?死了呢,还是活在那里?假使还活着,住在什么地方,等等,她却从来还没有说及过。

天气好像变了。几日来我那独有的世界——黑暗的小房里的腐浊的空气,同蒸笼里的蒸汽一样,蒸得人头昏欲晕。我每年在春夏之交要发的神经衰弱的重症,遇了这样的气候,就要使我变成半狂。所以我这几天来,到了晚上,等马路上人静之后,也常常走出去散步去。一个人在马路中从狭隘的深蓝天空里看看群星,慢慢地向前行走,一边做些漫无涯涘的空想,倒是于我的身体很有利益。当这样的无可奈何,春风沉醉的晚上,我每要在各处乱走,走到天将明的时候才回家里。我这样的走倦了回去就睡,一睡直可睡在第二天的日中,有几次竟要睡到二妹下工回来的前后方才起来。睡眠一足,我的健康状态也渐渐地回复起来了。平时只能消化半磅面包的我的胃部,自从我的深夜游行的练习开始之后,进步得几乎能容纳面包一磅了。这事在经济上虽则是一大打击,但我的脑筋因受了这些滋养,似乎比从前稍能统一了;我于游行回来之后、就睡之前,却做成了几篇Allan Poe[18]式的短篇小说,自家看看,也不很坏。我改了几次,抄了几次,一一投邮寄出之后,心里虽然起了些微细的希望,但是想想前几回的译稿的绝无消息,过了几天,也便把它们忘了。

邻住者的二妹,这几天来,当她早晨出去上工的时候,我总在那里酣睡,只有午后下工回来的时候,有几次有见面的机会。但是不晓得是什么原因,我觉得她对我的态度,又回到从前初见面的时候的疑惧状态去了。有时候她深深地看我一眼,她的黑晶晶、水汪汪的眼睛里,似乎是满含着责备我、规劝我的意思。

我搬到这贫民窟里住后,约莫已经有二十多天的样子。一天午后我正点上蜡烛,在那里看一本从旧书铺里买来的小说的时候,二妹却急急忙忙地走上楼来对我说:

“楼下有一个送信的在那里,要你拿了印子去拿信。”

她对我讲这话的时候,她的疑惧我的态度更表示得明显,她好像在那里说:“呵呵,你的事件是发觉了啊!”对她的这种态度,我的心里非常痛恨,所以就气急了一点,回答她说:

“我有什么信?不是我的!”

她听了我这气愤愤的回答,更好像是得了胜利似的,脸上忽涌出了一种冷笑说:

“你自家去看吧!你的事情,只有你自家知道的!”

同时我听见楼底下门口果真有一个邮差似的人在催着说:

“挂号信!”

我把信取来一看!心里就突突地跳了几跳,原来我前回寄去的一篇德文短篇的译稿,已经在某杂志上发表了,信中寄来的是五圆钱的一张汇票。我囊里正是将空的时候,有了这五圆钱,非但月底要预付的来月的房金可以无忧,并且付过房金以后,还可以维持几天食料。当时这五圆钱对我的效用的广大,是谁也不能推想得出来的。

第二天午后,我上邮局去取了钱,在太阳晒着的大街上走了一会儿,忽而觉得身上就淋出了许多汗来。我向我前后左右的行人一看,复向我自家的身上一看,就不知不觉地把头低俯了下去。我颈上、头上的汗珠,更同盛雨似的,一颗一颗地钻出来了。因为当我在深夜游行的时候,天上并没有太阳,并且料峭的春寒,于东方微白的残夜,老在静寂的街巷中留着,所以我穿的那件破棉袍子,还觉得不十分与节季违异。如今到了阳和的春日晒着的这日中,我还不能自觉,依旧穿了这件夜游的敝袍,在大街上阔步,与前后左右的和节季同时进行的我的同类一比,我哪得不自惭形秽呢?我一时竟忘了几日后不得不付的房金,忘了囊中本来将尽的些微的积聚,便慢慢地走上了闸路的估衣铺去。好久不在天日之下行走的我,看看街上来往的汽车、人力车,车中坐着的华美的少年男女,和马路两边的绸缎铺、金银铺窗里的丰丽的陈设,听听四面的同蜂衙似的嘈杂的人声、脚步声、车铃声,一时倒也觉得是身到了大罗天上的样子。我忘记了我自家的存在,也想和我的同胞一样地欢歌欣舞起来,我的嘴里便不知不觉地唱起几句久忘了的京调来了。这一时的涅槃幻境,当我想横越过马路,转入闸路去的时候,忽而被一阵铃声惊破了。我抬起头来一看,我的面前正冲来了一乘无轨电车,车头上站着的那肥胖的机器手,探出了半身,怒目地大声骂我说:

“猪头三!侬(你)艾(眼)睛勿散(生)咯!跌杀时,叫旺(黄)够(狗)抵侬(你)命噢!”

我呆呆地站住了脚,目送那无轨电车尾后卷起了一道灰尘,向北过去之后,不知是从何处发出来的感情,忽而竟禁不住哈哈哈哈地笑了几声。等得四面的人注视我的时候,我才红了脸慢慢地走向了闸路里去。

我在几家估衣铺里,问了些夹衫的价钱,还了他们一个我所能出的数目。几个估衣铺的店员,好像是一个师傅教出的样子,都摆下了脸面,嘲弄着说:

“侬(你)寻萨咯(什么)凯(开)心!马(买)勿起好勿要马(买)咯!”

一直问到五马路边上的一家小铺子里,我看看夹衫是怎么也买不成了,才买定了一件竹布单衫,马上就把它换上。手里拿了一包换下的棉袍子,默默地走回家来。一边我心里却在打算:“横竖是不够用了,我索性来痛快地用它一下吧。”同时我又想起了那天二妹送我的面包、香蕉等物。不等第二次的回想,我就寻着了一家卖糖食的店,进去买了一块钱巧克力、香蕉糖、鸡蛋糕等杂食。站在那店里,等店员在那里替我包好来的时候,我忽而想起我有一月多不洗澡了,今天不如顺便也去洗一个澡吧。

洗好了澡,拿了一包棉袍子和一包糖果,回到邓脱路的时候,马路两旁的店家,已经上电灯了。街上来往的行人也很稀少,一阵从黄浦江上吹来的日暮的凉风,吹得我打了几个冷战。我回到了我的房里,把蜡烛点上,向二妹的房门一照,知道她还没有回来。那时候我腹中虽则饥饿得很,但我刚买来的那包糖食怎么也不愿意打开来,因为我想等二妹回来同她一道吃。我一边拿出书来看,一边口里尽在咽唾液下去。等了许多时候,二妹终不回来。我的疲倦不知什么时候出来战胜了我,就靠在书堆上睡着了。

二妹回来的响动把我惊醒的时候,我见我面前的一支十二盎司一包的洋蜡烛已经点去了二寸的样子。我问她是什么时候了,她说:

“十点的汽管刚刚放过。”

“你何以今天回来得这样迟?”

“厂里因为销路大了,要我们做夜工。工钱是增加的,不过人太累了。”

“那你可以不去做的。”

“但是工人不够,不做是不行的。”

她讲到这里,忽而滚了两粒眼泪出来,我以为她是工作做得倦了,故而动了伤感,一边心里虽在可怜她,但一边看了她这同小孩似的脾气,却也感着了些儿快乐。把糖食包打开,请她吃了几个之后,我就劝她说:

“初做夜工的时候不惯,所以觉得困倦,做惯了以后,也没有什么的。”

她默默地坐在我的半高的由书叠成的桌上,吃了几颗巧克力,对我看了几眼,好像是有话说不出来的样子。我就催她说:

“你有什么话说?”

她又沉默了一会儿,便断断续续地问我说:

“我……我……早想问你了。这几天晚上,你每晚在外边,可在与坏人作伙友吗?”

我听了她这话,倒吃了一惊,她好像在疑我天天晚上在外面与小窃、恶棍混在一块儿。她看我呆了不答,便以为我的行为真的被她看破了,所以就柔柔和和地连续着说:

“你何苦要吃这样好的东西,要穿这样好的衣服?你可知道这事情是靠不住的。万一被人家捉了去,你还有什么面目做人。过去的事情不必去说它,以后我请你改过了吧……”

我尽是张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呆呆地看她,因为她的思想太奇突了,使我无从辩解起。她沉默了数秒钟,又接着说:

“就以你吸的烟而论,每天若戒绝了不吸,岂不可省几个铜子?我早就劝你不要吸烟,尤其是不要吸那我所痛恨的N工厂的烟,你总是不听。”

她讲到了这里,又忽而落了几滴眼泪。我知道这是她为怨恨N工厂而滴的眼泪,但我的心里,怎么也不许我这样想,我总要把它们当作因规劝我而洒的。我静静地想了一会儿,等她的神经镇静下去之后,就把昨天的那封挂号信的来由说给她听,又把今天的取钱买物的事情说了一遍,最后更将我的神经衰弱症和每晚何以必要出去散步的原因说了。她听了我这一番辩解,就信用了我,等我说完之后,她颊上忽而起了两点红晕,把眼睛低下去看着桌上,好像是怕羞似的说:

“噢,我错怪你了,我错怪你了。请你不要多心,我本来是没有歹意的。因为你的行为太奇怪了,所以我想到了邪路里去。你若能好好儿地用功,岂不是很好吗?你刚才说的那——叫什么的——东西,能够卖五块钱,要是每天能做一个,多么好呢?”

我看了她这种单纯的态度,心里忽而起了一种不可思议的感情,我想把两只手伸出去拥抱她一回,但是我的理性却命令我说:

“你莫再作孽了!你可知道你现在处的是什么境遇!你想把这纯洁的处女毒杀了吗?恶魔,恶魔,你现在是没有爱人的资格的呀!”

当那种感情起来的时候,我曾把眼睛闭上了几秒钟,等听了理性的命令以后,才把眼睛又开了开来,我觉得我的周围忽而比前几秒钟更光明了。对她微微地笑了一笑,我就催她说:

“夜也深了,你该去睡了吧!明天你还要上工去的呢!我从今天起,就答应你把纸烟戒下来吧!”

她听了我这话,就站了起来,很喜欢地回到她的房里去睡了。

她去之后,我又换上一支洋蜡烛,静静地想了许多事情:

“我的劳动的结果,第一次得来的这五块钱已经用去了三块了。连我原有的一块多钱合起来,付房钱之后,只能省下二三角小洋来,如何是好呢?”

“就把这破棉袍子拿去当吧!但是当铺里恐怕不要。”

“这女孩子真是可怜,但我现在的境遇,可是还赶她不上,她是不想做工而工作要强迫她做,我是想找一点工作,终于找不到。”

“就去做筋肉的劳动吧!啊啊,但是我这一双弱腕,怕吃不下一部黄包车的重力。”

“自杀!我有勇气,早就干了。现在还能想到这两个字,足证我的志气还没有完全消磨尽哩!”

“哈哈哈哈!今天的那无轨电车的机器手!他骂我什么来着?”

“‘黄狗’!‘黄狗’倒是一个好名词……”

“……”

我想了许多凌乱断续的思想,终究没有一个好法子,可以救我出目下的穷状来。听见工厂的汽笛,好像在报十二点钟了,我就站了起来,换上了白天脱下的那件破棉袍子,仍复吹熄了蜡烛,走出外面去散步。

贫民窟里的人已经睡眠静了。对面日新里的一排临邓脱路的洋楼里,还有几家点着了红绿的电灯,在那里弹罢拉拉衣加。一声二声清脆的歌音,带着哀调,从静寂的深夜的冷空气里传到我的耳膜上来,这大约是俄国的漂泊的少女,在那里卖钱地歌唱。天上罩满了灰白的薄云,同腐烂的尸体似的沉沉地盖在那里。云层破处也能看得出一点两点星来,但星的近处,黝黝看得出来的天色,好像有无限的哀愁蕴藏着的样子。

一九二三年七月十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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