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夫作者曰圣，述者曰明[1]。陶铸[2]性情，功在上哲[3]，夫子文章，可得而闻[4]，则圣人之情，见乎文辞矣。先王圣化[5]，布在方册[6]；夫子风采，溢于格言。是以远称唐世，则焕乎[7]为盛；近褒周代，则郁哉[8]可从。此政化贵文之征[9]也。郑伯入陈，以文辞为功[10]；宋置折俎，以多文举礼[11]：此事迹[12]贵文之征也。褒美子产[13]，则云“言以足志，文以足言”；泛论君子，则云“情欲信，辞欲巧”[14]：此修身贵文之征也。然则志足而言文，情信而辞巧，乃含章之玉牒[15]，秉文之金科矣[16]。
【注释】
[1]作者曰圣，述者曰明：出自《礼记·乐记》：“作者之谓‘圣’，述者之谓‘明’。”意思是能够制作礼乐的称为“圣”，能够阐述圣人创作的称为“明”。刘勰引用这两句话，从圣人的创作讲起，是为了引出孔子。
[2]陶铸：像陶冶工器那样把人培育成有用之人。
[3]上哲：具有超凡道德、才智的圣人，主要指孔子。
[4]夫子文章，可得而闻：引用孔子学生子贡的话：“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
[5]圣化：教化。
[6]布：陈述。方册：简牍，典籍。
[7]焕乎：出自《论语·泰伯》：“焕乎，其有文章！”为颂扬尧治天下的功德之辞。焕：光明。
[8]郁哉：出自《论语·八佾》：“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意思是，周朝的礼仪制度借鉴于夏、商二代，是多么丰富多彩啊。我遵从周朝的制度。
[9]征：验证，证明。
[10]郑伯入陈，以文辞为功：《左传·襄公二十五年》记载，春秋时期，郑简公发兵攻打陈国，派子产向众国之盟主晋国汇报情况。晋国问郑国怎么欺负小国呢？子产回答，陈国之前领楚国攻打郑国，在郑国犯了恶事。这件事曾经跟晋国汇报过，可是无法讨回公道，那就只好讨伐了。子产对答如流，且回答得头头是道，孔子称赞子产有巧妙的言辞。
[11]宋置折俎（zǔ），以多文举礼：根据《左传·襄公二十七年》记载，宋平公设宴招待晋国的赵文子，宴会上，宾主的发言文采四溢，孔子非常欣赏。折俎，古代祭祀、宴会时，杀牲肢解而后置于俎上。俎，盛牺牲的礼器。举礼，记下这次合礼的事。
[12]迹：作“绩”，功。
[13]子产：春秋时期郑国人，杰出的政治家、思想家。姬姓，氏公孙，名侨，字子产。
[14]情欲信，辞欲巧：《礼记·表记》云：“情欲信，辞欲巧”，传为孔子言。意思是，感情要真诚，语言要精巧。
[15]含章：蕴含文采。玉牒：重要文书。
[16]秉文：行文。金科：重要的条例。
【译文】
所谓“圣”，就是能够认识自然之道而进行独立创作的人；所谓“明”，就是能够理解圣人的著作学说而加以阐述的人。用教育来陶冶塑造人的性情，在这方面，圣人有相当大的功劳。孔子的学生子贡曾经说：“老师的文章是可以看得到的。”也就是说，在有关的文辞言语中，可以体味出圣人的思想感情或意见主张。古代圣明君主的教化训示，在古籍上面记载着；孔子的言行文采，都表现在他那些富于教导人的格言里面。所以，对于远古，孔子曾称赞过尧帝的时代，并评论说：“多么兴盛焕发的文化啊！”对于近世，孔子曾褒扬过西周时代，说：“多么丰富多彩的文化啊，十分值得效法！”这就是政令教化方面重视文化的例证。春秋时期，郑国攻入陈国，面对晋国的责问，郑大夫子产因善于言辞而使这场仗变得正当，从而立下功劳。宋国接待晋国的赵文子，举办最隆重的宴会，宾主言辞都很有文采，孔子十分赞赏，特地让学生记录下来。这些都是用功绩事实说明以文为贵的例证。孔子褒扬赞美子产说：“不仅能用语言成功地表达自己的意思，还能用文采将语言修饰得十分漂亮。”孔子一般谈到有才德的君子就说：“情感应该真实可信，文辞应该巧妙精美。”这是个人的修养上重视文采的证明。由此可见，意思要充实，言辞要有文采，感情要真诚，文辞巧妙精美，这也就是写作的基本法则了。
【原文】
夫鉴[1]周日月，妙极机[2]神；文成规矩[3]，思合符契[4]；或简言以达旨，或博文以该[5]情，或明理以立体[6]，或隐义以藏用[7]。故《春秋》一字以褒贬[8]，丧服举轻以包重[9]，此简言以达旨也。《邠诗》[10]联章以积句，《儒行》缛说以繁辞[11]，此博文以该情也。书契断决以象《夬》[12]，文章昭晰以象《离》[13]，此明理以立体也。四象精义以曲隐[14]，五例微辞以婉晦[15]，此隐义以藏用也。故知繁略殊形，隐显异术，抑引[16]随时，变通适会，征之周孔，则文有师矣。
【注释】
[1]鉴：观察，审察。
[2]机：先兆，征兆。
[3]规矩：文章的法度。
[4]符契：合同，契约。符，古代作为凭信的东西。契，约券二者相合为凭。
[5]该：备，兼备。
[6]立体：确立体裁、体制。
[7]藏用：指暗藏其用意。
[8]《春秋》一字以褒贬：《春秋》用笔严谨，褒则称字，贬则称名，其引文用笔，常用一字寓意褒贬。
[9]丧服举轻以包重：《礼记·曾子问》中孔子有“缌不祭”的说法。缌，细麻布做的丧服。五种丧服之最轻者，以细麻布为孝服，服丧三个月。按规定穿轻丧服的尚且不能参加宗庙祭祀，那么不用说，穿重丧服的人就更不行了。古人认为服丧期间不能参加宗庙祭祀这类祭礼活动。
[10]《邠诗》：指《诗·豳风·七月》，全篇八章，章十一句，是《国风》中最长的篇章。
[11]《儒行》：是《礼记》中的第四十一篇。该篇通过孔子与鲁哀公的对话，从各个方面描述了一个真正的儒者的行为是什么样子的。缛（rù）：繁多。
[12]书契：文字。《夬》（guài）：《易·夬》中有：“夬，决也，刚决桑也。”夬的意思是坚决、果断。
[13]昭晰：清楚，明白。《离》：《易经·离卦》用离来象征火。
[14]四象：《易经》六十四卦有实象、假象、义象、用象。精义：精辟的义理。曲隐：曲折隐晦。
[15]五例：指《春秋》在行文上隐寓褒贬的五种体例。即微而显，志而晦，婉而成章，尽而不污，惩恶而劝善。微辞：委婉而隐含讽谕的言辞，隐晦的批评。婉晦：委婉而含蓄。
[16]抑引：压缩与引伸。指不采用与采用。
【译文】
圣人观察自然万物像日月普照大地一样全面，对于各种精深奥妙的变化和预兆能够深入探究，入微通神；因此，他们才能写成堪称世间典范的文章，其表达的思想内容才会贴合实际，与客观事实相符。圣人进行创作的时候，或用简练的语言来表达旨意，或用广博的文辞来叙述情感，或用明白的道理来构造文章的主体，或者用含蓄的语义来隐藏深刻的作用。例如，像《春秋》中就经常用很少的字来表达对某人某事的赞扬或批评，《礼记》里则用轻丧服的礼仪规则来一笔带过重丧服的礼仪规则，这些例子便是为了说明用简练的语言来表达主要思想。又如《诗经·豳风·七月》，里面章句繁多，联章成篇，《礼记·儒行》用复杂的叙述来申明，用丰富的词句来记载，这些例子便是为了说明用详尽的文辞来完备地叙述情理。此外，还有的文字决断万事像夬卦那样果断干脆，有的文章描述事理好像离卦那样明白清楚，这些例子便是为了说明用明白的道理来构建文章体式。《易经》里阐释的四种卦象，道理精深奥妙，含义迂回隐晦，《春秋》所运用的五种纪事体例，也是委婉隐晦，深而不露，这些例子便是为了说明用含蓄的语义来隐藏文章的深刻作用。根据上述例子我们知道，各种文章在表现手法上有所区别，一定要知道繁缛和简约的不同形式，隐晦和明显的不同表达。对这些不同形式和不同表达，或者抑制，或者引用，都要随着时机而定；写作时的千变万化，要适应不同情况而灵活运用。如果我们以周公、孔子的文章作为标准来检验自己，那写作上就找到老师了。
【原文】
是以[1]论文必征于圣，窥圣必宗[2]于经。《易》称“辨物正言[3]，断辞则备”；《书》云“辞尚体要[4]，弗惟好异”。故知正言所以立辩，体要所以成辞，辞成无好异之尤[5]，辩立有断辞之义[6]。虽精义曲隐，无伤其正言；微辞婉晦，不害其体要。体要与微辞偕[7]通，正言共精义并用；圣人之文章，亦可见也。颜阖[8]以为：“仲尼饰羽而画，徒事华辞。”[9]虽欲訾[10]圣，弗可得已。然则圣文之雅丽，固衔华而佩实[11]者也。天道难闻，犹或钻仰[12]；文章可见，胡宁[13]勿思？若征圣立言，则文其庶[14]矣。
【注释】
[1]是以：所以，因此。
[2]宗：尊崇。
[3]正言：正确的说明。
[4]尚：注重。体要：切实而简要。
[5]尤：过失。
[6]义：宜，美。与上文的“尤”对偶。
[7]偕：和谐。
[8]颜阖：战国时鲁国贤人。
[9]仲尼饰羽而画，徒事华辞：《庄子·列御寇》中，颜阖评价孔子“方且饰羽而画，从事华辞”。
[10]訾（zǐ）：说别人的坏话，诋毁。
[11]衔华而佩实：形容文章的形式和内容都完美。
[12]钻仰：深入研求。
[13]胡宁：为何。
[14]庶：几乎，将近，差不多。
【译文】
所以，谈论文章一定要用圣人的标准来加以验证；探索圣人的思想，一定要把经典作为依据。《易经·系辞下》里说：“辨明事物并给以恰当的说明，从而使语言决断明确，语意表达充分。”《尚书·毕命》里说：“文辞应当扼要，抓住主要内容，不要一味地追求奇异。”因此，正确的说明才能使文章辩理成立，成功辨明事物，抓住要点才能组织好文章的词句。如果能这样组织词句，则可避免爱好奇异的毛病；这样辩理成功，文辞也就具备了明断的优点。这样一来，即使将精深的道理写得隐蔽曲折，也不会影响论述说明的恰当；即使将微妙的言辞写得隐晦委婉，也不会影响它切实扼要的优点。文辞扼要与语言含蓄并不矛盾，正确的说明与精深的道理也可以并存。这些情形，在圣人的文章中都可以看得到。颜阖说：“孔子的文章就像在已有自然文采的羽毛上再加装饰，只为追求辞藻的华丽。”他虽然想用这个来指责诋毁圣人，但实际上是根本做不到的。因为圣人的文章内容雅正而又文辞绚丽，本来就兼有动人的文辞和充实的内容。自然界的道理如此难以理解，尚且要去钻研；圣人的文章是显而易见的东西，为什么不去思索探究呢？如果能根据圣人的思想和著作来进行创作，那创作出来的文章就接近于成功了。
【原文】
赞曰：妙极生知[1]，睿哲惟宰[2]。精理[3]为文，秀气[4]成采。鉴[5]悬日月，辞富山海。百龄影徂[6]，千载心在。
【注释】
[1]生知：指不待学而知之。指圣人。
[2]睿哲：圣明，明智。宰：主宰，引申为掌握具有。
[3]精理：精微的义理。
[4]秀气：灵秀之气。
[5]鉴：明察。
[6]徂（cú）：古同“殂”，死亡。
【译文】
总而言之：圣人实在是神妙之极啊！因为只有他们才懂得精妙的道理。他们顺从精深的自然道理来书写文章，用灵秀的才气构成闪耀的辞采。他们看事物看得通透如同高悬的日月，他们的言辞丰富多样好像高山大海。百岁的他们虽然身影逝去，但精神思想却可千年永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