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他的人叫文赫，两年前陆乾曾出于兴趣加入过一支半职业战队，最忙的时候他一周要飞两个地方参加线下比赛，同时还要兼顾学业。后来陆乾觉得时间实在是不够用，学业和职业只能选其一，便毫不犹豫放弃了职业，即使其他人极力挽留——文赫是那支战队的队长，并且是唯一的负责人。按照文赫的说法，他这几天来西安是要找一个老板谈俱乐部投资，顺路想看看陆乾混得怎么样。
吃饭的地方是陆乾定的，距离他住的地方不远，名叫李家面馆。
他下线之后用手机打车，五点四十出门上车，到李家面馆之后上二楼找了间半封闭的小包厢，五十五分时文赫到了，陆乾出包厢迎接，朝他招手。
文赫便笑吟吟地走过来——他身材高大，大概有一米八几，但并不显得臃肿，而是非常匀称。头发梳到脑后扎成辫子，看起来很潇洒——但他其实非常严苛。
当初陆乾刚去战队基地，在此之前和文赫交流过几次，以为他是个富有幽默感的队长，并且仅此而已。结果第二天陆乾发现基地里一下子少了好几个人，后来得知文赫早就想踢掉那几个人，但一直在等陆乾的到来，以免比赛人手不足。陆乾住进基地的当晚，文赫计划踢掉的人立马就拿到所有的工资，同时必须卷铺盖走人——这一切都办得无声无息，陆乾刚见面时还以为文赫与他们关系很好，整个俱乐部更像一个大家庭而非公司。
“你还是老样子啊——”文赫一边打量二楼布局一边坐进包厢，“品味极差。”
“这里可以抽烟。”陆乾指了指装在墙壁上方的空气净化器。
“哦？是吗？”文赫闻言立即掏出烟来抽，故意对陆乾吐气。
陆乾笑着扇手，“你也还是老样子。”
“什么？”
“素质极低。”
“哈哈。”
这时服务员把菜单送来，陆乾点了海鲜拉面，问文赫要什么。文赫说我看看，随后点了油泼面。服务员离开。
“比我们那边贵多了。”文赫指面的价格。
“这家挺有名的。”
“你毕业了吧？”
“快了，事情都办的差不多了。”
“可以啊，这下你就成为真正的公民了。”文赫用词不同于常人。
陆乾笑而不语，他多少知道点文赫的过往——学法律专业，中途辍学。
“既然都毕业了，那就回来打职业吧。”
“不打。”
“——说真的。你一定在玩创世之光，对不对。”
“只是玩而已。”
“你知道我这次找那个老板谈什么吗？一个全新的俱乐部——会有很多钱，很大的基地，很多的队员，但只负责一个项目——创世之光。”
“你原来那些队伍呢？”
“都卖了。”他一脸轻松地说。
“全都卖了？厉害的队员也不留？”
“他们值更多的钱。而且在我看来，他们缺乏激情——对他们而言，创世之光不过是他们玩过的N多游戏之后的第N加1个，就像魂斗罗一、魂斗罗二、魂斗罗外传……为什么没有三四五六，因为FC的时代结束了。他们意识不到这个，也不能对自身做出适应于时代的调整。”
“有什么变化吗？”
“不好说。”文赫微笑，“感觉。”
“吹牛逼。”
“也许吧。那么，我们的应运时代而生的大学刚毕业的陆乾同学，你做好准备了吗？在新的战场上驰骋，这个决定足够让你的余生光芒万丈，如果下一个时代不那么快到来的话。”
“你说话还是一套一套的。”陆乾避重就轻。
“这不重要。关键在于，你有这个才能，我看好你。”
这时服务员送来茶水。
“有天赋的玩家多得是，不差我这一个。”陆乾一边说话一边倒水。
“我只要最强的。”文赫还在抽烟，“我一直觉得你最牛逼的地方在于，你能做好你想做的事情，做得非常好，无可挑剔。但你有和那些小子一样的缺点，你缺乏明确的目标。”
“我不觉得我缺乏目标。”
“不，你缺乏一个正确的目标。夸父逐日为什么会失败？因为他不该追逐太阳。”
“太阳吗？”陆乾笑，“我没有那么宏大的目标。”
“但你能做成事情。人没有目标，不可能做成任何事情。你察觉不到它是因为它过于庞大并且不切实际到虚无的地步，所以你以为那里什么也没有。”
陆乾未置可否。
“我的用词怎么样？最近我读一点哲学——《实践理性批判》。”
“厉害。”陆乾说。文赫是他见过的唯一一个有书架的职业电竞选手。
未久，两人吃完面。文赫又点起一根烟，陆乾去付账。随后两人离开李家面馆，文赫说他要去附近的超市，让陆乾带个路。陆乾知道文赫还想劝他，但也同意了。
这时已经入夜，空气凉爽，星河明灭可见。
“我有时候想，当一只草原上的狮子吃饱了，躺在地上睡觉时，它在思考什么。”文赫边走边说。
“思考什么？”
“下一个猎物。”
“这有什么意义吗？”
“对狮子而言，它知道自己虽然现在吃饱了，但明天还是有可能饿死——我们可没有这个担忧。”
陆乾未置可否。
“人类需要一个敌人。”
陆乾一愣，“什么意思？”
“任何存在，当他是存在的同时，他就是观察者，因为他有了观察对象，可以定义主体与客体，才能定义自身。认知和存在是一体的，人如果无法抛弃自身的成见，那他就不可能定义自身之外的世界。想象一下，我们身体里的每个细胞都有了自我意识，然后呢，什么也没有改变，你作为人只会觉得这很可笑——或许宇宙也是这么看我们的。这是我的伟大发现，它揭示了人类的无意义。人类若要在这种虚无的前提下确定自身，则必须赋予其他虚无以意义，简而言之，我把它称作敌人。对狮子而言，猎物就是它的敌人，用以平息它永远无法满足的饥饿感。对你而言，你所有的人生目标不也正是你的敌人吗？你利用它们逃避虚无。”
陆乾默然。
这时到超市门口，两人停步。
“有兴趣就联系我吧。”
文赫递给陆乾一张名片，上面印有非常醒目的logo——Precursors。
“先驱者。”文赫解释道，“这是俱乐部的新名字，简称PRE。”
陆乾点点头，两人分手。
随后陆乾回到家，没有立即上游戏，他打算先洗个澡。
洗澡过程中他一直在想文赫说过的话——新的时代吗？
的确，创世之光中的世界与以往任何一款游戏中的世界都不同，原因很多，但最为直观的原因在于——合理性。它就像一个真实的世界那样运行，人物有自己的理念和行为方式，而非按照游戏编辑的思路表演。如果完全站在游戏世界中的视角来看的话，它在逻辑上与现实世界没有什么不同的地方。
不过，说到底它终归是人类、或者说计算机所创造的世界。它不同于真实世界，更像是一种延伸。陆乾是无神论者，他不相信有上帝，他认为现实世界之所以存在是因为某种本质性的原理，这个原理演化出世界，同时演化出各种表层法则。事物与原理之间是一种相互掣肘的关系，但创世之光并非如此，它是一种主仆关系，它有系统主机，凌驾于一切之上。它的结构与现实世界在根本上不相同，所以绝没有自由意志可言。这也是陆乾不相信上帝存在的原因——上帝和独立的人的自由意志在根本原理上是相悖的。
大致是这样。缺乏一些关键信息，所以陆乾摸不透文赫的意思，但他也不再去想，而是打算重新投入到游戏事件中。上线的同时陆乾看了一眼时间——8:4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