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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灵魂悖论

约定测试通灵术的时间将至,伯恩离开公寓,前往ASD实验室。

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毗邻旧金山湾,负责运行着全美最杰出的国家实验室之一——隶属美国能源部的劳伦斯伯克利国家实验室(LBNL)。麦肯特是生命科学高级研究员,他和莱茵在此申办并建立了ASD独立研究实验室。在科学界,LBNL相当于“卓越”的同义词,而ASD实验室配备精密检测仪器,以严格公正闻名,专门进行灵媒测试,成为科学捍卫者的重要阵地。

伯恩在校区快餐店吃了点东西,随后来到灯光通明的ASD实验室。

摩根、莱茵、麦肯特和伯德这四位捍卫者核心人物提前到场,商议今晚测试的事,实验室里还有数名助理员准备着测试设备。霍姆斯·伯德是《科学家》科普杂志的副主编,坚定反对灵学,认为那些超感现象都可以做出正常解释。这时,伯德失去冷静地绞着手指,与麦肯特争论着什么。伯恩与摩根打过招呼,坐下来旁听,听出两人在为今晚谁做受试者而争执。伯德自我推荐,认为受试者需经过特殊心理训练,才能抵御灵媒使用类似催眠术的心理暗示,他为此专门研究过催眠术。

“关键问题是,作为受试者,你自信能做到不被心理诱导吗?”

“敏锐的洞察力才是测试关键。”麦肯特回应伯德,“我是门萨会员,有足够的把握察觉她暗示的内容。”

“你越想寻找某种暗示,越容易被诱导。”伯德摇头,神色焦虑地看了看摩根和莱茵问,“你们对此应该深有体会吧?”

摩根说:“也许吧,逻辑思维也会诱发大脑的潜意识活动。”

莱茵皱着眉说:“我更怀疑帕顿夫人施术用的蜡烛或佛罗里达香水有问题,可能含有某种致幻物质,应该做严格的样品检测。”

“那些东西可以从市场购置。对方同意,今晚由我们提供测试所需的物品。”摩根指了指一个放置的袋子,“所有东西我都备齐了。”

莱茵思索着,忽而露出惘然之色,惶惶着迟疑说:“还有那黑镜……”

什么黑镜?伯恩立刻注意到莱茵的异样。

当听到“黑镜”一词时,摩根的神情看似也有些异常,目露惊惧地说:“帕顿夫人认为黑镜是特殊物件,坚持要用她的,称通过镜子能进入灵界,窥视灵魂。”

“那镜子是否有放射性?”莱茵神经质地问,然后自问自答,“低剂量的照射也会损伤人体……也可能,自发放射出的正电子、质子、中子,包括其他未知的粒子会干扰了人脑意识。”

“莱茵教授,你想复杂了。”伯德连连摇头,“这些推测做物理检测便知,但我认为,通灵术显然属于心理范畴,镜子只是一种道具,诸如昏暗的烛光、香水气息、刻意的低声细语,都是在营造一种氛围,以特殊视觉、味觉和听觉刺激,增强催眠效果。”

“世上没有神奇的催眠术。”麦肯特坚定地说,“保持大脑清醒,思路明晰,人不可能在违背自己意愿时被催眠。”

“不不,你小看了自我暗示的精神力量。”伯德说,“兰迪深谙此道,他在舞台上表演催眠术,仅三秒钟,就能隔空锁住观众的双手,使人无法动弹,还制造出失控的生理反应,让人身不由己地大哭大笑……”伯德讲述着兰迪的魔术事例,情绪似乎也有点失控了。

“那是魔术表演,事先安排好了被催眠者。”

“心理暗示是真的,兰迪经过观察,发现有些人容易被激发潜意识。”

“但兰迪也没能找出帕顿夫人的手法。”

“他发现了,可是……”伯德摇头,难抑沮丧痛惜之色。

伯恩一言不发,冷眼旁观他们。

如果艾薇所言不假,那么在场的这四位都值得怀疑,尤其是做过受试者的摩根和莱茵。越观察他们的反应,越觉得他们内心藏有不可告人的隐秘。推测全局,他甚至怀疑捍卫者邀请他今晚来参与测试,也许就是一个诱他上钩的圈套。要验证也简单,他只需等待,看谁先对他出击——无论钓鱼,还是捕鼠,总要事先抛出诱饵。

“伯恩教授。”伯德向他发问,“你怎么理解催眠术?”

“营造信任感,切入潜意识。这是催眠的要点。”伯恩回应。

伯德赞同说:“对!要让人不知不觉进入催眠状态,得先获取他的信任,调动潜意识才能被催眠师植入暗示。帕顿夫人就是这样干的。”

摩根也看向他问:“怀疑论者很难被催眠吧?”

“是的。从专业角度评判,最厉害的催眠术对我也没用,即便被注射了阿米妥钠镇静剂,我有心理防御能力和耐药性。”伯恩一转念,做出了个大胆的决定,他试探地问,“需要我做受试者吗?”

摩根沉吟着看了看伯德。伯德立刻说:“教授,如果你愿意,当然最好。在这个领域你比我们更有心得。”麦肯特犹疑了下没反对。这事就这样定下来,大家一致同意,由他做帕顿夫人的通灵术受试者。

转折来得太快,这让主动“咬饵上钩”的伯恩有些紧张,又有点期待。

不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意外状况。人心叵测,是世间最难看透的迷宫。他对通灵术没兴趣,他只想探寻人心隐藏的秘密。

他们对兰迪做过什么?将要对他做什么?

如果帕顿夫人仅是为了扬名炒作,不需要他介入,也能利用捍卫者作假达到目的,为何还把他视为下一个目标?“七圣灵”如何确定?伯恩心存疑惑。现在还看不到事件的关联性,但可以肯定,它们一直在那儿,伏在表层下面,需要他亲手去拨开笼罩的迷雾。找出某种因果关系,揭开事情的真相。这是他主动入局的缘故。

“时间快到了,我们赶紧准备。”摩根站起身对伯恩说,“教授,你得了解一下通灵术测试的情况。”

伯恩跟随摩根和莱茵来到实验室的内里,那有一个玻璃隔断的房间,专门用作测试室。玻璃屋的面积不大,室内陈设简单,只有一张木桌和两把椅子,看上去就像警局里的一间审讯室。

实验助理放置了一排设备对着玻璃屋。莱茵向他介绍,说这些是测试通灵术所用的仪器:高速摄像机、监听器、计时器、声波振动分析传感器、红外辐射探测仪、电磁波探测器、世界上最灵敏的生物场探测仪等。

想不到做个通灵术测试这么复杂,用上了一堆他闻所未闻的高科技设备。伯恩打量着那台生物场探测仪问:“这有什么用处?”

“探测生物电场。”莱茵说,“凡是生物都会发出超低频电波产生的电场,主要由心脏产生。探测仪能捕捉和区分人类与非人类的不同频率。”

“非人类?”

“诸如猫、狗、鸟兽等动物。”莱茵说,“我们装配了特殊的电波分析器,可以探测出不同动物的微弱电场。”

摩根摇头说:“可这些设备从来没探测到灵魂。”

莱茵说:“灵魂如果真实存在,那肯定不是物质。可以假设它几乎没有质量,也许是微效应的纯能量,温度接近绝对零度,不产生任何辐射。”

“那是什么?”伯恩问。

“虚无。”莱茵摊手一笑,“所以我们无法用现有的技术探测。”

“那就是不存在。”

“唉,谁知道!”莱茵的笑透着苦涩,“前沿科学研究表明,宇宙中存在类似这种虚无的东西,称之为‘暗能量’。那是一种看不见、观测不到、难以解释的能量。这种神秘的巨大力量控制了宇宙,作用与引力相反,在它的推动下,星球与星球在不断远离,导致宇宙加速膨胀。”

“居然有这么大的作用力,为什么观测不到?”

“暗能量不吸收、反射或者辐射光,所以不被任何仪器观测,不管是电磁波、无线电,还是红外线、伽马射线、X射线,这些探测都毫无作用,只是凭借爱因斯坦的一组引力方程式预测它的存在。当然,这种预测还没得到充分的证实。”

伯恩不觉也笑了,说:“听起来,确实有点像灵魂。”

“也许吧!”这位老派的物理学教授神色惆怅,长叹口气说,“现在的物理学已经不像牛顿时代的经典物理那么简洁优美,诸多的新理论越来越复杂深奥,变得不确定,怪异且相互矛盾,验证也越来越艰难,尤其是天文学和量子力学,在宏观和微观尺度下的研究理论简直是一团迷雾。”

“一团迷雾,一团让人窒息的迷雾……”教授反复强调着,又说,“我落伍了,脑神经像弹簧测重仪拉到了极限,思想跟不上时代,在课堂上有时连学生的问题都回答不了。再过几年退休回家,我就在沙发上和老婆看电视剧,修剪草坪,周末去教堂打瞌睡,然后忐忑不安地等死。”

摩根说:“神是唯一的精神实体,充满智慧和意志,永恒不变,绝对统一。作为神的子民,我们遵从天主的安排就是。”

“愿上帝赐我平静,去忍受我必须忍受的事。”莱茵失神低语。

摩根带伯恩进入测试室,来到桌椅前说:“受试者和灵媒独处一室,坐下来面对面交流,我们在室外观察、检测、判断测试结果。”

伯恩环视测试室。这是一个特制的密封环境,空间独立,很安静。木质的桌椅结构简单,没一点多余的装饰。室内三面墙壁布置了吸音材料。有一面深色的玻璃隔断,玻璃是单向的,从内里看不清外面的场景。他抬头看了看天花板上的顶灯问:“测试时要关灯吗?”

“是啊,为了不干扰测试,只用蜡烛照明。”摩根缓解他的担忧似的解释说,“我们有红外探测仪,可以看清楚昏暗的场景。”

“黑镜是什么?”

“黑色的双向反射和透射镜。”摩根伸手在桌子上比画,“帕顿夫人带来一面黑镜放在桌子中央的位置,隔开她和受试者。”

“双向镜子?透过镜面可以看到她?”

“隐约看到对方,还可以看到自己的影像。”

“她施术都使用黑镜?”

“是的,从始至终都这样。”

伯恩沉吟了下又问:“怎么验证通灵术?”

“她会让你感应到一种特殊的意象。帕顿夫人用通灵术找出答案,结束后,由我们来验证,与你感应到的意象是否一致。”

“她要在我头脑里植入一个意念?不会是通过语言暗示吧?”

“不,她称那是心灵感应。”

“作为受试者,她让你想到了什么?”伯恩暗暗观察摩根。

“呃,可怕的记忆。”摩根摇了摇头,似乎要摆脱那种可怕记忆带来的压抑感受,“我驾车碾轧了一只猫……多年前的雨夜,当时除了我再无旁人知晓。下车后我站在路边看着雨水冲刷死猫,混合了血和皮毛的内脏不断涌出,血红刺目,流淌在车灯照射的黑色沥青路面——那场景萦绕在脑海,很久都难以平静,强烈的罪恶感让我惊惶战栗。”

“那只是一个意外。”

“是啊……”摩根紧皱眉头,神情痛苦地说,“但我应该收拾好那可怜的生命,而不是驾车离开,还企图忘掉这件倒霉的事。我以为没人知道……我没跟任何人说过这事,也没向牧师忏悔,我把它遗忘在心底,直到测试那天被帕顿夫人唤醒。”

摩根从贴身衣袋里拿出一张折叠的纸递过来。伯恩打开,只见纸上画着一幅潦草的图,黑白的图案中,线条凌乱难辨,假如以“死猫”的形象来猜测,却是有些相似。那一团密集抽象的线条似乎就是被压扁了的动物,一双变形的眼睛流淌着浓重的墨迹。

“一个暗示。她迷惑了你的心灵,摩根先生。”伯恩出其不意地说,近距离盯着摩根。一瞬间,他察觉摩根的瞳光陡然波动,眼皮微微发颤。

“她……噬心的魔鬼……”摩根发出近乎梦呓的声音,脸上浮现惊恐之色。

这种细微的生理反应是真实的。伯恩确定。

“教授,你刚才对我做了什么?”摩根清醒过来,惊诧地问。

“人们在潜意识里无尽延伸内心存在的恐惧,并以此展开丰富的联想。”伯恩在摩根的惊惶注视下,撕碎了图画,扔到垃圾桶。

灵学会一行人来到ASD实验室。

帕顿夫人的装扮有些异常,除了依旧是一身黑色长袍,还蒙着一层黑色面纱,从发簪垂下来遮住了整张面孔。眼睛不能视物,她由两名随从搀扶着走进来,没与任何人说话,直接去了测试室。

她仿佛带来了某种无形变化,气温似乎降了,伯恩再次感到了那种莫名的寒意。

灵学会的精神领袖布里·贝拉也来了。这位女士年近50岁,却几乎看不出岁月在脸上留下的皱纹。她精神矍铄,仪态高雅,目光温煦而平和,棕栗色的头发梳理成一束盘结着,素色暗花的丝巾披在身后,走动间,柔顺的发丝在肩后泛着灵动的光泽。伯恩发觉这位笑容可掬的灵学领袖比报刊上的照片更显平易近人,她热情地逐一问候摩根和莱茵等人,商谈将要进行的测试,声音轻柔富有情感魅力。

灵学会来人中有几名学术界专家,当中一位长者让伯恩大感意外,竟是他大学时的心理学导师普林顿教授。不知这位老教授何时加入了灵学会。伯恩不禁暗想谋局者的意图,把他的老师请来,要给他制造心理压力吗?

“保罗,好久不见!”普林顿教授亲切地招呼他。“我一直关注着你,很高兴你取得的学术成就。年轻人,你从来不缺乏睿智冷静的头脑。”

“老师!”伯恩恭敬地说,“我的一切成就源于您的谆谆教诲。”

“哈,你东方式的谦逊风格依然没变。”普林顿爽朗地笑起来,“你现在也是有名望的教授了,但说句实在话,以科学包容的视野来看,你不该抵触超心理学,你得尽快深入这个领域,开垦这片广阔而神秘的处女地。”

伯恩心想,这话倒未必实在,他微笑着说:“您应该知道,我不仅质疑超心理学,质疑灵学研究,也质疑反灵学。我怀疑一切,包括自我怀疑。”

“怀疑论者……”普林顿笑着说,“所以你才是真实的?”

“怀疑一切”是笛卡儿哲学体系的第一原则。

怀疑世界的存在,怀疑自我意识的存在,怀疑神的存在……笛卡儿认为,在怀疑一切时,尚有一样东西不容置疑——怀疑的本身是真实的——我思故我在。人们怀疑,所以存在,否则不能怀疑。

伯恩回应说:“不管通灵术真实与否,我愿意亲身一试。假设能验证或证伪,这将是人类对自身、对世界认知的巨大进步。”

“这可不是你的真实想法。”普林顿收起笑容,严肃地盯着他说,“保罗,你言不由衷,敷衍我,只是为了避免尴尬,不想引起争论,是吗?”

伯恩心头一跳。老师的目光如炬,能洞悉人心,这让他有些局促不安。只听普林顿叹了口气,温和地说:“戒备心太重对才华横溢的你可不是件好事。无论怀疑与否,不妨坦诚明言,这才是做学术的精神。”

“晚上好,伯恩教授。”这时,贝拉过来对他说,“感谢你的参与。测试前我们可以聊一下,促进相互了解,你有什么疑问请直言。”

“暂时没有疑问。”伯恩转头看了看测试室,“说不如做,如果都准备好了,我们就开始吧。”

“我有个忠告。”贝拉还是说,“对即将发生的事情请不要过于理智,这会排斥感知到的意象。请你敞开心扉,遵从自我灵性的知觉。”

“好,我尽力。”

“教授,我还得提醒你,灵性觉醒意味着一段痛苦之旅的起始。这是无比艰难的心灵煎熬,远甚世间任何一种极端严酷的痛苦,如同在大海里失去船帆的小船,任由狂风巨浪颠簸,经历万般磨砺,直到心如明镜、洞悉世界、拨开云雾进入光明永恒的灵界。世俗的人如果不追求灵性的觉醒,只愿在当世有个平静的心态,安享一生,这也未尝不可。伯恩教授,你愿意唤醒灵魂吗?”

伯恩点了点头。

“你准备好承受心灵的痛苦了吗?”

“可以。”他耐着性子回答。

贝拉看了他一会儿,眼神复杂,随后昂首走向测试室。

伯恩与普林顿也一起过去,他不经意地问:“老师,你们认为的灵界在哪里?另一个世界吗?”

“灵界不在外,而在内。向外看是喧嚣,向内找到平静。”

“意识形态,是吧?”

“活着其实是放逐,死了以后,灵魂才是生命的形态。”普林顿教授耐心地跟他阐述,“寻找灵魂归宿是我们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最高目的。躯体只是灵魂的载体,没有永恒的身体,没有永恒的物质世界,只有永恒的灵界。灵界是祥和平静的存在,每一个灵魂进入灵界之前,将审视自己在人间的作为,接受引灵人的指引,醒悟自我缺陷,从而获得解脱,永住灵界。”

“引灵人?”

“灵魂来到世间,一旦进入人体就被禁锢,在人间的短暂一生中历经艰辛。在现世中,享受物质浮华也是孤独的,苦寻精神寄托而不得摆脱空虚。保罗,不要怀疑彼岸的存在,你将在生命中遇到引灵人。”普林顿走到测试室前停下,为他拉开门,看向独自坐在室内的帕顿夫人,“去吧!她就是你的引灵人。”

伯恩看去,突然感到此刻此景无比熟悉,似曾相识却又扑朔迷离。他深吸口气,独自一人走进去,不由得想,心理学上的暗示都是试图绕开人们的理性戒备防线,诱导潜意识,探索隐秘的内心世界。

测试室的门关闭,室内安静,如处地下墓穴。

顶灯熄灭。

伯恩站在黑暗中静待接下来要发生的事。

一点光亮了。帕顿夫人掀开面纱,手持火柴点燃蜡烛。在木桌上的两边放置两列蜡烛,每列四盏,盛有佛罗里达香水的瓷盘里装着圆盒状的蜡烛。

点燃的蜡烛浮在水上,一团团柔和的光晕倒映在水中,照亮室内方寸之地。

“请坐!”帕顿夫人示意他入座。

桌上放置着一面圆形的黑色镜子。

黑镜嵌在暗红色的方形木框里,基座厚实,雕刻烦琐抽象的线条花纹,类似某种图腾,纹路对称地围绕着黑镜。镜子直径约9英寸,外加屏风似的木框横摆在桌上,挡住了伯恩的视线。他看不到坐在对面的帕顿夫人。

镜面幽邃深黑,反射出一盏盏烛火的镜像。

伯恩看手表,时间显示是:19:38:38。

这个时间看上去有点特别,在他注视的一瞬间,时针、分针和秒针在表盘上重叠,形成一条线。而后,秒针一格格跳动,离开了时针和分针。

他记住时间,然后目光平视过去。眼睛渐渐适应了昏暗的光线,伯恩在镜中隐约看到自己的影像。在同一位置,透射着帕顿夫人的影子,朦朦胧胧,她与他的影像重叠在一起,形成一种特异的形态。两人的双眼几乎也是重叠的,仿佛他的眼睛同时注视着他和她,亦被镜中人注视。

一种奇妙的光学现象摄人心魂。伯恩避开镜子里的目光,观察蜡烛。那东西没什么异常,形状像一个装了蜡的瓶盖,看似是日常用于营造宁静气氛的香熏蜡烛,蜡色淡黄,蕴含天然植物精油,散发出怡人的清香。室内平静无风,火焰没有明显波动,随着烛光弥漫,空气中传来一股淡淡的兰花香气,让人油然而生温暖的感觉,身心得以平静。

“我丈夫是一名外科医生,死于医疗事故造成的病毒感染……”烛光微弱,帕顿夫人的声音从对面轻轻传来,仿佛夜雨落在耳畔。

“事故发生在四年半前,我丈夫为一名带有三种肝炎病毒的患者做胸部手术,不慎被缝合针扎伤,患上急性爆发性肝坏死,治疗两个月后去世了。我丈夫死前很痛苦,严重的胸腹积水,每天要做穿刺引流,饱受病痛折磨。他还能说话时,曾经对我说:‘人为什么这样痛苦,死都不容易’‘多莉,我爱你,我的灵魂会来看你的’。我丈夫说,医院里有濒死体验的病人讲述灵魂离体的感受,感觉自己穿过幽暗的隧道,抵达一个平静没有痛苦的光明之境,他说他想去那儿。临走前那晚,他从昏迷中醒来,告诉我,他做了一个奇妙的梦。在梦里,他透过一面黑色的镜子看见我,与我心灵感应,不用语言,他明白我心里的想念。”

伯恩抬眼看去,见黑镜里的那双眼睛仿佛闪烁着异样的微光。

“丈夫去世后,我请人制作了这面镜子,每天独自在家注视着它。时间久了,心里慢慢就有了不一样的感受。我感知到,世间的一切遭遇都有爱的存在,寻找着心里的爱,可以感应到灵魂世界。人终有一死,我们所爱的人终将失去躯壳,但我们灵魂之间的纽带不会因此而断。灵魂不灭,尽管生死相隔,我们依然能感知到对方。”

说完这番话,帕顿夫人沉默了片刻,然后问:“你想感知什么?”

“兰迪死前所见。”伯恩回答。

“请放松心灵,让我为你引灵。”黑镜深处,帕顿夫人的影子缓缓点头,“此刻,我们排除杂念一起静下心,看着眼睛,尝试问问灵魂。透过眼睛,可以找寻到你熟悉的光,那是灵性的相认。实际上,你们早已认识,但人心相隔,滋生不信任,是沉睡的灵性把你们再次聚在一起,在世间相认相依,共度一生,最终回归灵界。”

伯恩听着这话忽然想到,对于他,这一生唯一体验到的这种所谓的灵性相认,就是在今晨初见艾薇的那一瞬间。与她相互凝视,让他有种似曾相识的奇异感受。

那种震撼的熟悉感受异乎寻常,难以言说。

心头触动,伯恩不禁转头看向玻璃隔断。那里是烛光不及的昏暗处,虽然他知道外面有观测的人,但受单向玻璃阻隔,他根本看不清室外的场景,可不知怎么的,他忽然感觉到了艾薇。

艾薇就在室外,仿佛也在注视着他。看不见,但依然能感觉到她传递来的无形的亲切感,特别熟悉的心灵感应并未因为视线被重重阻隔而消失。

“人终有一死,而灵魂不灭,我们终将归于灵界……兰迪……”帕顿夫人的声音飘浮不定,以近乎耳语的声调开始呼唤死者的名字,“丹尼尔·兰迪……丹尼尔·兰迪……”

“……兰迪……”呼唤声隐含一种催眠的力量,让人渐渐平静下来。声音微弱,时断时续,慢慢变得几不可闻。

意识似被带入深水之下,而水面平静,清晰倒映着纯净的心灵世界。伯恩不觉放松下来,寻找着空灵无物的感觉,注视镜中人的眼睛,静静等待着兰迪的亡魂出现。

无风无澜,心灵平静。他祈祷,希望聆听到内心灵魂的声音,告诉他曾经发生的一切。

似乎过了很久……

长时间注视着镜子,精神有些恍惚。他突然发觉,保持头部不动,镜子里的眼珠也不会移动,无论他看向右侧,还是看向左侧。尽管他感觉到眼珠在转动,但镜中人那双眼却丝毫不动,凝固了一般,死死凝视着他。

他赫然一惊,意识忽然无比清晰。

“马克斯,你感知到丹尼尔的灵魂了吗?”一瞬间,他蓦然听到一声诡异之声从遥远处若有若无地传来……他猛地挣醒过来,仿佛被迅速抽离梦境,那句遥远的低语,像是发自脑海深处,而后飞快地离开了他的意识,让他抓不住,一刹那就遗忘了……

灵魂……丹尼尔……他恍然若失,只觉意识深处浮现一双硕大无比的灰褐色眼珠,从夜幕天穹一般的高处俯视着他,无尽的压抑令他遍体生寒。

近在咫尺,一双灰暗失神的眼睛,怔怔不动地看着他。那是他的镜中人像。伯恩不禁深吸口气,搁在桌上的手微微颤抖。随后,他发觉一个恐怖的状况——帕顿夫人不见了。

室内只剩下他一人。

光线昏暗,最后一盏蜡烛燃尽,火苗摇曳一下,熄灭了。

黑暗迅速压下来。伯恩强忍着没发出惊叫,在极度压抑又毛骨悚然的感受中等待着,浑身僵硬,心脏激烈跳动,他听到自己发出一下下沉重的喘息声。过了一会儿,室内灯亮了。光线漂白墙壁,雪亮刺眼。他眯眼适应了片刻,猛地站起身看过去。

桌子对面空无一人,帕顿夫人果然消失不见了。

伯恩压制着震惊,立刻看向蜡烛,见每一盏蜡烛都已燃尽,只剩下枯焦的灯芯。鼻腔隐约嗅到一股尸臭味,淡淡若无,却令他恶心欲呕。

以蜡烛燃烧的状况来推测,耗时不少……他被催眠了?回过神来,伯恩这才察觉,时间仿佛过了好久。

他惊疑地抬手看表——时间显示为:20:43:43。

时针、分针和秒针在表盘上重叠,形成一条线。

距他进入测试室竟然过了一小时五分钟。可他只感到短促的晕眩。就在意识模糊的瞬间,时间不知不觉地被偷走了——这是被催眠的特征。

强烈的挫折感袭来,伯恩不禁摇头苦笑,转身去打开测试室的门。

“感觉怎么样?”艾薇出现在门外,急切地问。

“你怎么来了?什么时候来的?”伯恩震惊不已。事情忽而变得诡异。他转念想起之前感应到艾薇的情景,竟然是真的!他环视实验室,只见实验助理员在查看检测设备的记录。摩根、莱茵、麦肯特、伯德和贝拉、普林顿等人坐在附近的休息区一起谈论着什么。

唯独没看见帕顿夫人。她提前离开了吗?

“我有事来晚了,想不到你……唉!”艾薇轻声叹息着欲言又止。她脸色苍白,碧蓝眼眸里溢满了担忧,流露出对他的埋怨。言下之意就是,警示过你别接近帕顿夫人,可你偏偏不听,反而还来测试,真让人担心。

“我没事。”伯恩勉强一笑,以示他状态良好。

艾薇摇摇头,神色宛然凝重。

伯恩预感不妙,心一沉,不禁问:“我的意识被控制了?”

艾薇没应答。实验室助理员重放录像给他看。录像使用超高感光度拍摄和红外探测技术合成,画面虽然像素颗粒大,但明晰可辨,从平视和俯视两个拍摄角度,捕捉到了室内场景的纤毫细节。

伯恩凝神看着显示器画面,只见他走进测试室在帕顿夫人的示意下入座,打量着黑镜。随后不久,帕顿夫人讲述丈夫之死,黑色镜子的来历,这期间他没出现异常,精神状态良好,一边聆听一边仔细观察着室内的动静。直到帕顿夫人问他:“你想感知什么?”之后片刻,他的反应忽然有些诡异,蓦然转头看过来,仿佛死死盯着摄像机镜头。

“你发现什么?”艾薇问。

“你。”

“什么?”

“我好像感觉到了你……你在室外看着我。”伯恩失神说。

“理论上,你应该看不见?”

实验助理员流露惊诧之色,在本子上快速记录他的话。

“我确实没看到你。”伯恩苦笑,“一种莫名的感应。”

他说出这话后如释重负,无所谓了,心灵感应带来的感受妙不可言,常理无法解释,但确实发生了“灵性相认”,就在他与艾薇之间。

看着艾薇,他嘴角荡漾的笑由苦涩化为温热。

“你笑什么?”艾薇皱眉,目光却舒软下来,似乎理解了他的笑。

“有意思。”伯恩的笑意更浓。要证伪这种感应几乎不可能,或许可以理解为第六感知觉,这在心理学研究史上有例证。

画面和计时器显示,他被催眠的场景发生在第11分钟,随着帕顿夫人呼唤兰迪的声音,他的神情越来越恍惚,最后目光呆滞地盯着黑镜,一动不动。从录像上观察,他仿佛变成了一具失去自我意识的躯壳,灵魂丧失,或像是灵魂渐渐远离他的身体去了某处。

看到自己被催眠的样子,伯恩泛起复杂怪异的滋味,恍若隔世之梦。

突然间,他见录像中帕顿夫人的双手在桌面上颤动,手指弯曲如爪,抖个不停,幅度越来越大。她坐姿挺直,身体僵硬,目光也呆滞如丧失了灵魂,她挣扎着,一下下抓挠桌面,悚然发出刺耳的指甲刮擦木板的声音,那样子犹如垂死挣扎一般。

伯恩紧紧盯着录像,头皮触电似的阵阵发麻——他瞬间明白,帕顿夫人做出了与兰迪临死前一样的挣扎举动。

“嚓嚓嚓……”抓挠声响持续不断,一声声尖锐地冲击着耳膜,令人神经随之震动。

蓦然,声响消失。帕顿夫人停住手,往前伸直手臂,手指几乎触摸到了黑镜,像要凌空抓住什么东西似的,但最终,手臂抽搐着失去了力气,软软耷拉下来,指尖颤动数下后彻底平息。

看上去,她像死去了。

烛光照耀,一股死亡的气息弥漫在四周,寒意沁入心脏。

伯恩浑身冒汗,手掌不由得攥紧,只觉呼吸困难。艾薇靠过来,握住他的手腕。他肌肤冰凉,紧紧握着才渐渐有了点温热。伯恩长出一口气,这才体验到恐惧如潮水般冲击着他。

随后,只见帕顿夫人苏醒过来似的也长出一口气,神情萎靡至极,仿佛透支了身体的全部气力,虚弱到极点。她软软地靠坐在椅子上喘息,呼吸声沉重,快要溺死的样子。歇了一会儿,帕顿夫人平静了些,拉开椅子艰难地站起来,俯身低头打量了一阵桌面,伸手从桌上拿起一样东西,看似揭开了一层桌布。她从桌上拿起一块薄薄的物体,拎在手上,然后步履沉重地走出了测试室。

“她拿了什么东西?”伯恩失声问。

艾薇没应声,紧紧拉着他的手。

伯恩只觉毛骨悚然,又颤声问了一遍:“她拿的什么?”

“一块木板。”实验助理员沉闷的声音传来,“帕顿夫人在木板上抓出一些痕迹,拿出来,等你去辨识。”说着看向休息区那边,摩根等人似乎低头看着什么东西在讨论。贝拉转头瞥了他一眼,脸上浮现狂热的欣喜之色。

“教授,我们检测到一个反常现象。”实验助理员说,“帕顿夫人施展通灵术时,你们身体发出的红外辐射能量中心波长为14微米,最高增至近57微米,超过人体发热极限。热像图显示,你们的波动频率和波幅一致,检测到的数值几乎一样,真不可思议……”

“还有什么?”伯恩盯着显示器中独坐的自己。他依旧木然坐着,对帕顿夫人做出的举动毫无知觉似的,在帕顿夫人离开以后也是这样,室内只剩他一人,画面静止,唯见蜡烛燃烧的火苗渐渐低矮,显示着时间在悄然流逝。

“往后都这样,到你清醒约40分钟,完全可以快进看。”助理员说,“有些遗憾,最灵敏的生物场探测仪没捕捉到异常。”

“之后你们听到反常的声音了吗?”

“没有,你没出声。”

“有点像……男人发出的一句话,很轻微。”伯恩迟疑地说。

“我们的监听拾音器很灵敏,可以肯定后来没检测到任何人声。”

伯恩不由得发怔,大脑一片空白。

艾薇等了他好一阵。待回过神时,他不禁油然地感激艾薇,在他惊慌无措之时陪着他。“我没事的,这没什么……谢谢你。”伯恩松弛下来,稳住自己的情绪,“我们去喝杯热咖啡。”

艾薇抬手理了理耳边的发丝,没来由地说了声:“外面下雨了。”

到休息区坐下。

伯恩看见了摆在茶几上的那块木板,薄薄的一片,长宽各约两尺。深色的木质类似于木桌的材质,以至于他进入测试室时,没发现桌面上铺着这块木板。

木板上被帕顿夫人的指甲抓挠出一道道杂乱无章的痕迹。他立刻死死盯着这些触目惊心的扭曲线条。乍一看,痕迹不是太明显,他要从不同的角度观察深浅不一的凹痕反射光线的变化,才能看出这些杂乱无规律的线条。仔细看每一道痕迹,尽管与浴缸里的痕迹和细节完全不一样,但总体看感觉相似,两者在本质上类似。

像是一幅画——波洛克抽象主义风格的“亡魂之画”。

帕顿夫人问:“你想感知什么?”

他说:“兰迪死前所见。”

伯恩可以确认木板上的痕迹图案正是兰迪死前所见。难以解释这种超感现象,他不由得震惊失语了。帕顿夫人真的感知到了他心中所想的意象?或者,感应到兰迪亡魂所感……不!不可能发生这种事。他想,灵学会也许一直在暗中监视他的行踪,知道他去兰迪公寓查看过那幅“亡魂之画”。是的,绝对是这样,他怀疑这是个精心谋划的骗局,对方以这种方式让他落入通灵术的陷阱。想及这个关键点,伯恩绷紧的神经不觉放松了些。

“教授……”有人呼唤他。

伯恩抬起头,发现周围一圈人都紧张地看着他,担忧、惊疑、激动、困惑……人人目光流露出的神情各有不同,都在期待着他的解释。摩根急促地问:“你看出了什么?这些痕迹和兰迪有关联吗?”

伯恩心念急转,权衡了一下,不得不点头。

摩根神色大变,与莱茵等人交换眼色,皆是沮丧地摇头、掩饰不住的惶惑不安。伯德质问他:“这意味着什么?”

伯恩吸了口气,讲述了他在兰迪公寓所见之事,手指木板说:“我感觉痕迹有相似之处。”

捍卫者们听了后惊疑不定,沉默地看着他。

贝拉和普林顿等灵学会的人面露喜色,激动不已,纷纷议论起来。“再次成功验证了超感。”普林顿兴奋地说,“伟大的通灵师,将成为揭开人类心灵奥秘的第一人。”

贝拉脸色微变,很快又保持着笑容说:“正如我的预言,帕顿夫人必将引领世人归于灵界。”

伯恩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心里暗暗推测。

警方没对外公布兰迪死亡案的详情,但浴缸里的痕迹不是什么大秘密,即使不跟踪他,也能从某些渠道获知,从而提前设局。随即,他又想到,对方怎么知道他会问到兰迪之死?假如他询问另外的事呢?这有两种可能,他被对方彻底调查过了,熟知他的底细,无论他要感知什么,对方都有相应的准备,就算有遗漏之处也可以搪塞过去,最多就是这次的通灵术失效,还可以准备下一次,以累计概率来蒙人。其次,对方也精通心理学,善于揣测人的心理活动,预计他关注兰迪事件,询问这事的可能性很高,提前谋划好也不奇怪。

沉住气,别被表面的假象迷惑,以免落入圈套。他提醒自己。

摩根说:“请再等几天,我们还需要更多的证据,做进一步调查。”

“可以。”贝拉微笑着说,“大家保持联系,欢迎提出质疑,希望最终化解各位的疑惑,让我们共同见证这伟大的时刻。”

测试结束,贝拉一行人告辞了。

“伯恩教授。”临走前,贝拉递给他一封信,“帕顿夫人给你的留言。你与其他受试者不同,她希望和你深入交流。”

伯恩收下信,送别普林顿:“回头我专程拜访您,聆听老师教诲。”

“好啊!我们畅所欲言。”普林顿欣然点头,“但要说教诲,对你只有一句:人之原罪与生俱来,妄念隐于内心,越是企图控制自我言行者,越容易为恶念所乘。”

伯恩若有所感,不由得问:“老师,我该怎么办?”

“坦荡于世——人生就是寻找真我的过程。保罗,祝好运!”

灵学会的人走后,摩根等人没再讨论测试的事,全过程监测数据俱全,有待做详细分析。莱茵宽慰了伯恩几句,表示感谢他的参与。

伯德悻悻地说:“也许该找个无神论者做受试人。”

麦肯特看着伯恩,目光闪烁出一丝非同寻常的异样。

气氛尴尬,大家看似一副心神不属的样子,随后也辞别了。伯恩与艾薇离开实验室,来到楼下,他问:“你没开车吧?我送你。”艾薇点头,神情萧索,默默走着,心事重重的样子。伯恩瞥眼她,问:“你住酒店吗?”

“姑妈为我准备了房间。”艾薇看了看夜空,“我要为兰迪守灵。”

雨丝飘落,闷热的暑气清凉少许,空气湿润,沁人心脾。

“他下葬了啊!”伯恩有些诧异。亲人守护死者的灵柩通常是葬礼前在教堂举行,不知艾薇今晚为何还要守灵。

“不是习俗那样……”只听艾薇说,“我和兰迪认为生命之谜是死亡。早以前,我们约定,谁先离世,灵魂如果尚存知觉,就设法突破生死屏障,与活着的人接触。”她眼眸凄楚,看似有些魂不守舍,娇小的身躯惹人爱怜,“我想再守灵一晚,愿他会来。”

“但愿吧!”伯恩感叹。

“你之前真的有感应?”艾薇看了看他。

“不确定……”伯恩迟疑了下。

路灯照亮艾薇的发丝边缘,在朦胧灯影处,她的脸显出几分柔美。隐约可闻到暖暖的香水味道,也许不是香水,而是随着她体温飘散出的独特气息……伯恩看着艾薇,忽而一闪念,说:“今晚我想去兰迪的公寓,你也去吧,我们一起等他。”

这个唐突而离奇的提议居然从自己的口中说出来?伯恩暗暗吃惊,为之怦然心跳。他忍住,没试图跟艾薇解释。警探给了他公寓钥匙,而他想在死亡现场尝试感应亡灵之类的话,听起来更像为某种目的找借口。

艾薇没应答,也没表现出惊讶,继续往前走去。路过便利店旁的电话亭,艾薇打了个电话,然后到店里买了一盒香熏蜡烛,微笑着对他说:“突然发现死者房间亮着灯光,恐怕会吓坏邻居。”

“我们可以用布堵住门缝,尽量保持安静。”伯恩也笑了,“在无人的房屋搞出古怪的异响,大概就是闹鬼传闻的由来吧。”

坐上车。伯恩看见车内后视镜时心里触动,他打开车内灯,凑近后视镜,保持头部不动,左右看镜子里自己的两只眼,赫然发现,无论他怎么快速转动眼球,镜子里的眼珠都不会动,像凝固了般注视着他。

“你看见我的眼球动了吗?”伯恩惊诧地问。

“动了,很明显。”艾薇侧脸望着他。

“可我看不到。”伯恩努力转动眼球,左右上下急速地看,但镜中人的双眼却纹丝不动。

这是什么诡异现象?伯恩无比震惊。之前在测试室看不太清楚,他还以为那是一种错觉,不料在清晰的后视镜里也是如此,他可以细致入微地看清自己的眼球、眼白、瞳孔反光,但不可见眼珠转动。

艾薇凑近后视镜观察自己的眼睛说:“有些奇特……也许是大脑的某种自我保护机制,让人忽略了眼球转动的瞬间。脑神经学有类似的现象,例如,大脑会自动过滤一些不必要的声音影像,而生理上,我们原本可以捕捉到更高频或更低频的声音、更广一些的光谱,那会增加大脑的运行负担,所以它做了过滤处理。”

“大脑欺骗了我们?”

“不算欺骗吧,是一种保护。假如我们感知到全部的外界信息,听到次声波、超声波在内的全频率声音,看到全部的电磁波谱,那简直太可怕了,没人能安稳地活下去。”

“以前照镜子,我从来没注意到这种现象。”

“我也是。人们很少观察自己的眼睛。”

“我们也很少怀疑大脑……”伯恩启动汽车,摇头说,“它其实不可靠。包括‘怀疑’的念头都是由大脑告诉我们的,谁知道它还暗中做过什么处理?也许,它不是对客观存在的真实反应,它还对我们隐瞒了什么真相。或者,从来不存在任何的真实——正如缸中之脑。”

“何为世界真相?什么是意识?”艾薇笑起来,“我们脑袋里那几磅重的灰色组织怎么运行的?这些问题困扰了无数哲学家和科学家,谁都无法准确定义和解释。”

“从科学角度解释意识的形态,这就是你从事神经学研究的原因?”伯恩问。

“最早不是这样的……大学时我想和男友在一起,选择了他读的这门课,可就在我感兴趣并努力寻找NCC的时候,我们分开了。细节不多说了,生活中通常会出现一些无可奈何的偶然因素。”

“那我能不能问什么是NCC?”

“意识的神经相关物。”艾薇解释说,“很多神经学家认为,我们要寻找一个能够产生某种特定意识感知的最小集合的大脑区域。NCC可能处于细胞级别,也有科学家认为,这种意识单位的集合可能更微小,意识也许在量子层面——意识量子。如果真是这样,那将是神经学的噩梦。意识的困难问题更多的要交由量子物理学家去解决了,基于量子力学形成意识理论。”

“你们还可以做镜子测试。”伯恩笑说,“这不仅是心理学家的活儿。”

镜子测试是1970年由心理学家设计的一项有趣的实验,用来测试婴儿和动物的自我意识。给黑猩猩、猫、狗、海豚、章鱼等动物照镜子,测试它们是否知道镜子反射的是自己。一些大脑发达的动物通过了测试,它们不但能感知到周围的世界,还能通过镜子感知到自己——它们拥有自我意识。而人类婴儿却测试失败了,人只有成长到八个月至两岁中的某一点,才能产生自我意识。

那些没有自我意识觉醒的初级动物,生存行为是“基因设定”式的,神奇的大自然就是生物机能的设计师。

“我们做的活儿比镜子测试多。”艾薇反驳他说,“这些年研究脑神经,我发现一个有意思的现象,在我们做梦的时候,自我意识发生了扭曲和剥离,我们是从第三者的角度来感知梦境,而对这种情况并无意识。我最近在用大脑影像技术,寻找梦境对应的特定神经元。”

“梦境的NCC。”伯恩说,“听起来像在寻找离体的亡魂。”

艾薇说:“很多搞意识研究的科学家到最后都坚信灵魂的存在。”

“你相信吗?”

“是的,我相信。”

“可他们在哪儿?”

这是“灵魂悖论”问题——灵魂如果真实存在的话,为什么我们感知不到,也探测不到任何迹象?

“至少有五种推测可以解释。”艾薇思索了片刻说,“一、对于离体的灵魂,被某种力量阻碍限制着不能与人沟通;二、因为某种缘故,灵魂不主动与人接触;三、与宇宙时空的宏观尺度相比,地球智慧生命出现的时间还不够长,灵魂作为高级形态尚不稳定,接触还需要一段时间;四、灵魂去了与我们无法接触的另外一个时空;五、灵魂已经与我们接触了,只是我们不知道。”

“这些解释都没法证实或证伪。”伯恩摇头,“灵魂根本不存在。”

“否定得太武断了。”艾薇说,“研究表明,很多大脑功能都是在我们无意识的时候进行的,比如细胞繁殖、体液调节、血流、心跳……”

“还有梦境。”伯恩打趣说。

“是啊!第六种解释,梦境是灵魂穿越时空与人接触的唯一途径。”艾薇忍俊不禁,“谁知道呢……”

“噢,明白了。”伯恩装作严肃地说,“这就是我们为兰迪守灵的最佳方式……在公寓里睡上一觉,梦见他的灵魂。”

艾薇的笑容消失了,似乎想到什么难过的事,神情忽然低落下去。

“抱歉!”伯恩自责拙劣的玩笑话瞬间就破坏了美好的气氛。瞥眼看过去,只见艾薇避开他的视线,转头望着车外的城市灯火缄默不语。

车内安静下来,伯恩握着方向盘注视前方。夜景潮湿,车流升腾的雨雾似乎带来静电般酥麻的感受。摆动的雨刮器摩擦车窗玻璃传来“咕叽”轻响,仿佛两个游离的灵体在暗夜缠绕而发出的羞耻之声。

他感到了压抑不住的紧蹙。

夜雨洗刷城市浮华的身躯,湿漉漉的,雾气迷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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