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遇从游廊东头逛到西头,拨草逗鸟,无聊极了,心中后悔:应该偷带一本话本儿出来的!他手扶着柱子,踩到游廊的栏杆上,远远地眺望见寺庙后山有一颗树冠极大的古树,眼珠一转,便抚了抚衣角,闲庭信步地往藏经楼去。
“逸哥,你快来帮我找一找,这里应该有一本《菩提道次第广论》的啊!”
薄遇破天荒的翻起了佛经,邵永逸心觉有诈,但是薄遇脚下一滑,差点儿从梯子上摔下来,他就麻溜儿滚出去帮忙了。而等他在茫茫经海里找到书,薄遇早没影儿了。
树林里的空气就是好!
薄遇手指戳了戳娇嫩嫩的浅紫色喇叭花儿,指尖染上一点儿花粉,引的小蜜蜂围着他转了好几圈。他笑眯眯地绕过花丛,继续往之前看到那颗古树的方向走。
木棍劈开空气,在地面上抽出一道深深的棍痕。草叶都被压进泥里,沁出点儿深绿的汁液。尹卓一脚后踢,手中木棍借力飞了出去。
薄遇眼睁睁看着平头的木棍擦着自己的鼻尖,插进旁边的树干里。
“你这……使的应该是刀法吧?”薄遇说。
尹卓默认,问:“自己来的?林里有蛇。”
“……”
薄遇很想表现出一副不怕的样子,但下意识抬脚往周围看了看。
“我送你回去。”
尹卓走过来。因为之前练武,他脖子里一块用黑绳挂着的翠色环玉露了出来,上面雕刻着一只正在低头食草的小鹿。
薄遇看见,愣了一瞬。他分明记得,清酒绯月也有一块一模一样的玉佩。
他犹豫着问:“尹公子,你前天进城时一直戴着斗笠,是有什么不能见到的人吗?”
尹卓未答。
“那……你知道京城里有一家子衿阁吗?”薄遇又问
“不知道。卖什么的?”
“这……”薄遇尴尬地抿住嘴,想了想又说:“你这块环玉很可能是子衿阁里的东西,你还是收好些,让别人看见了,会传不好的闲话。”
“这是我母亲的遗物。”尹卓说。
“抱歉。”
“不必。子衿阁,是烟花之地?”他把环玉收进衣领里。
薄遇看他似乎没有特别忌讳这件事,才松了口气,但也不敢再提了。
尹卓一路沉默,情绪越压越低。他不懂得寻找话题,所以比起这样拘谨疏远,他宁可薄遇继续好奇他的身世。反正他对自己那个身为西域舞女的娘亲没有半分印象,他只知道那是个好娘亲,可惜死得太早了。
两人一回到寺里,便正撞上一个着急上火的邵永逸。
薄遇连忙举手投降:“逸哥,我错了!下次再也不敢了!”
他下次肯定还敢!
邵永逸气得额头青筋都爆出来了,一把将薄遇从尹卓身边抓过来。
尹卓则在想:他和杀人不眨眼的暗卫都能相处得那么好,自己究竟差在哪里?果然……是因为身份吗?
他这一回走神走得确实厉害,连薄遇和他道别都没听见,直到一个僧人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才眨了下眼睛,问道:“何事?”
“师叔,元思方丈在静心室等你。”
“知道了。”
元思方丈年逾古稀,在静心室里跪了一会,便体力不支。尹卓让他扶着自己的肩膀站起来。
元思方丈问:“你又去见那孩子了?他现今如何?”
尹卓答:“和小时候一样,只是晚间睡得更沉了。”
“唉。”元思方丈深深叹了口气,或许是心绪有些乱,手中念珠也被他拨弄出了轻微的声响:“当初我与你说过的话,你都忘记了?你若是不想害他,往后莫再见他了!”
尹卓张口,没答。
元思方丈很明白他的性格,不再多言,只拍拍他的手背,道:“明日去领罚。这个月你待在静心室里,不许再出去。”
“是。”尹卓松开拳头。
***
薄遇回到客堂时,张氏已经离开了。薄遇深感奇怪,难道相隔十年的父女重逢,却无话可说吗?
他问守在门口的小厮:“张夫人临走可有说过什么?”
“没有。”
薄遇连忙追出去。张氏原本打算自己先走,被香杳一拖再拖,才等来了薄遇。
“姨娘,关于张爷爷,您还有什么……”
薄遇没问下去。
因为他看见张氏撩开软轿的帘子,露出一张眼角满是皱纹、神情冷漠的脸,以及起伏剧烈、并不似她所表现那般平静的胸膛。她怀抱着仇恨、渴望、原谅等等复杂的情绪而来,却只带了死气沉沉的绝望而归,回到那间富丽堂皇的牢房里,等待自己生命的终结。
薄遇一直不明白,张氏明明只要稍微服软,哪怕请他去向长公主求个情,解开禁足也并非不可能,至少她在侯府的生活会变得很好,不必受下人欺侮。
可她始终拒绝他的好意。
薄遇现在有些明白,或许她始终在奋力抗争的,是来自她父亲强加给她对权贵的渴望,用着对她自己最残忍的方式。
“薄小公子,还有事吗?”
“没有了,姨娘慢走。”薄遇后退两步,垂下头。
他想了想,又问:“杳杳,外公有和你说话吗?”
香杳小心翼翼地看了眼张氏的脸色,如实回答:“没有,外公让我们出去了。”
薄遇尽力笑了下:“嗯,我知道了。”然后目送张氏母子三人离去。
太阳底下只剩他一个人。没有欢笑,没有团圆。那些令他避之不及的东西,再一次毫无遮掩地平摊在他面前。
他有些想到静心室去,可一想起静安寺山门到静心室的距离,就放弃了。他骑上马,太阳随着他一同往西方落,马儿自己认得路,慢悠悠地停停走走,他也不催促,一晃一晃地发着呆。
路边有家简陋的茶铺还未收摊,有人坐在桌边摇着手朝他喊:“哎!小哥,来喝杯茶呀!”
薄遇指着自己鼻尖。
“哎!就是小哥你啊!赶路累了吧?前面就是京城了,不用着急,下来喝杯茶歇歇啊!”
“好啊!”薄遇立马露出阳光灿烂的笑容。他很愿意接受来自陌生人最真挚的关怀。
“老板,这里再上碗茶!钱一起算!”穿灰布衣的青年道。
薄遇拴好马,坐到青年对面。
青年的瞳仁里蒙着一层浊白的雾,似乎视力不大好,眼睛眯成一条缝瞅了薄遇好几眼,才笑道:“小哥笑起来可真俊俏!跟京城里的贵公子似的!我刚瞧你都快从马背上掉下来了,有心事啊?来点儿蜂蜜不?这茶涩,加点蜜缓缓?”
“谢谢大哥!”薄遇接过舀蜜的勺子在茶碗里晃了晃。
花蜜的甜气压住了茶水的涩味,反而激出点茶香。薄遇抿了一口,满足地眯起眼睛,把被热气蒸出来的那层泪光全藏进浓密的睫毛里。
“这蜜可真香,大哥自家酿的吗?”
“是啊!我是个走货商,自家做点蜂蜜大酱拿去城里卖!”
“大哥平时都走哪条路?下次我去光顾,多买几罐蜜,我娘亲肯定喜欢!”
“好啊!欢迎欢迎!”
青年的颊边有两个很深的梨涡,爽朗而稳重,像是邻家的大哥哥,如果不是因为眼睛有疾,应当会很讨女孩子喜欢。薄遇没敢太冒昧的八卦,但心思有些飘忽,也仿佛忘记了刚才的烦恼。
他从小到大就是这么爱管闲事,如果他帮不到别人,就失去了自我存在的意义。尽管世事无圆满,他也会尽力找一个心安理得的平衡点,至少是不后悔的,像正在沉落的夕阳一样,有着明日照常升起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