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中心跪着个披麻戴孝的年轻姑娘,演的是一出老掉牙的卖身葬亲戏码,非要说有什么不同的话,大概就是这卖身的姑娘模样格外漂亮!笼烟眉,含情目,面若桃花春带雨,一身粗麻孝衣也掩不住她的明媚之色,反倒衬得旁边那位滥好心的小公子更加可怜一些。
小公子被她抱着衣角,脱不开,走不掉,劝她不听,只能紧紧护着怀里的食盒左右为难。
也许是因为他这窘迫的姿态实在可笑,人群中竟然有声音为他说话:“俺说丫头,这笔钱可不少,买间铺子都够了!人小公子既然有难处,你又何必不要脸地扒着不放!”
此语前半句还是劝说,后半句便带了几分意味不明的嘲讽和羞辱,那姑娘仿佛受了更大的委屈,咬着唇低下头,自然有不少人帮她反驳,可惜一找见了说话的人,就被屠夫满身的横肉与血腥气吓噤了声。
小公子傻乎乎地对着屠夫感激一笑,天生如弯弯月牙儿的双眼眯起来,溢出一股沁人心脾的甜意。再有人尝试着开解姑娘,他就跟着一个劲儿地点头点头,目光真诚直至让人忘记了原本的事情,只顺着他的意思走,以搏求他更多的回应。即便没有人主持公道,言论也在诡异地向着小公子一边倒。
姑娘头一回遇着这种情况,脑子有些懵,却是应了屠夫那句话,抛弃脸皮赖着小公子,身躯不住地往他身上贴去。清酒眼见着小公子眼底的那分慌乱,随着她的举动逐渐放大,变成永夜的恐惧。
清酒微微摇头,算是看在已经跳脚的绯月的面子上,决定帮一帮他。这件事分明很容易解决,只需要他……
“小女子倒是觉得,这位姑娘身世可怜,钱财能解一时之困,也容易招致灾祸,不如寻一个安身之所。公子看来出身寻常富贵之家,添个奴婢应当不是难事,何必这般推脱?”
小公子一心躲避着那姑娘靠近,压根没听清酒说话,还是绯月得了准许跳出来,简单粗暴地揪住姑娘的后衣领,把她丢远了,小公子才总算松一口气。
“没事了,别怕别怕。”绯月在他跟前轻声地哄着,又将清酒的话翻译了一遍:“你说你是什么身份?你家哪由得她想进就进?真不怕掉脑袋!”
“啊?”小公子疑惑一声,然后反应过来,赔笑道:“也是哦!”他常避免身份压人,该用的时候竟然忘了!
这一下,小公子有了底气,腰板挺直了,顺着清酒的问话解释道:“我若是寻常人家的少爷,能帮姑娘一把,自然不敢推脱,可……”
他摆出一副愁容,场面戏做得十分充足:“在下薄遇,父亲乃是当朝一品定南侯,母亲是婉琳长公主,大哥是京卫神机营统帅,我们家的仆从一概由皇帝舅舅亲自从宫女中选出,姑娘要进我家,需遭受层层排查不说,最后也可能被当细作处理掉……姑娘!哎呀!姑娘你怎么走了?我话没说完呢!”
别说那心怀不轨的姑娘卷钱跑了,就连人群都散了一大半,皆是先前跟风指责过他的,怕他狭隘报复呢!屠夫与他拱一拱手,没说什么,反而是他主动寒暄,翘着尾音地撒娇道:“多谢胡叔啦!赶明儿我府里包饺子,麻烦您送些上好的猪肉过来呀!”
“劳小公子照顾!”屠夫哈哈一笑,就此离去。
清酒对薄遇其人有些改观。
在这名士才子云集的京城里,薄遇连个名号都排不上,坊间流言也少,基本都是酸他纨绔败家、文武不能的。而就清酒此番所见,流言非虚——小少爷不知穷苦,几十两银子说丢就丢,毫无气魄,时常犯傻,走起路来轻飘无力,似乎身体素有顽疾。可他有着一个无法忽视的优点,就是天生讨人喜欢!
讨人喜欢,说得容易做得难!就如此刻他微微笑着朝清酒走近,一向抵触生人的清酒竟然提不起半分警惕之心,他仿佛被剔除了人性的一切阴暗,只留了一团不刺眼的白光洒向人间。
“子衿阁清酒,见过薄小公子。”清酒朝他福了福身:“多谢薄小公子先前照拂舍妹。”
薄遇回礼道:“不必客气,绯月性格可爱,能和她做朋友是我的荣幸,清酒姑娘也是一样。”
客套话没说够三句,绯月便如一门小炮弹冲进两人之间,对着薄遇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恨铁不成钢的抱怨,清酒想拉都拉不住。
“你竟然给了她好多钱!好多钱!我都看见了!你不知道她是骗人的吗?那一看就是吃了饱饭才出来卖惨的!比你力气都大!我也还饿着呢!”
薄遇哭笑不得,但抓住了最后一句重点:“把你饿着了呀?正好我买了点心,要去找你呢!幸好遇上了!”
绯月典型吃人嘴短,又想起眼前这人方才细数的那一堆吓死人的皇亲国戚,颤巍巍把手指收回来,去接薄遇一直护得严实的那盒点心。清酒留心瞄了一眼食盒上的标记,是京城中最负盛名的思味轩。
思味轩走的是精致奢华路线,在点心花样与味道上尤下功夫,因而每日售卖有限,一开张就被等在门口的大户家仆们买光了,绯月哭着闹着要吃好几回,一次都没赶上!而此间已近午时,绯月打开盖子,里面点心还是热腾腾的,显然刚出炉不久,让清酒不禁感叹,有权有势的人家果然哪里都方便!
薄遇瞧着绯月六亲不认似的往嘴里塞着点心,特别乐呵的摇头晃脑了一会儿,才寻着机会问姐妹两个:“我见刚才那姑娘,临走时特意瞪了你们一眼,有些奇怪,听绯月的意思,你们认识呀?”
绯月义愤填膺地张口:“她是偷儿!惯会骗人的!”
“嗯?你怎么知道?”薄遇暗戳戳八卦。
绯月却一哽,不出声了,埋下头继续塞点心。薄遇一边笑她,一边把询问的目光转向清酒。
清酒平日不爱接人话,被他灼灼望着却心有不忍,开口解释道:“她名唤丹姿,前两个月被卖进子衿阁,偷了不少金银细软,高妈妈本想把她送官,没想到路上有人帮她逃了。应该是团伙作案,手法很熟练,月儿被骗替她说过不少好话,所以气得狠了。小孩子口无遮拦,薄小公子别介意。”
“不会不会,有什么说什么,这样最好。”薄遇搓了搓手指尖,似乎对丹姿的事情颇为在意,微叹道:“果然她打得是这个主意吗……怪不得执意要跟着我……”
“你知道?”清酒惊讶,对薄遇的智商又有了新的认识。绯月的眼珠也飘过来,不满地鼓着两颊。
“当然呀!我怎么是糊里糊涂就给钱的人呢?”
薄遇莫名其妙的骄傲再次激起绯月的怒火,让她连刚刚下肚的点心都忘了:“那你傻呀!知道骗人的还给钱!”
“那怎么一样?”薄遇依样鼓起嘴巴,把她怼回去,又缓缓谆谆道:“就算知道是骗人,也没人愿意跪在街边受人指指点点,给些钱就能解决的事,多好!”
绯月被气到无语,清酒则撇开眼睛,腹诽一句:“果然是个纨绔!”可腹诽完了再正眼瞧他,竟发现他像个宝贝一样,头发的颜色比常人浅很多,阳光一照就变成极暖的棕金色,奶白的肌肤,水润的眼眸,笑容里丝丝缝缝透着股甜意,腻得让人喘不上气,又透亮地冲刷着人灵魂深处。
薄遇,薄遇,清酒心底默念了两遍他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