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圆节之于薄遇,团圆反而是次要的。因为他的父母兄长,都像是不惹尘埃的高岭之花,生长于自我的世界中,绝不会施舍一分心神于俗世庆典。这样一个堪称寂寞的日子,薄遇最重要的任务却是做一个公平公正的散财童子。
早前他就在思味轩定做了大量的月饼礼盒,中秋清晨伊始,仆从们便如同任劳任怨的小蜜蜂,将礼盒送至京城各处。除却必需薄遇亲自上门走动的亲友,有交集没交集的王公大臣们也照例会收到一份月饼礼盒和精心准备的礼物。太子殿下始终将此理解为薄寻授意的贿赂拉拢,不满多年,而薄遇只是对他无语地歪歪头,不予理会。
其实这些月饼礼盒,绝大多是分发给平日照顾他的百姓们。尤其在长安大街,定南侯府的仆从几乎是拖着马车,一路分发礼盒,从城中的济民医馆,到城南的子衿阁、锦绣布庄,城西的花圈铺,城东的翡翠湖码头,还有恰巧进城来卖黄豆酱的盲眼青年……这些人的笑脸,才是薄遇心中幸福感的真正源泉。
邵永逸被薄遇强制放了半天假,也拎了两盒月饼,去约会他的青梅竹马。
在襄达伯爵府,薄遇正在和他的表三舅姥爷寒暄时,最后一个无亲无故无假期的程白忽然跳出来,把当场人都吓了一跳。
“小公子,世子爷急信。”
薄遇叹了口气,这一个两个的可真会挑时候!随即告罪,走到屋外的长廊上。
程白说道:“有两个消息,一个来自苏州,太子查到李娇的货物中夹带违禁品,正在追查货源。”
“嗯……”薄遇托着脸颊,明显有些不悦:“是那批茶叶?知道是什么违禁品吗?”
“不能完全确定。但照目前的情报,很有可能是乌香。”
“什么!”薄遇胳膊肘一滑,差点咬到舌头,心有余悸地摸摸嘴唇之后,还没缓过神来:“那东西……不是说有剧毒,已经禁止种植了吗?”
“剧毒只是官方说法,实际上少量能起到镇痛效果,没有副作用,很多民间医馆都在使用。只有大量长期吸食才会造成瘾症。从李娇运送的数量上来看,应该不是卖给医馆,而是提供给瘾君子们牟取暴利。而且因为运输走的是水路,中间没有停靠检查,所以目的地很可能是京城,世子爷已经在着手调查,请小公子务必小心,尽量撇清和这批货物的关系。”
“这……”薄遇一时心乱如麻,自暴自弃道:“那另一个消息呢?不会更坏了吧?”
“有西域猎鹰国密探入京,世子派的人跟丢了,麻烦小公子帮忙找一找。”
薄遇欲哭无泪:“这真是我收到过最好的中秋节礼物了!”
“……世子爷还说,请小公子不要撒娇,如果事情办不好,以后每天的训练加倍,不要以为他不知道您最近都在偷懒。”程白果然残忍无情。
薄遇立刻挺直背脊。
不!难道还有什么比早晚围着侯府跑圈更痛苦的事情吗?没有!
“话说这襄达伯爵府中的景致就是仿效苏州园林的吧?”薄遇一边左顾右盼一边自言自语:“我记得三舅姥爷的第五房妾室就是苏州人!走了走了!我要去打探消息!”然后因为心不在焉左脚拌右脚一个踉跄。
薄遇表面的混乱,少部分是故意给别人把柄抓,大部分则单纯是撒娇,但实际条理清楚,甚至乐在其中。有事情做总比闲得走街串巷要好,薄遇那副宁静温和的表皮下,总雀跃着一颗调皮捣蛋的心!
而另一边,京郊静安寺,却是一副刚好相反的、表象欢欣暗藏危机的景象。
难得从静心室中解放出来,尹卓正在进行着他平生唯二的休闲娱乐项目之一——扫地。
不到他胸口高的小沙弥站在离他三米开外,小心翼翼地唤他:“师叔祖,方丈请您过去,说是有您的远亲来访。”
尹卓脸上的表情扭曲一瞬,默默抬头看了看天边的太阳,确定是从东边升起的没有错,那么他哪儿来的远亲呢?他母亲早在二十多年前就被遗弃客乡,他父亲也不肯认他,又难道说是他之前在京城露面被那个女人发现了,所以想了新的办法来赶尽杀绝吗?
小沙弥被尹卓那双“凶神恶煞”的眼睛注视片刻,已经有些腿软了。这位年纪不大辈分极高的师叔祖,可是有着不少可怕的传言,诸如杀气太重被囚禁在静心室清洗罪孽之类的,连小沙弥的师父见到他都要退避三舍!
尹卓也已经习惯了被人歧视,谁叫他长得不一样呢!他没有回应小沙弥,只是搁下扫帚从他身边走过去,远远地才能听见小沙弥长松了一口气。
肃静的方丈室内,高大的白种男人稍稍俯首,对着鎏金的小佛像行了个绅士礼。他一头金色的短发打着卷,手上戴着白色手套,偏又入乡随俗的穿着汉服,显得不伦不类。元思方丈沏了清茶,伸手道:“尹施主,请。”
尹兰德拜佛时不跪,此时皱眉瞅着蒲团也不肯坐,茶也不喝,木愣愣地杵在原地,神情看上去和尹卓真有几分相像。
尹卓一进门,看见的便是这么一幅家长会三方会谈似的严肃景象。
“卓!”尹兰德倒是像见了亲娘一样的热情,揽着他的肩膀使劲拍,夸赞道:“果然是我猎鹰国的勇士!你长得和你祖父年轻时一模一样!你的祖父非常想念你,这次你一定要和我回家去!”
尹卓设想了一路、警惕了一路,自以为心理准备十分充足,冷静如常地将尹兰德推开,心中斟酌:“我的五官分明更遗传生父,这人是不是胡说八道?”
但他脸颊上的肌肉在笑。他是真的感到高兴。
他完全被尹兰德这热情的一抱给抱懵了,他已经听不清尹兰德嘴里呜呜嗡嗡地在说什么,只是被动地回应着,稀里糊涂把自己卖了个干净彻底。
元思方丈默默捻着佛珠,道了一句“阿弥陀佛”。他一直不应允尹卓剃发,就是知道早晚有这么一天,尹卓身在佛门,一颗心却始终向着尘世。
“不用担心,你有很多时间去向你的亲人朋友告别。”尹兰德说:“等到使团离开时,我再来接你一起回家。”
直到尹兰德离开前,他都不断重复着“你的祖父很想你”这句话,似乎再多也没有话可说。尹卓却是相当受用。赵国人多含蓄,又排斥惧怕异族人,尹兰德直接热烈的表达立即给予他一种归属感,仿佛他天生应该说着和尹兰德一样的语言。
绿叶青阶的静安寺,扫帚清扫地面时发出的“刷刷”声几百年如一日。尹兰德侧耳听着仿佛来自于遥远国度圣教堂中的悠扬钟声,依依不舍地和他的表外甥告别,跨上高头大马离开了泰清山。
“太简单。”他笑道。
傍晚时分,京郊一处民房中。
尹兰德换回一身坠着金色流苏的纯白制服,对着某个背影单膝下跪,用猎鹰国的母语说道:“主人,您托付的任务已经完成。那个男孩非常单纯,卑职担心他是否能够完成殿下的计划。”
“我相信,”那人回道:“他是一个本不存在的人,没有人比他更适合得到王的信任。兰德,你做得非常好。”
“这是属下的荣幸。”
窗外,纤细的树枝微微晃了晃,一个黑影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