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内极为宽敞,靠里设了精致的碧色牙席,铺有天青色缠枝莲花的锦褥,背后是松软的靠垫,供她或坐或躺。敞亮的车窗下放着一张紫檀小几,上面搁了个食盒,打开看是一碟炙羊肉、一碗桂圆鸡子粥、一份葫芦头,竟都是热的。
“我怕你会饿,就提前让人去酒楼叫了些吃食过来。”
他的声音在车帘外悠悠地响起。
平心而论,他这把嗓子是极动听的,如冰玉相击般清冷,偏又裹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若即若离,忽冷忽热,不知不觉便让人沉溺其中。
“厢板后有个隔层,里头放的是诗集和画册,你觉得闷的话,可以翻来看看。”
他又道。
真是做戏做全套,体贴又周到啊。
裴舒撇了撇嘴。
只可惜车帘太厚,他压根看不见。
“我来护送你家娘子。你们就坐原先那辆马车走。今日之事自有人善后,切不可乱嚼舌根。”
一名相貌寻常的护卫翻身上马,对两个嬷嬷叮嘱道。
两人煞白了脸,慌不迭点头。
其实不用他特意交待,为了自保,她们也会守口如瓶的。
“驾!”
他驭马的技艺极精,一路行来,裴舒没有感觉到一丝一毫的颠簸,甚至连碗里的粥都没有洒出来一滴。
食盒里的其他东西也维持着原样,分毫未动。
这倒不是她清高不食嗟来之食,只是……
只是他怎么不晓得备双筷子?
是故意的呢,还是成心的呢?
她合上食盒的盖子,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罢了。
不如去看看隔层里放的什么书,就他那德行,估计又是不正经的戏本或春宫。
“《诗经》,《尚书》,《礼记》,《周易》,《春秋》……”
映入眼帘的是很正经的封皮,很正统的四书五经。
莫非他转性了?
“夫性命者,人之本;嗜欲者,人之利。本存利资,莫甚乎衣食。衣食既足,莫远乎欢娱。”
裴舒随手取过一本,只翻阅了两行便陷入深深的迷惘——四书五经的哪一本都不像是这样的开头啊……
莫非她孤陋寡闻了?
抱着这样的疑问,她继续往下看。
“欢娱至精,极乎夫妇之道……化初辟,洪炉耀奇,铄劲成雄,熔柔制雌。铸男女之两体,范阴阳之二仪。观其男之性,既禀刚而立矩;女之质,亦叶顺而成规。夫怀抱之时,总角之始;虫带米囊,花含玉蕊……”
好像越来越不对劲了?
裴舒蹙眉。
“睹昂藏之才,已知挺秀;见窈窕之质,渐觉呈妍。燕接翼想於男,分寸心为万计。然乃求吉士,问良媒……柔情暗通,是念凤凰之卦。乃出朱雀,揽红裈,抬素足,抚肉臀。女握男茎,而女心忐忑;男含女舌,而男意昏昏……”
裴舒咬牙切齿的把书扯成了两半。
真是长进了啊!居然拿正经的封皮包装着不正经的内容糊弄她!
……
延寿坊,裴家。
爱女心切的程氏在松寿堂软磨硬泡了一天,总算让老虔婆开了尊口去找裴文起说情,把裴七娘从祠堂里放了出来。看着裴七娘膝盖上的一片淤青,她眼圈不由自主的红了,心里难受得紧,恨不得把裴舒碎尸万段。
“什么?出去是一辆,回来是两辆?车夫也换了?贱婢可真会勾三搭四,出去也不闲着!”
而后黎嬷嬷带来了这个消息,她顿觉精神一振,迫不及待要搞点事情。
“娘子,使不得。前头的那辆是莲花徽记,一看便知是博陵崔氏的马车。”
黎嬷嬷赶忙按住了她。
本朝民风开放,即将成婚的小儿女别说是同车而行了,就算把臂同游也不稀罕。若煞有介事的捅出去,被笑话的人只能是程氏。
“这么说,崔家的郎君也来了?”
裴七娘放下手里的汤匙,眼里满是探究的神色。
“没有。来的是崔家的车夫,已经走了。”
黎嬷嬷答道。
“咯咯咯!”
裴七娘突兀的笑了,吓了两人一大跳。
“我就知道她的亲事有问题!如果崔家真的有诚意结亲,怎会捱了两年都不曾登门拜访一次?如果她真的要嫁入高门,怎会一直鬼鬼祟祟的躲在乡下的老宅,见不得光?其中肯定有猫腻!”
她头头是道的分析。
“崔公子定然不是真心待她,不!他心里根本就没她!他早就有了心爱的女子,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生怕对方出一点意外才推她出来做挡箭牌的!哈哈,贱人就是贱命,扯着虎皮当大旗,迟早会露馅的!”
屋内一阵沉默。
片刻,黎嬷嬷艰难的开口,“七娘子,你说笑了。凭崔家郎君身份之贵重,门第之显赫,岂会窝囊到没办法护住自己的意中人,还得找六娘子一介弱质女流帮衬着?何况哪有男子会拿自己的婚约当儿戏的?而且……他并非和裴家没有来往,逢年过节,他都会给府里备上厚礼,只不过没有经旁人的手,全数送进了老宅,由六娘子收着。他上裴家拜访也是有的,只不过……”
程氏虎着脸补充,“只不过次次待的都是裴相爷那边,那贱婢也屁颠屁颠的跟着,却没记起要拉扯你一把,带你多结识几个贵人,只顾着自己攀高枝!哼,她明摆了就是嫉妒你,怕你抢了她的风头,怕崔家郎君看上的人是你!”
“阿娘,你真烦,什么阿猫阿狗都拿来跟我凑对!”
裴七娘大感恼怒。
“好好好,阿娘不说了。我儿何等金贵的人,哪能捡贱婢的残羹剩饭吃?”
程氏赶紧赔笑。
出身五姓七望之家的贵公子是残羹剩饭?
黎嬷嬷一口气憋在胸肺间,险些喘不上来。
这叫什么事儿?蠢货她娘给蠢货开门,蠢到家了!
算了,算了……
她深深的吸进一口气,自我安慰道:没有死蠢死蠢的主子,哪能衬托出她这等拔尖的管事娘子?
“吁。”
那厢的秦嬷嬷愁眉苦脸的拨着碗里油汪汪的狮子头,强行忍住了呕吐的冲动,长长的呼出一口气。
未来的姑爷果然将善后一事做到了极致,从进府到现在居然没有任何人发觉她们晚归的异常,也没有任何人发出好奇的探询,仿佛她们真的是高高兴兴出门,平平安安归来。仿佛……真的是再平常不过的一天。
而那个背主求财的车夫被抹去了所有的痕迹,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
留存于脑海中的血淋淋的记忆却不是想抹去就能如愿的。
人头……一刀斩下,在阴沟里载浮载沉的人头……车厢的一角,包在靛蓝色细麻布里,豁口齐整的人头……一个,是钱庄少东家的,一个,是自家车夫的……堆在碗里,酱红的,圆溜溜的,一坨坨的……是狮子头……不、不是人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