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壁立的岩峰仿佛围屏,将大片荒滩与外界隔离开来。荒滩深处,是湖水干涸后遗留的泥沼。在草滩与泥沼之间,有一座长着数十株古松的土石岗子。
土石岗上原来有两间猎人居住的小石屋。
后来猎人去了城市,石屋被蛇和山耗子占据。岗子下也住上了另外的客人——一头雌豹。
1
独眼的断尾老豹[1],钻出暖烘烘的树洞时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季节早已交春,老豹身上柔密的冬绒几乎脱尽,只剩下华丽却粗疏的一层外毛。冬天却无期限地拖延下来。于是春寒变得难以忍受。
这就是衰老吗?
早先的它从不在乎节令。它的血总是滚烫的,一刻不停地在它年轻的肌体内奔涌,寒冷便从它身边惊悸地逃散。它无所谓冷热,也从不感到疲惫……那一去不返的美好岁月啊!
那时它很少在白昼出猎。夜行的红豺远远望见它,就会知趣地回避——自从它挥爪将为首的一头豺狗子撕裂了胸脯,那个小豺群再也不敢冒险与它争夺猎物。同是那些豺,它们现在还对它心存敬畏吗?
仅剩一只眼的老豹摇摇脑袋,仿佛要摆脱那不切实际的思绪。它美丽的长尾,就是前不久被红豺咬断的!倘不是它的巨掌余威尚存,它几乎被阴险的豺狗子掏了后窍……
它不得不改在白天出猎。这不仅是因为荒野的夜猎为豺群所垄断,而且,它窝里的两只小豹夜间也离不开它的保护。小豹曾是四只。其中最调皮的老大月夜擅自外出,碰上豺群,被啃得只剩半个脑袋。
它让出了夜间。
只要光天化日之下这片被人类遗忘的荒野还能容它称霸,它再无奢求。它老了。即便食肉猛兽,年岁大了也容易知足的。
追逐一只野兔穿越草地,老豹微微感觉到有了些暖意。
树洞里那一双儿女眼巴巴地盼它为它们猎回早餐。它可以用这只野兔的血漱漱口,滋润一下饥火熊熊的肠胃,再将兔肉带给小豹……
但它很快就累了。它大口大口地喘息着,那兜着弯儿跟它捉迷藏的野兔,在它的独眼里模糊起来,化作一道飞速盘绕的灰带子。
老豹便不再傻盯着追。体力下降,它还有经验啊!它伏爪蹲身屏住呼吸,就在那“灰带子”完成一个新的半圆行程后直蹿出去。
它仅仅按住了野兔短尾梢上的一撮粗毛——一线之差。呼!那叹息般呼出的浊气吹飞了爪底沾着的兔毛。
老豹挥掌打落一撮在空中飘摇的绒毛,让呼吸匀和下来。没关系,它有力量再来一次。
借一丛灌木做掩护,老豹悄然滑行了数步。活蹦乱跳的小动物还在卖力地兜着圈儿。那是一位极力想把危险从儿女身边引开的母兔,一位弱小却同样可敬的母亲。
为了救助敌害威胁下的后代,母兔使尽了全身解数。如果发现强敌没有从后头追来,母兔会做出种种不可思议的举动。它一再有意暴露自己,迂回,蹦跳,甚至假装受伤,慢腾腾引诱着那些动辄可以将它碾为肉酱的尖牙利爪;不到生死攸关之际,它决不做拼死反抗。
这种战术很感人,却休想瞒过有经验的老猎手。狐狸或黄鼬碰到这种情况多半要放弃追击。兔子逼急了也会动用爪牙,对它们来说,与其冒着伤痛的危险去与母兔纠缠,不如凭借嗅觉反向侦察,到兔子的老巢捕食那些丝毫没有反抗能力的仔兔。
碰上狡诈的老猎手,再有牺牲精神的母兔也唯有徒呼奈何。
但老豹只能穷追这一个。它并非为兔妈妈母性的勇气所感动,也没有留下待小兔长大后再捕食的长远计划,它之所以穷追,是因为它很难找到小兔;而且相对于体形庞大的它来说,小兔崽子不够塞牙缝的。它死盯着那舍身救子的母兔,又循着一条切线纵出——
这回,它调动了全部经验和每块肌肉的合力,务求必胜。
然而,就在它将要扑上目标的瞬间,一股异样的尖啸从脑后袭来。老豹埋头躲闪,前爪蹬住一个树桩,才勉强消解了前冲的巨大惯性。
那尖啸的气流便掠过它的身子扑向前方。
它于是看到一只褐斑隼雕[2]。
双翼后折的大雕如一发炮弹命中了母兔,随之借助俯冲的余力向前飘行一段,就潇洒地扇动翼翎,提拎着野兔缓缓升空,渐去渐快,倏尔化作一星黑点,在雨雾迷茫的天际消失了。
似被惊呆,老豹僵立着,好半天一动没动。
它再也不敢自命为荒野的霸主了。
白天,这个小小世界的真正统治者成了雕。
它让出了黑夜,白天也不属于它。它拥有的,只剩一段逝去了的时空,一段对英雄业绩的美好回忆。
老豹软耷耷地趴下了。算了吧,让它就这样睡去一睡不醒,让它在对往事的追忆中了此残生……肠胃剧烈地痉挛,却执意要将它拉回现实,它又看到四只灼灼的豹眼——那是残剩的一双儿女血气未定的眸子,饥饿,却并不失神,透着豹族特有的凶悍。
它必须活下去。在把未来交给儿女掌握之前,它死也不能瞑目!
努力支撑起疲惫乏力的身子,老豹艰难地走向一片野鼠出没的洼地。
雕的剪影,又在浓云衬托下出现了……
2
赶在老对头前面那英武潇洒的一击,使雄雕得意了好久。
它曾经是一羽猎雕,一只受过捕猎训练又遭主人遗弃的隼雕。
当这一带被划为禁猎区,而城市的繁华频频产生的诱惑使山民们对荒野日益厌倦,主人也跟随山中的农户一道搬迁了。
临别,猎人解开了猎雕脚上那对记载着无数光彩业绩的铝环,放它们回归自然。
同时遗弃的还有一条浑身漆黑的老猎狗。
老黑狗在主人走后日夜哀号。它守在石屋子门口,非但不去狩猎,连主人留下的食物都不碰一碰。一再等不回主人,绝食后变得骨瘦如柴的老猎狗心烦意乱。一个雷鸣电闪之夜,它独自走向荒野,循着它与猎人曾经搜索猎踪的路线,发疯似的穿行于峰岭谷坳间。
不幸,它遭遇上了卷土重来的雌豹。
老豹曾为这片山林的王者。被猎枪吓跑之后,它好久没敢到这边露面。山间狂奔的猎狗引起了它的关注。它悄然跟踪。当它弄清楚这条狗身后确实没有了人与枪的结合体,就抄近道赶到了猎狗的前面。
两个宿敌相逢于一座陡崖之上。那一刻暴雨如瀑,电光闪烁,崖上的草木在强风中匍匐倒地。闪电间隙中,发出荧光的豹眼点燃了老狗胸中残存的斗志。
汪汪汪汪汪!它习惯性地用一连串狂吠向主人报警,然后奋不顾身地扑向强敌。
老豹站立不动。一条没有猎枪做后援的孤犬根本不堪一击。它倒要看看,这惯于狗仗人势的东西还有多大能耐。
忽然意识到主人早已弃它而去,衰竭不堪的猎狗在老豹扬起的巨掌下精神崩溃了,它浑身战栗着,还没等豹爪击上头顶,就从崖巅自行坠落。
击向岩松的炸雷掩盖了老猎狗的临终惨叫。
老豹冲着崖下发出一声荡气回肠的长啸,仿佛是对雷声的回应。然后,它从容转身,沿陡坡飞蹿而下。
山洪横溢,岩石在闪电映照下恍如铁铸。老豹踩踏出一溜儿银闪闪的浪花,毫不在意地涉过山洪,奔向它一度放弃的领地。
3
雨后乍晴的一个早晨,雄雕飞过那座陡立的崖峰,惊起了崖底聚集的大群乌鸦。
于是它透过鸦群看清了坠崖的老狗。
担心大雕下来争夺它们的盛宴,鸦群齐心协力腾空拦截。不屑于与这帮嗜食腐肉的肮脏黑鸟打交道,雄雕迅疾升空。
它再没朝那儿多看一眼。
猎雕决不像奴性十足的狗那样依恋人类。
主人的离去并未使它忧伤。反之,获得了自由,令它顿生天高地阔之感。它率领它的伴侣在千米高空翱翔,俯瞰荒野,它觉得自己称雄一方的时代来临了。
明察秋毫的雕眼能看清地面的鼠兔狐貉,以及贴地飞行的竹鸡山雉。那都是雕类任意取食的弱者。别说它们,就连大型的野猪黄麂,不也得拿幼崽作为向雕族进贡的牺牲嘛!
后来,隼雕夫妇又看到了在山间踽踽独行的老豹。那也是一位熟客,很久以前,它们配合猎人猎犬追逐过那家伙,还啄瞎过老豹的一只眼睛。
不受猎人唆嗾,大雕绝不会冒险攻击强敌,可也没把那手下败将放在眼里。它们可以各自行猎,互不干扰。
胸怀坦荡的飞将军绝没想到,老豹竟将失去左眼的一箭之仇深埋心底,而且在伺机报复。有一天,趁隼雕夫妇外出猎食,善于攀爬的老豹爬上树,毁掉了它们的第一窝儿女,并且在雕巢底下的树洞安家,独霸了猎人石屋所在的松岗。
被迫搬迁,大雕从此与老豹结下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怨……
趁老豹猎食之际给予骚扰,便成了雄雕的一种习惯。对高瞻远瞩的隼雕来说,猎物几乎取之不尽,完全没必要跟老豹争夺。但它一有闲空就忍不住要那么干。
它要尽情地嘲弄、羞辱它的仇敌。
再次空降,猎雕又从金钱豹爪下抢走了猎物,一只锦花鸡。肥硕的锦花鸡在老豹不断的追逐下连续起落了许多次,再也扑腾不动,便一头栽进了草丛。眼看即将成为雌豹的美餐,猎雕重施故技,又使豹子扑了个空。
它飞上一座尖峭的石岩,把锦花鸡撕碎了,一块一块地啐下来。
老豹没有来它脚下捡食残羹,只用那只独眼从远处漠然地看着它。独眼里找不到半点气恨和恼怒,那坦然的麻木很令雄雕扫兴。
雄雕便展翅腾空,飞回它的窠巢。
4
岩峰半腰,风蚀的凹洞内匍匐着它的伴侣。
依照祖传习性,它们的窝该搭建在大树上。可恶的豹子却逼迫它们模仿那些比它们小得多的堂兄弟岩鹰,到豹爪无法攀援的陡崖石洞中落户。
石洞口那丛枯茅中有嫩绿的新芽绽放,这已是它们搬来后第二次看到洞口的新绿了。
孵卵的雌雕刚刚吃完那只雄雕从豹子爪前夺下来的野兔,棕灰色的兔毛飞满一洞。雄雕扇动的强风霎时清除了这些不美观的装饰物。
离开主人后,猎雕夫妇倒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强壮。
它们从小就没有肥胖过。主人近乎残酷的苛刻,使它们老是处于半饥饿状态之中——限食,以及超出本身需要的无止无休的训练和出猎……就连捕获到战利品,猎人都不给它们吃饱,他宁可把猎物的“下水”(弃之无用的动物内脏)深深埋掉,也不让猎雕啄食。
与双雕一道挨饿的还有老黑狗。
饥饿使猎雕猎犬永远保持细瘦紧凑的体形,保持着临战状态的机敏和凶猛,但毕竟摧残了它们的健康。
雄雕决不能让儿女重复它们前半辈子的艰苦。它会做一个合格的父亲,让儿女不知饥饿是何滋味。要做到这点并不太难——荒野有捕不完的猎物,而隼雕家族几乎没有天敌。
没有必要为过分的机敏凶猛造就一个干瘦身躯。
更无必要永远处于那种庸人自扰的“临战状态”。
只要不进入独眼豹独霸的松岗,雕们就是闭着一只眼也能横行无忌,猎捕到足够的食物。
独眼豹不可能主动入侵,豹爪爬不上坚硬陡峭的岩壁。
当然,倘能找机会消灭独眼豹,铲除那个隐患,儿女们会更安全、更幸福,而隼雕一家也可以重归松岗,在这一带繁衍得丁兴族旺,昌盛发达……
雄雕在等待着那个时机。
豹爪夺食之举,是挑衅,也是一种有预谋的火力侦察。它想知道,那头伤残衰老的母豹究竟还拥有多么强大的战斗力。
吃饱喝足的雌雕伏在卵上合眼假寐。雄雕便蹬离岩壁,驾驭一股上升气流飞临云端。
即使一时除不掉老豹,也要弄得那家伙心神不定、捕食艰难……
高高在上的雄雕又望见了豹子。
叼着一只小得可怜的动物,逃也似的溜下松岗,老豹活像一只偷食的野猫。
雄雕便故意弄出尖锐刺耳的风啸俯冲下去。
5
叼着山鼠的雌豹狼狈地逃离那恐怖的风啸,饱受欺凌的心上如同插了一把刀子。
山鼠是从人类废弃的石屋里捕来的。每当捕食不顺陷入困境,它就上那儿碰碰运气。石屋里耗子不少。但只要它朝门洞里一伸脑袋,那帮小动物立刻吱呀吱呀四散飞窜钻入洞穴。今天这只大耗子还是从一个浅洞里掏出来的。为了掘开那个石洞,它撬断了一枚爪甲。
可就连逮只耗子也受到大雕的威胁……
逃进树洞,老豹因饥饿而衰竭的心房还扑通了好久平静不下来。
整个豹族的耻辱啊!一度为荒野霸主的它,如今落得跟野猫一样,在猎雕监视的空当里偷猎耗子充饥……
两只干瘦的幼豹争食着死鼠,那饥饿逼出的互不相让的贪婪,令母豹心痛不已。
失去主人的猎雕竟不似那条丧家之犬,反而活得自在逍遥,而且加倍英勇好战,不能不令猎人枪下逃生的老豹深感意外。它后悔不该激怒那一对冤家。
但它也是被逼无奈啊。倘若那恶鸟不为猎食捕杀它的三只幼崽,它不会入侵雕巢……
它在雕巢里找到了儿女残剩的毛皮。
几只满头绒毛的幼雕不知死活,还大张着沥血的黄喙向它索食。它们嘴上沾的是豹崽的血!雌豹心如刀绞,它挥爪打烂树枝干苔搭建的雕巢,把几个雕崽连毛带爪吞进了肚子……
猎雕被迫迁上高崖。它们之间的明争暗斗便一直延续下来。
6
公开的对阵起因于一只黄麂的争夺战。
猎雕夫妇合力擒住了那硕大的猎物。没办法提拎升空,它们就地将黄麂开膛,大快朵颐。
同样被黄麂引来的雌豹发觉了这个良好战机,它从隐身的树枝上飞跃而下。咔嚓!落地的刹那它听到了发自腰椎的脆响,难忍的剧痛袭来,老豹几乎站立不住。但它依然窃喜——
专注于啄食的雌雕被它牢牢按住了!
它忍痛咬向雕头。扑面而来的抽打却几乎使它丧失了那只独眼——雄雕来不及升空,就拼命发起了反击,一双利爪紧随翅膀之后朝它抓来。
雌豹闭眼逃避,才发现自己根本迈不动脚步,如同有人将一枚巨钉打入了它的腰椎。它大吼一声滚入树丛。
稠密的枝叶为它挡住了雄雕的疯狂进攻,它那只仅存的眼珠才得以保全。腰间的剧痛却拖了好久才渐趋平复,而且直截了当地加速了它的衰老。
老豹明白,自己剩下的时光不多了。
在一种奇异的本能指引下,它居然提前了这一年的婚配幽会,于是它最后一窝儿女在暖春来临之前便出生了。
它从未生育过如此瘦小的崽子。它们肢体齐备,可是衰弱得连吮乳的力气都没有。老豹耐心地用嘴拱它们,舔它们,力图唤醒它们求生的天性。小小生命渐渐有了些许活力。而一旦豹崽们开始吮乳,老豹才知道自己的乳腺近乎干涸。为了儿女们,它忍受着大雕的干扰和嘲弄,更加勤勉地奔走在林地和草莽中,可捕猎的成功率还是低得可怜。
老豹干瘪的奶头被豹崽们吸出血来,小家伙们依旧干瘦。它恨不得全身血肉都化作乳汁。但它也瘦得只剩皮包骨头,即使能“化”,又够儿女吸食多久?
它的仇敌偏偏日益健壮。雕对小兽的捕捉能力远远超过一头病弱的老豹,白昼捕猎,它休想再与那猛禽竞争。
独眼老豹只得寄希望于夜间。路过此地的红豺就顺便叼走了那只被饥饿逼出树洞的豹崽。老豹身心俱疲,简直要被逼疯了。
它再也不敢在夜间远离儿女。
两个日益健壮的敌人加紧了白昼对它的惊扰和挑衅。有一天,前来搅扰者中却不见了雄雕,只剩那只被它击折了两根脚趾、落地便有些蹒跚不稳的雌雕。
机会来啦!大约雄雕被猎枪干掉了。如果仅存这伤残的雌雕,光天化日之下还有什么可忧虑的!
它奋勇赶开雌雕,夺回了属于自己的一只竹根鼠。然而,等它叼着猎物回到巢穴,却看到了雄雕疾速升空的矫健身影。雕爪下扭动着的小兽,正是一只干瘦的豹崽……
四个豹崽,损失了一半!
接二连三的沉重打击,长时间的营养不良,使独眼豹衰竭得更快了。它时常感觉头晕目眩,爪牙变迟钝了,视力大大不如从前——它老是估量不准猎物与它的距离,这使得它的扑击每每落空。
它很难擒住大点儿的猎物,黄麂和野山羊成了可望而不可即的“草上飞”,它只能将食谱降到野猫的标准。
就那样,它和儿女还时常处于饥饿之中。
隼雕公然挑衅的劫夺之举,分明宣告着老豹称霸荒野的时代一去不返。绝望在心头一天天滋生,它觉得,它根本没能力把儿女养大了。
除非逼着豹崽提前学习捕猎。
可是,雕和豺日夜轮班,操纵着荒野的生杀大权,它哪一刻也不敢放豹崽走出树洞。
7
分食了野鼠,小豹的肚子仍是瘪瘪的,它们的肋骨如同干鱼刺般根根凸现,活像一对病歪歪的猫崽。吃耗子,当然只能长成猫……
四只亮灼灼的小眼睛里透出的凶悍却依然如故。这种属于豹族所特有的凶悍,绝不是娇柔的猫类所能拥有的。
即使它们只能长到猫那么大,也是凶勇的食肉猛兽!
老豹陡然振奋。
它要竭尽病弱躯体中残存的生命力,去换取儿女的早熟,换取豹族在这片荒野的生存权。
把豹崽们赶回树洞,独眼豹又离开了松树岗子下的巢穴。
8
高空中盘旋的雄雕觉得自己的精力有些过剩。
它对猎物越来越挑剔了。现在它携归洞府的必须是嫩麂肥兔之类的高贵食品,如果没有这些,它宁可飞越沼地,到远处的荒湖抓捕鱼类,也不把污秽的耗子和蛇带给雌雕。似乎它也相信,高质量的生活才能养育出高贵的后代(而那些被它杀死又抛弃的蛇鼠,在它小时就是想一想也要垂涎的!)……
为捕食消耗的体力和时间便加大了几倍,但它乐此不疲。
再次出猎,它又看到了独眼老豹。
它的老对头笨拙地走着,拖着一条僵直的腿一瘸一跛,像是受了重伤。
难得的机会!它正好趁此掐掉敌人的那只独眼以绝后患!
大雕盘旋了半周,突然收拢翅膀,石块般从空中坠落。
老豹似无知觉,仍然拖着伤腿不紧不慢地蹒跚。
雕爪如箭镞射向豹头。
老豹就地一滚,避开了雕爪的偷袭。
猎雕被俯冲的巨大惯性摔向前方的荆棘丛。
独眼豹僵直的后腿顿时恢复正常。它猝然弹直了身子,从后面扑上去。
猎雕躲闪不及,被沉重的豹爪按住了左翼。它拼命挣扎,扯落了几片硬翎,才扑腾到老豹失明的那一侧,用力蹬腿起飞。
它竟没能拔起自己的体重。
老豹侧过头瞅准了方向,又蹿上来。
雄雕双脚乱蹬,慌慌张张地从一座临近坑洼的陡崖边摔下;鼓动的翼翎获得了浮力,它总算歪歪斜斜地飞起来了!
9
侥幸逃脱,隼雕飞上山巅,一边整理零乱的羽毛,一边注视着高崖边那无可奈何的宿敌。行将入土的老豹居然还懂得诱敌之计,而且险些儿将它置之死地。
太出乎意料了!
两次试飞之后,雄雕不得不从右翼上拔掉几片飞羽,以保证双翼的平衡,然后,它心有余悸地飞回窠巢。
豹子再厉害,也攀不上陡立的石壁。它们将要在石穴中孵化小宝宝而不必担心豹子侵犯,它也就没必要冒险袭击老豹。
不过,就在刚才那一个回合的较量中,它已觉察出独眼豹凶狠有余而力量不足。比起上几次交锋,它的老对头衰老多了,迟钝多了。
老东西不会活得太久啦……只要耐心等待,它将是最终的胜利者!
10
偷袭失手,却没有“失分”。对这一点,老豹相当清醒。
猎雕又强壮了不少,那俯冲的力量更加惊人——倘给击中,非晕头转向不可。雄雕的利爪很可能趁此抠掉它残存的独眼!
可是,如此威猛的一击还是被它闪开,而且差点儿偷袭得手……
老豹的独眼放出了亮光。它终于找到了对手的弱点:过分的饱食,长时间的安逸,使雄雕越来越肥壮沉重,在逐渐失去作为猛禽应有的敏捷。
继续激怒那只雕,诱使它与自己正面交锋,再用计捕杀……还说不定鹿死谁手呢!
为了那对孱弱的豹崽,老豹觉得有必要以病老之躯跟猎雕做一番殊死拼搏。
在那个时刻到来之前,它必须珍惜自己的生命。它开始为迎接那一天做准备。
整夜的养精蓄锐之后,老豹一大早就跑遍荒滩,奔走觅食。
这种近乎“疲劳轰炸”式的追猎未必有多大收获,却将豹子的气味散布开来,于是獐麂鼠兔之类的小兽不是远遁山林,就是坚守不出。
高空盘旋的雄雕半天半天也难得到一次俯冲攫食的机会。
老豹勤勉地奔走了一整天。日近黄昏,它累得再也无力追寻下去,缩在洞中的小动物们才纷纷出洞。不过,此时的天空已看不到雕影,那没有夜视能力的大鸟早早回窝了。
第二天,第三天……老豹坚持着它认定的战术。它仍然只抓到少得可怜的肉食。大雕呢——老豹满意地看到,一再捕空的大雕从老远的荒湖叼回一尾小白鱼,那缓慢的飞翔,透出了无奈和疲惫。日益干涸的荒湖也不能提供太多的食物啦!
它的计谋得逞了。现在雄雕跟它一样为捕食累得够呛,而陪着豹子们挨饿的还有隼雕一家。那些天之骄子,也该尝尝饥饿的滋味了!
偷眼注视着仇敌的动静,独眼豹叼起一对早起捕捉到的半大野兔走回松岗下的巢穴。
两只小豹迎出树洞,被它粗暴地赶开了。这衰老饥饿的母亲就趴在洞外,在儿女充血的眼睛注视下,独自啃吃下那两只兔子。
一再捕食落空的雄雕终将被它激怒。它必须补充营养,以应付那场随时可能爆发的恶战。
更重要的是,它不知它的下一次外出捕猎能否活着回来。作为母亲,它有责任将一个残酷的未来,用最直观的事实提前展示在儿女面前;它要让豹崽明白,食来张口的生活接近尽头了,只有通过战斗,才能为自己赢得食物,赢得在荒野的生存权。
一只小豹跑过来舔食地面蹭上的血渍,被它一巴掌推回树洞——它又听到了雕翼搏击强风的尖啸。
绕着松岗,雄雕一圈圈越飞越低,好几次翼翎几乎扫上了树梢。倘不是稠密的枝叶阻拦,那个强盗眨眼间就可以冲到洞口。
老豹从雕翅的拍击中听出了焦躁不安。
一场生死恶战,只在迟早之间。
老豹昂首目送仇敌含恨而去的身影,小豹也用细脚杆支撑着摇摇晃晃的干瘦身躯,目光灼灼,盯着天上那只恶鸟。
11
松岗还迷蒙在昏暗的晨光里,隼雕盘旋的高空已经沐浴着灿烂的朝阳,它浑身都变作了金色。这飞行技术卓绝的战将更显得雄健英武,从容而潇洒。
其实它内心十分慌乱。
有生以来,它从未陷入过这样的困境。在那位宿敌疯狂而不知疲劳的骚扰下,草滩上几乎没有了可以捕食的动物,连平素难以下咽的骚鼠都不见了踪影。
宽大的翼展,妨碍它进入密林;更要命的是,冬旱之后的干春,使远处那片荒湖只剩下泥泞,和被前往饮水的野兽们搅浑的几汪脏水,活鱼所剩无几,只有干死的腐鱼还吸引着乌鸦。昨天它一连数次从那儿空身而返后,再也提不起去荒湖碰碰运气的兴致了。
它眼睁睁地看着孵卵的雌雕憔悴下去……儿女快要出世,正是孵化的关键啊,偏偏在此时断了食源!
它自己同样饿着。双翼浮载的身体,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沉重,空气却像是变稀薄、变得没有多大浮力了……
它统治下的这片荒野里只能看到一个活物,那只越衰老越接近死亡,越显得疯狂活跃的独眼豹。那家伙拼命地奔走着,将露头的啮齿类小兽都赶入地下。
又气又恨,雄雕突然收敛双翼,如一支呼啸的响箭般射向它的仇敌。
老豹居然不惊不躲!
上过一回大当的雄雕大为惊骇。它急忙扑腾翅膀,从老豹的头顶艰难拔高升空。
老豹依旧那样,拖着一条僵直的后腿奔走着,向四处散布体嗅,对它全无戒备。
翱翔一圈调整了角度,雕眼再次锁定了老豹。
它一定要干掉那老家伙。诚然,它可以飞走,飞越沼泽和荒湖对面的岩岗,穿过岩岗外的那片不断扩张的沙漠,到别的地方去求生。但受伤的雌雕无力远行,它们的儿女更会因它的离去而殒毙卵中……
那是它生命的延续,是比对手高贵百倍的隼雕后裔,是雕族的未来啊!
独眼豹却非要将它们逼入绝地……
钢喙磨锉得咯嘎作响,雄雕突然横下心,集中全部力量朝老对手迎头撞去……
12
老豹低头躲过,那对利爪便结结实实嵌进豹子背部,借那一冲之巨力,牢牢抠入了背脊两侧的骨缝。
猎雕兴奋不已。它不可能提起这么大的猎物。但它抓牢了敌人的肋骨,而老豹秃尾巴下的薄弱处正好暴露在它锐利的钩喙之下;它可以从这儿轻易扒开豹子的肠肚,就像收拾一只黄麂那么轻松!
它只需不停鼓动翅翼,谨防豹头从侧后反过来的攻击。
独眼豹并不反抗,它只是无效地甩动那只剩一点点长的断尾残桩,朝松林那边猛跑。
活该这东西讨死!雄雕没了后顾之忧,凶狠地啄向豹尾之下。
此时独眼豹奔上了土岗子,爬上一株枝叶繁茂的古松。
雄雕突然明白,老豹要将它拽入古松密叶虬枝的树冠——到了那儿,它的翅膀将被缠住,再也休想施展飞行绝技。
它展翅欲逃,才发觉自己已无力逃生。它的双爪,如同陷入了一堆绞紧了的钢丝,无论怎样使劲儿也拔不出来。它这才识破了对手的险恶用心。
老家伙分明是以血肉之躯来充当擒拿它的陷阱!
雄雕只能全力鼓动双翅,想把老豹拽下树干……
13
至此,独眼豹方知仅凭残存的体力,根本不可能将雄雕拽入树冠。
雕爪深深陷入背肋,直达肺部。它每挣动一步,那锐利的爪甲都要在它的骨肉乃至肺叶上刻画新的伤痕。老豹喘着,咳着血,仍然强忍剧痛向上攀爬。
它很清楚——对面那株大树底部,有四只亮灼灼的豹眼在观看这场殊死搏斗。
让孩子们瞧瞧它们的母亲是怎样战斗的!
老豹的喘息变成了嘶吼,无比的亢奋之中,它充血的独眼燃烧得像一个火球。
树冠近了,近了,再攀爬数步,强有力的雕翅即将被虬枝缠缚,它就能掉过头来从容收拾对手,为它死于雕喙的儿女们复仇了!
几近绝望的猎雕挣扎得更加剧烈,深陷豹子体内的爪甲也在使劲。终于,撕肝裂肺的痛楚使老豹无力抠住树干,它与背上的俘虏一起从巨松半腰摔下……
14
雕在上,豹在下。
落地的瞬间老豹昏死过去,但即刻又被疼痛刺激得清醒如初。它返头咬去,奋力扑打的雕翅却险些儿抽瞎了它的另一只眼睛。
血从背部大量涌出。老豹感觉它的力量快要随着血液流逝而耗尽,它软软地瘫倒在地,彻底放弃了反扑。
两只不知天高地厚的豹崽跑出了树洞口,龇牙咧嘴地号叫着,朝母亲的敌人奔来。那蹒跚的脚步,令老豹心痛不已;四只小眼睛透出的灼灼凶光,却使老豹快要熄灭了的独眼重新燃烧起来——
它还要战斗。它不能当着豹族后裔的面向敌人示弱!
老豹奇迹般地挺立四肢,深深吸下一口气,以年轻的矫健步伐,朝着松岗的另一方、朝那泛着水光的沼泽奔去。
雄雕也加剧了挣扎。
鲜血便在它们后面滴沥成一溜儿时宽时窄的红线。
天地间的一切,在老豹的独眼里变模糊了,唯有儿女们灼灼的眼神,一直在它眼前晃动。它踉踉跄跄蹚进了泥淖。
荡动的泥浆吞没了老豹的四肢。而雄雕的一只脚爪恰趁此时拔出了豹肋。那扩大的伤口便如泉涌般冒出成团的带泡沫的鲜血。
雄雕用力蹬住豹背,试图拔出另一只陷得更深的爪子。
老豹感觉到雕爪上的粗鳞片一圈儿一圈儿拔离它的肉体。它忽然大吼一声侧身滚下,用身子将半只雄雕压入污泥,而后掉头咬向雕脖子。
激喷的热血滋润着老豹干得冒烟的咽喉。它还想再来一下,脚底的泥浆却没能容它做太久的逗留,一股不可抗拒的强大吸力将它们一起吞下……
没入污泥的最后时刻,老豹又看到了儿女的目光,依旧灼亮而且凶悍。它心头闪过一丝欣慰。豹崽们可以自由走出树洞,提前开始它们的狩猎生涯,开始对荒野支配权的争夺啦。
黑泥浆漫过来,很快掩盖了它们下陷时制造的窟窿,重新形成平整的镜面,倒映出蓝天白云反衬的山山树树。两个邻居之间的仇怨就在转眼之间一笔勾销。
古松枝叶里透出一抹冷冷的日光,茫然地瞠视着已经恢复宁静的沼地。
四下亦静。
松岗之下,两只干瘦的豹崽抖抖索索地试探着,踏向地面斑斑点点的活动光影。
15
黄昏降临时,两个初次出猎的小家伙合力擒住了一只竹鼠。它们狼吞虎咽地吃下那几口温热的肉食,便并肩走向那片有着各种肉香味儿的草滩。
小豹们行进的脚步,居然不再蹒跚。
16
同一时刻,饥饿得几乎晕厥的雌雕腹下那三只大蛋也一个接一个地绽开,湿漉漉的小雕从里面探出头来。
雌雕惊喜地叫了一声,啄开了蛋壳,将它的小宝贝们紧裹到温暖的羽翼之下。望望石洞口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它就知道,小宝贝们的父亲必然遭到了不测。而这种“不测”,在荒野里恰恰应该是“意料之中”的。
雌雕便抛开一切幻想,开始盘算熬过这至为艰难的一夜之后,上哪儿捕食来喂养它的幼崽。
翅膀护卫之下,几颗幼小的心脏不安分地跳动着。
拖着一条伤腿,它不可能为儿女捕到充足的食物,但母雕一点儿也不怀疑——
它的孩子们将成为荒野之王。
远处传来沉闷的雷声……
(本篇发表于江苏《少年文艺》,收入本书时略有修改。)
注释
[1]此处指华南豹(金钱豹),成年体重60—100千克,性凶猛,善攀爬。
[2]南方的白腹隼雕,体长约60厘米,重2—2.5千克,猛禽。旧时曾有人驯化作“猎雕”使用,助人狩猎。因笨重,灵活不及猎隼,故驯养者极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