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夏天太爽了。
我本以为我们跑进池塘里会有什么麻烦,毕竟坐着警车回家看起来并不像做了什么好事儿,更何况我全身都湿透了,衣服上都是泥巴。
老严拿水管帮我冲洗时一直瘪着嘴,像是在猜我到底做了什么坏事儿。不过警察把我描述得跟个英雄似的,说我救出了那个行动不便的可怜孩子。老严听完他们的话,朝我投来奇怪的目光,好像在说“我真没想到这小子还会救人”。
随后老严进屋去叫外婆。外婆穿着睡衣跑出来,手上拿了一块松软的大毛巾。她太小题大做了。
我居然救了凯文,很好笑对吧?虽然从远处看,确实像我救了他,但事实上,是凯文救了我——更确切说,是他天才的头脑和我庞大笨重的身体救了我们。
外婆用毛巾擦干我身上的水。她的手一直在抖:“看到那些蓝色的警灯,还以为出大事了。”老严站在她身后紧盯着我,边摇头边说:“谁能想到呢,梅布尔。”这大概是他的玩笑话,因为外婆并不叫“梅布尔”。
之后他们带我进屋。外婆立即给我拿了一大碗冰淇淋,但老严却一直摇头说:“这位年轻人需要的是一杯咖啡,真正的咖啡。”说完,他就忙把滤纸放进咖啡机,再称好咖啡粉放进去,然后站在一边等着咖啡慢慢滴滤。他表情严肃,像在思考什么重要问题。等我吃完冰淇淋,老严把咖啡递给了我。他竟然用了从来都不舍得用的陶瓷杯。
老严郑重其事地把杯子递给我,好像这是一次特别重大的交接仪式。这可能和他们以前不允许我喝咖啡有关。老严的表情太严肃了,我张了张嘴,本来想说“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你们真以为这是我第一杯咖啡吗?(才不是呢!)”,但是话到嘴边,就变成了“谢谢您,先生”。我当时好像被施了魔法,根本不知道这些话打哪儿冒出来,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说。
我接着说道:“外婆,谢谢你的毛巾,还有冰淇淋。我能加糖吗?两勺,谢谢。”老严拍了拍手说:“当然可以,小子。”我吓一跳,因为他从来没有这么亲昵地叫过我。他以前总是叫我麦克斯,或麦克斯韦尔,或是“那个男孩”。
老严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外婆在一旁满脸慈祥地看着我们。这情景就像《纯真年代》里经常出现的桥段,一家人因为淘气的孩子做了某一件蠢事而感伤,但这孩子却浑然不知、自得其乐。
外婆说:“麦克斯韦尔,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答应我,和那群小混混保持距离。还好这次没人受伤。我一想到你们被追就后怕。”
老严聪明地接过话茬:“麦克斯韦尔能处理好的,对吧,麦克斯?”
好吧。他又叫我“麦克斯”,不叫我“小子”了。不过无所谓。
“我会跑。”我对外婆说,“我以后一看到托尼就跑。”
“好孩子。”外婆说,“我以为,因为你比他高大很多……好吧,就按你说的做,看到他就逃跑。”
“那可不是逃跑,”老严有点没耐心了,“是采取迂回战术,避免正面冲突。和逃跑不是一回事儿。对吧,麦克斯?”
我点点头,不声不响地喝着咖啡,心想还是不要告诉老严和外婆,托尼当时还带着刀,我猜他有可能还带着枪呢。但那只会让外婆更担心,而她一开始担心就会唠叨个不停。
就像我说的,那个夏天实在太爽了。以前到了夏天,我都是整天在附近瞎逛,翻翻漫画书,看看电视,或者禁不住外婆唠叨陪她去买东西。我不喜欢去沙滩,去沙滩太傻了,那儿的人都自以为很时尚地想把皮肤晒成古铜色,并总是一副“我们是不是很棒”的样子。如果他们看到我躺在沙滩上,肯定会说,嘿,这只白海象怎么还戴着墨镜?
所以大多时候,我都窝在地下室抠肚脐眼儿玩。用老严的话说,我就是抠肚脐眼儿先生本人了。
凯文的到来改变了一切。每一天清晨,这个小家伙就会一瘸一拐地过来敲地下室的门。“咣,咣,咣”,别看他矮小,发出的声音是真大。“快点起床,你这个懒猪!我们要去救美丽的少女!要去斩杀妖龙!”他每天早上敲门说的都是这一套,每次都是这几句。他就像我的闹钟,每天准时报到。所以时间一长,我一听到“咣咣咣”的敲门声,就知道他接下来准要说美丽少女和妖龙的事儿了。凯文带着一股要叫醒全世界的架势,笑着催促我:“赶紧吃麦片。你怎么能吃那么多?快点吃,大水牛,吃完好干活!”他真的太有活力了,一刻都停不下来,我都能听到他大脑嗡嗡运转的声音。
有天早晨,他急得要把我的麦片碗扔了。我说:“你裤子里有蚂蚁。”他沉浸在干大事的兴奋里,反问我:“什么?”我说:“你裤子里肯定有蚂蚁,要不然怎么这么急?”他露出了搞笑的表情:“美人格温老说这种话,是她让你这么说的?”我摇摇头,慢吞吞地喝完麦片粥。凯文说:“告诉你吧,膜翅目昆虫有两千二百四十七个已知生物亚种,拉丁名叫蚁科。但我裤子里一只都没有。”
我大笑起来,虽然他说的话我一个字都没有听懂。
“我们去探险吧。”他说,“我们就往东去,看看那儿都有什么。”
现在我明白“探险”是什么意思了,因为凯文跟我解释过这个词。最初是亚瑟王想让他的骑士们多做事,于是安排他们去探险,以此证明自己的强壮、勇敢和聪明。但有时候看起来只是证明了他们有多傻。谁会整天没事儿穿着笨重的盔甲跑来跑去,还祈祷这祈祷那的?当然这些我都没有告诉凯文。每次涉及骑士、探险和奥义之类的事,他就很敏感。比如龙不仅仅只是一种巨大的黏糊糊的喷火怪兽,而是自然之类的象征。
“龙是人类对自然界的一种恐惧。”凯文说,“是未知事物的原型。”
我问:“什么是原型?”凯文叹了口气,摇摇头,从背包里摸出字典。
你没看错。他会在背包里放一本字典。那是他最喜欢的书。他拿字典的样子就像阿诺德·施瓦辛格掏出机关枪,眼神都变得犀利了。
“接着。”他说着把字典递给我,“你自己查。”
真后悔自己问了什么“原型”。我超讨厌用他那本蠢字典查单词了。
“那个词以A开头[1]。”凯文说道。
“我知道。”
“A之后是R。”凯文接着说,“你先找A开头的字母,再往后找第二个字母是R的单词。”
是啊,对于一个天才来说,查字典当然不是什么难事儿,因为他早就知道这个词是怎么拼写的。而且凯文很容易就能区分R和E。这对我来说,可没那么简单。我只有眯起眼睛仔细看,仔细想着它们的区别,才能看出R和E不一样。
“小心点。”凯文提醒我,“不要咬掉自己的舌头。不然我们这一天都得待在急诊室里,让医生帮你把舌头接回去。显微外科手术太无聊了。以前没人告诉你吗?”
“啊?”我不懂他在说什么。但我还是乖乖闭上嘴,免得舌头再伸出来。我继续在字典里找“原型”这个词,在底下标了红色下划线的单词里找。凯文查字典有个习惯,每次查到一个新单词,都会用红笔在单词下划条线。要是你看过他那本字典,一定会被惊到。字典里几乎每一页每一个单词下面都是红色的下划线。
最后他帮我拼出了所有字母,我也终于找到那个蠢词。
“这里根本没有关于龙的解释。”我抗议,眯起眼仔细看这个单词下面的解释,“上面只写了‘图样’。所以那是什么意思?缝衣服的图样吗?”
凯文一脸嫌弃的表情,他拿过字典说:“你真是没救了。‘图样’只是第一种解释,我说的是单词的第二个意思,这个意思可有趣多了。‘意识中一种普遍的象征或想法,通常表现为梦想或如梦般的想象。’”
他以为这么说我就能听懂了?但是看字典实在太无聊,于是我假装明白了,凯文也终于放弃了他的教学。他摇摇头说:“我不知道教得那么起劲干什么。恐龙的脑子也就花生那么大,但它们还不是照样统治了地球上亿年。”
注释
[1]“原型”英文单词为archetyp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