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粉红色的公主鞋打着漂亮的蝴蝶结,圆圆的鞋顶和圆圆的鞋跟折射一抹斜阳的哑光,它和一堆朴素的小白鞋、雨靴、解放鞋放在一起,有格格不入的华丽。
有了一定文化后的田野再回想起见到那双公主鞋的感受时,她是这么形容的:她好似站在水田里,手里拿着秧苗,清凉凉的水漫过她的足踝,她光着的脚丫子在浑浊泥泞的泥浆中呐喊不止。她的耳畔似乎响起了圆舞曲,那是一阙粉红色的战歌,她的脑海中涌现出一幕苦雨孤灯之后的翩翩起舞。那一刻她不是站在泥淖之中,而是圣人赐予的光辉岁月里。
田野迫切的想要那双装饰着蝴蝶结的小鞋子,仿佛着了魔一般拉扯着毛翠华的袖子。她的手指指着那口摊子,泛黄的油布盖在铺在铁架子上的木板上,肉眼可见的,油布上方的鞋袜早被南来北往的人和车溅起的灰尘沾满了。
“要买那双鞋啊?”毛翠华看了一眼正在春联摊位上问价格的丈夫,悄悄地低头确认田野的想法。
田野忙不迭的点头,大大的眼睛里盛满了渴望。
毛翠华笑笑,一手拉着田野,带着她前往摊子上问价格。
卖鞋的是个中年人,操着北方人的口音,他的声音不算高,在热闹的市集里算得上默默无闻。
“随便看啊,都是好鞋子!”
毛翠华拎起摆在角落里的公主鞋,问:“这双鞋多少钱啊?”
大冬天穿公主鞋,并不是一件明智的选择。尤其还不晓得这双鞋的尺码多大,合不合脚。
摊主脸上堆满笑容,他很自信的告诉毛翠华:“这鞋原来卖五十一双呢,现在大冬天,没得人穿这个,你要是要的话,给你三十五。便宜十五块!”
毛翠华眉头皱了皱,三十五块,对于这个家,是笔大的开支。
“能不能再便宜一点,再便宜点,我就带着了!”
摊主也有些为难,他迟疑了下,道:“最少三十,要是没三十,我成本都捞不回来!”
毛翠华紧绷着脸,还是无法接受这个数字。
很碰巧,田林已经从另一个摊子里挤出来了,他看到娘儿俩都在卖鞋的摊点上,连忙走了过去。
毛翠华见自家丈夫来了,立刻把实情汇报了一番。
“野子看中这双鞋了,要价三十块,要不就算了吧!”
田林瞄了一眼田野,又看了一眼鞋子,他把公主鞋放手里掂量了下,嘟囔着‘猪肉才七块一斤,一双鞋而已嘛,什么不能穿啊!而且大冬天的,这鞋子早晚把脚冻坏!’
田林把鞋子往摊子上一扔,粗糙的手掌一把将田野拽走,将她拖到茫茫人海当中。
一个小孩儿,看见了自己喜欢的东西,最后却求而不得,一般性产生的后果就是哭。
现在的田野还无法用准确的词汇把自己的情感描述出来,以达到平衡心理上的超然与失落。她所有的行为接受身体的支配,大脑不过是个有待开发的荒芜的原野。
那双粉红色的公主鞋彻底消失在路的尽头处,田野的手掌被爸爸死死攥住,布满老茧的手把她磨砺的生疼。毛翠华跟在田野的后方,脸上愁云密布,大致有冬季的风和夏季的雨。
走着走着,小姑娘鼻尖一红,眼泪刷刷的往下落。起初她并没有发出哭声,只是手掌生疼,心里不畅快,脚步跌跌撞撞。
在被三五个行人剐蹭到,又被别人暴躁的盯了一眼后,田野也就泄露了她的哭声。
她向来不轻易哭泣,因为眼泪很廉价,这是她贯彻到内心深处的思想。可长久的生活压迫总需要有个宣泄的出口,尽管她什么都不懂得,却也真切的明白她的身心都在烈火焚烧之中。
“呜呜呜...”
田野的哭声让田林回了头,他把田野的胳膊放下来,刚准备骂她一顿,毛翠华立刻走过来抱住田野,小声的哄起来。
“去吃馄饨好不好?加根油条?”
馄饨一块五一碗,油条二毛钱一根,这些都比三十块钱的鞋子便宜。可田野不想吃喝,她满脑子都是那双可爱的公主鞋,翩翩起舞的梦幻一直挥之不去。
“哇哇哇...”
田野声音越哭越大,小半个市集的人都听到了这样的惨嚎,她把积攒了多日的泪水一股脑的抛出来,也不管四周的指指点点,她哭泣的畅快淋漓,颇有把五脏六腑在撕扯中排毒的快感。
哭泣的声音越来越高,惹得众多男女老少的不满,他们纷纷谴责田林和毛翠华,居然叫孩子哭成这样。
田林也很干脆,单手提起田野的衣领,大步迈过人群,朝着自行车走去。
“不买东西了?”毛翠华跟在后头问。
“买什么买,有什么好买的!”他拎着田野,咆哮着告诉她,“你要是再哭,就把你扔了!”
田野已经哭上了瘾,她的泪水怎么也止不住,扯着嗓子喊得更为尖利。她也不把泪水从脸蛋上抹掉,任由世界湿涔涔的一片,让呼啸而过的北风把鼻涕、口水、眼泪混成一锅糊掉的清水粥。
小丫头的哭声里有着狠劲儿,用现在的语言来说,就是有自虐倾向。她恨不得把嗓子喊哑,让泪水流干,将眼睛哭瞎。她浑身的骨头都木楞着,戳一下,不晓得疼,两条腿风嗖嗖的,与全身一起浇筑成冰雕。
她运用浑身的力气在哭泣,眼泪也不管值不值钱,此刻的她在发泄,喊的声音越高越大,她越是舒坦。
光是哭已经阻止不了她了,她还在埋着塑料袋、石子、稻草、鸡屎鸭屎...的干泥地上撒起了泼、打起了滚,一身干净的衣服把灰尘扫荡起来,两只小手扒着地上的泥土星,蓬头散发的样子很有小疯子的神韵。
往来聚集的人越来越多,田林脸上挂不住面儿。他手一伸,抱住田野的腰,另一只手扒下她的毛裤,等光洁的小屁股一露出来,已经一巴掌刷了上去。
一巴掌不过瘾,又打了一巴掌,那声音脆脆的,比夏天拍蚊子的声还要狠还要怨恨。
“你再哭!你再哭!”
小屁股彻底红肿起来,田野的嗓子已经哑掉了。她验证了‘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真理,哭过了,闹过了,转眼回头时,人一下子看开了!
她的哭声戛然而止,尽管屁股疼着,可她却觉得快活。平静祥和接踵而至,满是‘空山新雨后’的清凉,萦绕阵阵濯洗过后的肥皂香。
这一天,田野在人满为患的市集哭的天荒地老。她那干旱的心田忽然逢了甘霖,大悲大恸之后,转眼觉得天闲水阔、岁月静好。
回去的路上,田野很是安详,她还在抽搭搭的喘气,但已经不再淌眼泪了。脑海和耳内在‘嗡嗡嗡’的响,眼睛眯在一起,体会到不曾接触过的平静。
那双公主鞋的身影已经远去,她坐在自行车的大杠上,耳边响着‘咔咔’链条搅动轴承声,背后是爸爸敞开外衣后的扎人的毛线衣。阳光一暖,她劳累的昏昏欲睡。
三天后,十三里墩又逢集了。这一回,田林独自去了市集,并且,带回了田野心心念念的那双公主鞋。
只可惜...她穿着很挤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