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我们真的做到了。两万五千美元,你看,这真是一笔巨款。我们可以雇两个男秘书、一个男报务员,甚至还有一个男前台,当然,还需要一个女排版员、一个女编辑、一个女摄影记者、一个负责政治版面的女记者、一个负责文化事务的女记者、一到两个女通讯员……”
“我还以为我们不会搞性别歧视的……”
“我知道,但是听听这些话有多带劲:‘我的小弗兰克,赶快去把我需要的材料找来。’”梅模仿着总编挂断电话的动作,“‘约翰,你要是能给我端杯咖啡就太好了。’”梅指挥着自己的男助手,“‘罗伯特,我喜欢你这条裤子,这让你后面的线条很好看。’”
“好吧,我得承认,这听上去很不错。”
肯定会有人说,如果克拉克先生不是朗达的丈夫的话,他肯定不会批准这笔贷款的。其实这并不是事实,巴尔的摩商业银行的分行经理完全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萨莉—安的父母绝对不会让这笔贷款有去无回的,因为他们本身就是银行的大股东。
但是,可能还有人会说,克拉克先生不应该给出这么没有回旋余地的承诺,让两个女孩开心得太早了。
几天之后,银行的某个管理人员致电汉娜·斯坦菲尔德,告诉她马上有一份申请材料需要上报信贷委员会。
12 乔治—哈里森
二〇一六年十月,魁北克东方镇区
我叫乔治—哈里森·柯林斯。面对那些拿我名字取笑的人,我总是得告诉他们在我的学生时代,大家已经拿这个名字开了太多的玩笑,我非常清楚自己和哪个名人重名。不过奇怪的是,我们在家从来都不听披头士的音乐,我妈妈其实更喜欢滚石的作品。但是无所谓了,这并不是我生命中唯一一个无解的谜题。
我出生在梅戈格。三十五年以来,我一直都生活在坎通东。那里的风景很美,冬天却残酷而漫长,不过只要春日来临,整个城镇就会立即复活,随之而来的就是炎热的夏季:树木会在热情的太阳的照射下变得越发郁郁葱葱,湖泊也会发出美丽的光泽。
卡里·纪伯伦曾说过,记忆就像一片秋叶,它在风中私语,最终从世界中消失。妈妈给我留下了属于我的最美好的回忆,但她自己的记忆消失在了秋季的寒风中。
当我二十岁的时候,她一直在劝我离开家乡。“这个地方对你来说太小了,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吧。”她对我给出了这样的命令,但我没有服从。我无法生活在别处,我只能生活在这里。加拿大的密林就是我的领土,里面生长着无数的槭树,而我就是个细木工匠。
在妈妈的意识还清醒、气性还硬朗的时候,她经常会把我当作她的老朋友,每天都目送我坐上小货车的驾驶位。
我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工作室里度过的。对喜欢改造的人来说,让木头变换形状和颜色是一件神奇的事情。当我还在阅读匹诺曹的故事时,我就下定决心要成为一名木匠。杰佩托的行为让我思考:如果他可以用他的双手为自己创造出一个儿子,为什么我就不能为自己造出一个父亲呢?虽然我从来都没有见过我的父亲。当然,在童年的尾巴上,我已经不再相信这些童话故事了。我开始制造一些人们日常生活中用得到的器物:比如家庭可以围坐的、用来晚餐并可以借此留下回忆的餐桌,夫妇可以相拥而卧的床榻,小孩子可以用来做梦的睡床,或者是一些可以帮助人们整理书籍的书橱。我对自己的职业深感自豪,认为这才是最适合我的生活。
那是一个十月的清晨,我忙于打磨一个五斗橱的隔板,这个活可真是花了我不少功夫。用来取木料的那棵树还不够干燥,第一次用就裂了。我只好一遍遍地尝试——当时已经是第二十次了——整个人都沉浸在对那段不听话的木头的恼怒中。邮差的到来解救了我,我很开心地接待了他。通常,邮差只会给我带来一些发票,还有那些能毁掉你的生活的行政机构寄来的材料。但是那一天,他递给我一封手写的信。字迹很美,无法辨认书写人是男性还是女性。我拆开信,坐下开始阅读。
亲爱的乔治:
请原谅我擅自删减了你的名字,对我来说,这类复合的名字实在是太长了。当然,你的名字非常美,可这并不是这封信要阐述的重点。
我想,虽然你的母亲还活着,但坐视她的生命一天天地凋零,必然是一件艰难的事情。
人生就是这样。我们对父母的了解仅限于他们告诉我们的事情,或者说,我们只了解父母希望我们了解的东西,毕竟按照时间顺序来说,他们存在的时间要早于我们。我想说的是,他们也有过完完全全属于他们自己的生活,经历过叛逆的青年时代,生活里也有过欺骗和谎言。他们也曾击碎过生活给予的枷锁,才得以继续前行。但问题在于:他们是以怎样的方式将枷锁击碎的?
以你的母亲为例:你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父亲,而她有没有告诉过你关于生父的事情?
他是谁?她是在什么情况下遇到他的?他为什么要抛弃你们?如果你对这些问题感兴趣的话,也只能由你自己来寻找答案。你愿意投身其间吗?假若你愿意,我建议你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你肯定也能想到,你的母亲是一个心思缜密的人,她是绝对不会把那些重要的秘密存在一个容易找到的地方的。我知道,你看到这封信的第一反应一定是不相信我说的话,但是,一旦你发现可以支持我的说法的证据之后,你就可以出发来见我了。
当然,首先要等到一个成熟的时机。现在,你应当先消化一下我说的话。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请原谅我采取了匿名的方式。这并非一种懦弱的表现,我是替你考虑才选取了此种做法。
我强烈建议你不要向任何人聊起这封信。阅读之后还请你立即毁掉它,毕竟保留信件对你也不会有任何用处。
请相信我的诚意:谨向你致以我最诚挚的祝愿,并请接受我迟来的慰问。
我把信在手心里团成了一个球,扔到了工作室的某一个角落。是谁给我写了这封信?出于什么目的?有谁会知道我母亲的健康状况?无数疑问涌了出来,可是我并不知道答案。我再也无法集中注意力了,而在干木匠活的时候,当你手持锯子、刨子和凿子的时候,注意力不集中可能会导致严重的后果。我放下手中的工具,穿上外衣,跳进了我的小卡车里。
两小时的车程之后,我抵达了养老院的大门口,妈妈已经在这里住了两年。这是座外形古雅的大房子,面朝着一个大公园,公园中央还有座小丘陵。房子的外立面上附着一株常春藤,每当风吹过,常春藤的叶子就会沙沙作响,就像是它们也感到了寒冷一样。
工作人员很热情。这里的老人都忍受着同样的痛苦,但每个人的表达方式都略有不同。高蒂尔先生是妈妈的邻床,五年以来,他每天都反复重读同一本小说的第二百〇一页。每天,他都会为其中的同一段描写大笑出声,每一次他都会重新翻看那页书,还会加上万年不变的两句评论:“太了不起了,这简直太好笑了!”而拉彼克太太则一直沉浸在一个她从来没能赢过的单人纸牌游戏中,她把纸牌放在自己的面前,一直端详着它们。有的时候,她会用颤抖的手指拿起一张牌,放在鼻子下细细地闻着,说着些谁也听不懂的话,微笑着,然后拒绝把这张纸牌放回原位。在这座楼里,一共有六十七位房客。
这是一些穿着人类衣服的鬼魂,生命已经离开了他们,但他们本人对此一无所觉。
我妈妈是个个性强硬的人,她是一个不知疲倦的爱人。爱情就是她的毒品,而她显然已经吸入过量。我已经记不清有多少次,在我放学回家的时候,会在屋里看到一个不同的男人:他们一般都神色尴尬,然后友好地拍拍我的肩膀,问我最近怎么样。
当时我的反应就和所有爱自己妈妈的小男孩一样:我选择忽视他们。他们通常当晚就会离去,最多也不过待到第二天早上,但是母亲永远不会离开我。
我也不知道自己那天是怎么了。这封匿名信唤醒了我内心深埋已久的怒火,这股火气已经熄灭了如此之久,我甚至都快要忘记它的存在了。我不知道是不是人都会经历这么一瞬:那一瞬间,我们会忘掉所有的理智,就像生活不再会继续,就像阿尔茨海默症可以被治愈,就像高蒂尔先生会最终将书翻到第二百〇二页,告诉我们这一页很悲伤,就像拉彼克太太最终会开始她的纸牌游戏,就像妈妈可以回答我的所有问题。
看到我进来,妈妈的脸上绽放了一个大大的微笑,这也是她唯一能为我做的事情。我知道自己要提起一个禁忌的话题:十岁生日的时候,我拒绝了妈妈的礼物,发了很大一通火,希望她能告诉我我的爸爸是谁,他是不是像一个小偷一样在我出生前就离开了,他到底为什么不要我;但妈妈发了一通更大的火,发誓我要是再敢问这种问题,就很长一段时间不跟我说话。
冷战持续了一个星期,我们一句话也没有说。最终,直到星期日的早晨,在我们从杂货店出来的时候,妈妈才把我搂紧在怀里,深深地吻着我。
“我原谅你了。”她叹息着说。
只有妈妈才会如此骄傲,向施舍一样给予我她的原谅,虽然其实她才是理亏的那一方。她的沉默中保存着一个秘密,秘密的苦痛却一向由我承担。一直到十八岁,我做过很多次努力,但她始终没有给出答案。她有时发火,不发火的时候就会流着泪离开房间,口中说着她为我做出了这么多牺牲,我却始终不能将她视为唯一的亲人。
十八岁时,我终于放弃了。事实就摆在眼前,这也是某种答案吧。要是爸爸想来看我的话,他早就该摁响家中的门铃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那天是怎么了,但是,我直视着妈妈的眼睛,突然就发难了。
“他为什么会走?我放学回家看到的那些男人里,其中有没有他?”
我很快就后悔了,我怎么可以用这种语气跟妈妈说话。我经常同她争吵,但是我从来都非常尊敬自己的母亲。要是她的意识还清醒,我一定会遭到严厉的批评的。无论如何,我当时都绝对没有这样的胆量。
“马上要下雪了,”妈妈看着护士整理着拉彼克太太的纸牌,把她推回了房间,“出门散步的时间也被缩短了,所以,马上要下雪了。你圣诞节去哪里过?”
“妈妈,现在才十月。离圣诞节还有两个月呢,我会和你一起过的。”
“不,”她立即表示了抗议,“我最讨厌火鸡,还是庆祝新年吧。你带我去我最喜欢的餐厅,我不记得名字了,但是你知道的,就在河边。”
她说的河其实是一个湖泊,餐厅则是个快餐店,那里只供应牛角面包和牛肉三明治。但我还是点头同意了。就算我很生气,也犯不着违背妈妈的意愿。她注意到了我手上的绷带。两天前,我割破了大拇指,不过没什么严重的。
“你受伤了?”
“没什么事。”我回答道。
“你今天不用干活吗?”
妈妈的精神总是在游离。有的时候,她可以像模像样地跟你对话,但前提条件是你只能聊些日常的事情。不过,下一秒钟她可能就会意识模糊,开始说些完全无关的事情。
“梅拉妮没和你一起来吗?”
梅拉妮和我分手已经有两年了。一开始的时候,我这种深居简出的生活让她觉得很有趣,但最终她还是厌倦了。我们共同生活了五年,其间有无数次的分分合合,最终的结果是她收拾起了所有个人物品,在厨房的桌子上留了一张字条,然后就离开了。字条很短,只有一句话:“你是森林深处的熊。”女人们就是有这种本事,用很少的词说很多的意思;男人们却总是废话连篇,根本抓不住重点。
“你得给我把伞。”妈妈的眼神已经飘向了天空。
不远处的长椅上,高蒂尔先生又发出一阵大笑。
“这个人让我烦透了。有次我偷了他的书,但是什么好玩的也没看见。对了,我最后还是还给他了。护士跟我保证说,他年末之前就会死。终于可以摆脱了!”
“我不相信护士会给你做出这样的保证。”
“因为我已经告诉过你了!你只要问问梅拉妮就知道了。她在哪儿呢?”
夜幕降临了。我觉得自己很好笑,为什么要为这么一件没有结果的事来打扰自己的母亲。我还要再开两小时的车才能回家,周末之前还得把这个五斗橱的订单发出去。我搂着妈妈,带她回了室内,到了餐厅附近。在走廊里,我遇到了一个护士,她看向我的眼神中满是同情。一个这么漂亮的女孩子,怎么会选择到这种等死的地方来工作?衬衫下,她的胸脯高高挺起,我开始情不自禁地设想:每天下班之后,在爱人的床上,她要怎么向他描述自己的一天?我还幻想自己就是那个睡在她旁边的男人。她的拥抱会是什么味道的?
“梅拉妮说不定就在看着你呢!你在浪费时间,”妈妈对我耳语,“这可是个性冷淡。别问我是怎么知道的,我就是知道,就是这样。”
妈妈已经开始说胡话了,但是她就是有这样的怪癖,认为自己才是对的,就像那句该死的口头禅:“就是这样!”这可是她最喜欢说的话。
她沿着餐桌的边缘,高傲地拿起盘子,用手势示意我可以走了。我弯下腰去亲吻她的脸颊。她脸颊上的雀斑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老年斑。
那是一个十月的傍晚,这一天开始得奇怪,结束得也同样令人震惊。妈妈搂住了我,力气惊人得大。她把嘴唇凑上了我的耳朵:
“他没有走。他从来都不知道。”
我感到自己的心跳都加速了,跳得比上次我差点被电锯锯到手指还要快。我本以为是妈妈又发病了,可是她马上就让我明白她是正常的。
“他不知道什么?”
“你的存在。”
我看着她的眼睛,屏住呼吸,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走吧,马上要下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