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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草莽龙蛇传

故事简介

本书是《龙虎斗京华》的姐妹作,以义和团和大刀会的兴衰为经,以上官瑾、杜真娘与丁晓、姜凤琼两对英雄儿女的爱情故事为纬,谱写了大时代的史诗中的侠骨柔情。杜真娘是失婚妇人,大刀会的女头目;姜凤琼则是一派掌门之孙女,天真无邪。前者堪称“中年心事浓如酒”,后者可拟“少女情怀总是诗”。两段恋情,可歌可泣。

主角:丁晓、朱红灯、上官瑾、太极陈

少女红妆能伏虎 名家子弟惹风波

江南最美的季节是春天,而北方最美的时分却是秋季。所以“骏马西风冀北”和“杏花春雨江南”同被列为最美的境界。一个代表了“阳刚”,一个代表了“阴柔”。

在北方,一到秋天,那天空就显得特别奇高,而空气也显得特别清爽。不少人趁着天高气爽,郊原试马,围场捕猎。贵介王孙、农庄猎户、练武家子,或为消遣,或为谋生,或为练技,都组成了秋林狩猎的画图。

这一天,正是初秋天气,河北保定郊外的一座林中,也正有着一伙人携猎叉,带猎犬,张弓搭箭,在满林搜捕野兽。这伙人既非贵介王孙,也不是寻常猎户,却是保定两家豪门的护院武师,闲来无事,特来试试身手,互相炫技的。

这两家豪门,一家是保定的首富索善余,一家则是索善余的襟兄弟华元通。索家的大护院听说华家新请来两个武师,本事好生了得,因此特地请他们一同入林搜猎,存心看看他们有什么能耐。

不过打猎也并非容易的事情,这伙人虽然个个都有一身武艺,猎了半天,却猎不到什么野兽。原来野兽大都是白天蜷伏岩穴,夜晚饿了,才肯出来觅食。而且打猎武艺只是其次,首先是要懂得寻觅兽穴,勘探兽迹,还要有擅于嗅寻野兽气味的猎犬。这伙人懂得舞刀弄剑,跑马射箭,但打猎的经验,却不及一个普通的猎户。猎了半天,只是猎到几只狐狸兔子,觉得十分乏味,于是登悬崖,披茅草,到处穷搜,居然给他们发现了一个很深的洞窟。怪的是,那群猎狗起初还朝着洞口吠了几声,却忽的卷起尾巴,垂头丧气,怔怔地不敢上前。

这伙人恃着都有几分本事,虽情知洞里藏的不是什么好惹的野兽,却也不怕。一个武师就提着长长的钢叉在洞口试扎进去。这一扎立刻引出劈天价的一声怒吼,山摇地动,说时迟,那时快,一只雄伟硕大的吊睛白额大虎,猛的窜出洞来。那为首的武师,不及防备,竟给它突然扑倒,给虎爪撕去一大块肉,立刻血涌如潮。

众人一见这只大虎锯齿巉巉,神威凛凛,都不禁着了慌,还未来得及飞叉射箭,那白额虎又扑倒一个,发劲前窜。

索家的大护院大怒,暴喝一声,一抖手就飞出几柄猎叉,那老虎一剪一扑,居然给它避过一柄,硬碰落一柄,可是前腿还是中了一柄飞叉。索家的大护院是江湖大盗出身,论暗器,论本领都很了得,他打伤了老虎,立刻率领其他武师穷追。

可是那白额大虎,受伤之后,更是发劲狂奔,一跳三跃,跳上悬崖,如飞的窜入丛林杂草之中。这伙人虽有上等轻功,可也被它抛得老远。眼看就要让老虎跑掉之时,猛听得前面一声清叱,一个红衣少女,竟出现在老虎面前。

那吊睛白额巨虎,受了叉伤,正自狂怒奔窜,猛见有人拦住去路,蓦地抖起神威,巨尾一摆,腾空窜起,发出霹雳般的怒吼,便朝红衣少女,当头扑到。

一声怒吼,地动山摇,猛虎扑来,狂风骤起。那少女却并没有给它的声势吓着,身形一转,闪电惊飙,一闪便闪到大虫身后。一声娇叱,手中剑卷起一道精虹,便朝老虎刺去。

那老虎一扑不中,未待翻转头来,背后已先吃了一剑,痛得连声咆哮,前爪搭在地下,猛地把腰胯一掀,便掀将起来。那老虎皮粗肉厚,吃了一剑,虽受重伤,却不致命。这一发怒狂掀猛扑,力量何止千斤,那少女竟把持不住,给它拖动,急忙把手一送,方稳住身形,便向后纵,那把剑竟来不及拔出,深深陷入老虎身中。

这一来那老虎更是痛极狂吼,竟像疯了一般,不往前窜,反向后扑,铜铃般的一对大眼睛,怒火偾张,盯住红衣少女,张牙舞爪,直扑过来。

这时少女手中,已没兵器,但见她一掌护胸,一掌作势,托地跳过一边,那老虎一扑、一掀、一剪,三般使过,都还伤不了她。说时迟,那时快,那红衣少女待老虎来势已衰之际,立刻出手,右掌心扣着的三枚铁莲子,疾如流星赶月,向老虎飞去。只听得半空中起了一声霹雳,只见那老虎碧油油好像放射怒火的一双大眼睛,霎地熄灭。那红衣少女的三粒铁莲子,弹无虚发,两枚射入虎睛,一枚射中虎额。

那老虎几曾吃过这样大亏,它连连受伤,痛得声声怒吼,怒极痛极,竟不顾一切,还是猛朝红衣少女立足之处,张牙舞爪扑去。只是它有眼睛时还扑不住少女,何况现在没了眼睛,盲碰瞎撞?那少女竟自逗它,故意发声,引它来扑,待那老虎扑来时,她一跃便跃上一块大岩石上,老虎不知,还是怒扑过去,一头撞在石上,立刻把那大岩石撞得摇摇欲坠,可是那老虎也立刻头骨碎裂,脑浆迸出,倒在血泊之中了。

一声娇笑,那少女自岩石上一跃而下,足踏碎裂的虎额,也顾不得绣花鞋沾了血污,冷笑道:“你这只大虫,原来只会吓人,却也经不起一击!”她又弯下柳腰,将插在虎背上的龙纹剑拔出,将袖子一揩,便插剑归鞘。正在此时,猛见一伙人,已来到身边,为首的人说道:“姑娘,别走!你怎的杀了咱们的大虫?你须把它留下。”

这伙人正是索、华两家的一干护院武师,他们看了这一幕红妆少女与白额巨虎的恶斗,也兀自心惊。可是索家的大护院与华家新来的两名武师,都是心高气傲,恃着本领,欺侮弱小的人。他们见自己打不着老虎,反给一个少女占尽风头,不禁又恼又怒。同时他们见这少女明眸皓齿,肤如凝脂,便心生歹念,他们虽然见识了她的能耐,但却既恃本领,又恃人多,竟闯上来了。

武师之中有知道那少女来历的,急急嚷道:“哎呀!那使不得,这少女是,是——”他没说完,已给索家的大护院截住了:“管她是谁,你给俺闯上去再说。”索家的大护院以为他给那少女打虎的本事吓住了,心中既是鄙屑,又不耐烦。他没听完,就径自闯上,问那红衣少女要老虎。

红衣少女一足踏着虎头,展三尺青锋,侧目睨视,一声冷笑道:“什么?这大虫是你们养的?敢叫姑娘留下?”

索家大护院立即应声答道:“这大虫虽不是我们养的,可也是给咱们先打伤的,你不过是赶现成罢了。”

红衣少女勃然大怒,叱道,“你们这些人竟如此无赖!自己斗不过一只畜生,敢颠倒说俺捡现成?”她按剑含嗔,骂起来了:“咄!姑娘不是好欺负的,你们给俺滚开!”

索家大护院给她一骂,竟嬉皮笑脸说道:“姑娘,你别恃着这点本领便耍狠,俺偏不滚开,你又怎样?你可知道我们是什么人?告诉你,我便是索家的大护院,金刀郝七爷,郝大武师,保定城中,谁人不知,哪个不晓!你敢与俺作对?俺也不怪你,俺正少一个女弟子,你就给俺乖乖地叩头拜师吧。”

红衣少女不听还好,一听他报上名来,蓦地一声清叱,手中剑往外一挥,剑尖一指索家大护院的面门,喝道:“俺手中宝剑,教你什么郝大武师知道厉害,不许你恃势凌人!”红衣少女一落步,“猿猴舒臂”,半身前探,手中剑“春云乍展”,刷的一剑,便奔金刀郝七的右肩刺来了。

金刀郝七大喝一声“来得好!”将金刀一举,“横架金梁”,便待磕飞红衣少女的利剑。但那红衣少女好不溜滑,步法轻灵,“金蜂戏蕊”,只一扭身,呼的一声,剑花便绕了回来,反削金刀郝七的手腕。金刀郝七大吃一惊,急急挥刀尽力招架,一面大声吆喝道:“你们还不上来,给俺擒住这个女娃儿?”

红衣少女又是一声冷笑:“我道是什么人物?原来只是以多为胜!”她剑招倏变,使出家传梅花剑法,狠狠的与众武师杀将起来。她的梅花剑法分七七四十九路,击、刺、挑、扎,虚实相生。施展开来,只见剑花错落,起了几道电闪似的光彩,剑尖更是吞吐进退,宛如银蛇乱舞。众人给她的奇门剑法,逼得耀眼欲花!

但他们到底人多,尤其索家的大护院与华家以重金新聘来的两名武师,都是江湖大盗出身,两柄金刀,一对蛾眉刺,一对护手钩,在江湖上也小有名头,斗起来竟自不弱。若论单打独斗,他们自不是红衣少女敌手,但现在以众敌寡,又兼在红衣少女斗了猛虎之后,气力未免吃亏,游斗多时,红衣少女渐渐落在下风,额头微微沁出汗珠了。

战到分际,红衣少女柳眉一挑,圆睁杏眼,正想使出梅花剑中的毒辣招数,扫荡这一群豪门爪牙、江湖无赖。但一来凛于父亲严禁随便伤人的家规,二来这群人虽然可恨,但这次只为争一只老虎而结下性命冤仇,又似乎太过小题大做。她犹疑不定,而那群人却越逼越紧了。

正在此时,只见山风起处,发出飒飒的一片响声。在长长的山茅野草之中,蓦地有一个面如冠玉的少年,披茅拨草而出。他一现身,看了一眼,立刻宝剑出鞘,加入战围。

这美少年正是保定丁派太极掌门人丁剑鸣的儿子丁晓,他的祖父就是挟三绝技——太极掌、太极剑、金钱镖——威震江湖的“太极丁”。丁剑鸣的武功,虽不及乃父已到炉火纯青之境,但在江湖之上,也已经是罕逢对手了。

丁晓这时才十九岁,可是由于家学渊源,武功已很不错,尤以金钱镖的连环打法,更得乃父功夫十之八九。

丁晓武功虽佳,却少朋友,保定武家的孩子,都不大和他往来。他的父亲虽然开宗立派,徒众很多,但他父亲的收徒和他祖父以及一般武师的收徒,却又有很大不同。他祖父当年也收有了一个徒弟,就是江湖上享有盛名,群相推重的柳剑吟。他祖父收徒是想徒弟继承衣钵的,即一般武师的收徒也是认真传授的。他父亲却因为是独自开创一派,收徒颇滥,开班教技,天资好、有毅力的则所得较多,差一些的那就只不过学了几个把式罢了。到了后来,丁剑鸣为了怕麻烦,索性就叫为首的几个徒弟代为传技。因此门人虽越来越多,有真功夫的却越来越少。丁晓自幼就在家内跟父亲习艺,他那些“师兄弟”是大伙儿一起习武,他却由父亲个别教授。也正因为如此,他和保定武家的孩子既少往来,和师兄弟也很隔阂。

这一天,他在家中闲得发慌,父亲又已到外面所设的武馆指点门徒技艺,他看看碧空万里无云,正是打猎的好天气,就带了剑镖,牵一只猎犬,独自到郊外去打猎。

刚走进保定郊外的丛林,猛听得几声虎吼,震得满林枝叶,簌簌作响,顿然间群兽争逃,百鸟争飞,猎犬不前。他也吃了一惊,急忙握剑在手,循声踩迹,想要斗一斗这百兽之王。

初时,他还听得连连虎吼,渐渐就静下来。再过了一会儿,忽又听得人声嘈杂,远处传来了金铁交鸣之声。他觉得奇怪,先收剑回鞘,隐身在茅草丛中,探头外望。只见一个红衣少女,分梳两条蝴蝶结小辫,柳叶长眉,鹅蛋脸儿,十分妩媚,却使得一手极好的梅花剑法。一个少女,竟独战一群魁梧大汉。打到激烈处,只见白光如练,裹住红妆,直看得丁晓目眩神摇,啧啧称奇。

但再看下去,丁晓却不由得替那红衣少女着急起来。毕竟好汉敌不过人多,那少女竟似渐渐落在下风了。这时那使蛾眉刺的华家武师,正自使到“青龙摆尾”一招,右刺倏翻,斜挂少女的面门,那少女一退左步,一提右脚,避招进招,用一手“倒挂金铃”,剑尖轻点敌人脉门,那人见红衣少女来势迅疾,急忙旋身退步,倒窜出五六步去。红衣少女方待前追,左右两侧,一对护手钩,一柄金背刀,又已分两翼掩至。红衣少女来不及收回龙纹剑,急使“乳燕穿云”,飞身一耸,竟从众武师头顶上穿将过去。那群武师,骤不及防,给一个少女从头顶飞越,不禁怒火如焚,急急跟上,齐声发喊直逼过来。那少女立足未稳,背后一柄金刀,已旋风扫落叶般地往双足削来。

那少女给众武师迫得无法,勃然大怒,身子疾得像陀螺般直拧过来,手中剑刷地四下一扫,“迎风扫尘”,嗡嗡连声,荡开了几般兵器。她银牙一咬,怒从中来,杀气上眉梢,剑招倏变,就要使出梅花剑中的杀手,扫荡这群家伙。

但未待她使出杀手,斜刺里已杀出一人。那人正是丁晓。他见红衣少女处境甚危,竟忘其所以,忍不住要伸手解危。他人未到,镖先发,一出手便是连环三镖,一枚奔那使蛾眉刺的,一枚奔那金刀郝七,一枚奔那使单刀的。使蛾眉刺的和金刀郝七都是老江湖了,功夫也着实不错,一听暗器嘶风之声,来自身后,一个斜身闪躲,一个翻刀碰磕,都没给打着,只有那使单刀的武功较差,经验不足,正给丁晓的金钱镖命中脉门,当啷一声,二尺八寸的利刃,掉在地上。

丁晓三镖发出,一剑飞前,大声喝道:“强徒休得欺侮妇女!”众武师和那红衣少女都愕然回顾,说时迟,那时快,丁晓已旋风似地迫近。索家大护院气得连连大喝:“什么人?别多管闲事,枉送性命!”但他话未完,人已到,丁晓身随剑走,运太极行功,一掠数丈,青光一缕,已如惊霆迅电般的直刺过来!

华家新来的两个武师不知丁晓厉害,一对蛾眉刺,一双护手钩,便待拦、截、扯、夺丁晓兵器。哪知名家身手,毕竟不凡,太极丁传下的太极奇门十三剑,剑剑精绝,丁晓虽欠火候,却是真传,一连几剑,荡开蛾眉刺,穿过护手钩,剑剑直指要害。华家两个大武师,给他迫得手忙脚乱,欲进不得,欲退不能。这时刻,那少女见丁晓突如其来,不觉缓了剑招,见丁晓剑法好得出奇,正自诧异,猛听得索家大护院又高声喝道:“你,你,你莫非是丁公子?”

丁晓霍地立身站定,将剑一抡,倏的先荡开了面前的两般兵器,然后侧目睨视,傲然应道:“是,是又怎么样?”但当他目光接触到那人时,声调顿时变缓。这人的面貌好熟,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

丁晓正在猜疑,忽又听得那人哈哈笑道:“呵,果然是丁公子!大水冲倒龙王庙了!”“喂!”他发声招呼同伴:“停手,停手,都是自家人!”

敌意一消,几方惊诧,华家两个大武师,怔怔地望着丁晓,心想:怎么这样斯文的公子哥儿,会有这么好的武功?又怎会与我们一路?丁晓则始而猜疑,继而恍悟,他想起来了,这人曾来拜见过他的父亲,他的父亲也曾给他介绍过,据父亲说,这人就是什么索家的大护院,江湖上号称金刀郝七。因为丁晓不喜和这些人往来,所以见过一面,也就忘了,没想到这次却在这里碰到,又不知他们为什么要欺负一个少女?

那红衣少女却神色大变,她初见丁晓前来,蓦然伸手相助,太极剑法,剑剑精奇,正自钦佩;忽听得他们在战场上套起交情来,不由得倒退两步,按剑而视,口角噙着冷笑。

这丁晓父子是武林名家,以江湖侠义自期,怎么会交上保定的豪门,伪善的巨霸?原来在十五六年前,丁剑鸣夜追两个伪装采花的蒙面客,追到索家的院子中,空拳拼斗,结果中了一枚毒蒺藜,性命危殆;幸得索老头子用大内的解毒药救了他的性命,从此索家便和他往来。丁剑鸣本来也是不喜欢结交权贵的,可是他惑于索老头子伪善的面貌,以为他是善良长者,也就不疑有他。他虽然还是不大愿到索家,但索家的人来时,他也坦然把他们当朋友看待。也正就是因为他和索家的关系,使得他和师兄柳剑吟闹得不欢而散,和武林同道也越来越生分。(丁剑鸣和索家的恩仇,事详拙著《龙虎斗京华》。)

这些事情,丁晓也约略知道,因此他现在很是尴尬,他们明明是欺负少女,然而却又是父亲的朋友,这该怎么办呢?他正在迟疑,已又听得那伙人连声误会,再三抱歉。索家大护院一面对丁晓道:“俺们不知这位姑娘乃是公子的朋友,真冒犯冒犯。”一面对那红衣女说:“事出误会,姑娘别怪。俺们只是见姑娘本事太好了,所以才冒昧上来试招领教。”

那红衣少女并不因他们前倨后恭而高兴,反而面色越发难看,满脸尽是鄙夷之色。忽地睨目而视,按剑冷笑,望也不望丁晓便说道:“谁和这厮是朋友?要你们看他的面?谁又希罕这条大虫,要和你们歪缠。姑娘只是想教训教训你们!”说完,她插剑归鞘,在冷笑声中,施展登萍渡水的轻功,直如飞燕掠波,霎地投入草莽之中。丁晓愕然惊顾,蓦地向索家的护院,略打招呼,也急插剑归鞘,追踪去了。

丁晓是既感尴尬,又觉气恼。尴尬的是:那群家伙硬栽红衣少女是他的朋友,而红衣少女却马上否认,而且还满脸鄙夷之色,好像自己不配和她做朋友似的;气恼的是:自己冒险犯难,挟镖仗剑,总算是助了她一臂之力,她怎的非但连声“多谢”也没有,还这般对待他。

因此丁晓顾不得索家护院的歪缠——他根本不把这些人放在眼内,也就顾不得什么礼貌不礼貌——把那些硬套交情的人扔在后头,自追红衣少女去了。

丁晓展开太极行功,疾如流星过渡,弩箭穿空,只见野草山茅,卷起了一层层波浪,倏张即合,恰似平静的湖面,给石子荡起阵阵涟漪。

不须多时,丁晓已追近红衣少女身后丈许,红衣少女也好像发觉身后有人,脚步又忽地加紧起来。丁晓边追边喊道:“姑娘,请留步!”

那红衣少女不理不睬,兀自前奔。丁晓又连声喊道:“姑娘,你总得听俺解释解释!”

红衣少女还是不理。丁晓气恼异常,愤然说道:“姑娘,纵许咱们不是朋友,但也总不是仇人呀!好歹我也曾给姑娘效劳过,姑娘纵不屑和我做朋友,也不应如此拒人千里之外。你怎么这样不近人情?”

红衣少女听了丁晓这番说话,蓦然回首,眉峰一挑,冷然应道:“我就是这样不近人情!你待怎样?谁要你效什么劳?难道我就不能打发那群猪狗?”说到这里,声音一顿,突然扬声喝道:“你还不赶快滚回去,我和你非亲非故,别惹我!”

丁晓迟疑了一下,还没停下脚步,那少女已蓦地右手一张,三粒铁莲子如流星飞来。丁晓急待施展接暗器的功夫,那三粒铁莲子已从他面门两侧和头顶飞过。看来那少女不是存心打他,而是示警。

可是这已令丁晓十分难堪,他大声吆喝道:“俺并不是想高攀和你做什么朋友,但你如此待人,俺却不能不问个明白。俺丁晓到底做了什么错事,冒犯姑娘,落得你如此轻视?”

“俺也不曾说帮了你姑娘什么忙。只是俺虽年轻,也颇知江湖侠义。俺不愿欺弱,宁愿斗强。俺见危必救,也从不望人报答。你给他们围了,俺凭空伸手,为的就是这点江湖侠义,你现在这样的乱发暗器,俺不愿和你计较,也为的是俺不欺弱,宁愿斗强。”

说到这里,丁晓发出一声冷笑道:“请了!请了!算俺眼拙,不识你这样的女英雄。我不敢承教,也不望再会!”说完,他旋过身子,果然又奔回去了。

那日之后,丁晓回到家中,闷闷不乐。他想查探那红衣少女到底是什么人物,但无从着手。他和保定武家,自小就少来往,他想问他的父亲,却又不敢,索家的大护院是父亲的朋友,他怕父亲责怪他年轻无知,冒犯了长辈。

这样又过了几天,一天丁剑鸣的大徒弟金华,忽地从河南来访。原来金华入门最早,在丁剑鸣门下,功夫也最高,三年前他已艺满出师,奉师命到江湖游学,闯万去了。

金华在江湖上游学三年,也算是小有名气,虽谈不上闯出“万”字,但也总算是让武林中知道有这么一个人,承认他是个后起之秀了。

这天,金华从河南游学回来,丁剑鸣自是十分高兴,丁晓也雀跃不已。金华入门最早,他入门时,丁剑鸣还没有独创一派,丁晓也还是个小孩。他天资虽不顶好,但却勤恳好学,从十四岁学到二十五岁,一直在师门十一年才出师。因为他入门时,丁剑鸣还未独创宗派,设馆授徒,因此他是住在丁家,亲承师炙的。丁晓自幼和他玩在一起,自然感情深厚。

丁剑鸣待金华谒见之后,慨然叹道:“长江后浪推前浪,世上新人换旧人。我在保定已近二十年,不知现在江湖之上,又出了什么奇才异能之士。你游学三年,可将所见所闻,说给我听听。还有,咱们太极一派,在江湖上可还吃得开、叫得响?你在江湖上说起我的名字,大约他们都让你几分吧?”丁剑鸣一向自负,虽曾经师兄训诲,但在徒弟面前,一样露出骄妄神情。

金华自不敢逆他师父之意,连忙说道:“提起您老,江湖上自然都是尊崇敬佩。”其实却不是这回事。金华在外游学,提起丁剑鸣,常遭人白眼,倒是提起师伯柳剑吟时还有人接待。

金华接着回答他师父道:“弟子在江湖上仅仅三年,说不上有什么见闻。若论声名,少林四派:莆田、嵩山、南海、峨嵋的神拳和十八罗汉手,都愈演愈精,声闻南北,威名最大。若论江湖奇士,则有两个江湖上视为神秘人物,如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而且其中有一个大约还竟是咱们太极派的!”

丁剑鸣微微一笑,说道:“是吗?你给我说说是什么人物?讲得这样神秘。”

金华晓得他师父的脾气,忙跟着答道:“您老问起,江湖上有什么新起的奇才异能之士,江湖上这几年是没听说有什么特别的人才,不过这两人倒还受武林注意。只是他们都是新近成名的,如何能与师父等老一辈英雄相比。”

丁剑鸣又是一笑道:“金华,你别只是解释,你快先说正题吧!”

金华道:“第一位大约是三十多近四十岁的中年汉子,儒生打扮,外貌看来很像酸溜溜的秀才,江湖上人称‘铁面书生’上官瑾,一年四季,都带着一把描金扇子,据说这把扇子就是他的兵器,使起来就如同一支点穴镢,专点人身三十六道大穴,下手狠辣,听说许多江湖败类都废在他的手上。”

丁剑鸣问道:“你可会过他吗?”

金华道:“没有见过,只是听得江湖上如此传说。”

丁剑鸣又笑道:“这就是了。江湖上有许多人都言过其实。有些荒唐鬼夸起本领来,简直能腾空驾雾,齐天大圣还是他的师弟呢。哪能够相信这么多。天下点穴名家真是寥寥可数,在西南最享盛名的是四川郝家;在北方就是直隶的古飞云了。古飞云的点穴功夫我可领教过,我就拿我们本派的点穴功夫和他印证,结果大家点了半天,谁都没被点着穴道。点穴本不是我最擅长的功夫,可是拿来斗鼎鼎大名的古飞云,也还没有落败。”

丁剑鸣有一个老毛病,和人说话,总会不知不觉就谈起自己来。这回也是这样。等他发觉了,急忙拉回话题来道:“所以、所以,古飞云也不过如此,何况那什么铁面书生上官瑾!现在不谈铁面书生,你且给我说说那另一个,据你说似与太极派有关的人物,又是怎生了得的汉子?”

金华说道:“这个人更奇,他从不在江湖上正式露面,行踪非常诡秘。他也从不拜访已置家立业的武林朋友,只是在一些极秘密的帮会里混,听说太极剑法非常之好,自师伯隐居水泊,您老又在保定授徒,不大理闲事之后,十余年来,还是第一次听说江湖上又出现了如此的一位太极门人。而且据说年纪很轻,只有二十出头,但下手极辣,除了太极剑外,又善用匕首做暗器,专门暗杀官府的人,一下手就不留情。他的名字很少人知道,只是他的长相很显眼,他生得豹头虎目,十分粗豪。清廷画图搜捕,派出名捕跟踪,硬是捉不着他!”

丁剑鸣皱皱眉道:“这样说来,他大约是什么‘匕首党’的了?”金华也恍然大悟似的,叫道:“正是!正是!我好像听过江湖上前辈说过,说这人是匕首会的后起之秀,所以清廷特别把他当成眼中钉,肉中刺!”

丁剑鸣突然面色一变,惶然说道:“匕首会的人物,你们可千万碰不得,这是江湖上最危险的组织!”

丁晓年轻好奇,忍不住问道:“怎么个危险法?可是干杀人越货的盗党组织吗?”

丁剑鸣道:“比杀人越货的盗匪组织更危险,他们专和官府作对,用的是秘密暗杀的手段。你想我们犯得着招惹他们吗?”

丁剑鸣停了一停,喟然一叹,又说道:“我对官府中人,也没有什么好感。大官、小官、文官、武官,十个有九个是欺侮老百姓的。这我何尝不知道?只是咱们到底是正经的练武家子,何苦要和亡命之徒来往?而且也反对不了这许多!”

“咳!我知道我就是为此,才被一些武林同道所不谅解。其实我也只是想做个安分守己的人。国家大事嘛,也不是我们会几手拳脚的人管得了的。我只想开场授徒,把丁派太极拳传流下来,也就于愿足矣。为了在保定开宗立派,有时也不能不和官府中人敷衍应酬,这是不得已的呀!同道不谅解,这又有什么办法?”说着说着,丁剑鸣是有些伤感了。

金华一见师父伤感,连忙换了话题。丁晓却茫然地望着他的父亲,心中很是不解。这也正是他苦闷之处,为了父亲不为武林同道所谅解,连累他也没什么朋友。他自小看着别的武家子弟,三三两两,练拳比剑,骑马射箭,玩得很是痛快,但每次他想加入时,却往往被人冷然拒绝,使他很是苦闷,很是不安。他不解的是:为什么父亲明知做官的没有几个好人,却又要和索家他们往来得这样密切。父亲常说索家还算是“忠厚之家”,但自己明明看到索家的护院武师蛮不讲理地欺侮妇女。连这些走狗都这样凶恶,何况主人?丁晓对他父亲的做法,虽不敢反对,却很是惶惑,他和父亲的思想距离,并没有因丁剑鸣刚才的解释而缩短,丁晓觉得他父亲的解释,理由并不充分。

不说丁晓心中的苦闷,再说金华见师父伤感,连忙说道:“师父,刚才谈到的那个人很像是太极派的,您老人家看他究竟是谁的传人?因为当今的太极派,传人还不多,出名人物,寥寥可数。这人既有这样好的功夫,您老人家可猜得出他的来龙去脉。”

丁剑鸣皱皱眉头道:“说起太极派,除了你师伯在山东高鸡泊内隐居外,还有就是河南陈家沟的‘太极陈’陈清平传下的这一支了。你师伯没有收几个徒弟——而他到底收多少个,我也不清楚,只是他正式收徒,还在我之后,你说的这个人,既然在江湖上颇有名气,想来不是他的徒弟。因为只有十多年功夫,很难调教出这样的人物,听来他比你还要强得多!”

“我猜他大约是河南陈派的,陈派开宗立派很早,太极陈的门人弟子也多,说不定这人就是陈派那一支的。咳!谈起陈派太极,倒和这几十年的太极门盛衰,很有关系……”

丁剑鸣说起太极派的历史,色舞眉飞,接着讲道:“在二十多、三十年前,大概同治年间的时候,太极派赫赫有名,京师一带,几乎全是太极拳的天下。这个声势,就是河南太极陈这一派中,一个出类拔萃的弟子——杨露禅所创出来的。”

“杨露禅是陈清平的关门弟子。说起杨露禅的习技经过,真是非常艰苦,哪里像你们得来这样容易!”

“杨露禅原是直隶省广平府的人,当初千里迢迢,跑到河南游学,遇到陈清平的弟子,较技之下,给打得大败。问起人来,才知和他交手的人,还是陈清平门下最劣等的弟子。杨露禅听了,羞惭不已,遂立志要入陈门。可是陈家技艺是不轻易传给外人的,所以正式拜师时,就被陈清平拒绝了。”

“过了几年,陈清平对杨露禅拜师的事早已淡忘。一年冬天,忽然来了一个哑丐,天天为太极陈打扫门前积雪。太极陈知道了,很可怜他,就收他做佣人。一天,太极陈正在教家中子弟和门人太极枪法,忽闻房上有赞叹之声。太极陈的弟子门人以为是江湖上来寻仇卧底的,几乎把这人废了,幸得陈清平及时制止。一看之下,竟是那个哑丐,而且那个哑丐竟然说出话来了,他就是几年前拜师被拒的杨露禅,因为仰慕陈家太极,不惜委身为佣,志在偷得三招两式。”

“陈清平知道了,大为感动,就在垂暮之年,把他收做关门弟子。杨露禅聪明绝顶,不过七年,就尽得太极陈的真传。在杨露禅出师的时候,太极陈吩咐他到京师闯万,希望他去京师创立太极派的门户。”

“杨露禅单枪匹马入京华,果然不负乃师所望。当时京城的王公贝勒,都雇请了许多武师,其中尤以一个叫肃王的得人最多。杨露禅便投到肃王府中,公开向所有的王府武师挑战。他订的挑战办法很特别,在比试场中,四面张上绒绳织就的细网。他因为不愿树敌结怨,恃技伤人,所以提出了这么一个别开生面的比武办法,让被他打败的人,摔在网上不会受重伤。”

“他是一番好意,可是众王府武师却把这当作是对他们的蔑视。而且杨露禅生得身材矮小,很不起眼。大家都觉得他太过自负,京城中好手如林,怎容得一个初出道的小子,如此猖狂。”

“可是事情竟出众人意料,一个又瘦又矮的杨露禅,和北京所有高手轮流比试,只见他不费吹灰之力,在举手投足之间,就把一个个武师掷入网内。只有一个八卦派的董海公,和一个不知姓名飘然闯来的怪客,和他打成平手。杨露禅因此受聘为肃王府的教师。”

丁剑鸣说到这里,在眉飞色舞中忽又慨然对丁晓说道:“太极派丁、陈两家,都负天下重名,你祖父的武功技业,谅也不在杨露禅之下,只是他为人淡泊,无此机缘,也无此志趣,所以就让陈派出尽风头了。”丁剑鸣言下似乎很羡慕杨露禅。

哪知丁晓听了,却忽地皱起双眉,说道:“爹,我不同意您的说法!”

丁剑鸣愕然地看着丁晓,半晌才说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丁晓急忙解释道:“爹,您别生气。我是说杨露禅虽然本事了得,可是他给满洲的亲王做武师,也不算得英雄好汉!”

那丁剑鸣捋须强笑道:“你有志气!可是许多事情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杨露禅若不是公开挑战王府武师,哪里会这么快闯出万字,那是成名的捷径呀!不过杨露禅虽做了王府武师,可也不像你想的,就这样做了满洲人的奴才呀。他也很懂得民族的大义。这也就正是太极拳虽曾盛极一时,却在北方没有留下几个传人的原因。”

丁晓初听,心中暗道:“我才不想那样走捷径!有了本事,成名不成名那又有什么关系?”继而听到父亲说到杨露禅王府授技,其中还有内幕时,不禁肃然问道:“爹,这又是怎么个讲究?”

丁剑鸣道:“杨露禅压根儿就不想把真正技艺传授满人。他在肃王府没多少时候就告假还乡,由他的儿子杨班侯替他做王府教头。杨班侯更绝,当时王府内武士三千,都要跟他学太极拳,他也来者不拒;可是他却每在喂招时,把那些武士摔得头穿额裂,甚至弄成残废。杨班侯说:‘太极拳是不打不教的,你要学就得准备挨摔。’那些武士纷纷知难而退,不过十天就减了一半,再过一月就只剩下百来人。而杨班侯还是不拿出真功夫来教他们,故意把太极拳的架式放大了,打起来好看,也可以强身,但却不能实用。后来三千武士学成的只有吴全佑一人。而吴全佑还是在不做武士之后,才求得杨露禅亲教的。”

“满洲许多达官贵人求杨家传授的,杨家父子也都如此应付,以至北京的太极拳都不能实际用来交锋。当时广平的太极武师陈秀峰偷偷问杨班侯道:‘太极拳有刚有柔,何故北京一派一味纯柔?’杨班侯起初笑而不语,末后才说:‘京中多贵人,习拳出于好奇玩票,彼旗人体质与汉人不同,且旗人非汉人,你不知道吗?’言中大有深意,问的人也就不敢再问了。也正是为此,太极拳虽曾盛极一时,可是却没留下什么传人,也就渐渐衰微,比不上少林声威那样显赫了。”

丁晓听了,这才舒服一些,但对杨露禅去做王府武师还是不能谅解。不过他听了父亲这番话却很有感触:第一他知道太极拳除了丁家之外,还有陈家,大处相同,架式变化却又各有秘奥,他心中不禁盘算,怎样才能把两派学全了,才有意思。第二他很佩服杨露禅百折不回、坚忍苦学的精神。杨露禅的故事,给了他很大的鼓励。

当下,丁剑鸣把杨露禅的故事说完后,突然吩咐丁晓和金华道:“我还有点事情,要到场子里转一转。金华,你们师兄弟许久不见,好好玩一玩吧。你的晓弟刚跟我学会了空手入白刃的功夫,这些天来正技痒,想找人比试,我没空,他又找不到旁人和他合手,你就跟他过过招吧。”

丁剑鸣去后,丁晓和金华都觉得好似轻松了许多,两人手携着手,跳跳跃跃地进入了把式场。丁晓将外衣一脱,摆了个手挥琵琶的架式,笑着对金华道:“你让着点。”

金华解下了佩剑,也笑道:“师弟,你不用客气,你比我强多了,你可得留神着点,别真的打得我爬不起来。”

金华说完,就按着师父所传授的太极剑法,认真地纵横挥霍,左刺右斫起来。丁晓觑准方位,身形骤展,从“手挥琵琶”,猛的翻身直进,“卸步搬拦捶”,两手立掌,向前进击。金华急将剑尖斜挂,待削丁晓双臂。丁晓又已忽地腰向后倚,左腿顿成虚步,右掌改拳,拳风飕飕,直劈面门。金华给他迫得后退几步,心中暗道:“师弟果然又已大有精进了,这手‘搬拦捶’使得好不纯熟!”

金华不敢怠慢,急展了黏、连、劈、闪、扑、洗、撩、刺的太极十三剑招数,剑点前后左右,绕着丁晓刺击。丁晓展开空手入白刃的功夫,以挨、帮、挤、靠的身法,配合着吞、吐、浮、沉的手法,随金华纵横挥霍的剑点,倏进倏退,打得很是热闹。

打到难分之际,金华用了手“抽撤连环”,剑锋点胸膛,剑刃挂两胁,一招三式,疾如迅风。丁晓笑声“来得好!”斜闪步,骤翻身,竟用“风刮落花”之式,连避三剑。他手底也不怠慢,竟趁着金华剑势方收,剑招未变之际,跟踪直进,疾舒右臂,疾托肘尖,便向金华左胁猛袭。金华却也溜滑,救招不及,不退反进,右腿上步,身形一斜,脚跟一转,手中剑随身形半转之势,反臂刺扎,便向丁晓背后刺来,丁晓招术用老,未及换势,剑已点到,他急忙身形侧俯,滑出一丈开外。这才身形一停,笑对金华道:“师兄,如何?小弟可真不是你的对手。”

金华淡然一笑,插剑归鞘,口里说道:“哪里!哪里!你的空手入白刃功夫比我强得多了。”他说完之后,突地又眉头一皱,上前拉着丁晓的手道:“晓弟,你随我来,我有事要问你!”

丁晓见师兄好像煞有介事,不觉满腹狐疑,随着金华在把式场边的石凳坐下,问道:“师兄,什么事?”

金华凝视着丁晓,好一会儿,才缓慢地说道:“师弟,咱们虽分别三年,可还是像从前一样,无话不说的,可是?”丁晓好生奇怪,点了点头道:“当然,这还用问的?”于是金华忽地又将身子挪近了些,低声问道:“师弟,我看你一定有什么心事?”

丁晓默然不语,避过金华的眼光,良久良久,才幽幽地问道:“你怎么知道?”

金华笑道:“我怎能不知道?刚才与你对招时,你一开手便拳风迫人,恍如生龙活虎;但一打下去,却显得精神不继,心神不属,好像很是焦躁的样子,迭走险招,功夫也就差得多了。”

“拳家交手如棋客对弈,要稳、要狠、也要忍。尤其是太极门,更要讲究蓄气涵养,焦躁不得。心神不属,对弈便会走出败着,比拳也会遭着险招。看你今日这手空手入白刃的功夫,时好时坏,论本事你原可胜我,但打下去你却几乎落败。如果不是你有心事,就不会是这个样子!”

金华到底是闯过江湖、受过历练的人,他的眼光很是厉害,一眼就看出来了。

丁晓给他讲得做声不得,悠然起立,望着把式场外赭红色的土岗,上面几丛枫树,在夕阳反照之下,鲜红如血,耀眼生缬。他感到有人关怀的温暖,也感到有点羞赧,终于笑道:“师兄,其实也不算得是有什么心事,不过小弟几天前碰到了一个不近人情、武艺却又很好的姑娘。你见多识广,可得给我揣摩揣摩,看她是什么路道?”

于是丁晓将几日前打猎时碰到红衣少女的事一一告诉金华。金华一面听,一面露出惊讶之色,听完之后,突然对丁晓道:“听你所说,我倒想起了一人。可是现在还不能确定是她,待我去打听打听,最多几日,就有回音。”

过了几天,金华果然喜滋滋地来找丁晓,一见了面,就告诉丁晓道:“果然是她,这位姑娘可是一个难惹的女魔头!”

丁晓急忙问那少女到底是谁,金华却又故意气他,不先说出名字,反怄他道:

“枉你在保定城长大,怎的连这样出名的女侠都不晓得,没见过也该听过呀!”

丁晓急得跺脚,连连催金华快说,金华这才慢慢吞吞地道:“你知道梅花拳的老掌门姜翼贤吗?她就是姜翼贤的孙女儿,江湖上人称红衣女侠姜凤琼!”

于是金华再详细告诉丁晓,这位不近人情的“红衣女侠”的来历。由于当时山东、河北两省的武馆会址以河北省会保定为中心,所以各家各派的北方掌门人多住在保定。这些掌门人中,最出名的是形意门的钟海平、万胜门的管羽祯、太极门的丁剑鸣,还有就是梅花拳的姜翼贤了。而在这四位掌门人中,以姜翼贤年纪最大,今年已有六十多岁,所以算起来他还是丁剑鸣的前辈。

姜翼贤的儿子早死,只剩下孙女儿和他相依为命。姜凤琼天资颖悟,自幼就从爷爷学了一手梅花剑法,真可说得上是强爷胜祖。姜翼贤把她宝贝得不得了,对她也就不免有点骄纵,自小就带她闯荡江湖,后来她武艺日精,自己独往独来,姜老头子也不拦阻了。

丁晓听了金华的说话,恍然若失。姜翼贤的名字,他是知道的,只是他少与武林中人交游,也不大清楚江湖之事。他竟不知道姜翼贤有这么一个孙女儿。

丁晓想了好一会儿,突然问金华姜翼贤的住处。金华叹道:“本来嘛,像姜翼贤这几位各派掌门人,师父是应该和他们来往的,没来由为了一点意气,彼此生嫌,弄得你连老前辈的住处都不知道,大家还是同住保定的呢。”

于是金华详细的将姜翼贤的住处告诉了丁晓,说道:“过了西大街的市场,一直向南,行到尽头,有一间大宅,门外有一对石狮子的就是了,很容易认,要不要我带你去?”

丁晓笑道:“师兄也忒把小弟当成孩子了,我是在保定长大的呢!”金华又问他:是不是想去找姜老头子?是不是着了红衣女侠的迷了?丁晓也都笑而不答。

其实丁晓是给金华说中了,他的确想去找姜老头子,也是想再见一见红衣女侠。想起红衣女侠,他还是有些气愤,可是却没有当日那样恼恨了,他觉得她似乎并不是太不近人情。

果然第二天丁晓就偷偷写了晚生帖子,去拜见姜翼贤,可不料却碰了一个钉子,吃了姜老头子的闭门羹了。

丁晓在递名帖时,就让姜家一个长工模样的人盯了好一会儿,口里说道:“呵!原来是丁家公子,久仰久仰!”这长工言语便捷,显见不是乡下人。丁晓无意和他多说,只是催他快点递帖。这长工没口子应道:“是,是,我知道。少爷,请你稍候。”

这一“稍候”,却把丁晓双足都站得酸麻了,好容易才见那长工出来。那长工一出来,就把名帖退回给丁晓,满脸陪笑道:“少爷对不起你,我们老爷子正在洗脚,没工夫见你!”

丁晓这一气非同小可,张口嚷道:“这是哪门子的规矩?人家是诚心求见……”他话未说完,姜家的两扇大门已砰声关了起来。里面有一个清脆的声音道:“福哥,老爷子叫你进去,别和这些无聊的闲汉纠缠!”这声音正是那红衣女侠的。

就这样,丁晓给挡了驾。这一晚,越想越气,越气越睡不着。他忽地动念:“他们硬不见我,难道我就不能自己去?”于是他蓦然跃起,换了全身短装,打算夜探姜家。这一去也,又弄出许多事故。

云雨几番疑梦幻 海天一剑闯江湖

夜深人静,姜家大宅昏黑无光,重门紧掩。姜家前面临街,后门却通河边。丁晓这时,已纵上了姜家后园的围墙,向里面看了半晌,一点动静也没有,正待跳下,却又蓦地凝身。

丁晓这次夜访姜家,原是一时冲动,现在墙头上,给晚风一吹,清醒了许多,蓦然想起:自己这样冒昧地夜入前辈家中,岂不是过于荒唐?见了姜老头子,又将作何解释呢?

正当丁晓拿不定主意,来回张望时,已夜过三更,月暗云低,惊鸦夜啼,江风吹来,园子里的林木发出沙沙声响,凄迷夜色,历乱情怀,就在丁晓将跳未跳之际,猛觉脑后一股冷气吹来,仿佛是金刃劈风。丁晓急往下一窜,只听得呼的一声,一条人影已飞越自己的头顶,疾如鹰隼,往下一落,忽又腾身跃起。丁晓再定神看时,恍惚似有一个人,站在离自己几丈外一块假山石上,向自己招手。

丁晓哎呀一声,正欲说明来意,那人已大喝一声:“有贼!”丁晓忙嚷道:“我不是贼!我是……”话未说完,背后又是一阵暗器嘶风之声。

丁晓左窜右避,好不容易避开一阵暗器攒击。可是暗器停时,人影亦杳,假石山上的人,以及背后用暗器偷袭的人,全没了踪迹,霎时间又是月冷星寒,万籁俱寂。

丁晓满腹狐疑,满腔气愤,大声喝道:“我是丁晓,我有事求见!”话声未停,道旁黄菊丛中,蓦然露出一个女子的上半身来,娇嗔怒叱:

“什么丁晓?我家没有这样的朋友!”一说完又是几粒铁莲子,迎面射来!丁晓发狠,单凤剑飕的出鞘,一面盘旋飞舞,护身躯,挡暗器,一面向那女子藏身之地扑去!口里嚷道:“姜姑娘,你停一停,我有话说!”

那少女并不停步,却索性全身都露了出来,在月色微明,清辉撒地之中,现出红装素裹,俏生生的一个小姑娘,这不是姜凤琼还有谁?

丁晓一见她出现,又喜又恼,喝她不停,不觉便追了过去。他剑还未收,便紧跟那少女纵过假山石,窜上葡萄架,正自忘形,忽听得一声苍劲的老者大喝:“回去!”跟着刷啦一声,一块大石,挂着碰掉的枝叶飞来。丁晓连忙错步闪身,猛然间只见姜宅后园的小楼纸窗通明,忽地都点起了灯火,连树梢上挂着的几对宫纱灯笼,也亮起来了。只见满园子里树叶摇风,花枝弄影,比起前时在脉脉清辉、微明月色之下更显得分外清楚。

就在这灯火通明之际,花丛树荫之中,蓦地同时现出几个人来。有红衣少女,有昨日闭门不纳的长工,还有一个一把花白胡须的老者。那老者双眸闪闪,迫视丁晓,冷言发话道:“何方小子,居然敢偷到老夫家中,你的胆子可真不小!”

丁晓沉了沉气,强忍着辩道,“姜老前辈,我说过我不是贼,您老不能硬栽我。”那老者听了,又迫近一步,扬声喝道:“那你是做什么来的?”

这一问把丁晓问住了,他仓卒间竟答不出话来,好一会儿才讷讷地说道:“我是有事情要找姜姑娘,向她解释解释。”

那老者面色倏变,哼了一声道:“找我的孙女儿解释?你说的是什么话?我的孙女儿与你素不相识,解释什么?你准是安上什么坏心眼儿,快从实招来,我还可审情度理,从轻发落。”说到这里,他又突然双眼一瞪,一指丁晓,扬声喝问:“听你满口胡言,说得像是好意而来的了!你不瞧瞧你自己是什么样子?咄!你手中拿的是什么?怎的找人解释,要拔剑行凶,紧紧追我的孙女?你恃的是哪门本领?你安的是什么心肠?”

老者语锋咄咄迫人,丁晓这才蓦然醒觉,自己手中竟还是拿着三尺青锋追人对话。他又一想老者语气,不禁既羞且骇,满面通红!自己这个样儿追人家的孙女,追一个妙龄的大姑娘,这才是真不好解释!

丁晓急插剑归鞘,连忙行礼,连忙分辩:“老前辈,请别怀疑,弟子绝不是什么坏人,弟子来历分明,与您老只挨着一条街,太极派掌门人丁剑鸣正是家父。”

丁晓说到这里,见老者冷然发笑,急又往下说道:“老前辈容禀,弟子前几日行猎,碰见令孙女被人包围,是弟子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只不知姜姑娘对弟子有什么不满,竟打了我三粒铁莲子。刚才也是为了要避姜姑娘的暗器,这才不能不拔剑护身。”

丁晓方一说完,红衣女侠姜凤琼已抢着说道:“爷爷,别听他的!他是坏人!他和那些人是朋友,那些人口口声声称他丁公子!”

丁晓正说了一句:“不是这样……”那老者已打断他的话,满面寒霜,双眸炯炯,注视着丁晓,紧紧问道:“原来是‘丁公子’,失敬!失敬!只是纵许你是救了她,江湖上施恩不望报,凭什么你要夜深人静前来找她,莫不成要她重新向你道谢?再说凭你刚才显露的这点能为,也还够不上去救我的孙女。而且事情还不止这样,你父亲是索大绅士的好友,围我孙女的是索家的武师,是不是你串通他们,再假作仗义,想骗我孙女相信你。是不是这样?你说,你说!”

丁晓让姜家祖孙咄咄词锋,说得羞惭恼怒,冷汗直流。他的父亲的确是索家的好友,他又不能在外人跟前承认自己父亲的过错,虽然如此,当他听到姜老头子指责他和索家的武师们是一伙人时,他还是忍不住了,双目直瞪,抗声辩道:

“父亲是父亲,儿子是儿子。父亲有父亲的朋友,儿子有儿子的朋友。难道我父亲和索家的主人相识,索家的奴仆家丁就非得都和我有交情?”

“老前辈又说我够不上资格救令孙女,弟子确无一技之长,比不上令孙女使得一手绝妙的梅花剑法。只是凭我这点雕虫之技,也确曾使令孙女在给敌人围攻之下,得以脱身。”

“老前辈,弟子久仰您老德尊望重,不料见面不似闻名。弟子年轻历浅,不懂江湖规矩。可也知武林前辈,是该扶掖后进,不该恃尊压卑,恃老欺幼!”

丁晓心中气闷,眼里冒火,竟不顾冒犯前辈,针锋相对,把姜老头子顶回去了;他甚至已有盘算,如若姜老头子翻脸,他就拔剑往外硬闯。

姜老头子尚未发作,姜凤琼倒先发作,她飕的一声拔出了剑,嚷道:“姓丁的,你出语讥诮,轻视本姑娘,我倒要看看你的太极剑法,有什么好神气?”

丁晓正待拔剑,不料姜老头子忽然语调一变,面色转缓,先拉着姜凤琼道:“琼儿,不要这样!”继而双眼一盯丁晓,呵呵笑道:“你有胆量,只是你可知道,连你父亲见我,也得尊一声前辈?”

“你既然算是太极派嫡系传人,就该懂得些江湖规矩,下次对待武林前辈,不可如此无礼。姑且不讲江湖礼数,你可知夜入民居,也可捆你送县当盗匪办?何况你还带有兵刃,藏有暗器!拜访武林前辈,是这样个拜访法吗?”

“我本当惩治你一番,姑念你年纪轻、见识少,饶你一次。以后如再敢乱冲乱闯,碰着老夫,可休怪我无情!”

丁晓看了姜凤琼一眼,面向姜翼贤深深一揖,大声说道:“承前辈教诲,没齿不忘!俺丁晓领教透了,也不敢指望再受您老夹磨!”他一说完,就迈开大步,朝园门直走,走近墙边,一扭身就纵上墙头。背后依稀听姜凤琼娇声笑道:“这小子以前和我也说过不承望再见的话,今晚可不是深夜里偷偷地来了。”又听得姜老头教他的孙女儿道:“泼丫头,说话不准这样粗鲁,什么好小子坏小子的,全没点女儿家礼貌。”

丁晓心中气忿,径自跃下墙头。他想了一想,又暗笑道:“我一硬了,那老头儿就软了,敢情他也没多大本领,浪得虚名。”

丁晓走得匆忙,跃出来时,不是临街这面,而是姜宅后面的墙边,只见浩浩江水,迷濛烟雾,远处依稀有点点星星渔火。他正自迎风踏月,忽见刷的一声,飞来一枝冷箭,一条人影,飕的从江边乱石堆中突跃出来。

那人从乱石堆边窜将出来,轻飘飘的在丁晓跟前一落,伸手一拦道:“小贼,还往哪里走?赶快给我把贼物留下来!”

丁晓愕然惊视,只见那人剑眉凤目,三十多岁的样子,人并不怎么魁梧,可是双目有神,自有一种威肃之气,丁晓被他一迫视,不自觉地微微一震,无形中觉得此人气魄矫矫,与众不同!

但丁晓这初生之犊,不畏猛虎,更兼他满腹闷气,无处发泄,现在又被人冤枉他是小贼,不禁破口骂道:“你才是小贼,半夜三更躲在江边吓人!”

那人噗嗤一声笑道:“谁吓你?谁叫你半夜三更到处乱闯?看你背着利剑,穿着夜行衣裳,绝非善类。你得好好招出你是做什么来的?你是劫物、还是采花?有没有刀伤事主,干下命案?你从实招来,我或许可从轻发落。”

丁晓刚刚给人审了半夜,他大叹今晚不知触了什么霉头,又碰上这个缠夹不清的家伙,也要伸手管闲事,审讯自己。丁晓哪有耐心和这人再详说因由,他双目怒睁喝道:“你到底让不让路?”

那人大笑道:“小贼,别人没发气,你倒先生气了!看你意思,你是要硬闯了!好小子,你就拔剑出来闯闯看,你打得过我,我就让路。”

丁晓双目一瞪,问道:“你是要和我比剑?好!我奉陪,亮出你的兵器!”

来人又仰天一笑道:“你猜得对。我是要看看你的剑法;只不过我不是要和你比剑,我只是要凭这双肉掌,向你讨教。”

丁晓何曾给人这样轻视过,他气得哇哇叫道:“你好猖狂!你要用双掌来较量我的剑法?你也不打听打听小爷是何等样人?太极十三剑的厉害,难道你毫无所闻?”

那人懒洋洋地打个呵欠,双臂一屈一伸,嘻嘻冷笑道:“别多说废话,谁耐烦查你的师门,查你的家谱?太极十三剑是太极十三剑,你是你,你这小孩子懂得什么太极十三剑?你别看俺双手空空,单是这双爪子你就剁不到,小贼,有胆你就试试看!”

丁晓给他激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嗖一声就亮出剑来,喝道:“不给你点苦头,你也不知我的厉害!”立即右脚往前一上步,手中剑“巧女穿针”,就向那人左肋扎去!

那人把衣袖一拂,喝声来得好,双臂一分,左掌一顿一搭,轻拨丁晓剑把,右手掌便反来截击丁晓的左臂。丁晓急往左一转剑锋,身移步换,剑诀一领,“乘龙引凤”,好厉害的剑术,刺咽喉,挂两肩,刷的扫将过去。不料那人双臂一拂,身随掌走,迅若狂飙。丁晓一剑刺出,蓦地扎空,顿觉脑后生风,那人已掠至背后。丁晓急使“倒踩七星步”,左脚往右一滑,剑随身转,“倒洒金钱”,寒光一闪,既救败招,复截来掌。那人双臂一振,一声长笑,“一鹤冲天”,嗖的窜起一丈多高,如燕翅斜展,侧身下落。丁晓喝声“哪里走?”身似陀螺一拧,方位立变,朝敌人落处,悠然变招为“猛虎伏桩”,剑斩双足。

丁晓剑法虽得真传,来人身手亦自不弱。方落地,便撤步,一跳一闪,左掌护胸,右掌“游龙探爪”,掌击丁晓上盘。丁晓一剑斩空,急变下斩为上抹,微一侧身让过掌风,立刻“白鹤亮翅”,手中剑倏然外展,青光灿灿,直奔来人软肋刺去。那人微哼一声,“回身拗步”,避招进招,双掌作势擒拿,“神鹰攫兔”,蓦地便朝丁晓搂头抓下。丁晓大怒,喝声:“贼人欺我太甚!”左手一领剑锋,“龙形飞步”,从敌人掌风之下掠出,猛的“翻身献剑”,运剑如风,剑剑直指来人要害!

丁晓心中是又恼又惊:恼的是那人横来欺负,而且居然这样小看自己;惊的是那人本领果然了得,只十余个照面,自己就连吃大亏。丁晓又想:父亲常说,丁家的太极十三剑,在江湖上未遇过对手,除了师伯一人而外,他(丁剑鸣)的剑法要算是武林独步的了。父亲又曾对他说,他已得了本门剑术十之七八,只是尚欠些火候而已。就拿这点本领去闯江湖,也不会轻易给人欺负了。他一向相信父亲的话,却不料未闯江湖,就给别人空手给比了下去。他不知他父亲固是有点气傲言夸,而来人也是江湖上的第一流高手,非但本领甚高,胸襟气度更足以镇服江湖,令无数英雄豪杰甘心为他奔跑。丁晓碰到这样人物,怎能不处下风。

但那人对了几招之后,也对丁晓刮目相看:想不到丁晓年纪轻轻,居然使得出上乘剑法,尤其是变招迅速,简直不似没有经验的雏儿。自己一连几手凌厉掌法,都给他应付过去,从容化解。

两人虽各自钦佩,但丁晓第一次遭遇强敌,激起好胜之心,把奇门十三剑霍然施展开来,寒光闪闪,直如骇电惊涛,剑剑直指敌人要害。那人见丁晓越斗越勇,也抖起精神,不敢轻视,身形一晃,施展开“截手法”,挑、斫、拦、切、封、闭、擒、撕、扯、拨、压,反用进手招术,硬来空手夺剑!

那人一施展开上乘的空手入白刃的功夫,饶是丁晓剑法精奇,终因欠缺火候,反给敌人迫得连连后退。再斗不久,丁晓更处下风,饶是他的剑招如何迅疾,都刺不着敌人,反觉敌人双掌,矫若神龙,在自己面门乱晃。丁晓一急起来,连用猛招,岂知这一来更心躁气浮,章法大乱!不知怎的,他方用到一手“玉女投梭”,往左一撤步,一挺腕力,剑尖刷地疾如电掣,猛点敌人心窝。那人却不退不闪,忽地把腰一沉,丁晓剑已刺空,说时迟,那时快,只感到自己给人一推一带,便跄跄踉踉冲出几步,几乎跌倒,而且右腕感觉微微痛辣,手中剑已不知怎样,竟给敌人夺去了。

丁晓这一惊非同小可,正自着急,忽见火光陡然一闪,远处有人举起一盏孔明灯,一道黄光就朝他们照来。蓦地又听得一声清脆的声音道:“朱师叔,饶了那厮。”话声中,一条纤纤秀影,已自远而近。这人正是红衣女侠姜凤琼。

那个被唤作朱师叔的微微一笑,“噢”了一声道:“小师妹,怎的你还没睡?”姜凤琼也笑道:“还不是给这小子在咱们家中胡闹了半夜,我也折腾得够累了。”

他们两人径自说闲话,好像压根儿就不理会在一旁的丁晓似的。丁晓这份尴尬就不用提了,他面红耳热,索性连剑也不想要了,一扭头,就朝江边堤岸直奔,要跑回家了。

可是他跑也没人家跑得快,还没跑得几步,背后又是微风飒然,肩头上给人结结实实地按了一下,丁晓未敢回头,霍地横身,再向后一看,可不正是刚才那家伙吗?

丁晓又气又恼,怒道:“我打不过你,还要怎样?”

那人哈哈大笑道:“你这傻小子,打不过就跑。你的剑呢?难道就舍得不要了?”他边说边把丁晓的剑弹了几下,顿时在深夜里发出铮然微啸。他又笑道:“你这把剑的确是不错,你真的舍得不要?”

丁晓气得恨恨地说:“不要!你别恃你现在的本领比我强,你在我手中夺去,我必然也要从你手上夺过来。现在不行,总有一天会行,难不成我就永远打不过你?”

那人狂笑道:“你真的以为我会要你这口剑?放心,比这口剑好十倍的我都不要呢!这把剑还给你,以后可要收好,别又给人家夺去了。”

丁晓看了那剑一眼,想接又不敢接。他真舍不得这口使惯了的单凤剑,可是刚才自己把话说得太满了,说非亲手夺回不可,可是现在人家却自动送回来了。

那人好像看破了丁晓心思似的,又笑笑说道:“傻小子,受一点挫折算得了什么?江湖豪杰,谁没经过大风大浪?你给人夺了一口剑,难道就当成深仇大恨,那么,我们汉族整个江山给人夺了又如何?”

那人说了面色甚是庄严,丁晓为他眼光所慑,不由自主地接过了单凤剑,怔怔问道:“你是英雄,你可愿留个名字?”

那人仰天打了个哈哈:“你何必问我的名字?你是个少爷,知道我的名字,于你毫无用处。”说完他径自回头走了。

丁晓刚才想跑,现在反而呆呆站着,只听得红衣女侠和那人有说有笑,谈得好像很是亲热,脚步声、人声,都渐渐远了。他望着、望着,不知怎的,蓦然间觉得一阵心酸……

江上峰青,江流渺渺;荻花芦叶,瑟瑟秋声。丁晓沿着江边踽踽独行,听潮音过耳,而人声、脚步声都已渐远渐寂。那红衣女侠,那三十多岁的中年汉子,也都已没入苍茫夜色之中。丁晓蓦地心酸,平增怅触。

丁晓恨这两个人,然而又似乎欢喜这两个人。红衣女侠的娇戆直爽,中年汉子的豪气雄风,都对他具有一种奇异的吸引力,尤其是红衣女侠的轻颦浅笑,更是深印脑海。可是当他把这两个人联想在一起,却不禁疑云疑雨。红衣女侠称中年汉子做“朱师叔”,而中年汉子则称红衣女侠为“小师妹”。那么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呢?中年汉子是姜老头子的徒弟还是徒孙?

只这一点怀疑还不是丁晓的伤心处,他在想,为什么那中年汉子和红衣女侠好像很是亲热?他不知怎的,和红衣女侠前一刻还是彼此诘骂,现在却没来由的嫉妒起人家来了。

丁晓自己一想,也不禁暗笑起来。他不禁骂自己道:“管他们是什么人,反正我是再也不愿见到他们了。”

那一晚丁晓回到家时,已是鸡鸣将晓,他游斗半夜,筋疲力尽,可是禁不住思潮起伏,辗转反侧,竟到天明才睡着。这一觉睡得很甜,不知什么时候,才被父亲叫醒过来。

他在烦恼之中入梦,又在烦恼之中醒来。他的父亲叫醒他后,第一句就是:“你这孩子,怎么睡得这样不醒人事?昨夜做什么来了,你瞧客人都已走了!”

丁剑鸣那天早晨不止一次地来看过他,见他睡得烂熟,摸摸他的额角又似有点潮热,不忍把他叫醒。现在来访的客人都已去了,天也将近中午了,他担心丁晓生病,再把他叫醒,看他精神面色一如平常,这才消了疑虑。只是丁剑鸣却不由得纳闷起来:怎的他会这样熟睡不醒?尤其是练太极派武功的人,一早就要起来练太极行功,他怎么连惯常功课都记不得了?这样熟睡,内中必有古怪。

丁剑鸣暗暗纳闷,丁晓比他更纳闷,他听父亲说什么客人,自然而然地朝窗外望了一望,这一望顿时使得他心跳不止。

原来他一眼望出窗外,见三个人正缓缓地走出大门。三人中有两人竟是自己的“新朋友”——索家的大护院和华家的一个武师。另一个则是自己的“父执辈”,平时也常来家里的索家的三公子索志超。

他这一看,睡意全消,不禁怔怔地问他父亲道:“这些人是做什么来的?”他还以为是索、华两家的护院武师来找他算账,在他父亲面前说他坏话的。

不料他一看父亲脸上,却毫无愠怒之色,反而满面笑容看着自己,看了半晌,却又突的蓦然兴叹道:“岁月如流,我来到保定转眼就是二十多年,你已经十九岁了,哎,十九岁了!”

丁晓被父亲弄糊涂了,不知父亲为什么突然提起自己的年龄!正待发问,只见他父亲看了他一眼,在感喟中带着喜悦之情,微笑着缓缓说道:

“你十九岁了,也该给你定婚事了,我……”

丁剑鸣话未说完,丁晓急忙打断:“爹,我还不想订婚!”

丁剑鸣话被打断,很不高兴,摆摆手道:“你听我说下去,做小辈的不要胡乱打断长辈的说话,懂吗?”

“你已经十九岁了,年纪不小了,定了亲就更是大人了,别尽是这么不懂事!”

“你看见那几位客人吗?他们就是给你说亲来的。女家是这里有名的华家。我已答应了。”

“爹,你答应了?他们是官宦人家,和我们这练武家子,怎能登对?”丁晓急得青筋暴露了。

丁剑鸣冷冷看着丁晓:“缙绅人家的女儿有什么不好?他们不嫌我们,难道你还要挑三拣四?”

丁晓忍着气,委婉地说道:“爹,你不是曾和我说过:咱们的家训不许做满洲人的官,我们怎能和这样的人家结亲?”

丁剑鸣怒道:“你这孩子越来越不听话了。现在是叫你做满洲人的官,叫你替满洲人做事吗?怎胡乱地扯到祖训上来?华家以前是官宦之家,可是现在早已退隐林泉了,而且他们也是与索家一样的积善之家,不是什么贪官污吏,你还挑什么?”

“给你说的亲是华员外的一位近支侄女,据做大媒的索公子说,这女子品貌俱佳,知书识礼,针线精巧,你得到这样的妻室,还不是你的造化?”

丁剑鸣又白了丁晓一眼,冷笑道:“你成天在外面闯荡,敢情是看上什么野女人了?可是?你说咱们是练武家子,那你的意思是要找个也会把式的姑娘了?”

丁晓低下头来,红着脸轻声说道:“我没有这样说过。”

丁剑鸣手指轻敲桌面,得得作声,说道:“你没有这个意思,那最好。咱们虽是练武家子,可是我却偏不喜欢会把式的姑娘。你想想看:做妻子的应该讲求贞顺贤淑、知礼守法。那些江湖女子,只知走绳跑马,舞刀弄剑,要拈一根针却比舞大刀还难,你说这样的女人怎能相夫教子?”

丁剑鸣又得的一声敲桌子道:“比如那姜老头的什么孙女儿……”丁晓听了,不禁吃了一惊,吓了一跳,以为他父亲看出了什么蛛丝马迹,要数落他了,只听得他父亲接着往下说道:

“那个号称什么红衣女侠姜凤琼的,镇日抛头露面,一个十七、八岁的大姑娘,马上马下,闯荡江湖,较技争胜,你说像这样的姑娘懂得什么妇道?”丁剑鸣原不知道丁晓和姜家的过节,他只是夹叙夹议,顺便把姜凤琼奚落了一番。

当日丁剑鸣不问丁晓的意思,就把丁晓的婚事包办下来了,他还要丁晓练武之外,多读一点书,学得斯文一些,免得“女家以为咱们只是粗人,惹人笑话。”

丁晓听了自是十二万分的不舒服。他渐渐觉得这个家像一个枷了。在这次“强迫定婚”之前,他已经和父亲在思想上有距离,现在父亲又要他和他所鄙屑的缙绅女儿结合。

只是他父亲奚落红衣女侠的那番话,也在他心里激起一点涟漪。他并不像他父亲一样,认为女儿家抛头露面就不是好事情。可是他听了父亲的话,却蓦然想起了红衣女侠既是经年闯荡江湖,想必已在武林中觅得佳侣,敢情那中年汉子,就是她的意中人?

丁晓自那次打猎之后,脑海里就深深印下了红衣女侠的影子。他尽管受了闷气,吃了苦头,可是对红衣女侠还是念念不忘;他虽然也并未对红衣女侠有什么奢求,可是他在感情上又很不愿意她有亲密的男友。只是他想念红衣女侠又有什么用呢?他现在婚事已经定了。

在丁晓那个时代,“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还被认为是天经地义,做儿女不能反抗的。尽管丁晓不满,却毫无办法。和金华商议,金华也没有主意。

就这样过不了几天,丁剑鸣就径自送了聘礼,而且做得很是铺张。保定武家都知道这么一回事,议论更是沸沸扬扬,丁晓屡屡遭受他们的白眼,弄得他整日短叹长嗟,竟连大门也不敢出了。

就在他父亲过礼后的第二天晚上,丁晓一直胡思乱想,过了午夜还是睡不着,正自朦朦胧胧的当口,猛听得屋顶上微微一响,接着玻璃窗扇,无风自开。丁晓急自床上一跃而起,一手护胸,穿出窗外,只见星河耿耿,明月在天,远处似有两条人影,倏起倏落,疾如闪电,那后面的一人,竟似是一个少女。

丁晓大骇,急往前追,可是那两人身法奇快,已似惊鸿掠水,一瞥不见。丁晓大惑不解,折回房中,只见桌子上梅花针钉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天空海阔,何处无家,大丈夫岂当俯仰由人,抑郁牖下?”

丁晓对着这张纸条发呆,直疑梦幻,他想了又想,猛的恍然大悟。摘下单凤剑,拿了十多两银子,他竟自留书父亲,独自出走,天空海阔,剑闯江湖去了。

仆仆风尘求绝技 茫茫来日大艰难

九月凉秋,天朗气清,在河北通往河南的官道上,有一个十八九岁的美少年,穿着一身鲜美衣裳,骑的却是一匹又瘦又丑的驴子,显得很不相衬。

这个美少年正是弃家出走,初闯江湖的丁晓。原来他一点经验也没有,在出走时,摸了十多两银子,挑了两套最好的衣裳,就出来了。

他又乏跋涉长途的经验,头两天徒步行路,便闹了笑话,吃了苦头。白天走路,行人不绝,当然不方便施展什么轻功,什么“八步赶蝉”、“陆地飞腾”的玩艺儿全用不上。他走的又不是什么偏僻小路,而是依着官道,向河南走去。原来他根本不知道路途,只知道有一个太极陈在河南怀庆府陈家沟子,他想去太极陈那里学艺,融汇太极两派的功夫。于是一路问人往河南怀庆府的走法,别人自然指给他坦荡的官道了。

他这样一步步地走,不到半个时辰,就不耐烦。于是施展功夫,试着稍微走得快一点,便几乎给官差捉住。那些骑着劣马的公差,见一个华服的少年,在大路上飞奔,很是诧异,以为他是什么江湖盗匪,便策马赶上他,要逮捕他。幸好那时他只走了不到半个时辰,还是保定郊外,一说起来,那官差居然知道他父亲丁剑鸣的名字,只道这是他们太极名家练习行功,便也不难为他,可是却告诫他道:“要练功夫不要在官商大道上练!”

丁晓徒步行走,除了几乎给公差逮捕之外,还被店家拒宿。那些开客店的看见这样华美的少年,却是风尘仆仆,满脸风沙的样子,不知他究竟是什么路道,店家怕招惹是非,竟群推客满。他第一天晚上,走到一个小市集,就是如此这般的被人拒绝,好容易出了加倍的钱,才弄到一间又脏又臭的小客栈的房子,连住带喝,竟几乎要了他二两银子,他满肚子都是气。

这样只走了两天,就走不下去了,他这才想到要买一匹好马代步。谁知他到市集问,好的马至少都要三十两,连劣马也要十多两。他只摸了十多两银子出来,用了两天,只剩下十两多一点了,当时以为这沉甸甸的一堆碎银尽够用了,谁知买匹马都不够。他退而求其次,只好买驴;就是买驴也不能买健驴,只好买又瘦又丑的驴。

那匹驴也叫他生气,只跑了短短一程路,就仰着脖子直喘气。这一天秋阳当午,人驴燥渴,丁晓正走到一处颇为热闹的市集,只见酒家三五,酒帘招风。他拣了一间最大的酒家,就想进去歇脚,哪知堂倌看了他一眼,竟皱了皱眉头,说道:“客官,小店可没有什么喝的,前面安平镇却是一个大市集,不过三十里,你这匹‘健驴’跑半个时辰也就到了,客官到那里歇歇好不?”

丁晓愣睁着眼怒道:“开店的反拒起客人来了?真是岂有此理?你估量小爷没钱吗?”说着把身上剩下的几两银子捏在手中,便在店伙的面前乱晃。

那堂倌见丁晓一凶,反有点害怕了,连连陪笑道:“客官,不是这个意思,你老赏面,小店是求之不得,只是怕小店没有什么东西,怠慢了你老。”说罢便殷勤招呼丁晓到靠窗凉爽的地方拣了一个座位,问道:“客官你喝什么酒?”

丁晓发了脾气,见店中客人都注视自己,觉得不好意思,也放缓语调答道:“随便什么酒都行,只不要辣酒。”那堂倌笑了笑,给他拿来了一壶竹叶青,笑道:“客官,这酒准合你老口味。”

竹叶青是山西杏花村名酿,清醇清香,入口不醉,过后方知。丁晓喝了几口,正自陶然,张望着店里的其他客人,不久,他的目光被东边座头的几个客人吸引住了。

东边座头坐着四个客人,一个是五十来岁的老者,两个是三、四十岁的中年壮汉,还有一个却是二十余岁的少年。这几个人年龄参差,高矮不一,说话又是南腔北调,显然不是一个地方的人。

更令人注意的是:他们说的话中,夹杂着许多江湖暗语,腰间的剑鞘也隐约可见。丁晓对江湖暗语,帮会切口,虽是一知半解,但到底是练武家子,多少也听出一点,好像听他们说起什么会党,又说起什么拳民,好像是要去找什么人似的。

丁晓听得入神,不觉直盯着那几个客人,心想这几个人准是武林中人,却不知是好是坏,若是好人,和他们交个朋友,倒可解解旅途沉寂。

正在忖度时,那几个客人却先邀请他了。那老者起身,向他招手道:“这位朋友,何不过来坐坐?”

丁晓见他们邀请,也就不客气地走过去。那老者招呼他坐下后,便问他道:“兄弟,你到底是哪条线上的?”丁晓愕然道:“我是赶路的。”

答非所问,那老者看了丁晓一眼,又问道:“兄弟,你不必疑虑,咱们都是道上同源,我问你是守土开爬的还是上线挂牌的,有没有正式归标,开山立柜?’”

那伙客人怀疑丁晓来路不正,不知是哪路江湖人物,所以拿出江湖切口考问他。“守土开爬”是指在一定的势力范围做案子;“上线挂牌”是指在江湖上流窜、四出劫掠;“正式归标”指投靠帮会,做人手下;“开山立柜”则是指自立门户做头目。

哪知丁晓听了,一概不懂,支支吾吾,很是尴尬。

那二十余岁的少年,打量了丁晓一会,笑着拉拉丁晓的手道:“小兄弟,你大约是初走江湖吧,咱们老爷子走了眼,以为你是有来历的江湖人物呢!”

那中年的壮汉接声笑道:“你也走了眼了,我说这位小兄弟,若非久历江湖,也准是一把武林名手,你看他佩的剑、这、这……”连说了几个“这”字,就接不下去了,他原来是想赞丁晓的剑好,可是丁晓剑插鞘中,他怎能乱说好坏。

幸得丁晓不待他说下,已急急解释了:“剑术,我只懂得几手粗浅的太极剑,哪说得上是武林名手?诸位前辈,想必都是行家?”丁晓见这些人和颜悦色,好像很热情。他心想:这群人倒比姜老头子好说话得多,他也就和他们套交情了。

那老者见丁晓这一番话,就笑了几声道:“是嘛?可知老朽并未走眼,人家是太极派的门徒。”

“喂!小兄弟。”那老者又招呼丁晓道:“那你是哪个帮会的?”

丁晓又愕了一愕,答道:“我没有加入什么帮会。”

那老者给丁晓斟了满满的一杯酒,丁晓慌不迭地接过,正待道谢。那老者又道:“兄弟,咱们是萍水相逢,一见如故。俺实在喜欢你少年英俊,显得是个人物。”

“江湖朋友说话,应该坦率。现今会几手武艺的,不是帮会中人,也必定有宗派,有香堂,断非石头里爆出来的,可不是?”

丁晓听了,还是支支吾吾地答道:“我不知道什么帮会。”

丁晓倒并不是对那些人有什么怀疑,他见那些人一直发问,很是窘迫,本想把自己的来历告诉他们,可是他想了一想,却又不愿意说出来。一来,他知道父亲行为,久为武林所不满,他恐怕那几个人是武林前辈,说出来历,反遭他们轻视;二来自己是偷跑出来的,也不愿随便泄露。

那老者见丁晓一问三不知,好像不大高兴了。他呷了一口酒,又对丁晓道:“兄弟,俺虽和你萍水相逢,一见如故,但也难免使你有所疑虑,不敢推心置腹。只是,纵许你没有加入什么帮会,你也总该知道一些江湖组织。”

“喂,比如义和团你知不知道?”

丁晓摇了摇头道:“不知道。”

“那大刀会呢?”

“也不知道!”

那老者把酒杯重重一顿道:“你这是完全把俺弟兄当外人看待,江湖朋友哪是这样的不直爽?”

“喂,问义和团你不知,问大刀会你也不知,那你自己说吧,你到底知道江湖上有什么帮会?难道你好意思说你一个也不知道?”

丁晓想了想,迟迟疑疑地道:“我只知道有一个……”

那老者追问道:“你知道的是哪一个?”

丁晓嗫嗫嚅嚅地说道:“我知道有一个匕首会。”

那老者面色倏变:“哦!匕首会!你熟悉那里面什么人物?”

这一问顿使丁晓又不知所答了,原来丁晓给那老者盘问他知道哪一些江湖组织,连问了两个他都不知道,那老者神色已很不好看,丁晓也觉得很是窘迫。恰巧那老者问到“大刀会”,他突然便联想起“匕首会”来。其实他也不知道什么“匕首会”,只是听金华提起过有这么一个江湖秘密团体罢了。

他见老者追问得紧,只好据实答道:“我并不熟悉里面的什么人物。只是听朋友说过罢了。听说里面有个年轻的好汉,豹子头,虬须子,使得一手好太极剑法。”

那老者哈哈笑道:“俺老眼还算未花,老弟竟大有来历!”说罢,挑一挑大拇指,便过来敬丁晓的酒。

丁晓不知所措,正待谦辞,那老者忽地冷笑一声,双手闪电似的往丁晓的肩头一搭,丁晓顿觉如同两把钩子一样,往肉里紧,两条胳膊立时软麻。说时迟,那时快,两旁的两个壮汉,已疾的掣出手镣脚铐,合力把丁晓制服了。

这不是丁晓本领低,功夫弱,而是他年纪太轻,缺乏经验。他对那些人毫无戒心,如何想得到别人会突然向他动手?那老者一下手又是用的“分筋错骨”的厉辣擒拿手法,丁晓如何还能反抗。

青天白日,公然做案,店伙客人,群相惊讶,不觉纷纷起身,张口结舌。丁晓痛得哇哇叫道:“你们这伙强徒,小爷与你何冤何仇,白日青天,掳人抢掠,不怕王法吗?”

那老者连连冷笑,看了看丁晓,又看了看那些愕然惊视的店伙客人们,缓缓说道:

“王法?老爷便是王法!”

他又招手叫店主过来,把一张盖有关防的捕盗文书亮了一下,说道:“老爷们是皇上派来专捕反贼的,这小子便是个反贼,他在你店里喝酒,本来你也脱不了关系;只不过看你这熊样子,不像和他有什么勾通情事,老爷们网开一面,不带你去讯问了。你以后可得招子放亮一点,以后再碰上这样形迹可疑的人物时,要立即暗里通知官面。”

大清律例,造反的有夷九族之祸,牵连的也有杀身之危!店主、店伙和那群客人,一个个吓得面青唇白,哪敢做声。连他们的酒钱以及丁晓的酒钱,店主都不敢开口了。那个招待丁晓进来的堂倌还结结巴巴的为自己洗清关系道:“可不是?我一见到他就知准不是好人,本来不准他进来,是他硬闯来的。”

丁晓凭空遭受诬赖,气得怒火冲天,狂叫道:“他妈的,你们才是匪徒,敢胡乱诬蔑小爷,你们分明是想敲诈!”

那老者又冷笑道:“敲诈?你难道真要老爷点透。匕首会是反贼中最阴险毒辣的团体,凡匕首会中人,皇命一律杀无赦,你这小子还想活哩!”他竟然把丁晓看成匕首会的小头目了。

这些人说是奉皇命来专捕反贼的,这倒不假,但主要却不是对付匕首会,而是对付义和团。原来那时匕首会的势力已走下坡,他们那种各自为战,用暗杀手段反抗清廷的方式,反给清廷逐个击破,到处搜捕,成不了什么气候了。

匕首会虽走下坡,而义和团却是新兴势力。那时义和团刚组织没多久,高举“反清复明”大旗,又帮助被官府、教民欺压的百姓,所以很得百姓拥护。

因此一有义和团组织,清廷立刻把眼光转向它了,他们像搜捕匕首会人物一样去搜捕义和团的人。

那几个人便是北京九门提督派来协助当时山东巡抚李秉衡、直隶总督裕禄、河南巡抚张汝梅等搜捕义和团的。九门提督派出的人很多,加上那几省官府原有的名捕,组成了一个搜捕义和团的核心组织,这几个人便是被分派去协助安平府搜捕河北、河南边界一带的义和团的。

那老者名叫焦忠耀,是九门提督下面一把得力好手,精于通臂拳,还会几手点穴法。那同来的三人都是他的晚辈。他们一行四人,因能纵高窜低,谙熟江湖切口,因此每逢大队官兵出来搜捕反贼时,他们便担当在前面侦查的任务。若发现“贼巢”,便引大队人马去镇压,若碰到小股的拳民,他们几个便就地解决。

这天他们碰见了初入江湖的丁晓,盘问之下,虽然明明看出他是个雏儿,但见丁晓提起江湖上最秘密的暗杀团体匕首会,又提起匕首会中那使太极剑的娄无畏(丁晓其时还不知娄无畏名字,可是他转述金华所说的相貌,焦忠耀等一听了就知道正是清廷悬巨赏缉拿的娄无畏),心中也不禁一惊。他们又听丁晓自述是“懂得几手粗浅的太极剑法”,便猜疑他和娄无畏有所牵连,因此宁可杀错一百,不愿错放一人,便先伸手把丁晓擒拿了。

可怜丁晓哪里知道这么危险,还是怒气冲天地大骂。那些人也不理他,兀自在抽烟、喝酒、谈天、冷笑。

没一盏茶的工夫,官道上尘沙漫起,风鸣马嘶,一拨马队,一窝风地驰到。这正是安平府搜捕义和团的大队。他们一路上,已胡乱捉了十来个义和团疑犯。这回又听得焦忠耀捉到一个与匕首会重要人物有关的人,带兵官听了,不觉大喜。

正当他们欢天喜地之际,一个单身怪客,悄然进入酒店,走到他们跟前。

那来人是个三十多四十岁的中年汉子,剑眉虎目,炯炯有神,不知怎的他在乱哄哄的时候,就混进来了。那时门外数百马队四散歇息,他径直走到带兵官和焦忠耀等的面前才被发觉。

丁晓正在气头上,没声乱骂,也没注意到有人进来。蓦然他听得那带兵官捻正官腔在喝问:“什么人,胡乱闯进?不知道规矩吗?”又听得有人慢条斯理地答道:“什么规矩?茶楼酒馆,人人可进。你老爷来得,难到我就不能来得?”

这声音好熟!丁晓不禁愕然张望,这一望可把他吓住了,这人正是红衣女侠叫做“朱师叔”,曾和自己在月夜沙滩之下交手的人!

丁晓的眼光刚和那人接触,只见那人突然冲进两步,大叫道:“呵!表弟,你怎么啦?给人带上这些玩意儿?”

丁晓未及回答,与焦忠耀同来的人,已拔单刀,举铁尺,纷纷拦阻,不准他挨近丁晓。那人显得瑟瑟缩缩的样子,退过一边,做出惊讶之状,呆望丁晓。

丁晓更是惊讶,他不知道怎的自己竟成了这个人的“表弟”了。

丁晓处在这种场面,急促间竟想不出什么话回答。当下又听得焦忠耀喝道:“这家伙准没有什么好来路,给我擒下!”与他同来的两个壮汉,便举起铁尺,喝令来人受绑。

丁晓情知来人本领高强,以为必有一番恶斗,正瞪大眼睛待看热闹,哪知全出丁晓意料,那人竟高举双手,大叫:“俺什么也不懂得,你老爷们抬抬贵手,别难为俺这苦哈哈的!”他竟乖乖任由那些人绑了。

这一来丁晓更是气得七窍生烟,从热腾腾的希望里,跌入冰冷冷的雪窟中。他心里暗骂:“这家伙原来只会欺负后辈,见到官面的人就怕,呸!我还以为他是什么英雄呢?”

不说丁晓心里暗骂,且说那人被绑后,带兵的官儿审问他,他竟有一句答一句,供说丁晓是他的表弟,他们俩表兄弟都是新加入义和团的拳民。

那带兵的官儿和焦忠耀等都哈哈大笑,向丁晓叱道:“瞧!你这小子刚才还装蒜,原来你是义和团的拳民,又是匕首会的逃犯!”又对着那被红衣女侠称为朱师叔的说:“你还算老实,回到县里准能叫你减等!”

丁晓这回又气得哇哇乱骂,骂的可是那位朱师叔了。丁晓骂他胡说,骂他卖友,其实丁晓连他的名字都还未知,实是因为气极了,就什么也骂了。那人听了,连理也不理,骂得多了,竟自淡然地说道:“表弟,你安分一点吧。谁叫咱们给官爷们捉了,只好认命了吧!”说着,说着,又装做怪可怜的样子,叹了一口长长的气!

那官儿和那群捕头,见他们“表兄弟”争得有趣,又是一阵大笑,把他们两个混在被捉来的那些义和团疑犯中,一齐解县了。

斜阳古道,健马嘶风,数百官军马队,押解着丁晓,还有那冒认丁晓做表弟的中年汉子,以及十多个义和团疑犯闹闹乱乱的往安平府行进。

一路上丁晓骂得口干舌焦,声音嘶哑,要骂的也骂完了,只好被人反绑在马背上干瞪眼。那冒认是他表哥的汉子神色自若,不骂也不吭气。

那带兵的官儿则高兴异常,以为捉到了义和团和匕首会的重要人物,一路上带领马队吆喝驰骋,吓得百姓人家鸡飞狗走。

傍晚时分,他们已走到离安平府还有五十里的赭石岗,他们为着要赶在黄昏之前到达广平,更是快马加鞭。赭石岗是几层赭红的土岗子,两旁的田地长着一人多高的高粱青稞子,山风吹来,高粱帽子随风起伏,就像卷起千重绿浪。官道倚岗修筑,穿过土岗,就又是坦荡的平原,可以看得见安平府城了。

官军马队正待拐过前面峭拔的峰脚,忽地从土岗上的疏林中,有人发出磔磔怪笑,接着有一阵沙沙的脚步声,窜出一个近四十岁、儒冠儒服的书生!

那书生也怪,在走到离前头马队数丈之遥,忽地抱拳一拱,吟诗似地唱道:“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行人若经过,献出路钱来!”唱罢,把手中的描金扇子向官军一指,喝一声:“咄!还不给我站住!”

这可真邪门,率领马队的统带不禁勒住了马,心想:只有官军捕强盗,哪有强盗反向官军要买路钱。而且又只有这么一个人,十足是穷疯了的书呆子,哪有一丁点强盗的气味?

带兵的官儿一勒住了马,喝道:“哪里来的神经汉,快快让开,不然就捉你解县!”这统带居然看他是个书生的面上,只喝他快走,并不立即捕拿。

哪知这疯书生却是纹丝不动。带兵官正待喝令捕拿,那焦忠耀老捕头,已是大吼一声,纵马而出,一边大喝道:“统带,留神!看紧犯人!”到底是焦忠耀有眼光,他已看出,前面的疯书生一定不是个好惹人物!

果然,喝声未了,那冒称为丁晓“表哥”的中年男子已是蓦地一声虎吼,手镣脚铐,碎成几段,他自马背上腾空纵起,似闪电般越过了好几匹马,落在绑住丁晓的马背上,用手一拂,利如刀剪,把绑住丁晓的粗麻绳通通弄断,再在丁晓的手镣脚铐上,东摸一把,西摸一把,不知给他用什么法儿,也全给开了。

这动作之快,有如电光火石,众军士惊魂未定,呐声大喊,刀枪齐扑!他已手脚并用,疾如猿猴,扑入刀枪之中,风翻浪涌,只两下子,就空手夺到了两张刀,正待抛一张给丁晓,只见丁晓也已把当前的一个军官打倒,夺得了一杆长枪了。

书生截路,叛贼自逃,事件离奇,变生不测;官军马队的统带顿时手忙脚乱,急忙拦截。他穿着黄色战褂,手执马刀,骑在高头大马上面,居然还呼喝指挥,神气活现。朱师叔看得分明,觑个正着,倏地一声怒吼,在马背上用力一点,施展“一鹤冲天”的绝顶功夫,奋身一跃,居然飞越出四五丈远,如飞将军下降,倏地就扑到了那统带的面前。

就在书生截路,朱师叔空手夺刀,连声呼喝之际,赭石岗两旁麦田,在那高可寻丈的高粱麦子之中,蓦地发出轰天震地的呐喊,瞬眼间就钻出了黑压压的一大群人,头上黄巾飘动,手中兵器出鞘。这大群人正是官兵们所要搜捕的义和团拳民!

那统带正在督领官军放箭,朱师叔已扑到马前,手起一刀,“白蛇吐信”,分心刺进!来的迅速,出手如风,那统带大吃一惊,急忙跃马挥刀,向外一格。哪知朱师叔刀法奥妙无匹,霍地往回一掣,“雁落平沙”,连人带刀一转,闪电般地闪到统带马后,他一纵上马,刀光烁烁,向外一推,那统带的头颅,顿时呼的飞起一丈来高,血雨喷溅尘埃,尸身翻下马背。官军不禁大哗,像碰到凶神恶煞,纷纷走避。

这其间焦忠耀已与拦路书生缠斗在一处,与焦忠耀同行的两个中年汉子,是直隶总督府里有名的武士,见数百官军,连个犯人也看不住,不禁怒气填胸,大喝一声:“钦犯还要逞凶,看家伙!”一使单刀,一使铁尺,两边袭上。朱师叔哈哈一笑,刀如雁翅斜展,向上一截,便斩那使铁尺的右臂,那人慌不迭的一缩右臂,朱师叔的刀已顺势直下,磕开了另外一个汉子的单刀。那两个家伙知道碰到高手,但也无可奈何,只好硬着头皮,拼命缠斗!

朱师叔挥刀霍霍,力敌二人,再偷窥战场形势,只见丁晓已与那和焦忠耀同行的少年斗在一处,义和团的拳民则分别和官兵混战,一场厮杀,在赭石岗前激烈展开。

原来丁晓也懂得空手入白刃的功夫,只不过不如朱师叔这般熟练罢了。他得朱师叔给他解绑之后,暗叫一声惭愧。自己太极名家子弟,竟然无法脱逃,还要别人搭救,他哪能再让朱师叔夺兵器给他。抖起精神,一伸手就擒住了一名官军的枪杆,一压一抽,夺了一杆红缨枪,让那名官军,跌了一个大筋斗。

他夺枪在手,胆气更雄,径似蛟龙入海,杀入官军丛中,手起枪落,搠翻了五七个,正自杀得性起,忽觉脑后有金刃劈风之声袭到,他轮转枪杆,一挡一扎,只听得当当两声,那人似已给碰退两步。他一回过头来,只见暗袭自己的,正是那酒店中的粗豪少年。

丁晓初走江湖,乍遭强敌,夺到的又是一杆普通的红樱枪,不大合手,不觉有点心慌;他猛力将那杆枪抡得悠悠带风,直向敌人打去。那黑面少年剑术也颇精深纯熟,辗转进退,枪剑交锋,丁晓的枪竟也欺不进去;就是这样斗了一二十回合,丁晓反倒心神镇定起来了。原来那人虽然剑术不弱,但丁晓抡动红樱枪,左拦右挡,上挑下刺,也自应付有余。丁晓心想:原来江湖拼斗,事属平常,并非每个人都像朱师叔那样厉害的。

两人又斗了十多回合,丁晓渐渐看出自己的缺点和对手的优点了。原来自己刚上来时,缺乏经验,不知虚实,只顾猛力抡枪乱刺,自己的枪是长兵器,敌人的剑是短兵器,利于用小巧腾纵之术,在闪躲之中,乘隙进击;自己一上马便急三枪,恰恰中了敌人道儿,敌人正可以待自己力乏之后,再发力扑刺。丁晓一看出敌人用心,蓦地改变战术,使出太极枪二十四式,动如脱兔,静如处女,一镇定下来,丁晓武功原在那人之上,竟自渐渐占了上风了。

这边厢丁晓斗得正酣,那边厢焦忠耀也给那书生模样的人,杀得连连喘气。那怪书生使的兵器,就是手中的描金扇子,扇骨用精钢打造,两边锋利,既可当点穴镢用,又可当一枝小小的五行剑使,轻点重打,横敲侧击,一把扇子,所指之处,竟全是人身三十六道大穴!

焦忠耀这老头儿也有几十年武功了,竟不曾见过如此打法。他手中的齐眉棒,本来在直鲁两省颇有名头,更兼精于“通臂拳”,身法甚是轻灵,但一与这怪书生交手,竟是相形见绌。一来一往,斗不到三十个回合,已给怪书生抢了先着。

焦忠耀斗得心烦,杀得火起,怒吼一声,刷地一伏腰,使出平生绝技,以通臂拳法化到棍法上来,齐眉棒倒提,砸腰扫腿,疾如风雨,专向怪书生的下三路急攻。

那书生一声长笑,道:“鼠狐伎俩,现猴儿相,大爷囊空,恕无钱赏!你若再跳,我便打之,你若不跳,我便看之。跳乎哉?真跳也!”他在厮杀拼斗中,竟然酸溜溜地乱掉文,胡诌一通,把焦忠耀当做猴儿耍。焦忠耀的通臂拳棒,原就是取法猿猴动作的,他纵跃起来,还真像一个老猴儿!

焦忠耀给他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却半点也奈何不了他。饶是焦忠耀迅逾猿猴,那怪书生的一把铁扇,却指东打西,指南打北,身法疾若飘风,招术变幻莫测。他袍袖飘飘,焦忠耀的棍棒,连他衣裳都没有沾着。焦忠耀越战越胆寒,而怪书生却越战越是精神焕发,只见他的铁扇子越展越快,步步紧凑;焦忠耀时刻要留心穴道,大汗淋漓,又见官军马队,已被拳民包围,力既不敌,心亦惊慌,他急绕步旋身,齐眉棒“老树盘根”,向敌人下盘虚打一棒,便赶忙拧腰纵身,待要逃命。

那怪书生可是心狠手辣,半点不饶人,他早看出焦忠耀那招虚着,不避不挡,身形一动,疾如飞矢,竟自抢在焦忠耀逃路的前头。焦忠耀立足未定,怪书生已猛然回身迎着,铁扇一指,便向焦忠耀的华盖穴点来。焦忠耀闪躲不及,呵呀一声,往后倒去。怪书生冷笑一声,扇子张开,摇了几下,便仗着轻灵身法,窜入混战的人丛之中,寻找约他到此地的多年老友。那焦忠耀给点倒地下,没人来救,在官军与拳民的混战践踏中,哪里还留得性命。

约怪书生到赭石岗的人,便正是被红衣女侠称为朱师叔的人,这时也正杀得非常酣畅,他一柄单刀,寒光闪闪,舞成了一圈白虹,裹住了那两个与焦忠耀同来的中年汉子。那两个汉子,虽也是名捕,却敌不住朱师叔的精湛刀法,给他一柄单刀,迫得团团乱转。

两人情知不妙,打了一个招呼,便待合力突围,脱出刀圈。那两人一抡铁尺,一舞单刀,苦苦夺路。朱师叔却刀风呼呼,兀自在那两人周围盘旋飞舞,那使铁尺的急了,仗着兵器沉重,猛然把铁尺一翻,“抽梁换柱”,向朱师叔的刀身往上一架,便待外窜。

朱师叔刀法神奇,经验老到,他不架不接,霍地向下矮身,挥刀一划,“拨草寻蛇”,便向敌人持铁尺的手腕划去。那使单刀的家伙,见伙伴危急,忙窜上前来,用足力量,“力劈华山”,朝朱师叔的顶粱便斫。

朱师叔是何等人物!他既敌住二人,岂有不防备偷袭之理,那使单刀的刀还未到,他已急抽招换招,一提腰劲,“燕子钻云”,刷地拔起两丈来高。使单刀的一刀斫空,朱师叔已猛扑下来,手中刀一圈一转,顿时间战场中又飞起了一颗头颅。

那使铁尺的,虽未受伤,可也心胆俱寒,他顾不得救友,便径自前奔;刚跑了几丈远,猛的迎面有人喝道:“哪里走,还有我呢!”声到人到,一管黑呼呼的东西,迎面便点,那人身法奇快,他铁尺未扬,已给点中穴道,与焦忠耀遭到了同样的命运。

那人点倒了使铁尺的壮汉,迎上了朱师叔,用扇一指,笑道:“你怎么打这两个稀松家伙,还要用那么些时间?”

朱师叔也笑道:“酸丁,别在这里耍嘴皮了,你使的是称心兵器,我使的却是随手夺来的单刀呢!”

朱师叔说着,又一把拉着那怪书生道:“我且带你看一个初闯江湖的少年俊杰……”

这时光,丁晓和那黑面少年一场恶战也已渐渐分出了高下。黑面少年的剑法,虽也颇为纯熟,但还是敌不过丁晓的家传绝技,那太极枪二十四式施展开来,只见枪缨乱摆,枪尖乱颤,伸缩吞吐,砸盖挑扎,就宛如腾蛇翻浪。那黑面少年给他困住,硬是不能脱身。

恶战多时,从夕阳如血到暮霭含山,赭石岗头,但见黑影幢幢,人马喧噪。义和团拳民,已打开了孔明灯,百十道黄光,笼罩战场。官军马队冲杀不开,马中箭,人被围,乱石岗头,黄昏之后,又不适宜马战,即使有些马队冲出去了,也给义和团在山岗上埋伏的第二道卡子、第三道卡子,乱箭射将回来。

官军平日捕盗,原就是仗着人多势盛,一旦陷入包围,处在下风,便锐气顿消,失了斗志了,这时战场上喊声四起,喝令投降。朱师叔夺了一匹马,驰骋战场,更是振臂疾呼道:

“官军弟兄,你们还不放下兵器?给官家拼什么命?大家都是庄稼汉出身,给官家卖命值得吗?别糊涂了,赶快放下家伙,跟我们好好吃太平粮去!”

战场招降,网开一面,官军们果然纷纷放下兵器,愿意投降。灯光闪烁之中,黑影幢幢来往,喊杀之声暂寂,一场战斗也平息下来。

数百官军,土崩瓦解,与丁晓恶战的黑面少年,听得声声入耳,看得怵目惊心。他还拼命施展出“八仙剑”法,想趁隙逃脱,只见他翻翻滚滚,蓦然挺身展剑,来封丁晓的枪。丁晓一抽一缩,枪锋从左往右一领,刷地便点敌人的右肋。这黑面少年,急一跨右腿,身往左斜,“大鹏展翅”,疾削向丁晓肩背,丁晓故意卖了个破绽,往前一个“怪蟒翻身”,容那敌人抢进中宫,蓦地横枪一拨,荡剑进招,手中枪一晃,那枪头血挡,颤成一个圆轮,丁晓顺势往前一递,红樱枪如箭离弦,直奔那黑面少年后心扎去。那黑面少年急忙斜身转剑,来拨丁晓的枪头,哪知挡不住丁晓的势劲力沉,一口剑竟给丁晓的红樱枪碰飞出几丈开外!

人到穷途,那黑面少年突地双手一举,不退不闪,高声叫道:“俺认输了,随你收拾吧!”丁晓不知他喊这话,就是表示投降的意思,略一迟疑,手中枪还待递将出去。正在此时,忽然有人似飞鸟似地落在丁晓的身旁,伸三指往丁晓右手的脉门一扣,丁晓的枪也立刻当的一声,落在地上!

丁晓横身一跳,愕然回顾,只见一人笑吟吟地说道:“咱们的规矩,敌人投降了,就不许伤他性命!”那人正是被红衣女侠称为朱师叔,冒认自己表兄的人。

丁晓满面羞惭,嗫嗫嚅嚅说道:“朱师叔,我不知道你们的规矩。”他不知不觉跟着红衣女侠的称呼了。

朱师叔笑了一笑道:“你倒该叫我‘表兄’呢。现在你不会说我卖友了吧?”

丁晓很尴尬地也笑了笑道:“我委实不知师叔是如此人物!”

他的确不知朱师叔是何等人物。这时赭石岗头,战云已散,暮色沉沉,人影绰绰,蹄声得得,义和团的拳民,连那守第二道、第三道卡子的在内,都晃着孔明灯,潮水一样涌向朱师叔所站立的地方来,蓦然间——

“总头目万岁!”呼声震天价响,有一条汉子越众飞驰而出,到朱师叔面前,屈半膝行江湖上最恭敬的仪礼,朗声报告道:

“弟兄们都非常想见总头目,一听到总头目要路过赭石岗,都纷纷地来了,要拦阻也拦不住。”

朱师叔摆摆手示意叫他起来,说道:

“你是安平的总舵?这件事办得很好!我一向也很惦记你们这边的团务,只是没工夫来。弟兄们这样爱护我,我很感谢。但是现在天色晚了,俘虏到的官军也须急急押解回去处理,还是先回到你们的拳厂再说吧。还有,黑夜行军,你要叫弟兄们特别当心,不要惊搅了老百姓!”

那安平府的总舵传下令,霎时潮水般涌来的人群,又倏地退了下去,整齐列队,人马不惊。这一个场面,把丁晓直看得目瞪口呆,啧啧称奇!

被红衣女侠称为朱师叔的,正是义和团的创始人朱红灯!他是山东曹州人,伪称是明朝后裔来聚集百姓;其实即便他不自称明朝后裔,百姓也会追随他的。因为那时光,清廷的高压统治,加上鸦片战争后用坚船利炮打开中国门户的西方列强,就像两座大山压在老百姓头上,压得他们透不过气。

朱红灯是梅花拳老掌门姜翼贤最得意的门徒,因此红衣女侠姜凤琼称他师叔。他得了姜翼贤的全部绝技,自己再加以揣摩发展,真个是青出于蓝。可是他的志向不是在武林称雄,而是欲图恢复汉族衣冠,并驱除入侵来的洋鬼子。他与丁晓相遇时,距他开创义和团,才不过一年,他来到保定,就是想拜谒师父,征求姜老头子的意思,问他是否愿意出山相助。他还想拉红衣女侠去帮忙,因为义和团中也有妇女组织,很需要懂得武艺的女子帮助训练。

谁知姜老头子,心虽壮烈,可惜人近暮年,已没了创业的雄心。他虽极喜欢朱红灯,却不敢相信他能成大事。再加上他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姜凤琼身上,所愿的就是能找到一个好孙女婿;要他再到江湖,经历最危险的滔天风浪,他是不愿意了。因此他拒绝爱徒的所请,令得朱红灯十分失望。

姜老头子既拒爱徒所请,不肯出山,他的孙女姜凤琼自然也要随侍左右,不能跟朱红灯到义和团去。朱红灯满怀热望而来,至此完全告吹,心中不无感慨。他想:要推翻清廷统治,的确是难,许多人一听到要造反就掩耳走避;就连亲如自己的恩师,也因诸多顾虑,而不愿冒滔天风浪,何况旁人?

朱红灯劝不动姜老头子,当下就想告辞。但姜老头子虽不允出山,却爱徒情深,坚持留他多住两天。朱红灯想了一想,也就留下,他是想看看保定武林之中,还有什么人物可以成为帮手的。

恰巧他在师父家中的期间,就碰到丁晓助红衣女侠解围的事。红衣女侠回家中一说,朱红灯听了,沉思良久,力言丁晓一定不是和索家武师一伙的,否则不会拔刀相助。后来丁晓夜探姜家,朱红灯故意伏在沙滩乱石之中,待他狼狈回家时,现身相戏。这一来是要挫折他的少年骄妄之气;二来也是想拿话引他,看他心胸抱负。

一试之下,朱红灯甚为满意,丁晓的武功技业,在同样的少年之中,实属罕见。他年纪青青,一手太极剑法,已几乎可敌自己二三十年空手入白刃的深厚功力!而且最难得的是,听他的谈吐抱负,似乎和他父亲丁剑鸣的志向大相径庭,并非有其父就必有其子。正因如此,朱红灯才在丁晓因被父迫婚,异常苦闷之际,偕红衣女侠深夜留书,引他出走。

也正因此,朱红灯一路缀着丁晓,暗加保护,丁晓却浑然不知。朱红灯看这初历江湖的少年,一路上闹了许多笑话,心中又好气又好笑,但为了让他多受一些磨炼,所以迟迟不现身相助。

不料丁晓的笑话愈闹愈大,在小酒店中,竟胡乱扯上匕首会而被捕捉。朱红灯见了,暗暗叫苦,他如果当时即现身相救,一来官军方面人多;二来那酒店在官道之旁,行人川流不息,他也不想在那儿厮杀。这才立即找到一位义和团拳民,叫他驰马到安平府总舵的拳厂,叫安平的总舵率队在赭石岗前埋伏。朱红灯算定官军一定要押解他们回安平,而赭石岗是必经之路。同时他有一位老友,当时也正路过安平,住在拳厂,他也吩咐那位报信的义和团拳民,代他约那位老友到赭石岗相助。

就这样,在赭石岗前展开一场血战,数百官军马队,或被歼,或被俘,一个也没有逃出。

到这时候,丁晓才知道这个朱师叔竟然就是义和团的开山祖师,也就是义和团的总头目。当下他正待道谢,也正待询问,朱红灯却又摆手说道:“我先给你介绍一个人。”他话犹未了,却听得有人哈哈笑道:“何须你来介绍,难道我就不认识他?”

丁晓闻声回顾,只见来人身穿白绸长衫,手拿描金扇子,一派书生打扮,显得潇洒出尘。这人正是中途拦截官军,向军官讨买路钱的怪书生。

丁晓见他说认识自己,不禁一愕,自己从小足迹不出保定,此番还是初涉江湖,何曾和此人见过面?丁晓正待问他,只见他已哈哈大笑道:

“令尊是不是执掌太极门的先辈丁剑鸣?世兄的尊名是不是单名‘天将破晓’的一个‘晓’字?我一见你这手太极枪法,就知道你的来历了,我与令尊,虽只是慕名,对贵派的身法、手法,弟子、渊源,也还稍知一二。”原来这书生打扮的人是个老江湖了,丁晓的来历竟自给他一眼看破。

当下朱红灯也笑:“光棍眼,赛夹剪,算你猜的不差。只是你这身打扮,终年不改,别人也很容易看破你的来历。”说着,他把眼光向丁晓扫了一下,意思好像是探询丁晓知不知道此人。

丁晓情知来人必是游戏风尘的一个江湖侠士,可是他与武林同道、江湖人物鲜少来往,如何能猜得出。

他想了一想,正想向朱红灯请教此人名号,忽地想起金华以前和他谈过的江湖人物,他蓦然喊出来道:

“前辈莫非是江湖上人称‘铁面书生’的上官瑾老英雄?”

朱红灯立即在马背上哈哈大笑:“如何?连这一初闯江湖的少年,一看你的打扮,也知道你的来历吧!我看你似乎该换换装束,免得太过招摇呢!”

铁面书生先不理朱红灯,拉着丁晓的手笑道:“是谁向你提过我的名字?只是我很不喜欢你叫我什么老前辈、老英雄的,我还未到倚老卖老的时候呢!”说完又对朱红灯说:“我这身装束算是我的活招牌了,也不怕狗腿子们注目,他们有本事便把我捉去,我不在乎!”说罢又是一阵大笑。朱红灯皱了皱眉头,很不以为然,可是见他说得高兴,也不马上反驳他。

铁面书生上官瑾是江湖上的一个奇士,很少人知道他的来历。尤其是对他的武学渊源更不清楚。据江湖的传说,只知他的确是一个不第秀才,他之所以弃文学武,有一段极其有趣的故事。

他是江苏无锡一家读书人家的子弟。江浙文风素盛,他自然也是束发受书,加上天资聪颖,十来岁时,四书五经已是琅琅上口。他的先生、父母都以为凭他的本事,一定可以青云直上了,谁知不然,他一连考了好几次秀才都没有考中,直到父母双亡,他也二十岁了,还是得不到半点功名。原来他家并不是什么有钱人家,无钱无势,文章再好,却不入主考之眼。

他父亲死时,还叫他继续应考,他父亲人虽将死,而望子成就功名的心境还未死;不料,到他服满之后再考一次,他自己的功名之心却先死了。原来就是这次考试,发生了一桩科场大笑话。那次三场考罢,榜发下来,金榜高中的新解元名叫夏器通,而上官瑾则仍旧是名落孙山,榜上无名。

上官瑾屡试不第,虽然多了一次失望,倒还未觉得十分难过。只是他很奇怪,今科的新解元,何以会被夏器通这小子中了?

夏器通在他们那群候补秀才中是有名的“大不通”,平时写的文章,叫上官瑾改,上官瑾也有无从改起之感,所以上官瑾常常笑夏器通道:“别人的文章,掷地有金石声;而你的文章,其声却当如‘高山滚鼓’,不通!不通!不通!”

不通之人可以高中还不奇怪,奇怪的是,夏器通也是个穷小子,家境虽比上官瑾略好,也不见得会有钱贿赂主考。既无有贝之“财”,又无无贝之“才”,却会高中解元,真令上官瑾百思不得其解。去问他,他傻笑着说:“上官老兄,你我都没钱孝敬考试官,而我中了,你没中,那当然是我的文章比你好!高山滚鼓的佳评,要转送给你了。”把上官瑾气得做声不得,狼狈而逃!

原来那位派到江苏无锡的主考官,得到外放,自然十分欢喜,他临行前,自然要到省中各大官处拜谢,最后也最郑重的是去拜见抚台。这位主考官是抚台亲自提拔的,拜见时他毕恭毕敬,请求训诲,那抚台大人,也客套地说了几句什么“无锡文风素盛,老兄得天下英才而育之,不亦乐乎”之类。说了几句之后,抚台大人突然起立,皱着眉头,悄悄行过一边,他以为抚台大人有什么体己话要说,急忙过去,附耳待听吩咐,只听得抚台大人道:“无他,下气通耳!”

原来那位抚台大人,昨晚吃翅席吃得胀了,肚里不消化,会客时,忽地一阵疼痛,急忙避过一边,放了个臭屁!到那主考赶去问时,他不好意思,但又一时想不出什么话来敷衍,反正对着下属,也就不加掩饰,直说出来,告诉他这是“下气通”。不料主考听错了音,牢牢记着“夏器通”这个名字。他以为这个“夏器通”一定是和抚台大人有亲密关系的人,否则不会只为他一个人说人情。因此他到无锡主考,一查诸生的卷,果然有一个人叫做“夏器通”,他连卷也没看,就给他中了个解元。夏器通父母给儿子取这个名字原是勉励儿子成为“通品”之意,指望儿子将来能有出息,却做梦也没想到这个名字竟因与“下气通”谐音,而让儿子中了解元了。

主考取中夏器通后,夏器通当然要去拜见。一见面,主考就拉着他的手问:“世兄,和抚台大人究竟是怎么个渊源?”夏器通干瞪着眼,结结巴巴说不出话。主考见他这副模样,非常纳罕,怎的抚台大人所特别关照的人竟然像个白痴?在他的想象中,这人应该是个裘马翩翩的显贵少年、五陵公子,不料却是这副寒蠢相!

不过既是抚台所关照的人,不管他是不是白痴,自己给他高中解元,总算是给抚台大人办了事,主考心想,这回该更得到抚台的赏识了。

不料他回到省城,谒见抚台,报告道:“大人所关照的‘夏器通’,卑职已给他高中解元了。”抚台竟瞪大眼睛,连问:“你说什么?谁关照你什么人?”

主考以为抚台善忘,轻声提醒他道:“卑职辞行那天,临别时,问大人有什么吩咐,大人不是说:‘无他,夏器通耳’吗?”

抚台想了一想,不禁捧腹大笑,他率然答道:“你真糊涂,我说的是‘下气通’,‘上孟’‘下孟’的‘下’,‘天地有正气’的‘气’,‘通达人情’的‘通’,你该知道是什么事情了吧?”

主考吃了个大闷棍,退出来后直气得吹须睩眼。原来抚台大人放了个臭屁,自己却把“下气通”当成“夏器通”。如果不是这个误会,一个解元,起码可卖上千两银子!这番平白失了个大财星,心里越想越气,不免对同僚泄露出来,埋怨了一番。

这样的官场笑话,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就传到无锡来,连那些秀才、书生都晓得了。大家就叫夏器通做“屁解元”。

别人把它当笑话讲,上官瑾听了,却半天说不出话来,瞪大眼睛,过了许久、许久,才忽而仰天狂笑,“呸!”了一声道:“秀才是个屁,解元是个屁!连状元、榜眼、探花、将军、抚台、大学士,都无非是个屁!屁!屁!屁!我再也不为‘屁’忙了!”他听了这段笑话,顿如老僧听经,大彻大悟。

从此他竟死了功名这条心,但他的家境,本来就不很好,历年来他又因致力于功名,不事生产,竟渐渐穷了下来,他既不求仕进,又没有第二样求生的技能,更是窘迫,他这才领悟到读死书的害处。那些八股文章,全是糟粕,没半点用处,百无一用是书生,他不禁书空咄咄,短叹长嗟。

茫茫来日,大是艰难!他既无别技谋生,只好开私塾,教童生。但他是个不第秀才,士绅之家信他不过,不肯送子弟来学。他只好教几个比较过得去的农家子弟,在农闲时候识字,餐饭餐粥的也就凑合过去。他也因而放下读书人的架子,和庄稼汉渐渐有说有笑了。

一日黄昏,学生去后,他看着萧然四壁,不无感慨,喝了一口学生送来的黄米酒,突然朗吟起翼王石达开的几句诗:“大盗亦有道,诗书所不屑,黄金如粪土,肝胆硬如铁……”吟诵未了,忽然有人大呼“壮哉!”走了进来。

少年落拓云中鹤 陈迹飘零雪里鸿

正当上官瑾大吃一惊,惶然回顾时,见是同村的铁匠方老头子,这才放下了心。

原来当时距太平天国败亡,还不到二十年,石达开的诗文,虽暗中在民间广为流传,但却是被清廷视为禁诗的。上官瑾一时兴起,朗诵出来,心中到底不无顾忌。

此刻,上官瑾虽放下了心,却不禁大感奇怪。这方老头子,本是外乡人,十多年前,不知从哪里流浪来的,但因他为人和气,又有一手做铁器木器的好手艺,还会给小孩子造打鸟儿的弹弓,给农户造打野兔的狼牙棒,日久年深,村子里的人都当他是自己人一样了。只是此人在上官瑾眼中,只是一个铁匠,他怎的也会欣赏起石达开的诗?

上官瑾不禁肃然起敬道:“老丈敢情也懂得诗文。”那老铁匠微微一笑,道:“俺们粗人,哪里懂什么诗文,只是听你唱的好听,就跑进来听了。”

这老汉边说边看上官瑾书桌上摆的四书五经,忽又问道:“上官先生,你教孩子们读这些书吗?为什么不教他们读你刚才唱的那些东西?”

上官瑾见他问得好生奇怪,不禁起了疑心,故意答道:“那些书读了是可以考功名的,刚才唱的那些诗,纵许做得更好,也得不到功名。”

那老汉又哈哈笑道:“功名?你先生不是读了许多书吗,为什么又取不到功名?”

上官瑾见方老铁匠谈吐不似寻常,而且辞锋咄咄迫人,哪里似他平日那副可怜的老头相?不禁骇然问道:“老丈是什么人?”

那老汉仰天一笑道:“俺是什么人,你何必管,只是你刚才唱的那首诗的主人,俺却知道,他曾经中过秀才,比你先生多一项功名,但他却没把它看在眼内!”

上官瑾骇然万分,这老汉的话,明明是说翼王石达开的生平。翼王石达开二十岁以前,文名已遍大江南北,也曾得意科场,他有一首诗是:“曾摘芹香入泮宫,更探桂蕊趁秋风。少年落拓云中鹤,陈迹飘零雪里鸿。声价敢云空翼北,文章今已遍江东,儒林异代应知我,只合名山一卷终。”这老汉的话,和这首诗恰恰相合。上官瑾慌忙长揖作礼,说道:“老前辈,恕我眼拙,十余年来,都认不得真人!老前辈想也是熟读翼王的诗的了?”

那老汉又微笑说道:“熟读吗?日久年深,也许记不得了。只是我曾亲眼见过他写这些诗!”

上官瑾听了,惊骇莫名,急忙将门掩上,一撩衣襟,竟就在他面前跪了下来,诚恳地说道:“弟子身受功名之害,早已无意科场。弟子最佩服的就是翼王,敢问老前辈是翼王的什么人?但求前辈不弃愚顽,指点一二。”

方铁匠竟也不避开,受了他一个叩头之后,这才双手伸向上官瑾臂下,轻轻一架,上官瑾还待叩头,却已身不由主,飘然而起。只听方铁匠连声说道:“老弟,你这是干什么?岂不折杀老朽,快请起来,不敢当!不敢当!”口虽谦辞,心实得意。

当下方铁匠也不再隐瞒,对上官瑾说出了自己的来历,原来他是翼王石达开的卫士,经常在翼王左右,自然能亲眼见他写过那些诗了。

翼王石达开是太平天国第一流名将,曾转战万里,震撼清廷,终于因离开金陵的大本营,孤军远行,辗转苦斗至四川时,金沙浪涌,大渡桥寒,一代英雄,竟因不能渡河而致被俘身死,死时年才三十三岁!

翼王石达开死后,他的部属,大部战死,小部分逃亡,方铁匠方复汉便是幸而逃脱的一个。他逃出后,太平天国不久也已完全瓦解。他亡命江湖,时刻提心吊胆,哪里还敢以本来面目见人。

几年之后,风声暂息,他这时恰巧来到无锡。无锡邻近太湖,樯桅如林,篷帆掠影,郊外又有惠山、梅园之胜,是江南明媚的水乡。他江湖浪迹,已感疲倦,一到无锡,在一个小村子里卜居下来,做铁匠木工,聊以糊口。

眨眼十多二十年,他鬓发已白,心未全灰,只因未得时机,不能再起,他每念及往昔轰轰烈烈的战斗,未尝不愤恨填胸,泫然流涕!

他正为年将垂暮,兴起了收徒的念头,让年轻的人继承自己的事业。可是这事马虎不得,莫说爱徒难得,自己十多年隐姓埋名,若非极其信任的人,也不敢泄漏身份。

这时恰巧碰到上官瑾失意科场,看清满清皇朝腐败的时候。方复汉眼光何等锐利,听其言而察其行,已知此人已经觉悟,绝不会做满清皇朝的走狗了。所以一听到他唱翼王的诗,便走了进来,亮了真相。

从此上官瑾便拜方铁匠为师,反正他的私塾,不过是在农闲时才教几个农家孩子,时间有的是。方铁匠是武当派的好手,每晚过来给他讲解几个招式,让他自己练习。另外还传给他拳经剑诀,让他在白天无事时,也可揣摩。他们一个穷书生,一个老铁匠,虽过从稍密,村子里也无人怀疑。

上官瑾天资聪颖,别人要学一年的,他学三个月便赶上了,不过五年功夫,他的内外功夫,都已有了根底。

一夜,遍地清辉,月明如水,方复汉照例到上官瑾家来,看上官瑾演了一遍武当秘传的迷踪拳后,忽悠然长叹道:“咱们师徒,相聚五年,恐怕就要分开了。”

上官瑾大惊,急问何故。方复汉道:“天下没有不散之筵席,何况你五年来,已尽获所传;你的天分甚高,我的武学却浅,也没有什么绝技可以教你了。”

“何况我隐姓埋名,本非得已,人近暮年,更思以有限时光,了未完之事;我此去是想找一个人,也是想再看看外面的情景。”

上官瑾知道师父抱家国之忧,对太平天国的覆亡,更有难忘之痛,他此去浪游江湖,必有一番目的。上官瑾沉思良久,忽地上前请问道:“弟子也想同行,求师父带弟子到江湖历练历练。”

方复汉看了上官瑾一眼道:“你不行!”上官瑾急忙道:“为什么不行?”

方复汉微微一笑,说道:“老夫是胡虏所欲得而后快的人物,虽说事隔多年,究属危险。你是独子,又未成家,我怎能叫你冒险犯难?”

上官瑾见师父提到他的家室,面色一红,忽地肃然起立,郑重地对师父道:

“师父,难道至今尚不敢相信弟子吗?弟子如果怕艰险,虑危难,也不敢随您老学艺了。弟子愿以师父做榜样,誓以有生之年,和胡虏周旋。纵有万死,亦所不辞,我志未酬,室家安论?”

方复汉见上官瑾激昂慷慨,哈哈笑道:“你不必多疑,你既有此志,我带你去便是了。”随即又深沉地看了上官瑾一眼道:“也许此行还可以给你找一位名师。”

上官瑾惶然说道:“老师恩深义重,弟子何忍改投?”

方复汉皱皱眉头,哼了一声道:“怎的你也这样俗?学无止境,应该精益求精,哪有拘执门户之见,守着一些武林陋规,永远不许学别人技业的道理?我想给你找的名师,是当世奇人,武功十倍于我,还摸不准别人收不收你呢!”

上官瑾见他老师说得如此庄重,不禁愕然问道:“什么人物,老师如此推崇?”

方复汉先不回答,笑了一笑,问上官瑾道:“翼王石达开有一首诗说及解佩剑送给别人的,这首诗你可记得?念给我听听。”

上官瑾十分奇怪,怎的老师突然扯到翼王的诗?但他还是恭恭敬敬地答道:“这首诗弟子还记得,可是这样?”

“‘壮头忽起老龙吟,郁郁书生杀贼心;已到穷途犹结客,风尘相赠值千金。’”

方复汉捋须静听,似有无限感伤,听完之后,缓缓地说道:“我想替你找的名师,就是翼王解剑相赠的穷途之客。我是翼王的卫士,他却是翼王的朋友……”

方复汉继续往下说道:“这人是翼王的朋友,但他却与翼王意见不合,自翼王离开金陵,转战万里之际,他也就飘然远隐,不参翼王戎幕了。”

上官瑾大为奇怪,他最佩服的是翼王,听说此人与翼王的意见不同,心里甚不以为然,问道:“既然他与翼王意见不同,何以翼王还要赠剑给他?何以师父还会推崇他?”

方复汉笑道:“你总是把事情看得这样简单!意见不同,并不一定就是立身处世的大道相反,翼王虽是百世不可一见的奇才,但他也不见得每一件事都做得很对。”

于是方复汉简单地给他说了这人与翼王之间的关系。“这人复姓司空,单名照,也是一个风尘奇士。他对翼王的文治武功,俱都佩服,常说翼王用兵的神奇,可以比拟古代的名将,因此他死心塌地的为翼王所用。自翼王二十三岁封王起,他就一直参与戎幕。翼王也很看重他,对他推心置腹。可是临到了一件非常重大的事情上,他却因与翼王意见不同,而终于分手了。”

说到此处,方复汉热泪盈眶,凄然叹息道:“这件事就是太平天国由盛而衰的关键,好好的一场轰天动地的事业,却因内讧而弄至瓦解冰消!”

上官瑾插嘴问道:“师父说的是杨韦之变?”

方复汉仰天长叹道:“正是这一件事!原来当时太平天国虽封了许多王位,却以东王杨秀清最尊。东王自恃功高,欺压其余各王,连天王洪秀全也不放在眼内。北王韦昌辉师心自用,久已想篡东王的权位。就趁东王恃功而骄,为天王与各王所不满之际,布下阴谋,把东王杀了,而且还把东王的家人与部属二万多人完全杀掉。平心而论,东王虽有不是之处,但还不至落此下场。更何况东王的家人与部属二万余人,都还是太平天国有用人材,北王这样大开杀戒,正是大大地帮助了敌人,削弱了自己。

也正因此,翼王急急回京,制止北王残杀。当时翼王虽只有二十六岁,可是已经成为太平军的灵魂,手握重兵,名震中外。他这一回京,韦昌辉大为震恐,竟然想把翼王也杀掉。幸而翼王闻讯得早,连夜缒城逃脱。韦昌辉一不做不二休,索性把翼王的家人也全部杀掉。

翼王久著勋劳,却不料遭逢巨变,内心悲愤,自不消说。虽然天王怕他回兵,乱子更大,急急把韦昌辉杀掉。但其后却又重用亲人,疏远翼王。翼王心灰意冷,于是突下决心,带数十万大军,远离金陵西进,想另建基地,以图另创事业,另建奇功,与太平天国相呼应。

就在翼王下令西进之日,司空照痛骂流涕,一谏再谏,他说天王、北王虽有负翼王,可是整个太平天国事业,却少不了翼王。翼王此去,分散了自己的力量,很容易为满清各个击破。翼王听了,最初也瞿颜动容,可是终因太过自恃才华,全然不把为西方列强所支持的满清皇朝放在眼内。他拔剑而起,睥睨而语:“满清军中最强劲的曾家兄弟军,闻吾名而胆落,见我影而遁逃!你且看我从中原扫荡至西南,为天王辟万世之基,创万世之业!”司空照不敢再说,只好黯然流涕,不辞而行。

翼王石达开率几十万大军,转战万里,果然给司空照不幸而言中,因为力量分散,中了敌人各个击破的阴谋。待进入四川时,不但金陵方面的太平军大本营已经岌岌可危,就石达开手下几十万精锐大军,也因苦战七年,历地九省,兵力越来越弱,弄至力竭筋疲。到了大渡河时,前有天险,后有追兵。正在这时,司空照又匆匆赶到,劝翼王遣散士卒,化装逃亡。”

方复汉说到这里,叹了一口气道:“你想翼王如何能这样做?那晚我仗剑侍卫,听得翼王与司空照辩论,翼王厉声说道:‘我负责全军,只有战死,万无逃走。我走错了路,带弟兄们陷入绝境,只有死里求生,再往外闯,哪能遣散军卒,让他们给胡虏逐个消灭。孔曰成仁,孟曰取义,一个人的气节,临危而益显,我绝不逃走。’”

“司空照好半晌没有作声,良久良久,这才哽咽说道:‘是我劝错了,既然翼王不愿逃,那我也愿陪翼王一同死。’”

“可是翼王却又不许他这样做,翼王说:‘你和我不同,我是三军统帅,责任比你重得多;我一定要死,你却不能死,你还要以有用之身,了未了之事。’说罢,翼王就解佩剑赠他,并写了你刚才念的那首诗。”

方复汉追述往事,上官瑾听得泪涌心酸,哽咽问道:“那么司空照这人现在哪里?”

方复汉道:“翼王渡不过大渡河,战败被俘,慷慨就义之后,二十余年来,我都不知道他的踪迹。直到前几天,才忽然接到旧友传书,说他隐居西岳华山,也希望能和我见见。”

就这样,第二天方复汉便带上官瑾重涉江湖,去找寻翼王的旧友司空照。他们由江苏北部入山东,再入河北,游览京华,这才沿太行山麓行进,折入山西,至晋陕交界之处的潼关,华山便巍然在望了。

上官瑾这是第一次出远门,他离开了樯桅如林,篷帆掠影的江南水乡,进入一望无际,田畴千里的华北大平原,再沿太行山麓走,又入了地势险峻的山区。太行山脉蜿蜒千里,宛如华北平原后面的障壁,有时两山夹峙,中间峡谷,暗不见天;有时群峰相连,峭壁悬岩,几无去路。上官瑾纵目河山,胸襟开旷,这才体会了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的真意。

方复汉隐迹江南二十余年,音容俱改,果然没什么人注意他,让他带领着上官瑾,在华北兜了个大圈子,顺利到达华山。

华山古称“西岳”,南阳、落雁、莲花、云台、玉女五峰环拱,峰峦重叠,似一朵插天花瓣,雄奇壮丽。方老头子带着上官瑾,拨荆棘,穿丛莽,越绝涧,上悬岩,直登西岳的中峰莲花峰,寻访荒山侠隐司空照。

行行复行行,已到这莲花峰高处,人烟绝迹,古木参天,到处山茅野草,与人齐高,山风吹来,窸窣作响。入山愈深,山势愈险,山风愈烈,气候愈寒。饶是上官瑾已有了几年功夫,还是感到一阵凉意,脚下步步小心。他看着他的师父,披襟迎风,步履如常,不禁暗暗佩服:到底是功夫深浅有所不同。

两人冒着飒飒山风,攀藤附葛,翻过两处崇岗深涧,只见一排高峰,又如屏障,中有一峰,峭拔参天。方复汉指着对上官瑾说:“这就是莲花峰的主峰了。司空照结庐绝境,也真难为他呢!”

上官瑾正抬头眺望,忽然他的师父猛的将他一按,在耳边轻声喝道:“赶快伏下!”一把就拉他伏在茂密的山茅野草之中。只听得离他们前面约二十多丈远,哗啦啦的一片响,三个一身灰色箭衣的人,似流星飞渡,在荆棘茅草上,展开了绝顶的“登萍渡水”轻功,一眨眼就不见踪迹。

上官瑾大骇,方复汉也不禁愕然。上官瑾正待问他师父,只见他师父低声说道:“你小心随着我,追踪他们。他们正是向莲花峰主峰前去,是友是敌,尚不得而知。”

方复汉轻点地,急腾身,在乱蓬蓬遮蔽道路的藤萝蔓草之中,疾掠轻驰,蛇行鹤伏,竟如鱼游水,没感到什么阻滞。只苦了上官瑾,施展一身所学,还是跟不上他的师父,要他师父放缓脚步等他。

两人经过好一会,费了偌大气力,好容易借物障形,提心吊胆地上了莲花峰主峰,方复汉叮嘱上官瑾准备好兵刃暗器,要他格外小心。

他们一路跟踪,却一路都望不着那些灰衣人的影子,那些人的轻功远比上官瑾高明,早在他们之前就上了莲花峰峰巅了。

方复汉在草隙之中张望,屏息等待,忽的听到不远处有人轻声说话。他伏地听声,只听得一个声音,颇为耳熟,但却听不出他们说什么话。方复汉急忙对上官瑾道:“他们在离我们左侧约三十丈之地,你赶快随我从右侧窜出,到那边的一块大岩石背后躲着。记着窜出时身法要轻快,万不能给他们发现。”恰好此时,又是一阵猛烈的风吹来,刮得荒草发声,树枝摇动。两人趁着风势,冲窜移位,竟没有给那些人发现。

上官瑾躲到岩石之后,见师父一脸紧张的神情,正待发问,师父已低声说道:“这几个人都是江湖上罕见的好手,这番攀登华山绝险,必与司空照有关……”

方复汉与上官瑾二人屏息窥探,只见那三个灰衣人在莲花峰顶徘徊,高声谈论,山风送声,清晰可闻。其中一人道:“这魔头潜居华山绝顶,端的难找,这一年来,我们得知他的下落,寻踪觅迹。三番搜索,几乎翻遍了整个华山,今天才找到了他所居的洞穴,偏偏他又不在里面,莫不成我们又白走了一趟?”

另一个人道:“这魔头诡计多端,敢情我们前两次来时,他已察觉,俺就怕他已离开此地,又不知遁迹到什么穷山僻壤?”

又一个人朗然说道:“怕不见得?前两次来时,我们虽五峰踏遍,却没有攀登莲花主峰,又是昏夜前来,未明即去,他如何会发觉?”

最初发言的那人接声说道:“三弟,话虽如此,究不能不防,或许他已设下埋伏,或者邀了外援。我说,咱们再四面搜索一下,不要着了他的道儿!”说罢三人就待分头搜索。

方复汉闻声大骇,不但是怕他们搜出,众寡不敌,强弱悬殊;而且是听这人口音,越听越熟,他蓦然想起一人,又惊又怒:“莫不成这人也做了胡虏奴才?”

这时三个灰衣人已分头搜索,其中一人竟向方复汉、上官瑾藏身之处行来,越行越近。上官瑾利剑出鞘,暗器扣掌,浑身淌汗!方复汉也万分紧张,准备等他一到岩前,便突施扑击。

山风飒飒,人影往来,天气阴沉,分外肃杀。方复汉正待跃出,忽听得一人大喝:“什么人给我站着!”随即听见一个苍劲的声音,阴阴沉沉地说道:“我这荒寒山野的化外之民,难道也干犯了贵客?我找了半天野兔山粮,兀自找不到半点,又渴又饥,正想回来啃两口馍馍,再去干活。你们叫我‘站着’,这又算是什么?”

方复汉急忙再隐身形,在岩石后窥视,可不正是司空照这风尘侠隐?二十年不见,他已变了一副形容,只见他步履蹒跚,目光呆滞,衣裳褴褛,鬓发如霜!旧日的飒爽英姿一点不存。要不是方复汉和司空照旧日同在翼王帐下,朝夕过从,对他的口音、举动,都极其熟悉,否则乍一相逢,还几乎认他不出。

这时,一个灰衣老叟已喝问道:“司空照,真人面前别再装蒜了,你难道好意思叫我们兄弟无法交代?”

司空照仍是兀自不动声色,慢吞吞说道:“什么空呀,照呀?贵客说的话,恕我这山野之民听不懂,我说呀,这里山高林密,豺狼虎豹又多,崇岗深涧,道途险阻,我们山居穴处,久已惯经。贵客却何必在此逗留,冒此艰险,游山哪里不好游,何必要攀登华山之巅?”

司空照喋喋不休,还待往下说去,突然又一个灰衣老人直迫到他的面前,冷冷说道:“司空照老兄,别来无恙?可还认得二十多年的金陵旧友吗?”

司空照兀目相视,摇头冷笑道:“不敢高攀,我这山野鄙夫,哪会有这么些阔朋友,你们大爷,别尽拿我开玩笑!”

那追问他的灰衣人似乎按捺不住了,双目倏翻,大声说道:“司空照,我这是顾念旧情,对你还留下余路,不下绝手。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自讨苦来吃。”

“司空照,你别以为你有两手功夫,就能强顽抗命,你想想看,像你的主人石达开是何等人才,结果还不是被俘身死!太平天国又是何等威势,结果还不是瓦解冰消!你还能有什么作为?”

“司空照,事已至此,话已说明。要么你就跟我们一同回去,我们准担保官家会礼遇你,重用你;要么,我们只有把你捉回去!”

“喂!你听清楚没有?咱们同是金陵旧友,我知道你司空照,你也知道我董绍堂,我们都是说得出做得到的汉子,我现在就等你回话!”

匿伏在旁的方复汉听了大骇,“果然是他!”这董绍堂是北王韦昌辉帐下武功最强的心腹武士,一口单刀曾打遍北五省,未遇敌手。在杨韦之变中,他曾帮助北王韦昌辉杀害东王杨秀清。到北王伏诛后,他就投奔天王洪秀全的兄弟洪仁玕,力说当时只是奉命,对天王还是矢志忠诚的。天王洪秀全和翼王石达开都认为杨韦之变中,主凶只是韦昌辉,不愿株连他的部下,所以也就不加追究。后来到了金陵城破,太平天国覆亡之后,就不知他的踪迹,今日看来,想必是已经做了清廷的鹰犬了。

不说方复汉在旁瞧得心头火起,且说司空照听了他的话后,仍是不动声色,冷然笑道:“董绍堂?不错,以前我是有过这么一个朋友,只是他早已死了,金陵城破之日,太平天国的将士全部壮烈牺牲,董绍堂是个汉子,他怎会苟且偷生,做奴才的奴才,走狗的走狗;咄,你是什么人,敢冒他的名字?”

司空照不认他是董绍堂,而故意挖苦他,比痛骂他还厉害!果然董绍堂怒气冲天,厉声说道:

“你这匹夫,还如此牙尖嘴利,不识抬举。你可别怪我不顾旧情,只有请你跟我们走一趟了。”

司空照冷笑说道:“我早料到你这厮会卖友求荣,只是你想拿我的鲜血,染红你的顶子,求得功名利禄,还不是这么容易!你动手招呼吧,不论是你一个人,还是连你的朋友都算上,我司空照都决不含糊!”

董绍堂正待发话,只见那另外的两个灰衣人也都已上前,其中一个应声答道:“司空朋友,别这么小觑人,我们绝不以多为胜,我们三人中,随便你挑一个吧,我们要叫你心服口服,死而无怨。”这两人抱拳分立董绍堂左右,意态甚是骄豪。

与董绍堂同来的两人,说起来也大有来头,一个是山西路家的嫡传弟子,江湖上人称“千里追风”沙鸣远,不但得路家三棱透甲锤八十一手连环招数的真传,而且轻功超卓,名震武林,是清朝大将左宗棠所保举。左宗棠与曾国藩同称中兴名臣,在出兵新疆时,用卑词厚币将他收买。另一个名叫白贞一,是回族人,清宫大内的特选卫士,精擅萨回回棍法,而且长于暗器。

这三个灰衣人都很自负,不愿围攻司空照,而且他们是早已打定阴毒主意,一个应敌,两人监视,可胜则旁观,不可胜则暗袭。

当下司空照喝问他们是哪个先来。董绍堂脚尖一点,飞身窜起,急如掣电,扑到面前,右拳劈面捣出,喝声:“自然是我!”

司空照一声长笑,身形微晃,略避敌招,立刻反掌便来截击董绍堂右臂。董绍堂喝声:“来得好”!左掌硬往上招,右手“金龙探爪”,刷的便向司空照面门抓去。这是劈挂掌中的厉害招数。

哪知司空照好不溜滑,他稍一斜身,身躯疾的便拧将开去。董绍堂一掌打空,方待变招,他已猛然往后一撤左掌,右掌也倏然翻出,“倒点金灯”,掌风劲疾,又反劈董绍堂右肋。

董绍堂招术被破,收掌不及,但他也有几十年火候,非可等闲视之,竟临危应变,身躯蓦地矮将下去,竟完全用下盘功夫,盘龙绕步,快似风车,缩成一团灰影,避招进招,用的竟是“苍龙卷尾”之式。

董绍堂身法奇特,运用灵滑,应招迅速,败里反攻,方复汉在旁边看了,也暗暗为司空照担心。

董绍堂招术到,司空照竟用险招对付,刷地一个“怪蟒翻身”,身随势转,右掌擒拿,左腿飞扬,上面是擒拿手,下面是地堂扫,这回是他要与董绍堂硬碰了。董绍堂因“盘龙绕步”的身法,只是救急一时,到底不是自己最擅长之技,不敢硬接,也急往后翻出几步,然后长身合掌,再战强敌。

两人甫一交手,便都碰了险招,各自叫声“好险”;这番再度争锋,分外小心。只见两人拳来脚往,窜蹦跳纵,闪转腾挪,窜高纵低,打得风雨不透,砂石飞扬,方复汉在旁边看了,暗暗咋舌。

霎时间,两人又走了三五十招,司空照突地拳风一变,放开门户,嗖嗖嗖,拳如雨,掌翻飞,倏攻倏守,忽左忽右,搂头盖顶,捶肋捣胸,切脉门,按穴道,他竟糅合了少林派的十八罗汉手与八卦游身掌,加上他自己精湛的点穴手法,登时把董绍堂迫得有点手忙脚乱。

荒山厮拼,舍死亡生。司空照与董绍堂昔日金陵旧友,今日陌路冤家,非为个人恩怨,实因路线不同。当下司空照展出平生绝技,把董绍堂迫得连连后退。董绍堂狂吼一声,也展开了“天龙十八掌”的看家本领。这天龙十八掌虽只有十八路,每路却包括九个变化,总共是一百六十二手,一正一反,相生相克,变化循环,悉仿龙形,一派凶猛犷厉,手脚起处,全带劲风!

两下抽招换式,旗鼓相当,见招破招,见式破式,攻虚捣隙,各展绝技。这样又打了七八十回合,旁观者看来,似乎董绍堂更见凶猛,但行家眼中,已看出他渐渐不支了。少林派的十八罗汉手乃是镇山绝技,更何况加上司空照那精湛的点穴、按穴功夫,他的天龙掌法,竟给司空照比了下去。

激战多时,斗得火热,董绍堂猱身进掌,用了几招“三环套月”、“灵猿献果”、“排山运掌”,连环进招,企图猛攻取胜。哪知司空照沉着应付,容他欺身直进,一掌劈来时,突的吸胸凹腹,肌肉内陷,只差半寸没让董绍堂的掌锋扫上。说时迟,那时快,司空照右掌倏翻,化为“潜龙升天”之式,掌缘向董绍堂右臂一搭,向上一撩,开声吐掌,猛按董绍堂的愈气穴。

董绍堂没料到他在连环掌法猛攻之下,还能使出如此毒辣招数。他急往后一仰身,脚踝用力一登,立即如箭一般,全身倒着往后窜去。这也是亏他几十年功力,凭着小巧的轻身之技,避开险招。然而饶是这样,他的肩头给司空照掌风扫着,竟感到火辣辣的痛。

他恼羞成怒,一伸手几点寒星便照司空照打去。司空照身法何等轻灵,焉能给他暗器打中?他疾如飘风,左躲右闪,董绍堂的几枝袖箭,全都打空。

然而董绍堂之意,也并不在乎以暗器奏功,他只因对掌输招,怕司空照跟踪赶来,因此先发暗器,挡他一阵。随即拔出雁翎刀,要凭他威震北五省的单刀,折服这风尘侠隐司空照。

宝刀出匣,闪闪生光,司空照给他暗器一挡,稍一停步,董绍堂已拔刀扑到,大声喝道:“你这贼子,还不快亮兵器接招?”他倒并非因顾念旧情,不肯暗袭,而是一来他在刀法上颇有自信,二来他们三个出京之日,官方吩咐,最好是能诱降或者生擒,非不得已时,不要将他毙命。因为清廷很想从太平天国的遗老口中,探知其他匿居的孤臣孽子藏身之处。

司空照望了董绍堂一眼,十分愤怒,这个叛徒,非但甘心做胡虏奴才,苦苦相逼,而且连江湖上输招之后,就得服输的规矩,也全然不顾。

然而时机紧迫,已不容他愤怒了,董绍堂那逼人的刀光已步步迫来,声声索斗。董绍堂这口刀是百炼缅刀,吹毛立断,昔年也是仗这口刀替北王韦昌辉谋杀了东王杨秀清的,正是成名利器,大有来历。

司空照本来也有翼王石达开送给他的“龙吟剑”,论锋利当更在董绍堂雁翎刀之上。无奈司空照生平不愿仗兵器克敌,更因龙吟剑是翼王所佩,他既尊崇故主,复怕睹物伤人,因此不愿拿来当自己的佩剑。更兼这天他劳作之后,在半山赏泉,逸致闲情,哪料有兵戈拼斗?因此竟没有带什么兵器!

而今董绍堂亮刀出手,他虽会空手入白刃功夫,却不敢冒险与这口宝刀格斗。他后退几步,双眼圆睁,周围一扫。董绍堂雁翎刀扬空一闪,又大声喝道:“你还不亮兵刃受死,更待何时?”

司空照一声长笑,蓦地斜掠出数丈开外,双手在一株粗可合抱的老松枝干上一攀,立刻拗折了一枝长可丈余,粗如人臂的老松枝干,迎风一抖,就把它当成虎尾棍,来斗雁翎刀。

董绍堂见司空照折下松干,与自己相斗,不禁心中冷笑:“这可是找死?你纵是铁棍,我也不惧,何况是木头。”他猛扑上来,宝刀起处,径取司空照而来。

司空照将松木一抡,虎虎生风,便待扫掉董绍堂的刀。不料董绍堂在刀法上竟有精湛造诣,更以兵器灵便,如何会给扫中,他倏地掣将回去,刀光裹体,一避“棍”锋,立施侧袭。

这一来,司空照在兵器上先吃了亏,他的松干虽长,却转动不便,连轻身功夫也受了影响。他虽使出虎尾棍圈、点、抽、撤的上乘功夫,无奈这枝随手拗下的松干,到底不是虎尾棍,圈时不圆,抽时不疾,幸司空照经验老到,不然早就落败了。

董绍堂宝刀寒光翻飞,寻瑕抵隙,硬斗硬碰,要来截司空照这株松干。司空照虽闪避刀锋,无奈到底运用不便,斗了十多个回合,竟被董绍堂的雁翎刀碰上,咔嚓一声,截去了一小半。董绍堂捡到便宜,哪会轻饶,闪电般的便贴棍进刀,待削司空照的手腕。

司空照也算机灵,倏地将松干一转一轮,便抽回去,这么一来,虽阻了他的贴棍进刀,松干周围,也已被刀锋所削,木片纷飞,散了满地!刀锋之快,可想而知!

司空照虎吼一声,倒纵出两三丈外,低头一看,这枝松干只剩下七尺来长,而且剩下的前半截周围,也已给削得有些尖了。

方复汉在岩石后面,看得大惊失色,正待舍死相救,不料司空照这时,反比先前镇定,哈哈笑道:“叛贼你别得意,看枪!”声音坚定,充满自信,他竟将这半截松干,当成一枝花枪,施展金枪二十四式,反迎上去,再斗董绍堂这口扬威北五省的雁翎刀。

董绍堂冷笑一声:“你只剩了半截枝桠,还敢与我拼斗?还是乖乖跟我回京吧!看在老朋友面上,我决不能叫你为难。”说罢雁翎刀又扬空一闪,威迫利诱,双管齐下。

司空照不理不睬,手中“枪”打了一个圈子,刷地就向董绍堂的小腹气门穴刺来。董绍堂身随刀走,雁翎刀往下一捺,径削司空照的木枪。司空照倏地向右一转,倒转枪尖,迎扎董绍堂的右手。董绍堂刀尖往上斜挑,枪尖扎空,给刀略略挂住,顿时木片又纷纷堕地。司空照闷声不响,一枝木枪舞得夭矫如神龙,伸缩如怪蟒,吞吐抽撤,寻瑕抵隙,避刀锋,刺要害,他竟似毫无畏惧,在刀光笼罩之中,仍是神色自如。

两人再度交锋,此往彼来,疾如闪电,旁边的人都看得呆了。司空照这枝松干,虽给削了小半截,但拿来当花枪用却更见灵活,董绍堂斗来也觉得比前难斗多了。

但司空照的枪虽比棍灵活,到底还是不及董绍堂几十年用惯的宝刀来得轻灵。斗了半个时辰,只见刀光中木屑纷飞,这枝木枪周围被削,越削越小,以前是粗如人臂,现在却只似一枝大牛油烛了。方复汉看得神摇目夺,触目惊心,正在紧张之际,蓦地听得董绍堂大喝一声:“着!”又是一声喀嚓,司空照的“木枪”又给斩断了一大截。这一来这枝松桠,竟只剩下三尺不到的一小段了。

方复汉惊得冷汗直流,正待纵出,忽听得司空照哈哈大笑,在笑声中他施展一鹤冲天轻功,凌空飞跃,竟从董绍堂头顶上飞跃过去。轻如飞燕,捷若俊鹤,避过董绍堂的连环盘斩招数,身形一定,竟自持着那三尺左右的松桠,向董绍堂说道:“多谢你送我这枝兵器。”

原来刚才拼斗时,司空照仗着身法轻灵,虽然木枪因过于粗长,时时给刀锋碰着,但一被碰,就急急轮转,让周围被削,而不是劈成两半。到后来虽给斩了一大截,但三尺不到,粗如牛油烛的一段小松桠,却正好当判官笔使。司空照最精擅的是打穴功夫,他一找到了合手的武器,可充当判官笔,立时如虎添翼。

董绍堂虽知他长于打穴点穴,但却还不敢相信他真能用一段小松桠,当成判官笔。他又是一声冷笑道:“司空照,你还唱什么空城计,拿这段烂木头,就想吓唬老朋友?若欲保全性命,还是快快投降吧!”

司空照木笔一扬,哈哈笑道:“你死到临头,还大言不惭?你且再来斗斗看!”说罢木笔一指董绍堂面门,睥睨斜视。

董绍堂给他气得无名火起,心想:把他毙了也就算了。虽然把他毙了,功劳不如活捉之大,但到底可免受这厮鸟气。他把心一横,立刻挥刀霍霍,直进过来,要把二十多年前的金陵老友,置之死地。

司空照攀松桠为棍,虽给董绍堂一削成枪,再削成笔,兀是神色自如,越斗越勇,只急坏了旁观的方复汉。这时与董绍堂同来的两个家伙也都全神贯注地观战,他们的兵器不知不觉间都已亮在手中,准备随时放手一搏。

方复汉眼看旧友知交,忘生舍死,不禁热血沸腾,虽知自己也不是这三个灰衣人对手,但已准备把这条命卖在这儿了。他轻声叮嘱上官瑾道:“等下我会出去与这些恶贼一拼死生,也许可以幸免,也许就埋骨荒山;但不论出什么事儿,你都不能乱动,就是我给人打死,也不许你出去救援;你的本领还差得远,出去只是送死。若是你一见我快要不行了,就赶快滚下山去,趁着我还有一口气在,还能缠住他们的时候,你是有机会逃脱的。上官瑾,你得听我的话!”

上官瑾心虽不愿,但是师父双眸炯炯,迫视自己,也嗫嗫嚅嚅说不出话。方复汉也管不了他这么多了,急急张目外顾,看司空照的情形,是否已危在旦夕。

哪知事出意料,这一眼看去,竟把方复汉看得目瞪口呆,大感惊讶。这时战场情势已变,攻防之优劣易位。司空照拿了那小半截松桠当判官笔用,竟然使得出神入化,欺敌进招,阴狠之极,饶是董绍堂刀光霍霍,兀是扫他不着。原来司空照丈余长的枝干,现在给削到三尺不够,轻便得多,打穴兵器是:“一寸短,一寸险。”加上他的内外功夫都已到炉火纯青之境,笔尖所指,竟全是人身要害穴道!

董绍堂大惊失色:自己虽和司空照共事多年,却料不到他的功夫竟这样精纯,看来单打独斗,非但赢他不了,而且有落败可能。他想示意叫同伴来帮忙,但又碍于颜面。原来董绍堂是从太平天国投降过去的,叛徒心情,意想立功自见,又怕别人看轻,因此非到极端危殆,他还是拼命挣扎。

他见司空照迫得紧,蓦地怒吼连声,展出平生绝技,刀风虎虎,疾如风雨,只见浑身上下,舞成一片刀光,时而凌空高蹈,时而贴地平铺。但司空照是何等人也?他倏前忽后,出手如电,窜高纵低,迅如风飘轻絮,冷笑声中,完全展开了进手招数,竟公然在雁翎刀飞舞的夹缝中,递笔点穴,伸手擒拿!

斗到分际,董绍堂额角冒汗,目闪头摇。他突展险招,“平沙落雁”,雁翎刀往下一塌,斜削肩臂,顺斩脉门。司空照一声长啸,右臂下撤,左脚外伸,陡然间往后一滑,抖木笔,探穴尖,寻穴道,“仙姑送子”,直扎董绍堂的分水穴。董绍堂急回身拗步,雁翎刀自下上翻,探臂刺扎;司空照骤的又“鹞子翻身”,右笔如电光石火般直指董绍堂的华盖穴,左手也作势擒拿。

董绍堂“呵呀”一声腾身便往后纵,他身手虽快,但司空照更快,跟踪扑去,眼看就要把董绍堂毙命掌下,不料就在此时,蓦地一条人影,横里撞来,挟着劲风,堪堪袭到。司空照急撇招倒纵,避过风头,瞪眼看时,只见这暗袭的人,正是与董绍堂同来的沙鸣远。

司空照木笔一指,大声喝道:“你们这群武林败类,真给江湖人物丢尽面子。你们到底是想车轮战,还是想聚众群殴?”

沙鸣远嬉皮笑脸地说:“司空照,你今日若想逃脱,难于登天!你是朝廷钦命捕拿的叛逆,谁跟你讲什么江湖规矩?”说罢他竟与董绍堂二人自左右两翼,协同夹击。他们竟把刚才所说的要以一打一来折服司空照的豪语,抛在九霄云外!

司空照原也不把他们的话当真话,见他们狠狠迫来,又气又恼,冷笑一声,扬起木笔,再度交锋,独战强敌。

这一来,形势又是大变,这沙鸣远使的是罕见的外门兵器三棱透甲锥,江湖上能使这种兵器的寥寥无几;更兼他的外号称为“千里追风”,轻身功夫,还在董绍堂之上。这番他与董绍堂夹攻司空照,不单在人数上占多,在兵刃上也占了便宜。司空照的木笔既不敢碰董绍堂的雁翎刀,也不敢碰他的透甲锥。若司空照专是对付一个人,还可以寻瑕抵隙,探打穴道,现在对付两个第一流的高手,可就受了牵制,不能冒险进招了。

这样又斗了约摸半个时辰,尽管司空照招数神奇,身法迅疾,但在两人夹攻之下,败势已是越来越明显了。这沙鸣远展开山西路家嫡传的八十一手透甲锥法,只见他左攻右守,右攻左拒,砸、扎、截、刺、崩、剪、拦、挂,一招一式,莫不精湛纯熟。司空照倒吸了口凉气,知道董绍堂今天邀来的全都是硬点子,非拼死不能闯出去了。

司空照横心拼命,斜转身,轻点地,身随笔走,笔尖虚点董绍堂的面门;董绍堂俯头侧面,方一趋避,他就疾如电闪般的向左面一晃,横点沙鸣远的天池穴;沙鸣远竟不闪不避,右手斜带三棱透甲锥,身形骤转,刷地抡起透甲锥,斜肩振臂,猛照司空照砸来,司空照这两招原非实招,一引得沙鸣远猛攻,董绍堂趋避之际,身趋走式,只一转,便转到二人身后,往斜里一冲,便脱出两人围攻。

司空照突展奇招,方待脱险,哪知就在此时,蓦地有人大声喝道:“叛贼休逃,还有俺在此照顾你呢!”接着几缕寒光,斜刺打到。

声还未了,蓦地又有人喝道:“也还有俺在此照顾你们呢!”司空照展身形一闪,避过暗器,只见那些暗器,竟似没甚准头,大为惊讶,再循声望影,只见有两人似断线风筝的,一个跟着一个,先后赶到,在前面的是与董绍堂同来的白贞一,在后面的却是伏伺岩山之后许久,曾任翼王卫士的方复汉。

原来在董绍堂、沙鸣远双斗司空照时,白贞一已捻紧软鞭,在旁监视。那白贞一得萨回回棍法真传,能以软鞭当杆棒使,既可硬扫敌人,又可擒夺兵刃。他见司空照在将落之际,忽地冒险脱出重围,敢情是想逃走。

功败垂成,白贞一如何肯轻易放过,他一抖手就将轻易不肯使用的喂毒七煞钉,飞出三枚,连环打去。他的暗器功夫本来也是上乘之选,却不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方复汉一见白贞一纵起,甩手箭已先自出手。方复汉的甩手箭也是一打就是三枝,白贞一听得寒风飘然,急忙闪避,虽然仗着身法奇快,全都避过,可是甩手箭来时,也正是七煞钉脱手之际,他给方复汉的甩手箭吓了一跳,暗器就全失了准头。

就这样两人一先一后,全都加入了战团,白贞一见暗袭被人破坏,而且这人还敢紧紧跟踪,不禁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大喝一声:“何方小子敢来捣乱?”软鞭起处,夹着劲风,回头便扫。那边厢,董绍堂和沙鸣远也急赶上来,再截司空照,五个人分两处厮杀,直斗得沙飞石走,尘土飞扬,枝叶摇落,百鸟惊飞。

司空照独战董绍堂、沙鸣远二人,虽然显处下风,但仗着内外功夫俱到了炉火纯青之境,窜高纵低,趋闪攻守,一时还未见危急;只是方复汉却应付不了白贞一的缠打。白贞一的软鞭一使开来,呼呼风响,上下翻飞,宛如银涛奔腾,龙蛇飞舞,方复汉拼命支撑,展出六合刀精熟招数,还是险些被他的软鞭夺去兵刃。

没多久,方复汉越斗越不行了,真是只有招架之功,全无还刀之力。那方复汉曾为翼王的亲信卫士,武艺原非泛泛。无奈当日与董绍堂同来的,全都是清廷武士中数一数二的好手,棋高一着,相形见绌。

白贞一占了上风,招数越来越紧,方复汉恰用到一手“白雁梳翎”,刷的一刀,斜劈白贞一面门,白贞一身子滴溜溜一转,那条软鞭忽地似懒龙滚地,向方复汉的双腿缠扫,鞭梢擦地有声,这是萨回回棍法中“乌龙绞柱”的厉害招数。

方复汉识得厉害,拼命跃起,避过缠扫,白贞一好不溜滑,他仗着内劲充足,只微微将软鞭一挺,那条鞭立刻如同铁棍一样直抖起来,向上攒击。方复汉斜掠出去,那条鞭又已是如影随形,堪堪袭到。

性命交关,死生俄顷,忽地一阵金铁交鸣之声,只听得白贞一收鞭大喝:“什么人敢施暗算?”喝声未了,只见一个人仗剑飞奔而出,方复汉见了,大惊失色。

这持剑奔出加入战团的人,正是方复汉的爱徒上官瑾。方复汉虽再三叮嘱,不许他现身救援,但试想上官瑾是个血性汉子,如何能忍得住。

他伏伺崖后,眼看恩师越斗越危,生死关头,焉能坐视?因此他在方复汉被白贞一紧紧追击,眼看就要血溅荒山之际,不由得本能地右手一扬,几枝甩手箭破空而出,接着自己也持剑旋风似地直奔出来。

上官瑾的暗器功夫比他的师父相差得远,连他师父还不是人家对手,如何能伤得了人。这几枝甩手箭给白贞一软鞭一挥,登时反激出数丈开外,射进草莽丛中去了。

方复汉大惊失色,喝叫上官瑾回去。他六合刀一展,赶忙截在白贞一与上官瑾之间,厉声喝道:“这不干你的事,你别横插进来。”跟着对白贞一道:“朋友你只管冲着我来,俺们两人再决生死!”他是故意要撇开上官瑾,希望白贞一不致伤害他的爱徒。

谁知白贞一却连连狞笑,朗然说道:“这位英雄敢施暗器袭人,老夫倒要领教领教!”他一边说,一边就扬鞭疾走,竟奔上官瑾而来,他还冷冷笑道:“许你暗箭伤人,老夫却不愿偷掷一镖,暗射一箭,你还有什么暗器,尽管发来!”他明明是看破上官瑾能为不高,所以才口发狂言,他好像忘记他刚才也施展暗器偷袭司空照了。

方复汉面色倏变,急怒攻心,他舍死忘生,一掠数丈,为救爱徒,力御强敌,六合刀劈头便砍,“泰山盖顶”、“大鹏展翅”,刀风虎虎,上下翻飞,看来他是要豁出这条性命了。

白贞一见方复汉争前拼命,冷笑一声,七节软鞭凌空飞舞,刷!刷!刷!只是几鞭,便迫得方复汉手忙脚乱。

上官瑾到底是初生之犊,不畏猛虎,他的师父虽抢前给他挡住了白贞一,他却不但不逃走,反凑上来了。他见师父危急,虎吼一声,右手剑寒光一闪,刷的便朝白贞一右肋刺来。哪知他的剑刚刚递出去,已蓦地虎口发麻,人也跄跄踉踉地向前倾扑,他的剑还未近得白贞一,已给白贞一的软鞭,一卷一拉,剑飞出手,人也前扑了。

方复汉情急之下,六合刀霍地一轮,便待压鞭进招,用“猛虎摆尾”的厉害招数,向白贞一面门刺去。白贞一却乘机向前一冲,翩如巨鹰,斜刺掠出,顺手回带,连消带打,又是当啷一声,把方复汉的六合刀也夺了过去。

幸得方复汉武功不弱,刀虽出手,步法未乱,他急倒纵数步,一把拉起上官瑾,立刻拼命奔逃。白贞一旋风也似的持鞭赶上,大声吆喝,迫令投降。

白贞一正自得意,忽听林际上空,传来几声清脆的音响,余音摇曳,甚为凄厉!白贞一停鞭止步,蓦地想起一人,面色倏变!他愕然惊视,只见藤萝野草丛中,走出一个老态龙钟的尼姑,手捻拂尘,颤巍巍地向自己行来。

白贞一心头怦然,这老尼姑正是自己担心的强敌,江湖上闻名胆落的心如神尼。白贞一虽未和她交过手,可是一见她这形貌,和江湖上的传说完全吻合,不是她还是谁?

那老尼姑拂尘一举,峭然发话:“你们在西岳之巅,兵戈拼斗,不怕损坏了名山胜迹吗?你们双方须得赶快罢手,贫尼方外之人,也不管你们谁是谁非。”

其时司空照已是将要落败,一听珠镖传声,不禁雀然色喜。原来心如神尼和他都同出自定居塞外的晦明神僧门下,只是心如比他先入门十余年,又一直追随晦明神僧在塞外行医行侠,和晦明神僧在塞外有神僧神尼的称号,几乎尽得晦明所传,所以虽然同出一门,他师姐的武功却比他高得多;尤以独创的珠镖打穴与铁拂尘拂穴功夫,更是武林仅见的惊人技业。

当下司空照精神抖擞,木笔倏扬,在兵刃飞舞缝间隙,一连几笔,连指董绍堂的要害。董绍堂一来是领教过司空照的厉害,不免有些胆怯;二来武功也略逊于沙鸣远。司空照展开轻灵身法,闪过沙鸣远的三棱透甲锥,骤的向他猛攻,他不禁退后两步,司空照就趁这个当口,飞掠出去,向心如神尼落足之地奔来。

这时心如神尼正在迫令白贞一放下兵刃,快滚下山。白贞一虽震于心如威名,但自己平生也未逢敌手,既忿这老尼姑横来干预,全不把自己放在眼内;又想江湖上常是言过其实,这老尼姑纵本事了得,但凭自己三个一流高手在此,又何必示弱于她。因此抗声拒绝,眼看就要和心如动手了。

正当此际,沙鸣远、董绍堂都已衔尾追来,与司空照先后到达。心如看了司空照一眼,拂尘一举,微微示意,却不打招呼。司空照知道师姐的用心,也就假装不识。

当下心如喝令双方快快停手。司空照把木笔一抛,立刻奔去和方复汉相见。方复汉这时正携着惊惶失色的上官瑾,在一旁吁吁喘气;他和董绍堂虽同是司空照的金陵旧友,却不知道他就是名震江湖的心如神尼的师弟。

司空照这边三人俱已停手,董绍堂这方三人却全都气愤不堪。他们好容易三上华山,才搜着司空照的踪迹,如何肯轻言放过。当下沙鸣远透甲锥平胸一举,冷笑问道:“你这老尼姑好大口气!凭你就敢来干涉我们捕拿钦犯。”“喂,不要理她,快上去捉拿叛贼。”他是想叫白贞一和董绍堂再去捕捉司空照了。

哪知他们身形未动,心如神尼拂尘一举,早已截住他们,冷笑说道:“你们想捉拿什么人都行,但得先问过我这枝铁拂尘。”这一来莲花峰上已免不了一场石破天惊、山摇地动的恶战了。

铁拂尘独战三凶 龙吟剑遗赠奇士

董绍堂等三人被心如神尼拂尘截路,冷语相向,便也怫然大怒。沙鸣远扬锥喝道:“你既横来干预,俺倒要领教领教。别人怕你的虚声,却吓不了俺们兄弟。”说着他双锥平胸,立了一个门户,便请心如神尼进招。

心如神尼拂尘扬空一拂,冷然笑道:“原来三位都是高人,今番幸会。只是贫尼既有话在先,不许你们在这里动手,哪方不服,尽管冲着我来。现在要赐教,贫尼当然遵命,不过你们一共有三人,贫尼无暇一一奉陪,请你们一齐上来好了,省得麻烦!”

沙鸣远双眼一瞪,把心如神尼盯了半晌道:“好个尼姑,竟要独战俺们三人?你别瞧不起人,你只要能把俺打下来,俺们兄弟三人也就准听你吩咐。”

心如神尼徐徐说道:“两人对打很是乏味,你们三人如果少一个,贫尼不动手,要么你们都上来,要么你们就全都滚下山去!贫尼虽老,对付你们三人,倒还应付得来。怎样?再不上来,贫尼可不客气了!”

沙鸣远等三人个个气愤不已,喝道:“好!你既要较量我们,恭敬不如从命,只好请了。”话声未落,只见心如神尼疾如电闪,身形微动,铁拂尘已倏地先向沙鸣远拂来。沙鸣远识得厉害,急盘龙绕步,左锥一掩,右锥平刺,却不料心如身法之快,无以形容,她一击不中,早已翩然掠出,又到了白贞一身边,阴恻恻冷笑一声,铁拂尘抖得笔直,斜斜点打白贞一的关元穴,白贞一霍地向右晃身,七节软鞭,“玉带缠腰”,猛下绝招,呼的向心如神尼拦脚扫去。心如神尼一个“旱地拔葱”,凌空跃起数丈,白贞一的软鞭自她脚下一掠而过,再抖起时,她已在空中使个“紫燕掠波”之势,竟翩如飞鸟似的直冲董绍堂而来。董绍堂雁翎刀向上一劈,给她铁拂尘乘机一卷,董绍堂也算机灵,急一缩一挫,避免给她卷着刀身,并试用刀锋削她的拂尘。谁知这吹毛立断的宝刀竟削不断她的拂尘,刀锋竟已给微微缠着,心如神尼错步上身,用力一扯,董绍堂立觉虎口生痛。幸得白贞一站得近,援救及时,运鞭如风,急施侧袭。心如一声冷笑,把拂尘一松,抽身应付。董绍堂这才解了困危,但饶是这样,他已跄跄踉踉,倒退几步,才稳住身形。

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心如神尼已连袭三人,使了几招绝招,吓得三个一流好手都战战兢兢,不敢马虎。

山风猎猎,袍袖飘飘。心如神尼以一支铁拂尘独战董绍堂、沙鸣远、白贞一三人,忽而把铁拂尘当成五行剑,展开了一百零八手达摩剑法,忽而把铁拂尘当成闭穴镢,展开了她独创的拂穴功夫。在三人环攻之下,倏进倏退,忽守忽攻,身形展开,真如行云流水,慢中快,巧中轻;招数展开,更是静如山岳,动若江河,吞吐如意,收入自如;一招一式,全都到了化境。若非这三人也都是武林中罕见的高手,休说缠战,连三招两式都挡不了。

这一场惊心动魄的荒山血战,直把方复汉和上官瑾这两师徒看得目眩神摇,刚才他们看司空照削棍成枪,削枪成笔,已自叹为观止;现在和心如独战三凶比起来,又觉得是如小巫见大巫了。真个如初登华山,一峰还有一峰高。武学如登山,不是艰苦卓绝,有极大信心毅力的人,还真不易达到光辉的顶点。

方复汉凝神注视,只见三个人围着心如神尼厮杀,走马灯似的风车旋转着。董绍堂的雁翎刀化成了一道银蛇,俨如白虹飞舞;白贞一的七节软鞭更如虬龙腾空,夭矫来往;沙鸣远的三棱透甲锥,映日生辉,更是邪门,使到疾处,远望竟如一座锥山,发出呼呼轰轰的声响。即使方复汉站得老远,也能感到风声刀影,听到金铁交鸣。那心如神尼,被刀光鞭影裹着,方复汉只似见到一条黑线在银光波涛之中上下往来,再看去时,连人影也没在波涛中了!

方复汉惊心动魄,不由得倒吸了口凉气,悄声问司空照道:“司空兄,你看咱们要不要出去帮忙吗?这老尼姑力敌三凶,恐怕支持不了!”司空照神色自如,微微一笑道:“别急,别忙,她支持得了,你不见她已完全占了上风吗?”方复汉圆睁双眼看去,只见战斗仍是老样子,心如神尼还是在包围之中,四个人的身影都难分得清楚,更不用说看得出什么招数变化了。他提心吊胆地再问司空照道:“真的占了上风?”心中甚是怀疑。司空照悠闲地看了一眼:“怎么不是,而且这三个人就快要抵挡不了,不信你瞧,再一会,就没得看了。”他见方复汉还是神情紧张,满头大汗,就对他说道:“你不知道她就是名震江湖的心如神尼吗?”

方复汉道:“俺知道她是心如神尼,可是这三个对手都是硬底子!”

司空照笑道:“你还未见过她和人交手,所以这样紧张。对手三个虽然都是硬底子,可是若以一敌一,我都能把他们打败;心如神尼武功比我高出得多,有何对付不了?”话到此处,司空照倏的起立,大叫:“你瞧!”

方复汉圆睁双眼,顺着所指之处望去。只见心如神尼袍袖飘飘,全身显露,沙鸣远等三人分三路退下,却又不像要逃走,只见他们绕场疾走,左穿右插,倏进倏退,却不沾近心如。心如神尼也怪,她铁拂尘当胸一立,意态悠闲,兀立场中,动也不动。

方复汉看得纳闷,问司空照道:“这算什么?”司空照道:“他们三人见抵御不了,想采取分进合击之法,三人三路,距离适中,可以互相呼应,引心如来追,只要心如追他们其中任何一人,其他两人立可进袭或施暗器呢。这种阵法,必须平日合拍纯熟,而且又都是第一流高手才行。”方复汉又担心问道:“那么咱们也出去帮手吧,三人对付三人,心如神尼便不至被扰乱目标,能够专注了。”话声未了,只听司空照又是一声:“快瞧!”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心如神尼蓦地如饥鹰捕兔,觑准一人,猛然出手,疾掠数丈,身未沾地,铁拂尘已凌空击下。方复汉目不暇给,尚未看清,只见一溜银光,已腾空飞起,当啷一声,斜射中旁边崖石,击出火花。方复汉正自惊骇,又听见白贞一一声叱咤,陡的飞起几点寒星,向心如神尼纷纷攒射。方复汉知道这是白贞一的成名暗器七煞钉,刚才暗算司空照用了三枚,现在竟是满空飞舞了。

方复汉心头怦然跳动,不自觉地便探手怀中去摸甩手箭,但他还未摸到,已听得空中一片繁音密响,传来了奇怪的清脆的声音,荒山上空,顿时如天女散花,流星四射,点点寒星,向四围激散!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又听得一声凄厉的惨叫,接着便只见一条灰色影子,疾如闪电的一掠不见,敢情早已没入了草莽之中。

这时天渐黄昏,暮霭苍茫,华山之巅阴沉沉的显得异样肃杀。兵戈之声虽渺,凄厉之音绕林。方复汉、上官瑾随司空照出来,一看战场,只见董绍堂僵直地躺在地上,他的雁翎刀斜插在一块大石头上,没入数寸;白贞一也是尸横黄土,七节软鞭松散身旁。心如神尼见他们走来,微微笑道:“我到底是老了,不中用了,给沙鸣远逃脱,又误毙了董绍堂。”

原来刚才她展开空空儿的“展翼摩云”绝招,身躯纵起,铁拂尘凌空击下,一击便中,董绍堂的雁翎刀给她卷出了手,穴道也被拂着。她本来是想拂董绍堂的晕眩穴,将他生擒的。无奈凌空击下,铁拂尘既要当刀剑用,又要当闭穴镢使,加上董绍堂也非庸手,疾加闪避,她竟自拂不准晕眩穴,而拂着命门穴,登时把董绍堂毙了。

那白贞一却是中牟尼珠镖死的,他若不先放七煞钉,还可多活一些时候;他一放七煞钉,立刻惹来心如神尼的牟尼珠。心如用牟尼珠把七煞钉完全钉落,并将六粒牟尼珠分两处打出,分取白贞一和沙鸣远上、中、下三处穴道。

白贞一因自己的暗器七煞钉被心如神尼举手之间尽都打落,怔了一怔,心如神尼的珠镖已疾风骤雨般袭到,他急急抡鞭碰磕,无奈珠镖太小,碰落了两粒,碰不着第三粒,竟给珠镖洞穿了后心的志堂穴,萨回回棍法的嫡系传人,就此一命呜呼。

那沙鸣远却煞是溜滑,他仗着轻功提纵术已到炉火纯青之境,复有听风辨器之能,一听珠镖声来,骤地身形一纵,跃起六七尺高,恰恰避过了取上盘的第一粒。他借着倒纵之势,鞋尖一挑,凌空又把第二粒珠镖打落。说时迟,那时快,心如神尼第三粒珠镖来时,他已贴地擦身,疾滚入草莽丛中,珠镖把他的衣袖穿了一个小洞,贴肉飞过,给他带了点轻伤,却没打中他的穴道。他外号千里追风,躲过心如三粒珠镖,展开登萍渡水的轻功,转眼间就没了踪迹。

心如神尼对司空照等人叹息道:“这三人本领在当今江湖之上,确属罕见。可惜却做了满洲的鹰犬,以至贫尼也不能不开杀戒了;只是惭愧得很,还是给逃脱了一个。”

司空照问道:“师姐为什么不施展连珠镖法追击他呢?我记得师姐的珠镖绝技,可以同时打出十三粒,分取十三处穴道,而落点先后又有不同。若是如此打法,便纵有绝顶轻功也难躲避!”

心如神尼笑道:“我也是料敌过低,所以才有此失。近年来我自信珠镖打穴,已可百发百中,所以对付江湖恶贼,最多也不会连发三粒。却料不到这厮竟能全部躲过。我既一击不中,也就不愿跟踪追击,再度出手了。”

方复汉见司空照与心如神尼的称呼,这才知道他们原来是同出一师,便重新过来,以长辈礼相见。谈起来才知道心如神尼每五年便上华山一次,探访师弟,这次恰巧碰见三凶搜山,顺便助了师弟一臂之力。

当下方复汉又拉上官瑾过来与心如相见,心如看了上官瑾一眼道:“这孩子倒是上好的练武根子!眼神充足,英华内敛,步法沉实,看来大约有七八年功夫了吧?”

方复汉陪笑道:“承神尼谬奖了,他不过胡乱跟晚辈学了五年。”

心如神尼啧啧称赏道:“这就很不错了,你须得好好调教他呢!”

方复汉趁机说道:“就是为了这孩子,晚辈才带他上华山找寻司空大哥,晚辈武学平庸,生怕白误了这孩子的资质,所以想把他转到司空大哥门下,刚才曾与司空大哥提过,还未知道他的意思。”

心如望着司空照笑笑道:“这孩子你还不满意?”

激战多时,天色已晚,山风陡起,百鸟归巢。司空照对众人笑了一笑,先不回答心如的话,指着面前的石洞说道:“平白给这些兔崽子扰了这么些时候,大家都已累了,先请到山居歇歇再谈。”

司空照的石洞,四壁萧然,只横着一张木榻,挂着几张豹皮。司空照将豹皮自壁上取下,铺在地上,燃起松枝,招呼众人坐下之后,再摸索出一些干粮,取出一个盛满水的大葫芦款待宾客。

席地而坐,荒山夜话,司空照才缓缓说道:“山居穴处,我已成了野人了,方老兄,二十年不见,多谢你数千里外赶来,我却只能如此简慢招待。”方复汉愕然问道:“司空老兄,怎么你倒和小弟客气起来了?”

司空照正色答道:“我不是和你客气。我是让你看看我这里的情形。你要把爱徒转让给我,我虽年朽,老眼无花,上官世兄是练武的好根子,我入眼便知;心如师姐也盛赞令徒。得此徒弟,尚有何不满之处?只是他的神气颜容,分明是个公子哥儿,我怕他挨不了这苦。”

方复汉正待替爱徒分辩,上官瑾已倏的起立,蓦然下跪,就向司空照行了拜师大礼,高高兴兴说道:“师父,若只是为此,请师父无须顾虑,弟子别无所长,挨苦倒是挨惯了的。”方复汉这才把上官瑾原是落第秀才,并非公子哥的事实告诉司空照他们,方复汉还告诉司空照道:“这孩子最仰慕翼王为人,听说你是翼王知交,无论如何都要磨着我带他出来。”

提起翼王,大伙儿不禁黯然良久。司空照眼角闪着泪光,看了看上官瑾道:“翼王‘忍令上国衣冠沦于夷狄,相率中原豪杰还我河山’的抱负,恐怕要等到你们这一代年青人来实现了。”

上官瑾惶然答道:“弟子对翼王抱负,愿毕生以赴,至于成败,只有在所不计了。”

司空照哈哈大笑道:“好,你能够这样,就不愧是我的徒弟!”他这才正式认上官瑾为徒。

方复汉与心如神尼在华山与司空照相聚经旬,这才分手。他们谈往事,赏山景,相处极欢。可是谈起往事,司空照却不禁深自悔恨。他说:“翼王当日,远离天京。挟数十万大军,独走西蜀,铸成大错;我却因意见不同,就飘然远走,直到翼王危急时才去见他,真是毕生恨事,也一样是极大的错误。如果自己不走,留在翼王身边,也许多少对他有所帮助。”他痛恨自己少年的狂生习气,上官瑾听了,分外悚然。

方复汉与司空照分手后,又秘密地与太平天国的一些遗老相晤。而上官瑾自此就跟随司空照在莲花峰习技,他性之所近,对司空照的点穴打穴功夫,特感兴趣。

因为上官瑾不是自幼习武,又是读书人出身,在气力方面,未免吃亏。好在司空照是武学名师,他因材而教,传授上官瑾“一巧降十力”的武功秘诀,尤其是点穴打穴功夫,更是倾囊传授。他从认穴开始,将人身穴道图解,要上官瑾记得烂熟,进而用皮人做模型,教上官瑾点穴,直到上官瑾能闭目骈指,无不如意为止;再教用暗器打穴,扛着皮人,展开轻功身法,要上官瑾按皮人穴道来打,直到百发百中为止。然后再教上官瑾用兵器打穴,这步功夫,最是难学,因为打穴是与敌人短兵相接时用的。敌人是活动的,不可能静止在那里挨打,因此必须在敌人变化莫测的招术中,欺敌进招,一面动手,一面认清穴道,才能准确出手。所以当世名家,鲜有精于打穴的,就是这个道理。

司空照的打穴和心如神尼的拂穴一样,都是武林中顶尖功夫,他的内外功夫,又惧已到了炉火纯青之境,因此在教上官瑾打穴时,竟打破武林前例,亲自喂招。打穴点穴的,不比一拳一脚,点中打中,很难解救;可是司空照因内外功夫都高,就是被点中了也没有大碍,他可以教你点中时,只觉得似按在棉花上似的,全无用力之处;还可以闭了某个穴道,任你来点。这都是武林中仅见的功夫。

上官瑾得名师传授,循序渐进,转眼又是五个寒暑。在这期间,方复汉也曾来过一次,见上官瑾进展颇速,也自喜欢。

一日司空照下山沽了一大葫芦酒回来,与上官瑾痛饮。酒到半酣,他郑重拿出两件东西,放在上官瑾面前,一样是一把三尺来长的宝剑,一样是一把描金扇子。

他先叫上官瑾将宝剑出鞘,上官瑾依命,剑一出鞘,只见满堂生辉,剑尖吐出莹莹寒光,剑身雕有龙纹缕缕。再细看那剑鞘,竟也是碧玉所造,嵌着粒粒明珠,莫说宝剑本身是无价之宝,就连剑鞘也是价值连城。

司空照见上官瑾愕然呆视,凄然一笑道:“这就是翼王送给我的佩剑,剑号龙吟,可以断金截玉。翼王太客气了,他送给我时,写的诗是:‘风尘相赠值千金’,其实仅这剑鞘,也不知要值多少个‘千金’!”

上官瑾看得目瞪口呆,不知作答。司空照又叫他拿起那把扇子,并要他小心。他握着扇柄,拿来一看,只见这把扇子,乌漆光亮,扇骨是用百炼精钢打成,长约一尺左右,扇骨上梢两边,闪闪发光,竟是利刃。上官瑾又将扇打开,只见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几行草书:“扬鞭慷慨泣中原,不为仇雠不为恩,只觉苍天方愦愦,但凭赤手拯元元;十年揽辔悲羸马,万众搂山似病猿,我志未酬人亦苦,东南到外有啼痕!”下面署名“石达开”。

上官瑾惊问师父道:“敢情这是翼王的真迹?”司空照喟然叹道:“谁说不是呢!这把扇子是我以前在翼王幕下时,请他写的。后来翼王死了,我不愿用他的佩剑,因此觅了百炼精钢,将它镶成钢骨扇子,当做防身兵器,可是却一直没机会用过。”

说到此处,司空照又大口喝了几杯酒,面色凝重地说道:“咱们师徒相处五年,缘分总算不浅,但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我的武功技业,能传授给你的也都已传授了。你还年轻,不应在荒山野谷,埋没一生。你仰慕翼王,就该去完成太平天国未竟之业。”

司空照顿了一顿,指着龙吟剑和描金扇对上官瑾说道:“这两件东西都是翼王留给我的,现在我把它交给你。”

上官瑾惶然说道:“这教弟子如何消受得起?”司空照摆了摆手,往下说道:“我还没有说完。这两件东西,我都给你。可是并不是都送给你使用的。这把铁扇是送给你作兵器的,龙吟剑呢,却是托你暂时保存的。”

上官瑾道:“得这把扇子,已经过分了,弟子如何敢觊觎翼王的佩剑,只是这把剑将来由弟子交给谁呢?”

司空照先不答他的话,往下说道:“我不给你这口剑是有原因的。一来因你气力较弱,不宜用剑,而适于用打穴的兵器,这把扇子正合你使;二来翼王的佩剑,意义重大,你虽年少英雄,但还不应用这把剑。我的意思是要你带在身边,若遇着可以付托,有开创的魄力,能够继承翼王事业的豪杰,才可以给他。我信得过你的眼光,所以交给你代我给它择主。”

司空照说到此处,又呷了口酒,微微笑道:“徒弟,咱们性情相投,你与我都有狂生习气,不是可以开创一番大事业的人。我就怕你锋芒太露,希望你稍敛英华呢!”

上官瑾受了师父重托,又惊又喜。第二日就拜别了师父,浪游江湖,到处找寻风尘奇士。

士别三日,即当刮目相看,何况上官瑾在华山之巅,学了五年的上乘武功;这番重涉江湖,不久就声誉雀起。上官瑾虽然改文习武,但对青巾儒服,却有偏爱;书生结习,尚未忘情,所以在江湖浪游,还是作秀才打扮。江湖上因他出手极辣,所以又将他称为铁面书生。

在江湖浪游几年,上官瑾虽遇过许多英雄豪杰,可是却无一当意。直到游山东时,才碰到一个令他心折的人,这人便是后来创立义和团的朱红灯。朱红灯那时虽未正式开山立柜,可是侠义豪气,已名震江湖,三教九流,无不结纳,在山东的潜势力很大。

上官瑾初时还以为朱红灯只是浪得虚声的草莽之流,还不怎样把他放在眼内;谁知后来上官瑾因为在山东独来独往,任性使气,竟和山东一位前辈武师,因误会而结了梁子,幸亏朱红灯出头调停,片言立解。上官瑾见了朱红灯后,长谈彻夜,才知道朱红灯抱负非凡,彼此印证武功,又不相上下。上官瑾这才深深佩服,愿意帮助他创立义和团。

只是上官瑾书生结习仍是未除,他只能游走江湖,替朱红灯物色豪杰,而不能留在农村,做细致复杂的组织工作。所以上官瑾将翼王遗留下来的龙吟剑送给朱红灯后,便又游戏风尘,江湖行侠去了。

而这次朱红灯在赭石岗头,设计围歼官军,救护丁晓时,上官瑾正因为一件重要的事情,自山东匆匆赶至河北,找寻朱红灯,正好碰上赭石岗之战,助了朱红灯一臂之力。

上官瑾年轻时随第一个师父方复汉闯荡江湖时,也曾吃过不少苦头和艰险,现在他见丁晓初闯江湖,颇有他当年的样子;况且丁晓比他当年更年轻,更没经验,而且又无师父相随,上官瑾自然对丁晓生出好感,一路上拉着丁晓问长问短。

健马嘶风,人影绰绰,赭石岗头血战之后,朱红灯的义和团将俘获的数百官军押解回去。丁晓夹杂在人流中,很是兴奋,但又有点莫名其妙的害怕,毕竟这些人对他而言是太陌生了,他还没有成熟到可以理解他们。

朱红灯的义和团,黑夜行车,秩序井然;他们通过旷林高岗,走入狭窄山径,山坡倾斜,栈道壁窄,这一队人全都下马,牵着牲口,在磨盘似的山道上迂回前进。步声踏踏,蹄声得得,山道两旁,不时地闪出人影,打着暗号,前来接应。在丁晓眼中的印象是:夜风呼啸,人物“诡秘”,气氛紧张,他感到有点怔忡。

行行重行行,穿过林岗,降下山谷,斜越密林,赫然出现了一座小小的山庄,依山面水,用岩山以筑碉堡,被丛莽掩遮着,这便是安平府义和团总舵。

其时虽已夜深,山庄内人声鼎沸,到处火把通明,留守的拳民和其家属,正聚集村前,狂呼接应,他们要一睹总头目朱红灯的面目,也为赭石岗的胜利而雀跃。他们见了朱红灯,就如同见了亲人。丁晓瞧在眼内,不觉眼角微润,他的童年是在寂寞中度过的,何曾见过人与人之间,有这样温暖?

朱红灯到了义和团安平府总舵的赭石山庄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安顿那些被俘获的官军马队,他吩咐义和团拳民好酒好肉招待他们。

那些官军,被俘获后,一路上不受鞭打,不受绳缚,已自惊讶,现在还受到好酒好肉的款待,全都喜出望外。但狂喜之余,却又不免有点疑惧,因为照官军的规矩,捉到匪盗之后,除非是要推出去斩首,否则是不会以酒肉款待的。他们不知道义和团是否也是这个规矩。

正当他们惊疑不定之际,朱红灯却和颜悦色地招呼他们,并且对他们说:“你们今天也够辛苦的了,吃饱之后,好好安睡;明天你们愿跟随我们的就留下来,不愿跟随的就回去。”

朱红灯话完,那些官军们齐齐发喊纳拜,不待明天,他们都自愿留在义和团中了。

朱红灯第二件事,就是到神坛前,举行拜神仪式。丁晓看到义和团拳民在香烟缭绕中焚符念咒,觉得十分奇怪。

朱红灯将各事料理完毕时,已过三更,狂欢的山庄又已趋于平静。朱红灯把丁晓请到内进的一间精舍安歇,而他和上官瑾却还精神奕奕,促膝长谈。

山庄夜宿,万籁俱寂;日间情景,跑马灯似的一幕幕从丁晓脑中掠过。这个初闯江湖的少年,虽然白天一整天折腾,全身疲倦,却还是辗转反侧,不能入睡。正在朦朦胧胧之间,忽地听得隔壁有人谈论。一个熟悉的声音说道:“比如丁晓这孩子……”

丁晓不觉欠身静听,这个声音可不正是朱红灯么?他正想听朱红灯怎样议论他,可是接下去却又不是议论他,而是朱红灯在谈怎样结识他的经过。

过了半晌,忽听得朱红灯叹了一口气道:“上官老兄,你看连我自己的师父,对义和团还是心存害怕,何况他人?”

上官瑾说道:“令师不肯出来,这又有什么值得我们丧气的?恕我说句狂话,令师虽然在武林中颇有威望,但少他一个人,也不见就对我们有什么影响!”

朱红灯的语调变得凝重低沉。丁晓只听得他说道:“不,不然!这不是我师父一个人的事情。”

“许多人听到义和团都害怕的,为什么?因为我们揭的是‘反清复明’的旗帜;满清二百余年的统治,已经根深蒂固了,许多人一听到造反,就会联想起抄九族等大清律例来。因此他们只要能够苟安一时的,就宁愿忍气吞声活下去。义和团这几年来,是有了一点势力,可是却得不到大的发展,就是这个道理,所以我再三考虑后,觉得我们的策略恐怕要改变了。”

上官瑾急声问道:“怎么个变法?”

朱红灯一字一句,斩钉截铁地答道:“把‘反清复明’,改为‘扶清灭洋’!”

上官瑾跳起来道:“这怎么成?这岂不是把我们原来的宗旨都改变了。”上官瑾的声音急促颤抖,丁晓在隔壁听了,也仿佛看到了他紧张的神情。

朱红灯笑了一笑,缓缓说道:“稍安毋躁,我怎会改变原来的宗旨?这样做是为要扩大义和团的势力。许多人害怕造反,但有更多人恨侵入中国的洋人。所以我们现在提出‘扶清灭洋’的口号,一来可以缓和清廷对我们的压力,二来又可以吸收更多的人。而且‘扶清’是表示我们和清廷站在同等的地位,并不是要做它的奴才。”

“许多事情不能光凭一时意气,就像你和我都是不信神道的,为什么我们要以神道立教,遍设神坛?还不是因为许多人相信它,所以不得不如此。”

上官瑾反问道:“满清和洋人不是一路的吗?你说要‘灭洋’,满清愿意你去灭吗?”

朱红灯又笑道:“老兄,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满清和洋人虽然是一丘之貉,但他们之间也是有利害冲突,比如西太后那老狐狸为了立储的问题,就很不喜欢洋人干涉。”

上官瑾叹了口气道:“朱兄,我相信你,既然你这样说,我只有依你。可是我总觉得这会有危险。”

上官瑾的忧虑,后来果真成为事实;朱红灯改为“扶清灭洋”后,义和团竟然得到飞速发展。可是一来因为后继者如李来中等辈,体会不了朱红灯的深意;二来朱红灯低估了满清,原本是想利用它和洋人之间的矛盾,不料满清政府后来反而利用了他们,到头来还和洋人一道去剿灭他们。朱红灯的急功近利,毕竟留下祸害。

只说丁晓听了,心里好生不舒服。他还是个年轻的纯真少年,觉得朱红灯的权宜之计,总不是值得赞同的。他又觉得义和团崇拜神道,设立神坛的行止很是可笑;他还不够成熟到去理解这一切,他对朱红灯与义和团也觉得很是诡秘。

因此到第二天,朱红灯问他:“小兄弟,你愿不愿意留在义和团呢?”他竟出乎朱红灯的意料答道:“我还不想留在这儿!我的本领太差,我这番出来,是想找太极陈拜师的。”

朱红灯皱了皱眉头,再三劝他,他还是坚持着要学好本领再谈。朱红灯虽明知这不成理由,但却也不想强人所难,因此便由他去了。一直到后来,丁晓日益成熟,才帮助义和团,在义和团中居于半主半客的贵宾地位,那是后话。

丁晓辞别了朱红灯后,便又径自向河南进发。

斜阳道钱镖初掷 明月夜拳技轻抛

朱红灯虽然惋惜丁晓不愿留下,但还是本着提携后进之心,殷殷指导。他将江湖上应该注意的事情,一一说给丁晓知道,还送了他两套衣裳,十来两银子和一匹骏马。

丁晓受了他的马,却不愿要他的银子和衣裳。朱红灯笑道:“你这样公子哥儿的打扮,武林名宿,一见你就会皱眉;至于银子,你不要,就当我借给你的好了。”好说歹说,丁晓才收下了。

朱红灯事务繁忙,他交代好后,对丁晓道歉一声,说他不能相送,便自去料理他的事了。丁晓虽然对朱红灯颇多误会,可是道别之际,心中仍不禁怅然;对于朱红灯,他又是佩服,又是怀疑。他不知道朱红灯是怎样的一个人,只是对他的热诚,非常感激。

当下丁晓辞别了朱红灯,还行不到五六里路,忽听得背后有人高呼留步!丁晓愕然回首,只见是上官瑾步履如飞,赶上自己的骏马来了。

丁晓一见是上官瑾,蓦然想起自己临走时,竟然忘记向他辞行。正待向他道歉,只见上官瑾已笑嘻嘻地对他说:

“小兄弟,怎么一晃眼就不见你了!朱大哥也糊涂,连最重要的事情也忘记交代你了!”

“什么最重要的事情?”丁晓见上官瑾说得这样郑重,不觉发问。

“你是不是要去找太极陈呢?”

丁晓皱了一下眉头,又好气,又好笑,怎的这人匆匆赶来,就只为了问这句话。自己要找太极陈,不是早就告诉他们了?

丁晓点了点头。上官瑾又接着问道:

“你不是丁剑鸣的儿子,太极丁的孙子吗?”

丁晓睁着眼问道:“上官前辈,你怎的查问起我的祖宗三代来了,我的来历,你不是早已清楚了的了?”

上官瑾嗤的一声笑了出来:“小兄弟,不是我故意问你,我敢说太极陈一定不会收你。”

“你怎么会知道他一定不会收我?”丁晓很是怀疑。

上官瑾道:“就因为你是太极丁的嫡系子孙。你初涉江湖,不知武林中门户的森严,派别的避忌,你这样冒冒失失地撞去,准保会碰个大钉子……”

上官瑾笑着往下说道:“武林之中,挟技自秘,虽大师名宿,亦在所难免。陈派太极和你们丁派太极一样,都是不轻易传给外人的。更何况你是丁派传人,同派别支,更少有相互拜师的例子,太极陈怎会教你?”

丁晓不知道习武的人也讲究这么多。但他矢志求师,断不能因此而裹足不前,正要解释,那上官瑾上前拍拍他的肩膀道:

“小兄弟,我很佩服你求师的苦心,本来你们丁、陈两派太极,同负天下重名,如能破除门户之见,将两派武功融合贯通,也是武林佳话,所以我倒很愿意你得偿所愿。”

“只是我更担心,万一陈派中人,误会你的来意,以为你是丁派的人派来偷招,想打倒他们的,那就糟了。”

“因此,我特地写了一封信给你带着,如碰到误会纠纷,你记得将这封信交给太极陈看;我不能保太极陈会收你为徒,但也许可以保你不会吃亏。”

丁晓听了,对上官瑾来意虽颇感激,但对于他总是把自己当孩子看待,有些不悦,因此他接过了信,只是淡淡道谢。

丁晓别过了上官瑾后,漫不经意的随手将信在怀中一藏,径自依循官道向河南怀庆走去。丁晓这番经过了朱红灯、上官瑾二人的指点,又有了一些走江湖的经验,果然比以前显得老练了许多,不再沿途闹笑话了。

只是丁晓到底年纪轻、阅历少,在路上还是闹出了一两件不大不小的麻烦。他在入河南境时,经过一个市镇三岔驿,听路人传说,那里有个终南派武师公孙业,本领很是了得,路人把这人说得天上有地下无,挑起了他的好奇心,因而前去拜访;不料别人把他当成来拆台子的,用话挤对他下场较技,他迫不得已和人试了两招。谁知那个什么公孙武师,浪得虚名,不过三招两式,就给打在地上爬不起来,那间武馆的人立刻拿刀拿枪,要和他拼命,吓得他连忙飞逃。

丁晓经过了几次这样的事情,深叹江湖传言之不足信,对太极陈是否真有本领,也不禁有点生疑了。不过既然他曾听过自己的父亲和上官瑾都称赞过太极陈,想来不致于和寻常的江湖武师一样。

这一天他已入了河南境内二、三百里,正行经一处依山傍水的古道,这条路由于年久失修,路基也崩坏了。其时天已过午,日色穿过山上的松林,斜射下来,显得很是阴森。他拐过前面峭拔的峰脚,只见地形越来越险,仰望路旁山岗,只见夕阳西照,反映松林,树上的枝叶,树下的红土,都罩上一层血红色的光彩。正当他在欣赏这古道斜阳,松林夕照时,忽似听得上面有叱咤之声,他抬头凝望,忽地刷啦一声,一块巨石带着枝叶泥土滚滚而下,飞过他的身旁,滚入山路下面的深潭中,激得浪花飞溅,砰然有声。

丁晓错步闪身,急忙避过,仰头一望,又是一阵尘土沙石飞溅下来。丁晓情知山上必有江湖人物在较技争胜,他好奇心起,急轻登巧纵,攀上山顶,躲在草莽丛中,探头张望,只见在林间空旷之处,有几个人闹得正酣。

丁晓再仔细一看,才发觉竟然是四五个人,围着一个二十余岁的少年,拼命缠闹。那个少年使的是一口青钢剑,好生了得,左拦右拒,吞吐屈伸,剑花错落,剑点疾徐,竟然好像是太极家数。丁晓心中,陡然一惊,这人使得一手好太极剑!但仔细观看,却又与自己所学的不尽相同,丁晓不觉看得呆了。

习武的人,看到别人使出本门家数,自然格外留神。丁晓看得津津有味,暗暗拿来与自己家传的太极剑十三剑比较;只见他的基本步法、手法都是一样,只是架式、圈子又不相同,许多变化招数,都很新奇,与自己的所学竟是各擅胜场,难分优劣。

丁晓又看了半晌,只见那些人与自己藏身之处越打越近,而且那少年已渐渐处在下风了。那少年虽然剑法了得,但好汉敌不过人多,且围攻他的那些人,武功也非弱者。他的剑法与丁晓一样,虽得真传,却欠火候。

围攻那少年的四五个人,为首的使镔铁双刀,最是厉害,一面打一面吆喝,那少年好像非常愤怒,猛地剑招疾展,向那汉子霍霍扫去。那人却是溜滑,不敢给他的太极剑黏上,他刀法使将开来,行左忽右,使出许多花招裹住少年,更仗着前后左右都是自己的人,互相呼应,虽然功夫在那少年之下,却也没有给他的太极剑搭上手。

太极剑原是以逸待劳,只要对方一有破绽,就可借力打力,依势破势。可惜这少年剑法虽佳,却未到化境,好几次找到敌人破绽,却又给他们的同伙旁攻侧扰,不能得手。心中烦躁,就更显得不支了。

丁晓虽和那些人素不相识,也不知他们因何事在此拼斗,可是一来那少年家数与自己同源;二来丁晓见他以寡敌众,也生出同情之念。他不知不觉摸出了自己的随身暗器——金钱镖。

这时那少年给围攻得正急,他刚使出一招“举火燎天”,却给两侧两条软鞭缠着,而当头那使镔铁刀的也踏偏锋,侧身进刀,“分手撩云”,便要斜切那少年的右臂。那少年怒喝一声,一翻身,太极剑倏的“彩凤舒翼”,剑尖流星逐电般向两侧虚点一剑,便飕的窜出,可是那使镔铁刀的却似早料他有此一招,一闪身便斜抢上前,双刀一分,“蝴蝶穿花”,一削右颈,一扎后腰,向那少年急下辣手。

那少年正待应敌,未曾出手,却忽听得“哎唷!”一声,那使镔铁刀的右手刀竟自脱手飞出,同时又是一阵喊声,又有两个人摸着额角,频频呼痛。那使镔铁刀的大叫一声“风紧”,向同伴示意奔逃。

那使剑的少年,情知有高手在旁援助,不觉十分惊讶,也顾不得再追那些人了。

古道斜阳,山岗人静,风鸣草啸,潭影闲云;那豪侠少年游目四顾,只见草莽丛中,出来了一个面如冠玉的美少年,看样子比自己还要年轻得多,大约还不到二十岁。“难道就是他来解危的?”那使剑的少年心生疑虑,倒有点不敢相信了。

那金钱镖原是太极丁三绝技之最,而丁晓的功夫技业,虽未深湛,但一捻一掷,在三五丈内,已是百发百中。他见使剑少年被使镔铁刀的汉子所迫,不加思索,铮然一镖,就打中那汉子握刀的右腕脉门,把他的兵刃打落后,再疾发两镖,连中其他两人的额角。丁晓这还是不知谁是谁非,所以才只是略施薄惩,未下辣手。

丁晓见那使剑的少年呆望着自己,上前学着江湖人物的派头,打了一个招呼,笑说道:“兄台使得好剑法,怎的与那些人在此厮斗?尊姓大名,师门宗派可肯赐教?”

那少年看了丁晓一眼,深深道谢。可是他对丁晓的问话,却全避而不答。他也打了个招呼,翘起拇指说道:

“兄台打得好镖!小弟要不是老兄出手援救,恐怕还要和这班家伙再斗上半天,虽然他们也不能怎样,但到底麻烦。对老兄盛情,小弟铭感于心了。只不知兄台与小弟素昧平生,何以如此热诚,出手援助?”

“至于小弟姓名,师门渊源,结仇经过,说来惭愧,正因我是名师弟子,却为宵小所围,说来有辱师门,不提也罢了!”

原来丁晓初学江湖人物派头,却又学得不像,生生硬硬,很是滑稽。那使剑少年,阅历甚丰,城府很深,看了甚是怀疑,猜不透丁晓来历。更加丁晓一上来就问他的结怨经过,师门渊源,查根问底,这也不是江湖初见面的人所应问的。本来丁晓帮助他脱险,他原也准备告诉丁晓,可是见丁晓这样追问,反不愿意说出来了!三来丁晓的态度语气,装模作样,好像长辈在考问小辈,他心中更是不悦。因此他反怀疑丁晓的来历,认为丁晓可能是故意和那些人合演双簧来使自己上钩的,所以那些人中镖之后,还能“若无其事”地奔逃。

丁晓哪里知道这使剑的少年有这么多疑虑,他的态度语气,原是在赭石山庄那两天学自上官瑾的,却不知道上官瑾是武林前辈,年纪虽不老,班辈却甚高;上官瑾见人可以随随便便像长辈一样去查问小辈来历,丁晓如何可以乱学?

丁晓见那少年冷淡相待,心中也很是生气,他大叹倒霉,一连碰上这许多不近人情的人。先是那红衣女侠姜凤琼,“救”了她,她非但不领情,反而以恶言相向;这个人也是一样,虽然没有恶言相向,但那冷冷淡淡的态度,却着实是令人气闷。

丁晓当下也做出冷冷淡淡的态度,对那少年说:“兄台不肯见告,也就罢了,常言道:‘逢人只说三分话,不可全抛一片心。’罢!是我太过冒昧了,交浅言深,无怪老兄见外了!”

“咄!敢情我出手援助,也错了!惹得老兄怀疑,盘问我为何出手?我一不望酬劳,二不望报答,我也不知你们究竟谁是谁非。只是我见你被人围攻,给迫得满头大汗,走投无路,看不过眼,这才不揣冒昧,不顾是否会卷入是非,略施小技,替兄台打退对方。怎知兄台如此见疑,早知道我也不会出手了。”丁晓表面上虽然装出淡然之色,心里还是掩不住愤激之情。

那少年看了丁晓一眼。他料不到丁晓如此直率,反言相责,迫得他很非常尴尬,心里也很不高兴——丁晓把他形容得太不济了,好像自己若非丁晓相救,就脱不得身似的。但他到底是名家子弟,熟悉江湖礼节,丁晓无论怎样,总算是帮了自己的忙呀。

当下他强自忍耐,勉强堆着笑容,对丁晓连连道歉,口称:“兄台,不是小弟故意见外,其实是提起来有辱师门,而且小弟来历,兄台也没有知道的必要!”

“老兄对我的帮忙我一定记得的,小弟虽本领不济,但如将来有需要小弟之处,小弟必效绵薄。”

“咱们萍水相逢,不敢说一见如故,但小弟也领教了兄台的豪侠,小弟有事在身,不能相陪,只是有一句话要对兄台说说:闯荡江湖,不要总是以为自己了得,看不起别人!你出手援助,热情可感。若因此矜功道劳,似非武林贤者所应有!”这少年说到后来,语锋也是咄咄逼人了。

丁晓听得按捺不住,不禁大声说道:“喂!你说清楚点,谁矜功道劳?谁望你的报答?谁……”

那少年冷笑一声,不待丁晓说完,已径自匆匆下山,道声:“兄台别动气,再会!”留下丁晓在那里唠唠叨叨。

丁晓其实也并非看不起人,他也很佩服那少年的剑法,是诚心想请教那少年的师门渊源,因为两家的剑法原都是同出一源的。不料却不知怎的,话越说越糟,结果不欢而散!

丁晓既气愤又沮丧,没精打采地踏上旅途,一路上再也不敢多事,也不愿再惹事了。过了几天,一路平安无事地到了河南怀庆府,住下客店,立刻就打听去陈家沟的道路。那店小二看了丁晓一眼,笑着问道:

“客官可是去找太极陈?”

丁晓答了声是,反问那店小二,如何知道他是去找太极陈。那店小二道:

“听客官的口音,不是咱们河南怀庆府的,又问往陈家沟的路,小的就是不用问也可猜着了。这些年来,不知有多少外路人,不辞千里来到怀庆去找他老人家,小的也接待过许多这样的客人,只是也亲眼见着他们一个个没精打采地从陈家沟回来。”

丁晓听了,怔了一怔,忙问店小二是什么道理。店小二道:

“客官还不知道吗,他们陈家沟的太极拳一向是不传授外人的,以前只有一个杨露禅曾偷拳成功,以后就不曾听说有什么外人得过太极陈的指点了。”

丁晓早就听丁剑鸣如此说过,虽然心焦,却也不怎样惊诧,他想凭着自己的恒心毅力,就不信太极陈会永远拒人于千里之外。

当下他问清楚了往陈家沟的去路,谢过店小二,便出去备办礼物,准备拜师。可是他的银子也所剩无几了,当时朱红灯送给丁晓盘缠,只足够他到怀庆的路费,并没有估计到丁晓要送什么名贵礼物的。丁晓从未备办过礼物,也不知要买些什么。后来想了想,陈家一定有许多孩子,就买了几盒糖果饼食,表示心意。

第二天丁晓骑着朱红灯送给他的骏马,不过一个时辰,就赶到了三义镇。他找了一家小客店,吩咐店伙饲马后,就匆匆步行赶去,店伙看了看他,好像有话要跟他说,但他已径自迈开大步走了。

丁晓到了陈家沟,一问就问到了太极陈的住处。他提着糖果饼食前去,在他的后面,则跟了许多看热闹的野孩子。这些孩子看着一个外路口音的大孩子,提着糖果饼食,很是垂涎。

丁晓来到陈家门口,找着管门的长工,便请他进去通报,说是河北姜某,要来求见。他不敢说自己姓丁,恐怕太极陈会因为他是丁剑鸣的儿子,而不肯收他。他已打定主意,不露出丁派的功夫,学杨露禅,暗中偷招。他一时想不起要改个什么姓,就自自然然想起姜凤琼,改她的姓了。

那管门的长工,看了丁晓的样子,虽然猜到他是来拜师的,但见他手上提的糖果饼食,又不像是拜师的礼物,倒像是访亲的礼物,不禁十分纳闷。起初还以为他是太极陈的哪一门远房亲戚,但一听他说是河北姓“姜”的,就知道丁晓准是个前来拜师的戆小子。盘问之下,丁晓果然说出是远道前来,想访求陈家太极拳的绝技。

那长工很是好笑,连连摇头,说道:“咱们老当家的并不设帐收徒,你来错了。还是快快回去吧,别在这里磨蹭,否则等你盘缠花光了,落个流落异乡,太极陈也管不了你。”

丁晓陪着笑脸,只是恳求,那长工拗不过他,接过名帖道:“好,俺给你去问问当家,他见不见你,俺可管不着。”其实他接了名帖,只是进去虚晃一招,就出来回道:“咱们当家的说,礼物拜帖都不敢领,他老人家不想做什么人的师父。”丁晓再恳求时,那长工就露出白渗渗的眼珠,“咦!”的一声道:“你这小哥真奇,是他老人家不见你,你求俺有什么用?”

丁晓涨红着脸道:“俺千里迢迢,慕名拜望,你再给俺去说一声吧。”那长工不理不睬,拿起旱烟袋来,装烟叶,打火镰,撅着嘴巴大口大口地吸烟,好一会子才冷笑说道:“千里迢迢?远道来恳求他老人家收徒弟的俺见得多了。你从河北来的算得了什么事,比你更‘远道’的,他老人家也是照样不见。”

丁晓没法,只好说道,“既是这样,我今天只好回去,这几件礼物,你给我留下吧,不管他老人家要不要,也是我的一点心意。”

那长工喷了一口浓烟,盯了丁晓手上的糖果盒子,笑道:“俺们老当家的今年就快做花甲大寿了,你还送糖果饼食给他!俺说,你要留下也好,就送给这班小孩子吧。”他一手接过来,便叫“二虎!二虎!”二虎是他的孩子,正杂在一大堆孩子群中,跟在丁晓的背后。

那些孩子见有糖饼分,哗哗地拍掌又笑又嚷,一窝蜂拥上来,片刻间就把丁晓的礼物瓜分得干干净净。丁晓气得说不出话来,一转身就跑了。

回到三义镇的小客店,店伙见他没精打采,早就猜到了几分,笑着问道:“客官可是在陈家沟碰了钉子回来了?这位老师傅可真不易投拜。不过你想学太极拳,何必一定要太极陈亲自教授?今早俺就想对你说,偏偏你又走得太快。”

丁晓见他话中有话,急忙追问。那店伙笑道:“太极陈不收徒,但他的表弟吴四爷却收徒,你可以到吴四爷那里学呀!吴四爷的太极拳是太极陈教的,听说身体弱的,练了不到半年,就红光满面。”

吴四爷的太极拳假倒不假,只是却别有用途。原来每年像丁晓一样,到陈家沟想拜师的人络绎不绝,太极陈不胜其烦,再加上街坊邻里,也都仗人情,要他指点三招两式,更使他困扰。因此他就想出了这个法儿,重施他父执杨露禅的故技。

太极陈将只能强身、不能实用的拳法传给他的表亲吴方甫,由吴方甫去设帐授徒;所以吴方甫太极拳虽出于太极陈,却与真正的陈家太极拳有天壤之别。然而吴方甫虽只学了这套能强身的拳法,懂得一些避实击虚的道理,但浸淫日久,也可以敌得住十来个普通壮汉。吴方甫家道贫寒,得太极陈的提挈,让他设帐授徒,使他日渐宽裕,也了遂太极陈照顾穷亲戚的心意。

地方上的人,不知道太极陈是因为怕麻烦才让表亲出来授拳的,他们见跟随吴方甫学拳的人,学了之后,果然功效显著,身体瘦弱的学了个一年半载,便精神奕奕,就以为吴方甫的拳技是陈家太极拳了。所以店小二劝丁晓舍难图易,不如去拜吴方甫。

那店小二说得高兴,还试演了两招太极拳,说:“你看俺见他们跟吴四爷学得高兴,俺也学了两招呢。”丁晓一看,几乎笑出声来。这太极拳架式,破绽太多,随便会一点武功的,一打准倒。

丁晓怀疑:难道太极陈也是浪得虚名。但想想却非如此,那店小二也许只是见别人那样打,就依样学葫芦,东施效颦,所以就相去天壤了。

但丁晓还是想再去见太极陈,不愿即刻转拜吴方甫。第二天,他又跑去陈家沟去,这回他没有再带礼物了,只具了一个称门生的大红帖子。

这个管门的长工一见他更不客气了,懒懒地说:“姜小哥,你来得早呵,怎不带糖果来?”丁晓央他去通报,他连动也不动。

丁晓忿忿不平,一再歪缠,那管门长工也生气了,骂道:“没见过像你这位大爷,怎的就这么个麻烦。拜师父也有强求的吗?俺们当家的说过不见就是不见,谁敢替他作主?”

丁晓正和他闹得不可开交,只见内里走出一个三十岁左右的中年汉子,问道:“老张,发生什么事?怎么这么吵闹?”长工指着丁晓道:“就是他嘛,硬要缠俺替他通报,要拜咱们老爷子做师父。”

那中年汉子注视丁晓,半晌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是哪里的人?”丁晓垂手答道:“晚辈是河北保定姜日尧。”

中年汉子深深地盯了丁晓一眼:“哦,你是保定姓姜的?你和梅花拳姜家有什么关系?”

丁晓听他提起姜家,愕了一愕,半晌答道:“俺不认识他们。”跟着又央求那汉子带他去见太极陈。

那汉子眉峰一皱,说道:“姜兄既是河北保定的人,保定武师云集,梅花拳的姜翼贤,万胜门的管羽祯,都大大有名,就是说起太极拳,丁派太极的嫡传弟子丁剑鸣也在那里设场授徒。你何必舍近图远,跑到这僻壤穷乡,来学咱们山沟里的把式?”

丁晓一听,那汉子敢情是起了疑心,急急分辩道:“晚辈是慕名来学,深知陈老师傅有真实功夫,武林独步,不比一些江湖武师浪得虚名……”

丁晓不分辩犹可,这一分辩,更令人起疑。太极陈有真功夫,那是不消说了;可是那汉子提起的人,也非浪得虚名之辈,全都是武林名宿,江湖上的一流好手。丁晓舍近图远,又说不出一个道理,使那中年汉子,更怀疑他别有用心。

那中年汉子面色一沉,冷笑说道:“姜兄真的这样看得起咱们山沟里的把式,怕不见得吧?”

丁晓正待分辩,那汉子已厉声说道:“不管姜兄是何居心,俺劝你还是回去的好!以前也曾有过一些人到此卑词厚币,恳求学艺,后来一打听,原来是少年气盛,在江湖上和人结了梁子,想来讨学高招,寻仇报复的。幸好咱们老爷子从来不收外人,这才免了许多麻烦。姜兄,你当然不是这等人,不过咱们老爷子和你素不相识,设身处地,如果你是他,你也不会随便收徒吧?”

丁晓给他说得满面通红,听那人的口气,竟似怀疑自己是江湖匪类,又急又恼,偏那人说得好生圆滑,似刺非刺,丁晓竟不知如何反驳,他额露青筋,睁双眼,悻悻然回身便走。

那汉子见他这副样子,倒有点过意不去了,他追上两步,说道:

“姜兄莫怪,咱们老爷子素不收徒,不是特别对老兄如此。姜兄要学拳,吴四爷就在附近设有场子,招收徒弟。一样是太极拳,老兄尽可到那里去学。”

丁晓不停步,不回头,悻悻说道:“承情指教,你们陈家拳是宝贝,我哪敢再求。”丁晓听那汉子干笑两声,接着大门砰然关上。丁晓又是一肚子气。

丁晓回到客店,再三思量,起初真想从此死了向太极陈求技之心。后来又想,自己离家远走,一技无成,这可怎么交代。而且自己对朱红灯和上官瑾也曾矢志要求得绝技方休,如今只遇到这小挫就打退堂鼓,也没面目去见他们。

丁晓想了一会,忽拍案而起,自言自语道:“俺索性就到他们所说的什么吴四爷那里去,蹲它个一年半载,等待机会,总有机会见着太极陈这老头儿。”丁晓同时也想:吴方甫的拳既是从太极陈那里传来的,想来也差不离,且看看他和俺丁家的有何不同。

丁晓打定主意,就唤店小二来问道:“到吴四爷那里学拳,是什么规矩?要交多少银子?”

店小二见丁晓果然听了他主意,要找吴四爷,洋洋自得道:

“客官,你早听了小的话,径去拜吴四爷,可不就省了多少麻烦。吴四爷那里,爽脆得很,你只须具了门生帖去说一声就行了,从没有不收的。而且束脩相宜,又不用送礼。三个月为一期,一期只要你十两银子,伙食自理。学了三个月之后,如果要再学下去,束脩还是一样。”

丁晓谢过店小二之后,盘算一下,身上的银子还不到十两,连一期的束脩都不够。正在踌躇,忽听门外健马长嘶,眼睛一亮,立刻问店小二道:“这里可有马市?”

店小二道:“这小城镇,哪里有什么马市。只是因为民风尚武,卖马的人倒是常有。小爷你敢情是要卖马,你的马长相很好,拉到东边市头去站一站,保管有人要。你在吴四爷这里学技,用它不着,卖了倒干净。”店小二见丁晓提出要卖马,生怕他交不出房饭钱,所以一味怂恿。

丁晓拉着朱红灯送给他的那匹马,到市头去站了一会儿,果然马上就有人来问价。丁晓不知道该要别人多少钱,想了一想,就伸出两个指头,他的意思是要二十两银子。原来他暗自思量,以前自己买那匹又瘦又老的驴子,也要十二三两银子,这匹马的长相比那匹驴子好多了,要二十两大约也不为过;同时二十两银子,正够他学拳三个月的花费。

那人仔细想了一会,又伸手摸了一遍,说道:“你要这个价钱,论理呢也不算贵,只是这里却没有人出得起这价钱,你到开封去,再贵点也有人买,在这里就只好请你委屈点了。”

丁晓急问道:“那你究竟愿出多少?”

那人似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道:“马是好马,俺本不该杀你的价,无奈俺今日带的钱也不够。就这样吧,委屈你一点,你要二百两,我给你一百五十两,你若愿意,咱们就马上成交。”

丁晓原意只是想要二十两银子,现在一听那人还一百五十两,喜出望外,连声答应。他却不知这匹马是千中挑一的黄骠骏马,有钱也没买处。

丁晓喜滋滋地捧了银子回来,结算了房钱,打赏了店小二后,就径自由店小二指引,找到了吴四爷拜师,果然一说便得。吴四爷看丁晓眼神充足,步履矫健,问他以前可曾学武艺,丁晓坚说未曾学过。吴方甫虽有点不信,但却未曾怀疑到他竟是另一派太极拳的名家子弟。原来吴方甫所得的,只是能健身的太极拳,严格说来在武学上还未算入门,虽然他因和太极陈平日相处,多少有些经验,却不能一眼看出别人的功力深浅。

至于丁晓,他因要偷学陈派太极,所以抱定主意,不将自己的身份透露出来,连武艺也推说未曾学过。

可是学了没多久,便露出破绽来了。吴方甫教的太极拳,虽则打起来好看,却不能实用。丁晓一面学一面怀疑:这套拳法果然是和自己的不同,但这拳封闭门户既不严密,袭击敌人也不机变,不知道好处在什么地方?他心想要不是太极陈浪得虚名,就是自己年轻识浅,不懂奥妙。

这一边是丁晓有了怀疑,那一边是吴方甫也起了疑。原来丁晓虽然想完全不露出丁派手法,可是每逢他学到吴方甫所教的劣招时,就自然会使出自己原来熟习的手法,直到吴方甫“纠正”他时,他才如梦初醒的急急改过来。几次之后,吴方甫也不禁起了疑心:这姜日尧看来并非愚鲁之资,何以屡次纠正还是一再犯错?

各自怀疑,合当有事。一日吴方甫不在,吩咐一个叫刘黑三的徒弟代师父教日课。这刘黑三已经学了三四年,身材魁梧,手法纯熟,也敌得住三五名壮汉,常常代师父训练师弟。在吴方甫门下,既以他最高,刘黑三这井底之蛙便洋洋自得,对同门很是严厉。

这一天,由他教拳时,丁晓又不经意露出了丁派手法,刘黑三见他“错误”频频,大声叱骂,丁晓只得忍气吞声,由得他去。

刘黑三却不自量,以为丁晓鲁钝,按捺不住,竟亲自出手纠正,要丁晓从头练起。“太极起势”之后,就是“揽雀尾”。丁晓左手立掌,指尖上斜,右掌心微扣,指头附贴左臂曲池穴,这本是“揽雀尾”的正确姿势,丁派、陈派都是一样。可是因为吴方甫所传的是经过太极陈故意变化的,手法架式就有了出入。刘黑三以误为正,双目圆睁,喝骂丁晓道:

“怎你这么个笨法,教你还难过牵牛上树,一开首就错,来,俺教给,你这架式只消一碰便倒!”

刘黑三边说,边跑到丁晓跟前,做了个“揽雀尾”的姿势,向丁晓便按。丁晓以为他真有什么奥妙,本能地照着“揽雀尾”的式子,左掌一拨敌腕,一按一揽,势劲力疾,只听“哎唷”一声,刘黑三已给他摔出一丈开外,跌得满眼金星乱冒。登时哄堂大笑,刘黑三好不容易才挣扎得起,坐在地上直发愣。

吴方甫的门徒平时就讨厌刘黑三妄自尊大,如今见他被打倒,都很快意。一些人等他挣扎得起,坐在地上时,才故意去扶他,假意问道:

“师哥,你摔坏了没有?姜师弟也是,怎的不让师哥一下呀!一下子就把师哥摔得这样重!”

刘黑三这时才缓过气来,一张胖脸臊得像猪肝一样,恼羞成怒骂道:“姜日尧,你这小子竟然这么目无尊长,俺好意教你,你倒乘俺不备,将俺打了!”

丁晓没想到自己只是随意一拨,这家伙野牛一样的身躯,竟是一触即倒,这还算是哪门的太极拳呀?他心想:如果太极陈的拳法也像这家伙所使的一样,那自己迢迢千里,远道而来,就真不值得了。

他正在发愣之间,听得刘黑三喝骂,这才猛然想起:自己既然装作不懂武艺,如何能够随便出手伤人,暴露自己的身份?他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急步上前,扶起刘黑三,顺着刘黑三的口气道:

“请师兄见谅,小弟本是无心,师兄想是因地下滑,不留神自己闪着了。”

刘黑三见丁晓说好话,赔不是,为自己保留面子,已是心满意足,他如何还敢再去招惹。

虽然如此,当晚这事还是经由吴方甫的门徒传到了吴方甫耳中。吴方甫详细问了情形,不禁大惊:这分明是武林好手的功夫,哪里会是一个不懂武艺的小伙子所能做出?

他起初忧疑,“姜日尧”这小子不知是不是想来拆自己的场子?继而又怀疑,也许是这小子误会他的拳是真正陈家太极,想来打倒自己,好在江湖上扬名的?

他想了又想,不觉害怕起来,急忙叫人请丁晓来,和颜悦色地问道:

“老弟身怀绝技,不知能否赐告是哪位名师门下?”

丁晓急忙分辩自己委实不懂什么武艺,刘黑三是自己闪着的。

吴方甫哈哈大笑道:

“老弟,你这就不是好汉子的胸襟了,咱们讲究披心相见。你就是学过武艺,再到我这里来,我也不能怪你呀。你一来时,我看你的身手步法,已经知道你会武艺了,今儿个你这一出手,再说不懂武艺,可就真是想把别人当成傻子了。”

丁晓给他迫得没法,只好嗫嗫嚅嚅地说只学过一些梅花拳,又补充了几句道:“当时只是胡乱跟乡下教师学的,所以不敢说是懂武艺。”

吴方甫面色倏变,但又强自忍着,干咳两声,陪笑说道:

“老弟,不瞒你说,我本来是没有资格开场子收徒弟,只是太极陈他老人家怕麻烦,要我出来替他代教。我推辞不了,只得厚着脸揽下来了。武林朋友不看我的面也看太极陈的面,这几年来幸好没发生过什么岔子。”

丁晓睁着眼睛发愣,听得莫名其妙。吴方甫说这些话的意思,原是想抬出太极陈做招牌,暗中警告丁晓不要在这里闹事。丁晓胸无城府,如何猜得透他的弦外之音,他见吴方甫面色青里泛红,还以为他今天不知在哪里喝多了两杯,在那儿糊里糊涂地说醉话。他也陪笑说道:

“师父说这些话干么?太极陈的拳技天下闻名,弟子远来,就是想见识见识。”

丁晓说的倒是真话,但言者无心,听者有意。那吴方甫把丁晓的一句“想见识见识”听成是不卖面子,要伸手较量的意思,不禁又恼又怕。照江湖上不成文的规矩,设场子的武师,碰到这种情形,就当别人是挑明来砸自己的饭碗,非得和来人动手不可。只是吴方甫自知本领有限,丁晓略一动手,就可将刘黑三摔出一丈外,他如何敢去招惹。何况丁晓还只是二十岁不到的大孩子,胜之不武,不胜见笑。而且万一打败,下不得台还是小事,万一纸老虎被拆穿,还有谁肯跟自己学武。因此吴方甫强自忍抑,对丁晓说道:

“老弟好志气,我总得叫你见得着太极陈。”

果然第二天傍晚,日课完后,他就单独留下丁晓,笑眯眯地对丁晓说:“老弟,太极陈听说有这么一个少年英雄,想见识见识他的拳技,很是欢迎,他叫我今晚就带你去。你有什么要准备吗?”

原来太极陈在听了吴方甫的投拆后,再一查问,又听得他的儿子陈保英(就是丁晓在陈家门口所碰到的汉子)说,是有这么一个自称保定姓姜的少年,曾歪缠老张要来拜师,而且言语行动,诸多可疑。保定名武师如云,他却舍近图远,又说不出道理。太极陈听了,眉头一皱,沉吟了半晌道:

“方甫,那你就把他带来见我,今晚也行。我要看看到底是哪一派江湖人物派来的。”太极陈名高招忌,他怀疑是什么对头,派人前来卧底。

丁晓哪里知道江湖上有这么多顾忌,他见吴方甫说要带他去见太极陈,便兴冲冲换了一身干净衣裳,随吴方甫前往。

这回还是那个老张管门。老张见丁晓随着吴方甫来,也甚惊诧,吴方甫从来不敢带徒弟来烦腻太极陈的,怎的却为这个小伙子破了例。

丁晓斜睨老张一眼,状甚得意。老张这回不挡驾了,一面给他们开门,一面对丁晓说:“姜爷,前日冒犯,你老别怪,二虎吃了你的东西,还很记挂你呢!”吴方甫一听,接声问道:“哦,原来你早已来过了?”丁晓怪不好意思的,只得点点头,承认自己因为拜不到太极陈为师,才投到他的门下。

吴方甫也没说什么,当下带他穿堂户,越重门,到了陈家后进的练武场子。场子侧面是一间小小的花厅,吴文甫刚进来,厅子里的人就大声叫他。

丁晓心头鹿跳,屏神注视,只见花厅里坐了两个人,一个就是以前在陈家门口那个怀疑他是江湖败类,拿话激走他的汉子;另一个却是面色焦黄,穿着直裰大褂的干瘦老头儿。吴方甫悄悄地拉他一把道:“这人就是太极陈,你还不上去叩见。”

丁晓一见太极陈这副乡下土老儿的样子,不由有些失望:原来四海闻名的太极陈,却是这副模样?但他还是按着小辈见长辈的礼节,恭恭敬敬地上前叩头。

太极陈并不谦让,容他拜了两拜,这才在座上一转身,嘴里说道:“就是这位少年英雄吗?不敢当!不敢当!”两手却伸向丁晓臂下,往上一架,似是要把他扶起的样子。吴方甫在旁边可没瞧出什么。丁晓却蓦地觉得双臂一麻,身子不由自主的飘飘而起,太极陈还只用了两三成内功,要不然他更受不起了。可是丁晓也是太极内家的正宗,他受了别人的内力招扶,自然也将气劲贯到两臂,居然身形不歪,身虽动而臂不动。太极陈深沉地打量了他一下,心中也很惊讶。

丁晓给他一架,立感酸麻,心中更是惊异:这老头居然有这么两手。他再看太极陈时,只见太极陈虽然焦黄枯瘦,可是双目炯炯有神,气度森严,健铄异常,丁晓不觉心折,诚惶诚恐地说道:“弟子远道前来,今日始幸赐见。”他又看了吴方甫一眼,心中怙惙,不知是否该在此刻恳求太极陈收他为徒。

太极陈把丁晓扶起后,哈哈大笑,叫吴方甫过来,指着丁晓说道:

“难为你敢收这样的好徒弟,他年纪不到二十岁,却足当得住一般武师二十年的内家功夫!若非从孩提时候,就得名师指点,更加上自己的资质,断不能有此成就!”

此语一出,不止吴方甫骇然失色,就是太极陈的儿子——旁坐的那个汉子——陈保英也耸然动容。他盯了丁晓一眼,对父亲说道:

“失敬,失敬!原来这位少年英雄竟是武林高手,他日前还到这里要恳求爹收他为徒,是我叫他去找吴四爷的。只不知这位兄台,既然有如此身手,为什么还要不辞劳苦地跑来,想学我们这山沟子的乡下把式?”

吴方甫也插嘴说道:“这位老弟还说他不懂武艺,只学过几手粗浅的梅花拳呢!”这时太极陈双目炯炯,有如利刃,迫视丁晓,一点也不放松,这一来把丁晓弄得张口结舌,倏地涨红了脸,嗫嗫嚅嚅,想说话却又不知从何说起。骤然之间他竟不知道应该如何应付了。

当下太极陈看了丁晓这副神情,已是勃然变色,冷笑一声道:

“小伙子,你好本领,你好胆子,巴巴地赶来这里要见识我的功夫?我这山沟里的把式,虽然没有什么足以令你见识,但盛情难却,也不能叫你失望而回。保英,你就和这位少年英雄过过手,领教他的高招!”

陈保英答应一声,倏地把长衫脱下,迈大步下了场子,连连向丁晓招手:“来!来!”

丁晓惭汗交迸,咽了口气,急忙说道:“弟子前来,实是想求老师收录,并无他意,哪敢斗胆?”

太极陈面色一沉,旋又笑道:“哦,你是诚意来求师?岂敢!岂敢!只是你既带艺访师,不显露两手,我怎知能不能做你的师父?你下场吧,有多大功夫,使多大功夫,别要谦让。”

武林规矩,凡带艺投师的,先练一练以往所学的功夫,让老师看一看功夫深浅,宗派手法,然后量才而教,这本是平常事。丁晓也曾见过父亲收徒时,常常要他们练以往学过的武艺。因此,他听太极陈这一说,以为太极陈有心收他为徒,心中一喜,也倏地脱下外衣,更不推辞,径下场子。

太极陈盯着丁晓的背影,冷笑着对吴方甫道:“你料得不错,这小子敢情是来卧底的,否则便是另有企图。我倒要看看他的功夫深浅,总不能叫他讨了好去!”这时看门的老张也已悄悄进来,站在旁边看热闹。太极陈忽又吩咐老张道:“你叫保明快来,愣在这里看什么?等会儿再看!”接着他对吴方甫说:“保明是前天回来的,今天在外面逛了一整天,回来晚了,现在大约才吃完饭。听说他这次在外面也几乎吃了别人大亏,叫他来见识见识也好。”

保明是他的侄子。原来太极陈陈永传排行第三,老大早夭,他还有个二哥叫做陈永承,比他更不喜惹闲事,终日潜心武学,足不出户,所以让他做了掌门。保明的年纪虽比保英轻,但因资质不同,武功却要比保英强得多。

此刻,场中的丁晓和陈保英也已互相交代过江湖客套,动起手来。

丁晓因自己曾说过只学过几手梅花拳,这次交手,又不想露出本门手法,因此一开首就真的用梅花拳应付。而丁晓的梅花拳是偷看红衣女侠斗索府武师时记下的,因此和陈保英走不上三招两式,便陷入困境。

吴方甫一见,笑着对太极陈道:“真真假假,到底是试出来了,这小子不行!”

太极陈眉头一皱,拈须说道:“不!其中有诈,你别看轻这小伙子,他的功夫绝不止此!”

话犹未了,练武场中已是形势大变,陈保英正使到一招“野马分鬃”,左掌掠下,右掌扬起,截腕按胸,来势迅疾。丁晓退无可退,蓦喝一声,“搂膝勾步”,腰向后倚,霎地变为“手按琵琶”,弓步阳掌,避招进招。陈保英微吃一惊,倏地旋身,从“野马分鬃”化为“玉女穿梭”,右掌一按,左掌倏翻,指尖直抵丁晓左额。丁晓疾向右避,一退便进,流星闪电的一招“斜挂单鞭”,便猛切陈保英脉门。陈保英“退步跨虎”,忙用左掌往丁晓掌上一挂,好不容易才卸了丁晓的掌力,避敌反攻。

丁晓几招使出之后,陈保英越打越纳闷!这小子的掌法与自己好生相像,不知他是什么家数?旁边的太极陈也看得连连点头,他已看出丁晓来历,但还不愿道破。他心中狐疑既甚,更要清楚丁晓的身法手法。

丁晓和陈保英转眼又拆了三五十招,越斗越勇,仗着步法轻灵,变化迅速,竟把陈保英迫得步步后退。但陈保英却胜在一个稳字,虽然后退,身法步法,却是丝毫不乱。

进退攻守,打得正酣,蓦听得旁边有人大声叫好!陈保英蓦地拳式一收,窜出圈子,丁晓随即也止步收拳,回头张望。正在此时,一条人影已疾驰过来,喝声:“别来无恙!”这声音好生熟悉。

丁晓定睛一看,又惊又喜,此人正是自己先前在古松岗所救的那位少年。太极陈和另外一个老头,也都下了场子,在少年身后,负手旁观。

丁晓急忙双拳一抱,向那少年打了一个招呼,应声答道:“别来无恙。原来兄台也在此地。”他满脸含笑,心想,自己曾有恩于他,他必定会帮忙说好话,这回想必拜师有望了。

不料那少年却面夹寒霜,不理不睬,旁边的太极陈连连冷笑:“你这小子,好大的胆,居然敢藏奸弄假,来此蒙混,我若叫你空手出去,便给你小觑了陈家沟的威名。明侄,把他拿下!”

那少年正是陈保明,此番和他父亲陈永承同来观战的。他一见丁晓,马上便对太极陈说,当日遇着的正是此人。太极陈听了,沉思半晌,便吩咐陈保明下去,代替出他哥哥出战,并且指点了他应付丁晓的诀窍,吩咐陈保明要用己之长,击敌之短,以稳降巧,以巧卸力。

原来太极陈见丁晓变招的身法手法,竟与自己的大同小异,知道这必定是太极丁的一派。陈家与丁家虽同出一门,但都是挟技自珍,太极陈与丁剑鸣虽然互相闻名,但素未谋面,因此太极陈也不知道丁派手法的奥妙之处。这次见丁晓使出这套拳法,就有心想看他的全套功夫,也借此比较一下陈派与丁派的长短。

太极陈一是好奇,想探丁派的奥秘;另一面又是愤怒,因他竟认定丁晓是丁派中人,故意藏奸,想偷他陈派不传之秘的。复见陈保英渐处下风,深恐陈家的太极拳被丁家的太极拳比了下去,传出去会坏了名声,因此他趁陈保英微显不支,尚未落败之时,叫陈保明前去替换。

而丁晓见那曾得自己援救的少年,竟上前迫斗,而太极陈又铁青着面,怒语相加,心中又惊又怒,气愤填胸,忍不住大声喝道:“你们陈家沟老一辈小一辈的英雄,原来竟是这样的人物,恩将仇报,欺负单身的外人。呸!算我看错了人,今天才领教了你们的行径!”

陈保明冷笑道:“你这小子居然还给我们装蒜,你存着什么心肠,当日设下圈套,要探听我的来历;今日又假装不懂武艺,要来骗取我们陈家的高招?亏你还口口声声,挟恩自重。当日那些强徒,大半就是你的同党,这一套沽恩市惠的手法,却瞒不过明眼人!”

丁晓一听,陈保明竟把他的侠义行为当成沽恩市惠的卑鄙行径,几乎气疯了。他不顾利害,不问后果,捻拳就直冲上来,“肘底看捶”,猛的一拳就向陈保明肋下捣去!

陈保明喝声来得好,急展太极掌中的二十九式“提手下势”,借势拆招,掌挟寒风,猝击丁晓下盘,待丁晓急用“野马分鬃”来拆时,他又变为“如封似闭”,左腿一弓,右掌一挺,却又马上化拳为掌,右拳展开南引,左拳骈列北引,这一招拳掌兼施,刚柔互济,兼有“黏”“按”两字之诀,是陈派中不传之秘。

丁晓给他连展两招绝招,虽看出他的手法是“如封似闭”,但一接招时,才发觉竟与自己的所学有很大不同,几乎给他双掌贴臂,直“黏”出去。幸得丁晓变招迅速,应变机灵,他疾如星火的猛一旋身,“倒转连环七星步”,一闪便攻,反手来拿陈保明的右腕,陈保明方待变招,他已乘隙进身,左臂一起,似点似戳,右臂一穿,掌似卷瓦,向陈保明的期门穴便按;这两式是丁家绝技,似虚似实,令人防不胜防。陈保明大吃一惊,忽吞胸吸腹,接连两个“倒撵猴”,往后退出几步,掌法却是连环发出,既避险招,亦可掩护后退。

见面数招,各施绝技,各自吃惊,陈保明不敢轻视,丁晓却也不敢蛮攻。两人都加倍小心,再度厮斗。

山庄月夜,清光泻地,两个太极名家子弟展开本身所学,倏进倏退,忽左忽右;只见丁晓随招进步,矫若游龙,陈保明作势蓄力,势如伏虎;旗鼓相当,功力悉敌。

吴方甫站在旁边看得目眩神摇,矫舌难下,他见丁晓手法凌厉,步步紧迫,掌劈风起,依稀可闻,不禁面色骇变。悄声问太极陈道:“这小子果然藏奸,明侄恐怕不是他的对手。还是你老亲自下场把他拿下吧,免得明侄吃亏,就不值了。”

太极陈拈须微笑,面不改色,说道:“老弟,你又看差了,杀鸡焉用牛刀,这回保明稳操胜券。”

太极陈老眼无花,场中两少年,斗了半个时辰,果然渐渐分出高下了。丁晓竟是一鼓而起,再鼓而衰,三鼓而竭,后力不继,渐走下风。

丁晓和陈保明本来是一个半斤、一个八两,但陈保明临下场前,得太极陈提示,以稳降巧,以巧卸力,打法上就先占了便宜。丁、陈两派,丁派胜于轻灵,陈派胜于沉稳,本来不相上下,但陈保明知己知彼,能避敌所长,攻敌所短;丁晓却只知展出自家本门绝技,不知避实击虚,因此吃了亏。而且丁晓战陈保英于前,气力消耗不少,再战陈保明,时间一长,体力就显得不支。再则,太极拳讲究的是冷静沉着,最忌暴躁,丁晓和陈保明交手之前,就先自动了气,气散神浮,反为敌所制,被敌人乘虚而入了。

辗转相斗,瞬息间又拆了三五十招,陈保明已改守为攻。身使臂,臂使掌,刚柔并用,丁晓缠斗不住,竟给陈保明一连几手“海底针”“扇通背”“翻身撇身捶”连续运用,迫得手忙脚乱。丁晓见陈保明毫不放松,招招紧迫,着着毒辣,又惊又气。说时迟,那时快,陈保明手脚并用,“翻身二起脚”,双拳互交,左脚飞起,拳拍耳门,脚踢下盘,这一招疾如星火,丁晓看看要糟。

但丁晓不愧是名家子弟,他仗着身轻如燕,蓦地平地拔起,陈保明突觉头上劲风一掠,拳脚打空。只见丁晓身影一晃,已直向墙边奔去,陈保明虎吼掠去,已无法追上。

原来丁晓见陈保明越打越狠,竟似不怀好意,在一旁的太极陈又怒目横眉,在旁观看;他本以为的拜师试招,却料不到竟变成仇敌相扑,深知强弱悬殊,众寡不敌,这时求师之望已绝,求生之念顿萌,因此虚晃一招,乘机便跑。

哪知他刚扑上墙头,蓦地听得一声“下去!”顿觉双腿酸麻,翻跌下地。太极陈竟不知什么时候,到了自己身边,只轻轻一拍,就把丁晓制伏。丁晓的轻功已是不凡,而太极陈却在他起步之后,一纵即如影附形,令他毫不觉察。这功夫更是惊人。正是“强中更有强中手,一山还比一山高。”

虎啸龙吟遭重创 慧因兰果醉梨涡

丁晓被太极陈一拍,顿感酸麻,跌下墙头,无力抗拒。他又惭又怒,索性大马金刀地往地上一坐,横睨着陈家的人,大声骂道:

“好,今晚总算见识了你们陈家老一辈、小一辈的英雄,你们全都上来吧!你们做得好漂亮呵!传出去更可以在江湖露脸了,合你们全家之力,终于把一个外路少年打倒,这还不显出你们陈家的高招吗?”

太极陈见丁晓说得很是愤激,不禁皱皱眉头,厉声叱道:

“小子,别乱嚼舌根,陈家从不恃势欺人,可是你得先表明你的来历,陈家不愿欺人,可也容不得人存心蒙混,意图不轨!”

丁晓傲然答道:“我一不偷,二不抢,三不阴谋诡计暗算别人,有哪一点不清白?”

太极陈须眉皆张,动了真气,勃然震怒,喝道:

“你这是什么对待前辈的态度?你的尊长师父,就没教过你一点规矩吗?不要说你,当今武林中人,哪一个见我不要恭恭敬敬尊一声前辈?”

“你说你来历清楚,那为什么要假装不懂武艺,要来此歪缠?”

“哼!我代你说了吧,你明明是丁派中人,想来此窃取高招,好让你们独霸江湖;你可知道这是武林所不许,情理所不容的吗?”

“你别装蒜了吧!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丁剑鸣的什么人?”

太极陈单刀直入,咄咄逼人。丁晓给他道破来历,蓦然心惊,但随即又冷然说道:

“你管得着我是什么人?你以大压小,我偏不告诉你。”

太极陈质问丁晓时,他哥哥陈永承频抛眼色,太极陈也微微动容,但仍是横眉怒目道:“你说不说?你再不说,我就教你永远说不出话来。”说罢,骈起双指,作势待戳。

丁晓闭目喝道:“你把我废了我也不说,小爷平生,偏不怕硬……”

太极陈双指一收,暗暗赞赏,蓦地叫陈保英道:

“保英,你给我搜搜这厮,看他可带有利器,或者别的什么东西?”

陈保英伸手搜查丁晓全身,丁晓气得咬牙切齿,骂道:“你们凭着什么搜索别人?诬良为盗,这就是你们成名人物的行径吗?”丁晓虽然生气,无奈他全身瘫痪,无力反抗,只得眼巴巴地任陈保英搜。

陈保英见丁晓骂得凶,他却慢条斯理地冷笑道:“凭什么?就凭你是个小贼!”边说边伸手往丁晓怀中搜索。他一探便探到了一封信,缓缓说道,“哦!一封信,这还不搜出你的凭据?”边说边把信抽出来。

当他把信抽出一看,突然“咦”了一声道:“爹,这上面写的是你的名字,这小子不知代谁送信给你?”他把信递给太极陈,还待继续搜索。太极陈急忙制止他道:“且慢,待我看了这封信再说。”

太极陈边看信,边瞟着丁晓,面色微露惊讶,看完后又递给陈永承看,笑道:“这小伙子果然是有点来历!”说罢,突然走到丁晓跟前,将手在他环跳穴上一拍,丁晓顿感全身血脉流畅,酸麻顿消,站了起来道:“你们又在耍什么花招?”

太极陈面色已缓,笑道:“小伙子,闯荡江湖,不能这样任性使气。你一点江湖禁忌都不懂,糊里糊涂就几乎吃了大亏。你有这封信为什么不早拿出来?上官瑾是你什么人?他怎会要你带信给我?”

原来当日上官瑾匆匆写好的信,被丁晓漫不经意的在怀中一放,谁知今日却派上了用场。

上官瑾与太极陈虽不熟识,可是上官瑾的师父司空照却是太极陈最钦佩的一位武林前辈,而且在几十年前,太极陈初出道时,还得过司空照不少帮忙。后来司空照以垂暮之年,收了上官瑾这位爱徒,暗中还托过好几位武林名宿照顾。太极陈深知上官瑾是司空照的衣钵传人,后来见了面又见识他打穴功夫,江湖独步;两代交情,更加上英雄相惜,因此太极陈怎样也得卖上官瑾的面子。

上官瑾在信中,首先说明了丁晓的来历,离家出走的经过,志趣抱负与乃父不同;再说丁晓求师的苦心,并代他说项。其中还写道:

“红花绿叶,同出一支;百川汇流,始成大海。丁派陈派,同负重名,融会贯通,必放异彩。”劝太极陈不要挟技自秘,说明武术若能彼此交流,则成就无可限量,何况同是一派的呢?这几句话很能打动太极陈的心。

因此太极陈看完信后,立刻对丁晓和气许多,殷殷问他和上官瑾的关系。

丁晓见太极陈转为缓和,想自己本来是诚心拜师的,这样硬挺硬冲,也有不是,这么一想,也就心平气和,据实答道:

“上官瑾吗?是朱师叔朱红灯给我介绍的,(丁晓习惯了称朱红灯为‘师叔’,一说出来忽又觉得不妥,于是又补了他的名字。)他对我很好,而且料到你们可能难为我,因此在我临行前特别给我这封信。”

“可是我不愿因人成事,我以为弟子择名师,名师也择弟子,这是师徒两人之间的事,又何必要第三者代拉交情,套关系?我就是这么一副料子,你看我有资格做你的徒弟你就收,没资格就不收了,何必管他什么上官瑾不上官瑾?”

太极陈听得哈哈大笑,觉得眼前这少年好直爽,有什么就说什么,性格虽硬,但却似璞玉未雕,着实可爱。想了一想,就对他说:

“你先跟保英、保明他们去安歇一宵,拜师的事明天再说。”

丁晓连战保英、保明,又给太极陈拍了他麻软穴,虽然解了,也已是疲累不堪,听了太极陈的话,不再客气,便自告退。他临走前还对吴方甫道了个歉,说道:

“吴师父,大概我不能做你的弟子了,蒙你引见,多谢!多谢!”弄得吴方甫颇为尴尬,敷衍几句,也自告退。

当晚太极陈两兄弟抵掌深谈,讨论该不该把家传绝技传授给丁晓;太极陈还有点顾虑,委决不下。太极陈的哥哥陈永承却说:

“据我看,上官瑾的话很有道理。我近年潜心拳技,一招一式的慢慢解析我们陈家太极拳,觉得本门拳法可以变化之处尚多。但我限于天资功力,还未能摸索出变化之道,使本门拳法,有所增益。今夜看了丁晓的出手,有些手法变化,甚合我心,大抵丁派的较我们轻灵,我们的较丁派沉稳,如能互相截长补短,这岂不是两家都有益的事?”

“而且丁晓这个少年,人很直爽,如果我们在教他之时,也叫他将丁派的拳法详细解析给我们看,他必不会藏奸。”

太极陈想了又想,从利害方面来看,对自己有益无损,从人方面看,丁晓也可信赖。而且,做一代的武林名家易,做新拳术的创始者难。如果自己能打破成规,传授丁晓,也从丁晓处,将丁派的拳法完全吸收,与本门糅合,必然能使太极拳更趋完美,这是不朽之业,不应故步自封。何况收了丁晓为徒,日后见上官瑾时,也有交代。

第二天,太极陈果然表示愿意收丁晓为徒,并表示了希望将两派拳术熔为一炉的心意。这正是丁晓本意,当下大喜过望,马上拜师。

拜过师后,太极陈忽然盘问起丁晓结识朱红灯的经过。丁晓把结识朱红灯和上官瑾的经过详细地对太极陈说了,问道:

“师父,我自离开他们后,就一点也不知道他们的情形了,你问起上官先生的下落,可是有什么事要找他吗?”

太极陈笑了一笑道:

“正是要去找他,保明这次回来就是叫我去找他的,他失踪了!”

“失踪?”丁晓不禁愕然,他怔了一会,问太极陈道:

“怎么这么大的一个人会失踪?我想也许他浪游江湖,懒得和朋友通音讯吧?”

太极陈正色说道:

“不是这样。他和我本来就少通音讯,以前他仗着一柄扇子闯荡江湖,谁管得着他?可是这次不同,他真的失踪了,不止令许多江湖朋友吃惊,连朱红灯也给吓坏了,所以才要保明回来找我。保明,这事情你对师弟说吧。”

原来陈保明也是义和团中人。以前朱红灯曾拉过太极陈兄弟出山,但太极陈兄弟也像姜翼贤一样,虽然同情义和团,却不愿冒大风浪。可是保明年少热情,却自动求去;太极陈兄弟商议过后,也就让保明去了。

丁晓听得陈保明是义和团后,忽有所悟,问道:

“怪不得那次你在古松岗上给人包围时,我出手援助,你也怀疑起来,敢情你因为是义和团的人,所以特别小心。”

保明笑道:“正是如此。你不知道清廷对我们是如何处心积虑,必欲得之而后快。他们什么阴谋诡计都使得出来,软硬兼施,拉、吓、拆、骗,什么手段都有。我们不处处小心那还行吗?”丁晓听了,这才知道秘密团体中的人,警惕心特别要高的道理,因而对陈保明的不满与误会,也就释然冰消了。

当下太极陈笑道:

“你们又把话题拉远了,这些话留待以后再说吧,你还是先说说上官瑾的事。”

陈保明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于是简略地将上官瑾失踪的事说给丁晓听。

原来上官瑾上次从山东赶到河北安平,就是有要事而来的。丁晓当时也曾听他们谈过一两句,神情很是紧张,他没敢凑过去听。

义和团的大本营在山东。当时山东除了义和团外,大刀会也颇具势力,而且成立远在义和团之前。大刀会也是反清团体,只是没有像义和团一样提出了一定的主张,只能算是一个势力较大的一般的秘密会社。

义和团崛起后,对大刀会极力联络。可是初时义和团未盛时,大刀会看它不起,兴盛后,大刀会的主持人,却因妒忌,致使两会发生磨擦。

当时大刀会的主持人是王子铭,一柄单刀,曾得山西霍家的真传,也算得是一条好汉。虽然刚愎自用,却是直肠汉子。大刀会不仅与清廷作对,也与当时外国的教会作对,被清廷称为“刀痞”及“会匪”,八国联军入北京前,各公使曾要求清廷取消义和团及大刀会,将大刀会与义和团并列,可见西方列强对这个群众组织的忌惮。因此说起来大刀会和义和团的宗旨还颇为相近。只是王子铭到底只是秘密会社的首领,还脱不了占“地盘”,抢徒弟的习气。

大刀会在山东江北一带,势力极大。然而到义和团兴起后,不免因为势力范围的问题发生磨擦;而且参加义和团的人越来越多,大刀会的发展,也就不免受阻。王子铭没有认识到义和团的发展可以牵制清廷,分散清廷的力量;他只是从小处着眼,看到的只是大刀会眼前的利益,因此就不免常常生气。朱红灯虽然识得大体,想进一步和大刀会合作,却因连年奔走,又缺乏时机,所以虽有此心,却还未及实行。

就在朱红灯离开山东到河北保定去找姜翼贤的期间,山东荏平县的义和团总舵杜赶驴突然被大刀会捉去。原来荏平县是大刀会的势力范围,杜赶驴在那里发展义和团,事先没有取得王子铭的谅解,王子铭竟然没有知会一声,就在月黑风高之夜,突然带了几把好手,无声无息地把他擒去。按说王子铭久历江湖,就是要捉人,也该先礼后兵,或者先责难义和团交人,不交时才能决裂的。但有心人竟利用了王子铭的性格和大刀会与义和团的矛盾,挑拨王子铭不顾利害先行动手。

王子铭这个违背江湖规矩,事出非常的举动,顿时震惊了山东的代总舵李来中,他不知是要与大刀会全面决裂,还是该找人做和事佬,找王子铭谈判。正在举棋不定,彷徨无计,幸得副舵张德成的建议,这才决定请上官瑾马上去通知朱红灯,要朱红灯回来处理。上官瑾原本还想单身去探王子铭的老巢,先把杜赶驴救出来再说,幸得张德成极力劝住,说服了上官瑾,才不致将事态闹大。

上官瑾在安平见了朱红灯后,朱红灯详听经过,皱了眉头,说道:

“还是张德成了解我的意思,这事情万不能闹大。”他沉思半晌,忽又拍案而起道:

“这里面还有古怪,王子铭虽然刚愎,但还不至于这样鲁莽,其中必然还有人在。咱们正好趁这个机会,解决义和团与大刀会的纠纷,将两个团体,合而为一!”

但朱红灯因为河北、河南的义和团组织,正在发展,根本大计,还需他的筹划,无法即刻分身前往,他沉思半晌,缓缓地对上官瑾道:

“你先替我回去见王子铭吧,记着要和他好好商量,不能动火,这不是一枪一刀的事情。你先得道歉,对他表示尊重,然后晓以大义,化干戈为玉帛,态度不能示弱,也不能逞强。”

“这事情也许还不是你去就可解决的,不过他既然捉了咱们的人,自然要急着等咱们的消息,你先回去稳住他们,免得他们以为咱们看不起他们,或者以为咱们胆怯,更恃势胡来。我在这里料理完毕,最多不过半月,必定赶回去。”

上官瑾笑道:“哎!这样麻烦,俺可不干!”

朱红灯大笑道:“俗语说得好:秀才遇着兵,有理说不清。秀才讲道理是最拿手的,偏偏你这个秀才却怕说理。你放心,难道你还怕他们动粗?”

当下朱红灯又交代了他一些具体的做法,就这样由上官瑾先回到山东应付。朱红灯未尝不知道上官瑾有狂生习气,但上官瑾总要比李来中、张德成等高明许多,而且他虽然不在义和团中担任什么实际的重要职务,可是江湖上人人都知道他与义和团的关系非比寻常。叫他去应付王子铭,一来可以借重他的声望,二来从辈分来说,他要比李来中这些部下,更适宜代表朱红灯。

朱红灯心想,派上官瑾去,纵使事情不能解决,最少也不至于恶化。不料事出意外,上官瑾去后不到十天,山东方面已快马飞报,传来了惊人消息,说上官瑾单骑拜山,竟然一去不回,音讯杳然,生死难测。山东道上,传说纷纷,有的说上官瑾已被打死,有的说上官瑾受了扣留。而王子铭方面却不声不响,只给山东义和团总部去了一封信,表示他们不愿以上官瑾为商谈对手。至于上官瑾的下落,却一字不提。

任是朱红灯怎样曾经风浪,豪气干云,听了这消息,也不能不自心惊。事情愈来愈糟,乱子越闹越大,朱红灯已不能按原来计划处理了。他考虑再三,深恐这事情连自己去也未必能顺利了结,因此急派人延请附近几省有交情的武林名宿,准备探探王子铭的底,软硬兼施,谋定后动。

陈保明那时正是在古松岗别过丁晓之后,来到安平谒见朱红灯。他席未暇暖,立刻就受朱红灯差遣,赶回河南请太极陈兄弟出山,以助一臂之力。

且说那陈保明将上官瑾失踪经过和自己回来的任务详细告知后,丁晓震骇异常,问太极陈道:

“师父,那你去不去呢?上官先生这样的功夫,谅不至遭受意外吧?”

丁晓带着期望看着太极陈,神情显得很是焦急。

太极陈笑了一笑道:

“你这么个急法?如果我也像你这么着急,你今天就见不到我了。保明回来,我本想马上去的,后来想了一想,以上官先生的本领,还会遭遇意外,就算我赶去,也未必济事。因此我又约了最近到河南访友的两湖名武师韩季龙,多一个帮手,总是好一点。他已经答应过两天赶到怀庆相候,与我同行。”

丁晓又怀疑地问道:“那不会太迟吗?”

太极陈摇摇头道:

“不迟,你仔细琢磨就晓得了。”

“上官瑾这次的意外,只有三种可能:一种是遭遇不幸,已不在人间,如果这样,早赶去也回天乏术;这是最坏的情形,以上官瑾的武功,纵遇意外,也不至此;另一种可能是已经出险,但为了其他原因,尚不愿露面;如果这样,做朋友的赶去救援,也不争这几日迟早;还有一种可能是已被王子铭扣留,如果这样,王子铭一定不会在与义和团尚未正式接触前,就横加毒手。杜赶驴也只是被俘受禁而已,何况上官瑾?王子铭是江湖上叫得开字号的人物,他就算有胆树强仇,挫高手,想更显名声,也不敢犯公愤,下毒招,杀害大名鼎鼎的上官瑾。朱红灯也是料到这种情形,所以才放心邀好手前去的。”

丁晓又上前讲道:“弟子也有意随师父去见识见识,师父可答应吗?”

太极陈瞅了丁晓一眼道:“你不能去!你去也没有什么用,这次去的几个人都是武林名宿,江湖前辈,不是恃人多仗势众的。你放心留在我这里,跟你的师伯先练习本门手法。”丁晓听了很是尴尬。

过了几天,太极陈果然和陈保明赶去会见韩季龙,作伴应朱红灯之约去了。

再说当日上官瑾听了朱红灯的吩咐,独自返回山东,先见了李来中、张德成等大头目,转达了朱红灯的意思后,就具了朱红灯和自己两人联名的大名帖,独自上鲁北的星子山,往王子铭的大寨处拜山。

星子山形势险峻,旷林岗高,形如环带,谷外辟为山田,筑有村舍;谷内峰峦起伏,建有营寨。上官瑾艺高胆大,他趁着绝早时分,朝阳未出,晓露未干之际,就来到了星子岩前,竟不找人通报,便往里闯。他展开了登萍渡水的功夫,在茂密丛林,嵯峨乱石之间轻驰疾掠,虽然在旷林之中,不时会发现卫哨和埋伏,然而他身形迅如飘风,人又机智,一见人影,即行趋避,竟给他连闯了十几道关,无声地掩到了王子铭的大寨面前。那些途中的卫哨,偶有几个眼力好的,也只是见到一条灰白影子,一闪即逝,疑鬼疑神疑眼花,也不敢鸣号示警。

其时旭日方升,晓风扑面,只有十数名哨兵巡逻各处。上官瑾穿着苏绸长衫,摇着描金扇,大摇大摆地走来。那两个在大寨门前站岗的巡卒,看到他这副怪样子,不觉“咦”了一声道:“你是什么人?大清早来到这里?”他们怔怔地望着上官瑾,给吓呆了。

上官瑾给他一喝,笑嘻嘻地立定下来,将扇子一指,慢声答道:“我是教书先生,你们的总舵主请我来给他的孩子开蒙的。”

那巡兵将信将疑,扯着他的同伴道:“喂,老二,你比我多在内寨走动,咱们总舵主是不是有孩子要开蒙?”

他的同伴想了半晌,应道:“我只知道咱们总舵主有两个孩子,大的已二十多岁,不在这儿,小的约摸有十二、三岁了,难道现在还开蒙?”

上官瑾又哼了一声道:“十二、三岁开蒙,有何奇哉?他太蠢也,你知之乎?”上官瑾摇头摆脑,之乎者也的乱扯一通,果然像个三家村的学究。

还是那个叫老二的机灵些,他瞅了上官瑾一眼,忽然问道:

“你既然是总舵主请来教书的,可有什么凭证?据俺所知,外人到此,不是有头目带领,就得有令箭为凭;再不然,若是请来的贵宾,还会有寨主的大红帖子,你有哪一样,拿来看看。”

上官瑾将扇子摇了一摇,笑笑道:“凭证乎?天黄黄,地黄黄,碰着胡虏一扫光!”

那两个巡兵一怔:“哦,你晓得我们今天的口令。”

上官瑾道:“你瞧,我不骗你吧,你们的总舵主昨天派人来请我时,就把今天的口令告诉我了;我既然晓得口令,当然就不必头目带领和其他凭证了。”

那两个巡兵果然相信。大寨也常有江湖上奇人异士来访,上官瑾虽然比他们所见过的人都怪,但他既能说出口令,他们也不敢怠慢,果然给上官瑾进去通报。

原来上官瑾在途中听见巡逻远远互相喝问,就全记下来了,顺便拿来开了个大玩笑,把那两个巡兵哄得服服帖帖。他却不料自己徒逞一时之快,非但害了那两个巡兵每人受二十军棍,而且还把王子铭气得一佛出世,二佛涅槃。因为上官瑾直闯到他的寨前,还能指使他的巡兵进去通报,如入无人之境,这不但是丢了王子铭的面子,而且是蔑视大刀会的尊严。

上官瑾把那个巡兵哄进去后,心里直笑。等了半晌,蓦然间大寨里人声嘈杂,金鼓齐鸣,大门倏地打开,门开处,一条大汉如飞跑出,打了一个千,朗然发话:“我们总舵主叫我请问上官瑾先生,朱红灯本人来了没有?”

原来王子铭一听巡兵报告,说有这么一个教书先生之后,他一皱眉头,问清形貌,啪地一个巴掌就把巡兵打跌,唤人绑去打了二十军棍,大怒道:“铁面书生竟敢小觑我王子铭,小觑我大刀会。”当下就想发作。但别人直闯寨前,虽是不恭,他没有受到拦截,却是自己这边的人不济;如果马上因此和他动手,未免显得小气。王子铭如此一想,只好强忍,眉头一皱,另有布置。先叫人如此这般地问上官瑾。

上官瑾见寨门开处,王子铭并不亲自出迎,已自不快。再听来人大剌剌地问他“朱红灯来了没有”,更是有气。他想,王子铭既知道我上官瑾来此,却要问朱红灯,分明是明知故问,看不起人。

上官瑾横目斜视,哈哈一笑道:“我们义和团不是朱红灯一个人的事,是义和团大伙的事。费心你面复舵主。我既然替朱红灯来,天大的事,也能替他接住!”

那大汉听罢,发出鄙屑之声:“哦!原来朱红灯还不肯出头,叫你顶缸来了。请你拿拜帖来,我代你传报,至于接不接见,是我们总舵主的事。”上官瑾何曾受过人这般小视,若不是来时朱红灯一再叮嘱他要谨慎从事,几乎马上就想发作。他为了要见王子铭商谈,也只好强忍着闷气,将拜帖拿出,递过去大声说道:“我要会见的是王总舵主,不是阁下,谁不出头,谁来顶缸,还轮不到你说话。你这些话如果是你的意思,那等我会见你们舵主后,再和你算账;如果是你们舵主的意思,那我就马上回去。”说着说着,已凑上来,将扇子一指,直迫那汉子面门。

那番话原是王子铭教那汉子讲的,他何尝不知道铁面书生,心狠手辣,威震江湖,说时原就是色厉内荏,如今给他一指,更是当堂吓得退后两步,拿了拜帖,就往里面跑,说道:“我这不是给你通报了,敢发脾气当我们总舵主的面发,我算你是好汉。”

又待片刻,大寨里已有十余人列队出来,为首的仍然不是王子铭,而是一个头目模样的人,他抱拳大喝一声:“请进!”上官瑾便应声迈步直入。这十多个人夹在他的两边,大寨两旁甬道,更是刀枪如林,剑戟齐举,还有弓箭卡子,弓箭手控弦欲射。上官瑾羽扇轻摇,左顾右盼,神色傲然,全不把这些刀枪剑戟放在心上!

当下宾主相偕,进了议事大厅,厅房十分宽大,却只零零落落地坐了十数个人,坐在主位上的是一个身体瘦矮,颏有短须的老叟,持着一根龙头拐杖,频频敲地,气派很傲。

上官瑾游目四顾,不见王子铭在座,不禁大声问道:“王总舵主呢?我特地登门领教,既到贵寨,总得面聆王当家的吩咐。”

那矮瘦老人哈哈大笑,将杖一指旁边虚席以待的客位,道声:“请!请坐下再说。”他竟然没有起身相让,还大模大样地坐着不动。

上官瑾忍着气,也大剌剌地摇着扇子,连正眼也不瞧他,径自就到客位和他挨肩坐下,这才转过头来,大声问道:“你们当家的到底到哪里去了?”

那矮瘦老人阴恻恻的一声冷笑:“你要见王总舵主,他在这里,可是没空见你,大刀会中的事情也不是王子铭一个人的事,我既然能替他坐这个主位,天大的事情,自然也由我接着!朋友,你有什么事情赶快说。”

这正是上官瑾刚才的口气,现在这个矮瘦老人竟完全套用他的话来还击他,针锋相对,毫不留情。

上官瑾给他这么一顶,竟驳不回去。但他平生闯荡江湖,见尽三山五岳好汉,哪里受过这个气?当下不加考虑,立刻还言道:

“失敬,失敬!还未请教你跟王当家的是怎么称呼?”

“在下这次既然替朱总舵到场,来会你们的当家。我和他的交情、辈分,武林中人谅还清楚。你既然替王子铭出场,自然交情、辈分,不会比我和朱红灯的疏。只是我自惭见闻浅陋,竟不识阁下的尊姓大名!”

上官瑾说这话,言下之意分明在讥他是无名小卒,而且怀疑他在大刀会中的地位;矮瘦老人如何听不出,他却满不介意,又是一阵狂笑,将龙头拐杖重重顿地道:

“你这位铁面书生,果然名不虚传,不止‘铁面’,而且‘铁口’;听说你手底下很硬,这我未见过,但你嘴皮子居然也有刺,这倒领教了,佩服!佩服!”

“但你这番话可就是无的放矢了!”他面色顿转,厉声说道:

“我和王当家的是怎么个称呼,跟局外人无关,你也没有打听的必要。至于我的姓名自然没你铁面书生来得响亮,但这跟今天之会又有什么关系?我只是王当家底下的一个无名小卒,但今天既然坐此位,就有权代表大刀会来接待你。你今年几岁了?小老头儿总痴长你几年吧?就凭这点岁数,我也见过许多浪得虚名的狗熊!”

矮瘦老人的话,越来越尖酸刻薄,上官瑾的狂气竟给他撞了回去,这回他可遇着辛辣的对手了。

上官瑾年纪不大,辈分却高,又仗着一身好武艺,闯荡江湖,从未失手。正因他从未碰过钉子,所以原本的狂生习气,就越来越狂,谈吐之间,自失斟酌。这番碰着了一个老辣的江湖人物,咄咄迫人,十分尖刻,上官瑾一时想不出办法,嘴头上先输了一招。

上官瑾登时翻眼冷笑道:“在下忝列武林,原无惊人技业,但为朋友,为道义,倒也不惜两肋插刀!”

“我们的朱总舵主和你们的王总舵主虽非深交,但也是一条线上的朋友,反胡虏,抗洋人,宗旨原本相同,不值得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弄得两家不和。”

“今日我既替朱红灯来,向大刀会的王总舵主讨教,而你也一口替你们当家的担承,那我们也就不必拐弯抹角,干脆把要说的都摊出来。”

那矮瘦老人不待上官瑾说完,就打断道:“那你就划出道来吧,文的、武的,我们都准备奉陪。”

上官瑾瞪了他一眼,应声接道:

“我请你们将我们荏平的舵主杜赶驴兄弟交我带回!我来此不是逞能,不想比武;你老兄如有意赐教,待这件事情揭过后,随便你指定地点,约好日期,我上官瑾一准奉陪!”

那矮瘦老人又阴恻恻地冷笑道:

“你说得好轻松,你可知江湖道有江湖道的规矩,绿林道也有绿林道的道理。大刀会早就在荏平安窑立柜,你们的杜舵主却强在这里抢夺地盘,设厂招徒,就难怪我们的当家将他扣留。莫说你来,就是朱红灯来,我们也不能轻易交出。”

上官瑾纵声笑道:

“什么江湖道、绿林道?我们从不曾把大刀会看成普通的绿林。怎你倒说出这样的话。我们要为汉族争光,为百姓吐气,可不是吃黑饭,抢地盘!我们就是把荏平县让给你们也不成问题,你们切莫在这些小事情上制造嫌隙,为亲者痛,仇者快!”

上官瑾虽然疏狂,这番话一说,大刀会在席上的许多头目,却群相动容!那矮瘦老人急急环眼一扫,冷笑道:

“你上官瑾,有志气,是英雄,说得漂亮!你既口口声声要为大局着想,那我也干脆划出道来,你若依得,我便马上释放你们的兄弟。”

上官瑾道:“愿闻其详。”那矮瘦老人睨了上官瑾一眼,笑道:

“我们的条件,一点也不难。你既代表朱红灯来,那就请你代表朱红灯在这里叩头赔罪!再转告朱红灯:义和团以后要受大刀会管束!”

上官瑾听了,登时大怒,双眼一瞪,磔磔笑道:“不依又怎样?”

那矮瘦老人冷然说道:

“不依也成,你老兄名震江湖,和朱红灯又是生死之交,我在下不知进退,何幸相见,总得领教阁下的功夫!”

上官瑾倏地起立,将扇一指,厉声说道:“来!来!任你是虎穴龙潭,我上官瑾也得见个分晓,你们是想群殴还是想独斗?”

那矮瘦老人以杖顿地,也缓缓起立,侧脸笑道:“一个萝卜一头蒜,我们难道还会欺负你单身外客?”

上官瑾一听,这老人分明说出一对一的战法了,又顺势喝问:“既是这样,咱们手底判雌雄,我若是落败,便把义和团双手奉上,你若是落败又将如何?”

矮瘦老人道:“我若是落败,也把杜赶驴双手奉上。”

上官瑾哈哈一笑,迈步下场,说道:“一言为定,就这样领教吧。我使的兵器就是这柄扇子,你要不要挑选兵器?”

那矮瘦老人也紧跟着说:“我使的兵器也就是这根拐杖,我教训孙子,用的是它,上阵对战,用的也是它,不用另外挑选。”

上官瑾这时已步至场心,倏地翻身,大声喝道:“休耍贫嘴,有本事请使出来!”矮瘦老人刷的一个箭步,点头笑道:“恭敬不如从命,铁面书生,你留神接招!”一个“大鹏展翅”,拐杖呼挟劲风,便向上官瑾拦腰扫去。

上官瑾也道了声“好”,霍地晃身上跳,龙头拐杖在他脚下一掠而过,他身子虽悬空,招数却不慢,描金扇子一指,“白虹贯日”猛的便点敌人的华盖穴。那矮瘦老人的功力,也已属非常,不待将杖抽回,只是随手一抖,那根拐杖竟然直弹起来,改下扫为上戮,“潜龙穿塔”,杖尖指向上官瑾的小腹丹田穴,杖身横截上官瑾的扇子。好个上官瑾,他竟在全无凭藉,飘然将落之际,脚尖照杖头一捞,疾如飞鸟地倒掠过矮瘦老人头顶,那老人急转过身躯,举杖横扫时,他已疾踏洪门,欺身抢进!

但矮瘦老人也非等闲,上官瑾卖弄了一手绝顶轻功,他仍面不改容,依然沉着,展开龙头杖,往下一沉,“平沙落雁”,斜拍脉门,正击双胫。上官瑾猛缩身形,左臂往下一撤,右脚外伸,陡然往后一滑,旋身盘打,描金扇径点敌人的肩井穴,矮瘦老人“回身拗步”,猛地喝声“着!”龙头杖往上一抽,顺势反展,疾如骇电,便照上官瑾面门劈来!

矮瘦老人这招用得异常迅疾,且又险狠,满以为上官瑾逃不出拐下。谁知他快,上官瑾更快,刹那间,扇骨的钢锋一闪,错步晃肩,腕子往里一合,锐风斜吹,竟把描金扇当成五行剑使,贴拐进招,截断敌人手腕。矮瘦老人龙头杖已封上去,急切间撤不回来,若用“颤棍外崩”将棍一抖,反弹敌人兵刃的方法,上官瑾扇子甚轻,又未必受力。

主客势易,攻守变换,矮瘦老人仗着几十年的功力,竟也走险招,不退不闪,反往前上步,用杖柄猛向上官瑾怀中扑进,疾点期门穴。这一回上官瑾以点穴兵器当刀剑用,而矮瘦老人却以长兵器当点穴镢,正是旗鼓相当,功力悉敌。上官瑾是点穴名家,识得厉害,连忙斜身侧步,走偏锋,避敌势,免得两败俱伤。而矮瘦老人也借势收招,涌身斜窜,纵出一丈开外,救出了这手险招。

两人一退一进,分而复合,各展兵刃,再度厮缠。大家都封闭谨严,不求幸胜。上官瑾的铁扇子点、打、敲、削,忽作五行剑,忽作点穴镢,舞得出神入化,扇头所指,全是对方三十六道大穴。而矮瘦老人的拐杖,盘、打、挑、扑、圈、抖、敲、撞,也是一招一式,毒辣异常。

两人各展绝技,斗了半个时辰,还是未分胜负,议事堂前,一干头领,个个看得目瞪口呆,倒吸凉气。两人心里也是各自嘀咕。矮瘦老人心想:上官瑾这小子果然得司空照真传,四十未到,功力却如此深厚。上官瑾也暗暗诧异:哪里钻出的这瘦老头?功夫既强,还懂得打穴,按说他有这样的功夫,又有这一大把年纪,江湖上早应有个传闻,为何自己却毫不知道?

辗转攻拒,又拆了三五十招,上官瑾忽地一声长啸,把全身功夫展开,铁扇子旋如飞燕掠波,疾似神鹰扑兔,重敲轻点,越展越快,在呼呼的杖风中,盘旋进退,忽左忽右,矮瘦老人渐渐有点招架不住了。这时大刀会的一干头目,看得分明,听得真切,俱都急亮兵刃,掏暗器,准备救援。说时迟,那时快,忽听得上官瑾大喝一声“着”!矮瘦老人身形疾闪,脚步跄踉。就在这一刹那,众头目暗器纷纷出手。

上官瑾的铁扇子虽未点中矮瘦老人穴道,扇骨的钢锋却把敌人右腕撕了一道口子。他也好似早料到众人偷袭,才一得手,便刷地一掠数丈,翩如巨鹰,从好几个头目的头上越过,暗器遂纷纷打空。他趁这个当口,左手一撕,把自己的苏绸长衫撕下来,往外一扑,疾如闪电地将门外两个看守点了穴道,在门外的人惊慌失措之中,飞身上屋便逃。屋下则冷箭纷纷,他将手中长衫展开,运转如风,冷箭给长衫一碰,竟纷纷落地。这一手“铁布衫”的绝技,若非内家功夫到炉火纯青之境,万万施展不出。

数起数落之间,上官瑾已扑出寨外,矮瘦老人也紧紧追来。

上官瑾展开“八步赶蝉”的师门轻功,直朝无路可通,丛莽密菁的山峰上跑,他在荆棘蔓草之中,竟是如鱼游水,脚不落地,却可疾掠轻驰,不需多时,已过了一处处层峦起伏的山头。那矮瘦老人,虽也是第一流的功夫,却总是给他丢在五七丈后。

上官瑾回首大喝道:“贼子,止步,你输了招,不履行诺言,还敢加害?若再追来,我可要对你不客气了。”

那矮瘦老人闻言,突然引吭长啸,大呼:“三哥!把他截住!”啸声如潮,震荡林际,栖鸟惊飞,然而却没有发现半个人影。

上官瑾心想:你这故布疑阵的诡计,瞒不了人。他趁矮瘦老人略一止步之际,更加紧脚程,三伏三起,直如弩箭前冲,刹那间,已把矮瘦老人抛在身后,不见踪迹了。

上官瑾这时已穿入了星子岩险峻之处,处处峥嵘突兀,凹凸不平,上有高峰插天,下有万丈深谷,山中又是林深草密,枝柯交插。其时虽已近午,烈日当空,金光万道,可是山林中仍阴沉沉的,阳光从树叶丛中筛下来,只见淡淡的日影。

就在上官瑾扑入山口,穿入茂林之际,蓦听得磔磔怪笑,如鸱鸟厉啼。猛回头时,一条灰白人影如流星坠地般落到自己面前,身手之迅疾,简直无法形容。这人蒙面露睛,不出一言,便下毒招。

来人身手之快,令上官瑾也吃了一惊,他蓦见一条人影,扑到身上,急将长衫迎头一兜,右手铁扇子辨形认穴,疾点对方的窍阴穴,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长衫“嗤”的一声,裂为两半,掌风飒然,已按到身上。他疾地倒窜出去,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几点寒星,已跟踪飞到,避无可避,顿觉一阵麻痛,幸得他神志尚清,预扣在左掌心准备对付矮瘦老人的奇门暗器,也及时出手。

这时那蒙面客正怪笑扑来,可是身形迟滞,已显得大不如前,他才一落脚,尚未站稳,忽地也“哎唷”一声,摔在地上。

原来蒙面客的轻功,却比上官瑾略胜一筹,他伏在林中大树之上,骤出不意,凌空下击,上官瑾本不易防避,幸得上官瑾也应变机灵,疾展长衫向他猛兜,他眼神一乱,掌虽发出,自己也被铁扇子击着,虽仗功夫深湛,避过正点,没给点中穴道,但也同样感到软麻。他这凌空一击,本是先发掌,后发暗器的,所以上官瑾虽逃了一掌之危,却逃不了暗器之灾。而他也因被铁扇子敲着,轻功大减,同样也给上官瑾暗器打中。

上官瑾平生对敌,一向不用暗器,这回还是第一次出手。他本来是准备应付矮瘦老人的,谁知而今却在最紧要关头,仗这奇门暗器,打退了蒙面客。他的暗器梅花透骨钉,比梅花针略大,比普通的暗器,却要小许多,专打人身穴道,这回连发三枝,竟有两枝命中那蒙面人。

上官瑾听得敌人“哎唷”之声与摔倒之声,心中大慰,正待挣扎起来,把那厮了结,谁知方一挣扎,竟觉满天星斗,头晕眼花,全身无力。正在此时,猛又听得矮瘦老人在林外大声叫道:“三哥,可得手了吗?”声音自远而近,听着就将到来。

上官瑾这时生死浑忘,仗着还有一些清醒,急提一口气,鼓着余力,在地下拼命一滚,直向下面百数丈的幽谷滚下,顿时之间,只觉奇痛攻心,人也就失了知觉。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上官瑾才悠悠醒转。神志初复,便觉一缕缕暗香袭人,很是舒畅。再一转动,更觉卧处温暖异常,自己竟然是卧在绛帐之中,绵缛之上。

上官瑾满脑狐疑,揭开纱罗帐子,张目四望,只见房内布置优雅,云石桌上,有炉香辟尘,鲜花吐艳,墙上挂有古琴,墙边还有梳妆镜子。玻璃窗格,掩映流辉,窗户两边,贴着一副对联:

潇洒送日月

寂寞对时人

字体清秀,上官瑾暗暗点头赞赏。心想:看来这竟像是小姐的香闺,这布置、这对联又在在显出主人是个出尘脱俗的高士,如果是女流,也定是李清照、朱淑真一类的才女。

疑幻疑真,莫非是梦?上官瑾正惊疑未定之际,忽听门外环佩叮当,帘开处,只见一阵光艳迫人,走进来的,竟是一个风华绝代的美妇,年龄虽近三十,明艳尚如少女!

上官瑾把手指用力一咬,感到一阵痛楚,这时才知竟不是梦境。那美妇已盈盈走近,笑着说道:“你已昏迷两天了,不要用力转动,再静养几天,就可走动。”说罢,又展纤纤素手,在茶几上倒了一杯热茶,说道:“你喝杯君山的云雾茶吧,可以助你恢复精神!”

上官瑾接过茶,呷了两口,连道谢也忘记了,只怔怔地问道:“你是什么人?这个对联是你写的?”

美妇人嫣然一笑,梨涡显现,说道,“先生真不愧是个读书人,怎的一醒来,就要和我谈论对联。是我写的,可又有什么奇怪?”

上官瑾被她这一问,愣呵呵的答不出话来,又听得那美妇人说道:

“自从我的丈夫死后,我的心境就是如此的了……”

她还未说完,上官瑾就打断她的话说道:“哦,原来你还有过丈夫……”美妇人突的噗哧一笑,上官瑾惊觉自己失言,不禁羞得满脸通红……

情怀历乱蒹葭露 剑气纵横夜月风

正当上官瑾自觉失言,深感羞赧之时,那美妇人却很洒脱的就在上官瑾对面坐下,微笑说道:

“先生有什么觉得奇怪吗?我的丈夫已死去多年了,但先生通达,应不会以未亡人抛头露面为耻。远者不说,近者如太平天国的英雄洪宣娇、萧三娘等,不是也曾以未亡人身份,做出惊天动地的事业吗?”

上官瑾大为动容,初时以为她只是李清照、朱淑真一流的才女,想不到她还是洪宣娇、萧三娘那样的英雄,不觉怔怔望着她。只见她又往下说道:

“先生自然知道宋代女词人李清照的故事,李清照眼界极高,对当代的词人,少有心折的。我的胸襟虽不足以与李清照相比,但对眼前的江湖人物,也很失望,寂寞对时人,就是如实写出我的感慨而已。先生一醒过来,便以此联相问,莫非是笑我自负过甚么?”

上官瑾听她评论江湖人物,颇少当眼,不禁大为丧气,因而发问道:“然则你又何必救我呢?”

那妇人见他这样问法,不觉笑道:

“难道救一个人也要问他是不是英雄人物的吗?不过我救你,也不是随便救的,因为我晓得你不是坏人!”

上官瑾听了,大感兴趣,问道:“素昧平生,你如何知道我的底细?”他还以为美妇人看出他是“铁面书生”,这才慕名相救的。

不料那美妇人又是嫣然一笑道:“我看到你的扇子,扇子上有翼王的题诗,如果你是坏人,怎会有这柄扇子?”

那美妇人呷了一口茶,又微微笑道:

“你中了人家的喂毒暗器,跌在星子岩底,幸好身子为树枝绊住,不至跌破头颅,而我又恰恰晓得解药,这才保全你的性命。”

“只是令我大惑不解的是:你既非坏人,为何却与咱们大刀会作对?”

上官瑾一听她说“咱们”二字,几乎吓得跳了起来,急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那美妇人应声答道:“我吗?我是大刀会女营的总头目!”

上官瑾大吃一惊!这岂不是刚离虎口,又入龙潭;但自己绵软无力,只得听天由命。这样一想,反倒镇定下来,又问她道:

“那你怎不把我送给王子铭处置?”

那美妇人笑道:

“我不先摸清你的底细,怎能随便将你交给王子铭处置?你先说你是不是义和团派来的?”

上官瑾既是置生死于度外,便一一实说了。并且提到了朱红灯当日如何嘱托,而自己有辱使命,很是羞惭。

那美妇人听得朱红灯处处为大局着想,微微点头道:“这样说来,他倒是个人物。”

上官瑾说完后,反问她道:“我的身份你已经清楚了,那你也可以说说关于你的吗?比如你的名字我还不知道呢?”

那美妇人问道:“你可听过杜真娘的名字?”

七八年前,江湖上有一对夫妇,男的叫穆天民,女的叫杜真娘,都颇有名气,而且听说和王子铭颇有交情,后来穆天民被仇家所伤,不治逝世,杜真娘报仇后,便绝迹江湖。这些事情,上官瑾也曾有耳闻,因而肃然起敬道:“原来你就是艳罗刹杜真娘!”

杜真娘点了点头,再详细地将来历告诉上官瑾。原来穆天民不止是王子铭的好友,而且是他的结拜兄弟。穆天民死后,杜真娘就专心帮助王子铭训练女兵,不再浪迹江湖。可是王子铭虽算得是一条好汉,却脱不了普遍会党首领的习气,胸襟不够阔大,对妇女的能力不很信任。他起初设立女营,不过是想安顿大刀会男会友的眷属,直到杜真娘入了大刀会,才加以整顿。杜真娘才具颇高,不过几年的时间便将女营整理得井井有条,并在星子山北峰另辟新寨,独当一面。她虽然是大刀会的女营统领,但对王子铭的诸多措施,却有许多不同意的地方,就像对义和团的策略,她就很不同意。那天她带着女兵,巡视幽谷,发现上官瑾受了重伤,又见了翼王题字的描金扇子,早料到了几成。当时大刀会、义和团的女兵都饶有男子气概,更何况独当一面的杜真娘?因此也就不避嫌疑,把他救出。

上官瑾听了,再度道谢。杜真娘又问到当日交手的情形,听了他先与矮瘦老人交锋,后为蒙面客所伤,蹙着柳眉道:“果然又是这厮,其中恐大有蹊跷!”

上官瑾问道:“你可认识他们?他们怎的这样气焰逼人,而且又都具有一身本领?”

杜真娘沉思半晌答道:

“这矮瘦老人是去年才投奔大刀会的,谁也不知道他的来历,不过他做事利落,武功又强,江湖经验更是丰富,对王总舵主又是百般奉承;不须多时,王子铭对他已是言听计从。后来他又吸引了几个人来,也都做了大刀会的头目。”

上官瑾听了,半晌不作声。

杜真娘说完之后,叹息一声道:“王子铭刚愎自用,给这些人混了进来,恐终是祸根呢!”

上官瑾听了也黯然不语,与杜真娘对坐了良久,忽地想起了一件事情,怪不好意思地问道:

“这间房可是你的房间么?还有,你随便派两个人来照料好了,我真不敢麻烦你呢!”

杜真娘微微笑道:

“怎的你也拘泥于这些世俗之见?男的女的不都是一样,有什么需要避嫌的?这间房是我的客房,布置得还比较幽雅,你受了伤,需要静养,所以我就让你住下了。这女营里只有我懂得解救喂毒暗器,我不亲来照料怎成?”

“而且你现在已成了大刀会的对头了,我将你救出来,除了心腹数人外,也不敢再让其他人知道,若传到了王子铭耳里,可对你不便。你安心静养吧,大约再过半月便可复原,切莫胡思乱想。”

笑语犹闻,余香绕室。杜真娘揭帘去后,上官瑾顿感迷惘。他闯荡江湖以来,从未见过这般大方又温柔的女性!他行年将近四十,平生尚未对异性发生兴趣过,不知怎的,见了杜真娘后,却禁不住很是倾心。但他一想到这些时,又禁不住暗骂自己:别人是这样磊落大方,自己怎能胡思乱想?自己还自负是英雄豪杰,这样想法,叫人知道了岂非笑话。

自此,上官瑾就在杜真娘女营中安顿下来。真娘也不时前来看他,两人谈文论武,甚为相投。杜真娘的影子,渐渐印在上官瑾的心中,难以抹灭了。

软红丛中,好生调息,光阴易过,霎眼便是半个月,上官瑾身体已完全复原,但杜真娘还不许他在白天行走。这天他试了试身手,觉得已一如平常,便对真娘说明,明晚要悄悄离开,真娘也答应了。

别离前夕,上官瑾思潮起伏,深夜无眠。他轻轻地吟诵《诗经》中的“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的诗篇,仿佛真娘便是诗篇的“伊人”,若即若离。有时似仙子凌波,姗姗微步,俨然在望;待要追寻时,又恐终是“曲终人散,江上峰青。”

上官瑾恍惚朦胧,奇思遐想,飘浮脑海。正在神思不定之际,忽听得窗外一声低笑:“怎的身临险境,居然诗兴还这般浓厚!”这声音非常熟悉!

上官瑾惊喜非常,急忙一跃而起,大声说道:“怎的你会寻到这里来?”话犹未了,窗户倏的打开,从窗外跃进了几个人,为首的剑眉虎目,竟是义和团的总头目朱红灯!他一跃进来,就对着上官瑾笑。朱红灯的背后还有三个人,有上官瑾认得的,也有上官瑾不认得的,但一看就知不是寻常人物。

跟在朱红灯身后银须飘飘、精神健铄的正是太极陈。在太极陈后面的两个人,一个是面如重枣,浓眉巨目,近五十岁的汉子;一个是穿着蓝布大褂、样貌清癯的老头。这两人上官瑾都不认得。经过朱红灯介绍后,才知道那浓眉巨目的汉子便是两湖的名武师韩季龙;那老头儿声名更大,竟是蝴蝶掌的前辈——翦二先生。这两人都是上官瑾闻名已久,却未曾得见的人物。韩季龙使的是江湖上罕见的兵器银花万字夺,在长江以南,闯荡半生,未逢敌手;那翦二先生更是什么兵器都不用,只凭一双肉掌,就折服江湖。

原来太极陈会合了韩季龙后,就匆匆赶到安平府见了朱红灯,其时翦二先生也已赶来,虽然尚有一些邀请的好手未到,但四人一商,觉得四人实力足以应付,决定先去探听虚实,再作应付;且自上官瑾失踪后,大刀会气势迫人,若不再解决这个纠纷,恐将引发更多事端。因此朱红灯也就改变了原来持重的主张,准备在探听虚实后,再正式拜山谈判。

这四人中,韩季龙和杜真娘死去的丈夫穆天民交情甚好,穆天民死后,他也曾探访过杜真娘,知道真娘是大刀会女营的总头目。那晚他们到星子岩探听虚实,碰到了怪事,四人相商,韩季龙提议先去探问杜真娘之后再作打算。韩季龙深知杜真娘为人,力保杜真娘纵站在王子铭那边,他们若以礼求见,真娘也绝不会出卖他们。果然他们深夜来访,杜真娘非但豪爽地迎接他们,为他们接风洗尘,而且告诉他们一个更出乎意料之外的消息:上官瑾就在这里养伤。

当朱红灯简略地将经过告诉上官瑾之后,取笑他道:“我看你在这里养伤,敢情是乐不思蜀了!要不,怎的一点消息都不透露?”

上官瑾正在分辩,只听得帘外又是一声清脆的笑声,杜真娘带着两个心腹女兵,揭帘而入,笑道:“你们哥儿俩真像小孩子似的,瞧,一见面就乐成这个样儿”边说边叫女兵摆下茶具,说道:“寒夜客来茶当酒,你们喝杯清茶吧。”朱红灯给真娘一笑,倒反不好意思了。

当下上官瑾想起了朱红灯的话,突然问道:“你刚才说在探山时遇到了怪事,究是什么事啊?”

朱红灯先不回答,却先问杜真娘那个矮瘦老人和他所引进的几个人的形貌。

上官瑾不知朱红灯在弄什么玄虚,只得呆呆地听着他和杜真娘对话。杜真娘详细地描述了矮瘦老人和他所引进的几个人形貌后,朱红灯还未开声,翦二先生已猛然拍案而起道:

“如何?我老眼无花,果然是这两个小子!”

上官瑾听了,摸不着头脑,急忙问道:

“是哪两个小子?”

翦二先生道:

“你可知道沙鸣远这个人?”

沙鸣远?上官瑾顿时呆住了。他记起初随第一个师父方复汉上西岳华山投司空照时,遇上的那场打斗,那个自心如神尼手下逃脱的人,听师父说便是叫做什么“千里追风”沙鸣远的。上官瑾虽年深日远印象不深,但回忆起来,与矮瘦老人的形貌却显然不同。

上官瑾因而问翦二先生道:

“沙鸣远我是知道的,但矮瘦老人可并不是他呀!又如果沙鸣远在大刀会,他的武功当远比矮瘦老人高强,为什么不由他出来会我?”

翦二先生捋须微笑道:

“矮瘦老人自然不是沙鸣远,可是沙鸣远一定和你交过手,据我猜,那伤你的蒙面客,十之八九就是他!至于他为何蒙面?大概是怕你认出他的庐山真面目吧。”

上官瑾又问朱红灯道:“你所说在探山时遇到的怪事,是不是指碰见沙鸣远呢?”

朱红灯点了点头。原来当晚他们四人分头探山,虽可互相呼应,但却有相当距离。翦二先生刚进入星子岩口,突然有一条灰色人影飞身扑至,身手迅疾,武林罕见。翦二先生不愿行藏破露,也展开绝顶轻功与他周旋。翦二先生的轻功别有一门,他的蝴蝶掌是自小便练习穿花绕树的身法步法而成的。他展开蝴蝶掌身法,真赛似蝴蝶穿花,蜻蜓戏水,左穿右插,弯曲前进,饶是沙鸣远如何迅疾,也休想碰着他的衣裳。他在盘旋进退中,借着星月之光,一瞥敌人,似曾相识。原来他在三十年前曾与沙鸣远有过一面之缘,而今领教了他的轻功,再依稀记起他当年形貌,两相比较,就已怀疑这人便是“千里追风”沙鸣远。于是他一面发出暗号,叫同行的速退,一面自己也展开身法,摆脱了沙鸣远的纠缠;而沙鸣远也因翦二先生身法溜滑,捉摸不住,知难而退。

翦二先生退出岩口,和朱红灯等会合时,又知太极陈也碰到一个矮瘦老人,给太极陈连发七枚金钱缥,用昏夜暗器打穴的功夫,吓得他不敢追赶。太极陈一说,翦二先生更确定了刚才的灰衣人便是沙鸣远。

翦二先生说到这里,上官瑾插嘴问道:“怎的因为见了矮瘦老人,就能确定那个灰衣人是沙鸣远呢?”

翦二先生笑道:

“上官兄,恕我得罪,你武功虽好,年纪还轻,所以对于他们几个人的来历渊源还不清楚。”

“这些人少年时候都是江湖上一时之雄,当时正是太平天国势力渐渐由盛而衰的时候,这些人利禄熏心,不投太平天国,反而给清廷搜罗了去,与太平天国作对。太平天国亡后,他们都被封为特等武士,在大内供职。听说特等武士只有八个人,现在还存的尚有五人,五人中沙鸣远、白贞一和另一个太平天国叛徒董绍堂常常在一起,被武林前辈称作大内三凶。他们都久已脱离江湖道,所以五十岁以下,又非熟悉武林掌故的人,根本就不曾听到他们的名字。”

“这矮瘦老人虽非特等武士,但也是清宫内的特选卫士,仅次于沙鸣远一级,是沙鸣远的堂弟,名叫沙守义,他入大内,便是沙鸣远替清廷吸引的。”

“这沙鸣远和沙守义都是山西路家的门下,但沙鸣远得了路家的三棱透甲锥真传,沙守义得的却是龙吟杖法,比起来要稍逊一筹。沙家两兄弟我都见过,那天晚上,月暗星稀,我虽怀疑灰衣人是沙鸣远,却不敢确定。但后来太极陈又碰着了矮瘦老人,从相貌特征来判断,当是沙守义无疑。沙守义既然在此,那灰衣人不是沙鸣远还是谁!何况他的轻功身法,又是路家这一派的。”

上官瑾听了,沉思半晌,忽而哈哈大笑道:

“翦二先生,你的推断我信服了。可是也有你不知道的事情呢!你说清廷特等武士现在尚存的还有五人,其中有白贞一和董绍堂,可是据我所知,这两人在十一年前就死了呢!”

翦二先生诧异道:“你怎么知得这样确切?”

于是上官瑾把当年三凶去找他师父司空照的的事说了一遍,听得众人频频点头赞美。翦二先生因为刚才恃老卖老,不料这件事情他还毫无所闻,很有点不好意思。

杜真娘冰雪聪明,急忙把话题引开说道:“既然沙鸣远是这样的人物,他投到大刀会来,又不肯露面,一定是别有用心,绝非大刀会之福。”

朱红灯凝思半晌,虎目放光,拍案说道:“据我看,大刀会和义和团的纠纷,正是这些人闹出来的。”

朱红灯猜对了,翦二先生也判断无讹,那灰衣人和矮瘦老人正是沙鸣远和沙守义,他们奉了清廷之命,阴谋混进了大刀会,要制造纠纷,挑拨王子铭,使本来和义和团就有嫌隙的王子铭,更加仇视义和团。沙鸣远因过去名声太大,不愿露面,因此才要堂弟沙守义出头,待得到王子铭信任后,才慢慢把同党吸引进来,王子铭果然中了圈套。

那日上官瑾来时,沙鸣远知道上官瑾是司空照的传人,在华山曾经见过一面,所以沙鸣远才会蒙了面,在林中险峻之处截击,他的武功火候,本较上官瑾略胜一筹。但因过度自恃,把上官瑾当成小辈看待,不以为意,结果虽然重伤了上官瑾,自己也中了上官瑾的暗器。亏那沙鸣远也是行家,给暗器打中穴道后,立刻闭气静卧,待沙守义赶来后,用“推血过宫”之法解救,所以他复原反而比上官瑾快。也幸好沙守义因急于救人,顾不得搜索上官瑾,这才使上官瑾能死里逃生。

当朱红灯、太极陈等来探山时,沙家兄弟一与来人接触,便知全是强敌。他们在昏夜之中,不敢追赶,但眼看他们的身形,在星子山北峰冉冉而没,却也起了怀疑。星子山北峰是杜真娘女营所在之地,而杜真娘一向都对他们不假颜色,他们因此怀疑杜真娘与来人有关系。二人商议良久,又生出一条毒计,立刻昏夜赶去见王子铭。

且说朱红灯在问明杜真娘,知道了矮瘦老人等的形貌后,更确定是沙鸣远无疑,当下也感到颇为棘手。商讨之下,决定第二日便由朱红灯正式具帖拜山,道破他们的阴谋,看王子铭如何处理。

不料朱红灯还没有去找王子铭,王子铭却先来找他了。第二天一早,朱红灯方醒,忽听寨外人声喧沸,杜真娘匆匆入来,面露惊惶,朱红灯急问发生了什么事情。杜真娘强笑道:

“王子铭带了十多个人,在寨外求见,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我怕是与你们有关,因此特地前来通知你们做个准备,我这就要到外厅去见他们了。”

朱红灯面色不改,从容说道:“我正要去找王子铭,他既来了,我就在这里见他不好吗?”

杜真娘急忙摇手道:“不成!我们尚未明白他们来意,你们不能出去,万一他们不是找你,你反先豁出来,他们岂不疑我吃里爬外。”朱红灯替杜真娘一想,知道她的处境为难,想想自己出头,确有不便;因此也就由杜真娘自去,而自己则与太极陈等四人屏息相待。

当下杜真娘传令,大开寨门,亲自出迎,抬头一看,只见这十余人中,不但有沙鸣远、沙守义在内,而且多半都是他们的党羽。真娘情知不妙,然而还是镇静如常地带他们到大厅坐定。

真娘招呼他们坐下来之后,惴惴然问王子铭道:“总舵主今日奉这许多头目亲来,可是对女营事务,有什么指点吗?”

王子铭面色倏转,突然问道:

“弟嫂,俺与天民贤弟,昔日同甘共苦,生死交情,对弟嫂也从未亏待,如同一家,弟嫂对我这做大伯的若有不满,为什么不明白说出来呢?”杜真娘双眼一红,急起身正容答道:

“总舵主,这是什么话?我有什么不对,请你说出来,我年轻识浅,不望你做大伯的指教还望谁呢?”

王子铭哼了一声道:

“真娘,你是女中豪杰,你纵不念在天民以往与我的交情,也该看在大刀会的事业上。你是女营的总头目,怎能收留大刀会的对头,吃里爬外?”

杜真娘吃了一惊,定了定心神,仍裣衽问道:

“总舵主听谁说的?谁是大刀会对头?我如何敢暗助对头,胳膊反向外弯呢?”

杜真娘佯作不知,王子铭怒容满面,蓦地起身大声说道:

“真娘,我是顾着昔日交情,不愿按帮规处理,你却不识好歹,妄想掩饰,难道真要我揭穿吗?”

王子铭说罢,猛地喝道:“把人带上来!”底下的随从已将一个女营小头目揪到。昨晚韩季龙武师等深夜来拜谒杜真娘时,就是由她通报的。原来沙鸣远天方亮,就已来查清楚昨晚值夜的人,王子铭率众接踵而到,就先把这昨晚值夜的小头目拘了,她在总舵主面前,如何敢不说实话。

当下这个小头目委委屈屈地哽咽说道:

“昨晚有四个人来访我们的舵主,我怎知道他们就是王总舵主的对头?”

王子铭径自对真娘暴喝道:

“真娘,你可还有什么话说?”说着一使眼色叫道:“来人,把她拿下!”

王子铭话犹未了,忽听得厅外一声“且慢!”舌绽春雷,声震屋瓦。朱红灯托地跳将进来,后面是太极陈、翦二先生、韩季龙,还有一个令王子铭他们也意想不到的上官瑾。

王子铭的手下纷纷起身,抄兵器,备暗青子,就待出手。朱红灯喝道:

“且慢!真娘说得不错,我们不是大刀会的对头,更无意反对王总舵主。我朱红灯今日来见王总舵主,杜真娘不过是中间人。王子铭,这里是你的势力范围,你如不按江湖规矩,未说清楚,就要开招动手的话,我朱红灯任你三刀六洞,决不皱眉……”

朱红灯挺身而出,侃侃而谈。王子铭怔了一怔,虽然他满怀愤怒,但他到底是一个江湖豪雄,领袖人物,他面对着同等身份的义和团首领,不能不讲江湖规矩。只得忍了一口气,喝问朱红灯道:

“朱总头目亲来指教,那好极了!你有什么说的?在下洗耳恭听!”话藏机锋,暗露杀气,他是想在“道理”方面,也克住朱红灯,如此一来,即使动手开招,传出去也不致受江湖闲话。

朱红灯迈前一步,剑眉倒竖,虎目放光,向沙家兄弟一扫,哈哈笑道:

“王总舵一世英雄,如何为奸人所蔽!王总舵可知道这两个的来历、渊源、身份?”

王子铭随着朱红灯的目光,愕然注视沙家兄弟。他一听朱红灯竟不先谈大刀会与义和团的纠纷,却先喝问自己两个手下人的来历,话中有因,不禁有些疑惑起来。正待反问,忽听“当”的一声,沙守义信手抄起一个茶杯,摔在地上,阴恻恻地笑道:

“朱总头目果是英雄,会偷到人家弟妇处过夜,又会挑拨离间,只王总舵主不是杜真娘,焉能听得进你的游词,为你所用!”这话无异暗指朱红灯与杜真娘有什么勾搭,这一枝冷箭,不止射向朱红灯和杜真娘,而且也射向王子铭。王子铭的弟妇如真与外人勾搭,王子铭同样是尊严扫尽,落人耻笑。王子铭的怒火果然又给沙守义煽起,细想朱红灯等一行人都借真娘的女营落脚,果然说不过去;但若三面对质,自己又觉得尴尬。

王子铭正在踌躇,忽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笑道:

“王总舵可还认得老朽?三十年前我曾到过山西见过令师,那时王总舵还在学艺。也许王总舵不记得老朽,可是说起翦二贱名,总该有个印象。老朽生平从未说过假话,你也应信得过我不会诬蔑他人,老朽与他们二位贵宾也有点小小过节。王总舵,你真够面子,居然用了一位当今皇上的特等武士来做你的手下!”

翦二先生此言一出,王子铭立即托地跳将起来。这翦二先生是江湖前辈,王子铭也素闻他正直不阿。经他这样一说,王子铭虽然尚未敢信,但却也不能不先抛开杜真娘的事情,要沙家兄弟先与他对质。

但就在王子铭跳起的刹那,沙鸣远的一对三棱透甲锥,已蓦地向翦二先生头上压下。一旁的太极陈须眉掀动,一展青钢剑,便替剪二先生挡住了沙鸣远的奇门兵器。

双方出手,太极陈青钢剑斜斜一拍,急转身躯,方待进招时,沙鸣远双锥突地由合而分,“流星赶月”,一点面门,一刺胸膛。太极陈沉着应变,剑随身转,闪展腾挪,连让三招。但沙鸣远身手迅疾,第四招又连环攻到,“飞云掣电”,左锥直截下盘,右锥纵身反臂斜砸,悠悠地挟起两股劲风,身法之快,无以形容。幸而太极陈也非弱者,他以静制动,“敌不动,己不动,敌一动,己先动”,静如处女,动若脱兔。沙鸣远三棱透甲锥挟风袭到时,他只微微一闪,左脚外滑,连用太极剑“行功盘步”,“乌龙搅海”,惊飙电闪般的,刹那间沙鸣远又是双锥走空,让太极陈绕到身后了。沙鸣远暗叫不妙,仗着身手迅疾,“苏秦背剑”,一转一旋,只见寒光掠闪,锥射银辉,两般兵器,又由分而合。

太极陈与沙鸣远两人功夫,都是武林罕见,电光石火之间已拆了五七招。这时大厅上顿时大乱,沙家兄弟党羽纷纷出手,韩季龙虎吼一声,银花双夺一分,加入战团。上官瑾的描金扇也倏的凌空飞舞。

这时王子铭站在杜真娘身旁,见手下突然出手,顿时呆住。朱红灯亮出翼王的龙吟剑,啪的一声,把挡在他面前的一条七节软鞭截断,虎跳过来。王子铭只道朱红灯要求挑战,铮然一声,单刀也已亮出。忽听得朱红灯大叫道:“停手!停手!”他方待迎上,突然又有两个手下奔上,急三枪将朱红灯缠住。

在众人混战之中,翦二先生身形飘飘,在刀枪剑戟之中,左穿右插,绕过好几个人的阻挡,奔上来蓦地大声喝道:

“王总舵,你是大刀会的当家,怎的不约束手下,难道你怕对质?还要包庇胡虏的奴才?”

王子铭给翦二先生一喝,脸辣辣地挂不住了。今日之事,确实出他意外,手下的人,竟无人听他号令,擅自出手,而沙家兄弟的武功,也好得出奇,令他不由得生疑了。他虽糊涂一时,但究是曾经风浪,有江湖经验的领袖人物,他单刀一闪,跳将出来,振臂大呼道:

“大刀会的人赶快停手,不准混战!”

可是他尽管大呼大喊,沙家党羽却无人听他号令。翦二先生又冷笑道:

“如何?你该看清楚了吧,你如不信他们是胡虏奴才,我还可拿出真凭实据!”

王子铭怒火冲天,冲着沙守义喝道:

“沙守义,你还不住手,我就先剁了你。”王子铭还以为沙守义是那班人首领,所以先约束他。

不料王子铭话声未歇,沙鸣远双目一瞪,使了一个眼色,两个头目就在王子铭身边,蓦地举起兵器,竟朝王子铭身上戳去!

随从变仇敌,暗袭起身边。一枝练子枪,一柄狼牙棒,突自王子铭身左身后戳来、压下。正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王子铭虽武艺不凡,惯经阵仗,闪过了狼牙棒,却躲不了练子枪,给练子枪一枪自肋下穿过。幸得王子铭见机,当枪风嗖然袭来之际,身躯一缩,那枝练子枪“崩”地穿过,把他穿的棉衲,捅了一个窟窿,枪身已微微贴肉,一阵沁凉。王子铭勃然大怒,侧身一让,奋力用单刀向外一格,把练子枪荡开。说时迟,那时快,狼牙棒又自身后,凌空击下。王子铭的单刀虽荡开了练子枪,却给使练子枪的反手一甩,趁势缠住了刀身,不能抽刀出来,换招应敌!

就在王子铭性命俄顷之间,朱红灯蓦地虎吼一声,纵身一跳,疾如鹰隼,竟从缠着自己的两个贼子头上,一掠而过。其时朱红灯和王子铭的距离,不过三丈,这一掠出,恰是时候。那使狼牙棒的刚下杀手,忽觉脑后风生,顾不得王子铭,急忙把腰一躬,斜窜出去。朱红灯也顾不及追赶,一落下地,吓走使狼牙棒的贼子后,身也不回,立展梅花剑绝招,“神龙掉尾”,回手一剑,便搭在练子枪上,用腕力一沉,只听得一阵截金断玉之声,那练子枪已被朱红灯的龙吟剑截断!这翼王石达开遗下的宝剑,真个削铁如泥!

朱红灯一招败两敌,解了王子铭之危,让王子铭惭感交集,不知说什么好,急忙抽回单刀,当胸一立,向朱红灯表示敬意。再放眼看时,只见大厅上已是一片混乱,杜真娘也给两个贼子缠住了。

王子铭横眉怒目,洪喝一声:“鼠子敢尔!”展开山西董派刀法,刀风虎虎,再杀入重围。这时耳边又听得两声惨呼,竟是自己两个多年心腹,给贼子毁了。

原来王子铭这次到杜真娘女营来搜朱红灯,一共带了十六个人,除沙家兄弟外,只有三个是他自己的心腹,另外十一人都是沙家兄弟的党羽,其中有六人乃是清宫一等卫士,五个为二等卫士,武艺都是上乘之选。王子铭因为太过相信沙家兄弟,以至祸生肘腋,变起萧墙。

沙家兄弟本来是想利用王子铭来对付义和团,不料身份突被翦二先生揭破,他们做贼心虚,如何敢和翦二先生等对质,因此一不做,二不休,就连王子铭也想除掉了。同时义和团和大刀会的重要人物都在此地,他们仗着实力强劲,也想一网打尽。王子铭两个武功较弱的心腹竟就这样被他们毙了性命。

王子铭遭遇奇变,以往所倚重的沙家兄弟,竟是无耻奸徒;以往所不满的朱红灯,却是真心朋友。这番彻悟前非,惭感交并,他挥刀力战,目訾偾张,厉声叫道:

“算俺王子铭瞎了眼,受了你们这班奸徒蒙混,俺今日就把这条命卖给你们,拼个生死!”说罢又凄然长笑,回过头来,对朱红灯道:

“朱老兄,幸得这班奸徒今日动手,使俺不致误友为敌,以敌作友。咱们并肩作战,先剁了这班奸徒再说!”

朱红灯剑风虎虎,在混战中也扬声答道:

“王总舵不必气愤,他们不会得便宜。是呵!先剁了他们再说!”

这时两边阵仗分明,在混战中渐渐分成一团团的厮杀,各人都找到了对手。朱红灯、王子铭等七人,分成六处厮杀。只见太极陈力战沙鸣远,韩季龙恶斗沙守义,上官瑾、王子铭、朱红灯三人各敌住两个清宫一等卫士;杜真娘一口刀也迫住两个清宫二等卫士;而翦二先生则袍袖飘飘,和对方剩下的三个二等卫士捉迷藏,翦二先生也不和他们钉住厮杀,只是不许他们再加入战团。他仗着轻灵迅捷的蝴蝶掌法,左拦右截,敌退我进,敌进我退的歪缠不已,那三个卫士拿他没法子,也只好和他捉迷藏般地游斗。

刀来剑挡,枪去鞭迎,更加上各种奇门兵器,金铁交鸣,杀得难分难解。杜真娘的大厅,原是室内的演武场,十分宽敞,即使这么多人,在演武厅内各施绝技,也还是绰有余地。

对付朱红灯的两个清宫卫士,眼见朱红灯用的是宝剑,因此用重兵器对付。这两个人都是清宫有名力士,一个使镔铁棍,一个使双铁锏;搂头盖顶,猛砸猛打,他们仗着械重力沉,不怕宝剑削断。朱红灯只得仗着轻灵身法,和他们游斗,还真不敢叫他们碰着。

对付上官瑾的两个清宫一等卫士,却又以小巧之功见长,一个使地堂刀,身躺刀飞,翻翻滚滚,浑身就好像圆球似的,盘旋腾折;一个右手使防身软鞭,左手使着刚才被朱红灯截断的半截练子枪,功夫也好生了得。上官瑾虽武艺精湛,可是对付这种别具一格的地堂刀,已感吃力,何况又加上软鞭和练子枪,所以拼力支持,也只能打个平手。

上官瑾放眼一看,只见剑气纵横,刀枪飞舞,两边杀得难解难分,竟似功力悉敌,就连太极陈也好像占不了上风,不禁大急。本来太极陈、朱红灯诸人武艺,都是上上之选,纵因对方人多,不能取胜,也决不至有所损伤;他所担心的是杜真娘。他没有见过真娘武艺,深恐因自己连累了她。

不料事情却出乎上官瑾意料之外,在这一场大厮杀中,却反而是杜真娘先占了上风。

围攻杜真娘的那两个清宫二等卫士,即是以前关外大名鼎鼎的马贼屠大胡子的门徒,武功虽也不俗,但在沙家党羽之中,却是较弱的两个。沙家群贼看杜真娘是一介女流,不把她放在眼里,所以才分配了两个较弱的去对付她。

这两名贼子,一个使虎头钩,一个使鸡爪镰,都是克制刀剑的兵器,满心以为杜真娘不堪一击,一钩双镰,扎、刺、挑、压、点、锁、拦、拿,暴风雨般的在杜真娘左右飞舞,招招毒辣,着着迫人。不料杜真娘的蛾眉柳叶刀,得武当单思南的单派真传,刀法精湛,以巧降力,竟是见招拆招,见式破式;刀锋起处,泛起白光,竟迫得两人只能招架。

激斗移时,战到分际,使鸡爪镰的往左斜身,双镰一翻,照刀上就滑,这一招有个名堂,叫做“金盘岳鲤”。杜真娘冷笑一声,蛾眉刀刷的一沉,往回一撤,刀光闪处,反从双镰下面翻过来,划点敌手脉门。敌人往后一仰,虽疾振双镰想往上崩,但哪里还来得及。只听得杜真娘娇叱一声:“着!”“反臂刺扎”,连环疾进,点胸膛,画双眉,刷的攻到,使鸡爪镰的晃身闪避时,蛾眉刀已嗤的一声,掠肩而过,已被削了一大块肉,鲜血淋漓,滴下尘埃!

杜真娘出手如电,刚伤了那使鸡爪镰的,听得背后金刃劈风之声,连头也不回,便抽招换式,“苏秦背剑”,反手一撩,“叮当”一声,与虎头钩碰个正着!说时迟,那时快,杜真娘已霍地翻身,借这甩臂回身之力,蛾眉柳叶刀已斜肩带臂,狠狠扫来!使虎头钩的贼子,见同伴重伤,心胆俱寒,又给杜真娘刀风所迫,竟不敢硬架,急急一伏身,一旋转,斜窜出五步以外。刚刚凝身回步,不料冷笑之声,已起自耳边,杜真娘竟如影附形,紧贴身后,蛾眉刀疾如电闪,对准咽喉,他这一回身,正好迎着利刃,给杜真娘刷的刺进,惨呼一声,当场毙命!

这时大厅打得震天俱响,女兵们也都已箭上弦,刀出鞘地围在厅外;杜真娘急扬声传令,叫她们不要惊慌,切莫妄动,仍按平日规矩,各守岗位,加强戒备。

杜真娘传令之后,旋身四顾,只见两边打得十分激烈,其中却以王子铭处境最危。

王子铭的单刀是山西董家嫡传,全套刀法共七七四十九路,以崩、窝、挑、扎、削、斫六诀回环运用,变化无穷,和杜真娘的武当派单刀法比较,一以刚劲见长,一以轻灵称胜,一刚一柔,各有千秋。可是对付杜真娘的是两个二等卫士,而对付王子铭的却是两个一等卫士,所以杜真娘可以从容取胜,而王子铭却感到不支了。

和王子铭恶战的两个卫士,一个叫做尚达,使的是镔铁单鞭,舞动起来,周身就像绕着一条乌龙似的滚来滚去;另一个叫做熊朗,使的是一柄大枪,枪杆一抡,悠悠带风,斗起来宛如藤蛇翻浪,委实不可轻视。

王子铭展开师门绝技,磕开单鞭,让过大枪,一片寒光上下挥霍,招数利落,迅如怒狮。可是究竟是双拳难敌四手,双方又俱是江湖好手,饶是王子铭刀法精湛,也顾此失彼,讨不了便宜。有好几次奋力直进,看看得手时,却又是被他们相互呼应,解拆开去。这两个家伙又都溜滑异常,沉着得很,瞧准了王子铭是怒火冲天,拼死力斗;他们却不理不睬,只是封闭门户,慢慢地消磨王子铭的刚锐,这在兵法上叫做:“避其朝锐,击其暮归。”待王子铭气得暴躁如雷,刀法渐乱之际,这才运鞭如风,枪落如雨,展开连串的进手招数。只见尚达的单鞭,横扫直击,夭矫如神龙;熊朗的大枪左冲右突,伸缩如怪蟒。两般兵器,裹着单刀,就如两条乌龙裹着一条白龙厮拼!

王子铭骤遭强敌,渐感不支,深恐一世英名丧于此地,任是惯经风浪,也不禁有点手脚慌乱起来!他竟想以险招取胜,大枪来时,猛的把单刀勒住,由实招化为虚招,身随刀转,倏地闪过熊朗上盘的枪,“腕底翻云”,刀锋找枪头,贴枪杆,往外一展,顺削熊朗的前把。熊朗冷笑一声,疾如电掣地撤步抽枪,甩枪滑打;王子铭斜身错步,“白鹤展翅”,欺身扑进,倏地由斜削变为下截,冒险进招,截斩敌人右胯。王子铭这两三招急如星火,仗着虚实并用的刀法身法,在鞭影中腾挪趋避,寻瑕抵隙,攻击大枪。不料三招过后,尚未得手,尚达的镔铁单鞭,已使出“盘打”招数,一圈一缩,快若流星,盘旋缠至。王子铭百忙中,急舍熊朗,抽招应敌,反手一刀,立刻听得哗啦啦声响,刀面竟给镔铁鞭缠着。这个“盘打”招数,是鞭法中的绝技,原是用于七节软鞭的,一招三式:缠头、鞭腰、绕两足;镔铁鞭是硬兵器,本来难用,但熊朗的铁鞭是合金铸炼,虽然不如七节软鞭之可随意屈伸,但也可用于“盘打”,甚且一缠上后,比七节鞭更易于用力,敌人兵刃,不受损伤,也会被夺出手!

王子铭这番着了道儿,那口单刀给镔铁鞭缠住,只觉有一股大力外扯,立刻虎口生痛。正当其时,忽听得一声清叱,一团白影卷地扑来,人未到,刀风已自掠到。原来正是杜真娘了结了敌人之后,赶来助阵。

杜真娘扑地卷到,那边熊朗的大枪也已斜刺挑来,正待趁机了结王子铭,不料正碰上了杜真娘的蛾眉柳叶刀,“叮当”一声,荡将开去。熊朗一枪搠空,往回一坐枪,先后把枪一拧,往外撤招,“乌龙出洞”,斜挑肋下,上指咽喉。杜真娘陡然一翻身,刀光一闪,攻虚捣隙,捷如彩蝶穿花,一闪一进,直踏洪门,用了手“樵夫问路”,青光闪闪向面门一点。熊朗急急撤步,用枪杆上崩,反弹单刀。哪知杜真娘忽又由实招化为虚着,她迫退大枪后,霍地一个“鹞子翻身”,一领刀锋,变招为“玉女投梭”,刀光一闪,反击使镔铁鞭的尚达,先解王子铭之危。

其时王子铭还在与尚达纠缠。他见杜真娘赶来挡住大枪后,精神陡振,镇定下来,使出“力坠千斤”的外家绝技,马步一站,腕力一沉,立地生根,就如生铁铸就一般;尚达虽缠着了他的兵刃,却无法夺走他的兵刃。

正在相持不下,杜真娘刀风已自背后袭来,尚达顾不了王子铭,不由得急急撤鞭回招,于是王子铭单刀腾出,而熊朗的大枪也再度扑上。刹那间阵势又变,变为王子铭对熊朗,杜真娘和尚达,捉对儿的厮杀。

王子铭困厄既解,分外精神;挥刀猛扑,势如怒狮。熊朗的大枪也倏扎盘肘,上崩下砸,里撩外滑,使出“金枪二十四式”,奋战王子铭。王子铭以一敌一,心雄胆壮,已自占了上风。斗到分际,刀招一变,“金鹏展翅”,往右一探,斜扫肩头。熊朗用枪往外一封,王子铭骤然一塌身,“龙行一式”,嗖的自大枪左侧奔出;熊朗枪花一转,待反刺王子铭后心时,王子铭已一个斜身绕步,身躯半转便到了跟前,铁腕倏翻,刀光下落,熊朗回招不及,只听得“喀嚓”一声,一颗头颅已离刀飞起,洒了满地鲜血!

王子铭一吐闷气,仰天长啸,抱刀四顾,只见场中打得更加紧张。尤其是太极陈、韩季龙和沙家兄弟这两对,直杀得令人怵目惊心。只见剑气如虹,银光耀日,透甲锥、龙头杖,也自呼呼轰轰,离身三丈以内都是一片风声;夹着太极剑、万字夺三道光芒,宛如怪蟒毒龙,凌空飞舞。这两对咤叱奔逐,在场中交手的一众英雄,当他们翻翻滚滚打过身边时,也不能不引身趋避,以免殃及池鱼。

王子铭看得神摇目夺,正待加入战斗时,只听得沙守义一声长啸,声甚凄厉,接着沙鸣远一声大喝:“撒青子,扯呼!”叫同党收招逃走。王子铭举刀急上。只见场中金铁交鸣,沙鸣远身形迅如飘风,便往外闯。在这电光石火之间,王子铭尚未看清楚,还未听分明,只见太极陈已夹起一人,飞身一耸,宛如平空掠起一只大鹤,紧紧追踪。这时场内沙家党羽,纷纷外闯。沸沸人声之中,只听翦二先生磔磔大笑,他已拗折了两名清宫卫士的头颈。

王子铭拔步外追,正好赶上韩季龙,与他并肩击敌。只见韩季龙面露羞惭,但却兴奋异常,急对王子铭说道:“沙守义已经给太极陈擒了!”王子铭听得骇然,太极陈分明是与沙鸣远对战的,怎的一转眼间,他反先擒了沙守义呢?

原来沙鸣远自恃轻功超卓,本领非凡,虽明知对手是武林宗师太极陈,却也不怎样放在眼内。他的三棱透甲锥,八十一路连环招数,得自山西路家真传,江湖上能使这种奇门兵器的,只此一家,别无分支。他一照面,便欺敌直进,展出了迅疾异常的连环招数,进攻退守,盘旋如风,起落变化,倏忽如电。双锥使到疾处,呼呼轰轰,银光四射,仿佛一座锥山,把太极陈裹在当中,风雨不透。沙鸣远原与上官瑾的师父司空照同辈,辈分比太极陈还高,几十年功力自是非同小可!

但太极陈是何许人也?别人也许会给沙鸣远吓着,他却傲然冷笑,剑招一展,势如长江大河,滚滚而上,见式破式,见招破招。静如山岳,动若江河,紧守太极十三剑以静制动的要诀,任沙鸣远狂风暴雨般的攻击,他却屹立如山,不为所动。

沙鸣远若不是急攻,也许还能耗些时候,这一急攻,却正着了太极陈的道儿。太极剑原以坚韧见长,能耐久战,时间越长,敌人越吃力。沙鸣远猛攻不下,不过半个时辰,已是额上见汗,喘息可闻,攻势渐渐迟滞了。

辗转攻拒,又斗了二三十回合,沙鸣远更是只能招架,无力还攻;太极陈见时机一到,倏地一领剑锋,太极剑竟连走险招,封闭吞吐,突如飞鹰盘空,神龙戏水,剑招越裹越紧,越展越快,反客为主,挥霍纵横,反把沙鸣远圈在剑光之中。沙鸣远的双锥非但所发出的招数受太极剑所破,不能随招进招;而且还有好几次,兵刃都险些被太极陈用黏字诀黏飞;正是进攻退守,两俱为难,沙鸣远这才深知厉害。

太极陈运剑如风,鹰翔隼刺,把沙鸣远迫得手忙脚乱,冷汗沁肌,气焰全消,暗呼不妙。沙鸣远当下便打定主意,三十六着,走为上策,疾将双锥一举,左手锥“铁牛耕地”,横截太极剑,右手锥“金针度线”,斜刺胸膛,明是进攻,暗藏走势。太极陈嗤然冷笑,剑诀一领,“搂膝绕步”,身随剑走,剑随臂扬,一缕寒光,疾如掣电,不架敌招,反截敌腕。沙鸣远一甩肩头,霍然一旋身,一盘旋,双锥倏地变招,“红霞贯日”,左锥当胸,右锥平刺,既护门户,复袭来敌,本是攻守兼备的好招,不料太极陈剑招神奇,虚实莫测,右腕倏翻,青钢剑疾往下沉,“螳螂展臂”,剑锋径斩沙鸣远双足。沙鸣远腾身跃起,倒掠出去,而太极陈剑光如练,又自背后戳来,沙鸣远虽亟欲逃走,却终在太极陈剑光笼罩之内。

正在此时,沙守义也为韩季龙的双夺所克,他的龙头拐杖,刚使到“乌龙盘树”招数,猛扫过来,势沉力猛,韩季龙道声“来得好!”右夺起处,“横江截浪”,呼的一响,铮铮两声,两件兵器碰个正着。两个都用足十成力,这番一较劲,只见火花逬起,沙守义直给震出一丈开外,虎口欲裂,心胆俱寒。韩季龙更不放松,霍地追来,双夺齐举,“双风贯耳”,直划耳门。沙守义不敢招架,托地跳起,如燕翅斜展,往外一落,韩季龙双夺走空,正欲急急追赶时,只听得沙守义厉声惨叫,放眼看时,只见太极陈已挟起一人,挥手示意。

原来沙守义托地跳起,斜身下落,正巧落在太极陈与沙鸣远交手之地。太极陈正刷刷一连两手,“金针度线”,“玉女投梭”,剑光如练,狠狠攻击。沙守义一落下来,猛觉剑风,他本能地举杖一拍,恰好给沙鸣远挡住了一剑之灾。可是他给别人挡灾,自己却吃了大苦。太极陈眼看就要把沙鸣远毙于剑下,却给这个不知死活的家伙,平空纵来,功败垂成,如何不恼?他旋身进步,右手剑青光闪烁,直奔过来,左手指佯掐剑诀,也指向敌人穴道。沙守义打得头昏眼花,那龙头拐杖给青钢剑一迫,门户大开。太极陈已欺身直进,左手骈指如戟,照沙守义魂门穴一点,立即左掌平舒,在沙守义背后一按一旋,沙守义立如死人一般,给他夹领举起。

沙鸣远外号“千里追风”,轻功原自了得。他得沙守义给他这么一挡,逃出太极陈剑光的威胁,立即夺门奔逃,窜高纵低,兔起鹘落,女兵们自拦他不住。

这时沙家党羽,纷纷往外突围。混战之中,又给朱红灯和上官瑾毙了两人。其余的奋力外闯,且战且逃。

丛林莽榛,人影幢幢,太极陈一马当前,朱红灯等紧随在后,风驰电掣,直追入星子山深处,刀光剑影,暗器纷飞。

永夜角声悲自语 中天月色好谁看

沙家党羽跑在前头,冲上悬崖,居高临下,一声令下,暗器乱投,金镖、袖箭、甩手箭、铁莲子、菩提子、飞蝗石、毒蒺藜……,纷如骤雨,太极陈将已昏死过去的沙守义掷下乱草丛中,青钢剑迅疾展开,左右扫荡;朱红灯的龙吟剑也舞成一道银虹,风雨不透。两柄剑矫如游龙,向前开道。众好汉或仗轻灵身法趋避,或用手中兵器碰磕,也跟着急进。

太极陈运太极行功,翩如飞鸟,足登危石,脚点苍苔,直向崖峰冲去。他大喝一声:“来而不往非礼也!”剑交左手,左剑护胸,右手钱镖早捻到指间,铮然一声,一镖飞出,只见危崖上贼党中人影一晃,“哎唷”一声,一个贼徒在二三十丈的危崖上倒扑下来,血溅幽谷。太极陈更不怠慢,钱镖疾发,又是两名贼徒,翻身跌下。沙家党羽一阵大乱,东奔西窜,逃避钱镖。

朱红灯等一众好汉,就趁这个当口,紧随太极陈扑上悬崖,也发出暗器攒击,转眼之间,沙家党羽又有三人受暗器所伤,坠下悬崖。这时崖上只剩沙鸣远和另外两个清宫一等卫士了。他们趁太极陈还未扑上危崖之际,突然移动几块巨石,向下推滚,只听得砰砰巨响,声若雷鸣,沙石纷飞,滚滚而下,太极陈一干人尽管武艺高强,也不能不左右趋闪。那几块巨石滚下时,因与山崖石壁撞碰摩擦,枝叶碎石纷纷如雨,泥土飞扬,浸成一片烟雾。太极陈等人躲开巨石,碰得开暗器,但却被残枝碎石溅了一身,幸而也只是残枝碎石,所以没有受伤。

然而就在太极陈等一众英雄闪避石块,目迷烟雾之际,危崖上沙鸣远等三人,竟抱头拳腿,顺着陡起的斜坡滴溜溜地滚下去了,虽有一个贼徒碰在突出的石块被弹了起来,抛在半空,跌下峡底,成为肉饼;但沙鸣远与另外一个党羽,竟侥幸逃脱。到太极陈等攀上危崖时,已是人影杳然,鸿飞渺渺。太极陈还想追赶,倒是朱红灯劝住道:“贼徒十之七八,已被诛灭,我们还要赶回大寨,防备沙家余党有什么异动。他们既已逃掉,追也不一定追得到,就放过他们这一次吧。”太极陈一想沙鸣远的轻功和自己不相上下,果然不一定会追得到了,也只好作罢。

血雨腥风过后,王子铭屈指一数:这次随他到杜真娘寨中的沙家党羽,连沙鸣远沙守义在内,一共是一十三人。朱红灯、上官瑾、杜真娘与自己各毁掉一人,太极陈用金钱镖毙掉三个,翦二先生扭折两个卫士头颈,跳崖死掉一个,再加上沙守义被太极陈生擒,十三人中已去其十一,只剩下沙鸣远与另外一个在逃。贼人十有八九被歼,众好汉齐声称快。只是给元凶沙鸣远漏网,不无遗憾。

当下太极陈等退下危崖,在草莽丛中再找回给治得半死的沙守义,高奏凯歌,回到大刀会的总寨。一众头目见王子铭与朱红灯、上官瑾等并肩而行,都甚诧异。更令他们诧异的是,王子铭一回到寨中,就立刻击鼓鸣号,齐集所有头目,当庭把过去几个得势的沙家党羽擒下。这几个头目武功比到真娘寨中的那批,又差一筹,在太极陈等江湖前辈监视之下,方想拒捕,已遭制伏。

沙家兄弟引进的党羽,本来有二十余人,除到真娘女营去的十三人之外,本来还剩下十余个。只是其中有几个精灵的,见王子铭与朱红灯并肩而回,而沙家兄弟却不见踪影,心知不妙,便自开溜。剩下几个不知就里的,全部被擒。至此混入大刀会的奸徒,全都被剔除了。

凶徒成擒,众皆惊诧。王子铭面带寒霜,目光如刃,立即当着所有头目,把沙家党羽的狠毒阴谋,卑劣行动一一揭发。接着又当众审问被擒的沙守义等人。翦二先生熟知沙家兄弟底细,而且阴谋败露,无可遁逃,沙守义只好一一承认,供出是清廷指使,他们不过奉命而行。

案情大白。大刀会头目群情愤激,其中有受骗与义和团作对的,更在愤激之余,懊恼不已。就在这群情汹涌之时,王子铭蓦地连连击掌,从议事堂的总舵交椅上起身,把交椅向前一推,自己立在交椅旁侧,大声疾呼:

“弟兄们,沙家党羽罪无可逃,会后就把他们处置,咱们且暂放过一边。我王子铭另有要紧的事要对大家宣布。”

“我王子铭多年来承蒙弟兄拥戴,掌大刀会总舵,只是我受奸人蒙混,与朋友为仇,几乎成了千古罪人。就是弟兄们要我继续做下去,我也没有脸再做下去。”

“我的命是朱红灯大哥救的,我今日要请他兼做大刀会的总舵,坐这把交椅!”说罢,就要去扶朱红灯升坐。朱红灯微微一笑,将王子铭往虎皮交椅上一按,朗声说道:

“王总舵,你别推让,请听兄弟一言。”

“这大刀会是你辛辛苦苦创立的,成立这份基业,聚集这班弟兄,都是你的心血。我朱红灯何德何能,怎好兼大刀会的总舵?”

“子铭兄,这不是私相授受的事,恕我直说,义和团不是我朱红灯一个人的,大刀会也不是你王子铭一个人的。我们都是反胡虏、反洋人,都是一条道上的朋友。我们只应问怎样才能聚集更大力量。你做大刀会的总头目,比我做要好得多,对我们整个事业更有益处。你也不应拿这个位子让给我!”

朱红灯侃侃而谈,全是从大处着眼。这也是朱红灯的过人之处。他明知大刀会是王子铭一手创办,渊源之深,断非自己一手接掌过来,就可指挥如意的;让他继续做下去,对义和团的事业,会比自己做更有益处。

朱红灯所料不差。大刀会一众头目,起先听得朱红灯帮助大刀会肃除奸徒,并救了他们总舵的性命,都很感激;到听得王子铭要把大位让给朱红灯时,却又个个都惊诧失色,纷纷耳语,那激动之情,旁观者看得很清楚。因为“感激”是一回事,但若换陌生的朱红灯来替代他们追随多年的王子铭,却又非他们所愿。正在大刀会的头目心情激动之时,幸得朱红灯一席谈话,大公无私地推掉大刀会总舵的位子,他们又不禁心悦诚服,这才平静下来,这时又齐齐巴望王子铭,希望他收回成命。

王子铭这时很是踌躇,他是个直肠的汉子,刚才既已说出要让位给朱红灯,如今要收回这话,可觉得怪不好意思。

正在王子铭踌躇之际,翦二先生越众而出,大声说道:

“王总舵不必推让了。大刀会与义和团都非寻常帮会可比,不在乎互争地盘。你与朱兄也非普通江湖人物可比,不必像一般绿林中所讲究的那套义气——谁于我有恩,我就把位子让给他。朱兄说得好,应该从整个事业上着眼,大刀会的总舵当然以王兄较为适宜。”

“老朽的意思是:大刀会与义和团都是一家,两家就联盟起来,同进同退,同甘同苦吧。你们看如何?”

大刀会头目满堂喝彩,齐声赞成。王子铭不便再让,就照翦二先生的意思办理并推朱红灯做盟主,朱红灯想推让,也给翦二先生压住了。

自此,义和团和大刀会结成一家,朱红灯与王子铭也做了结拜兄弟。

星子岩前,张灯结彩;大刀会里,喜气洋洋。义和团与大刀会化干戈为玉帛,朱红灯与王子铭变仇敌为弟兄。庆祝三天,宾主尽欢。先前被大刀会捉去的义和团头目杜赶驴也自然被释放,参加盛会。

只是盛会不常,华筵难继。三天过后,朱红灯已将两家联盟之后的一些具体问题与发展的路向规划完成,他是不能不回去了。而太极陈与翦二先生等武林前辈,也都兴尽告辞。

朱红灯等一众英雄,这番虽历尽艰危,却意外的将义和团与大刀会纠纷,顺利解决。正是入山时满怀烦恼,出山时眼笑眉开,众人心情,都极畅快。只有上官瑾恰恰相反,他与王子铭、杜真娘告别,步出星子山时,却没精打采,郁郁不欢。朱红灯瞧在眼里,放在心上,也没说什么。朱红灯又与太极陈谈起丁晓这个孩子,太极陈谈起他改名姜日尧来拜师的情形,大家都不禁失笑。朱红灯对丁晓很是关心,叮嘱太极陈叫他学成之后,前来相见。

太极陈、翦二先生、韩季龙等下山后就各自分散。剩下来朱红灯与上官瑾并辔而行,朱红灯看上官瑾郁郁不欢,情知他是想念杜真娘。朱红灯又想起太极陈说丁晓改姓姜的事,心中不禁暗暗好笑:上官瑾与丁晓这一老一少,似乎都陷入情网了。他心中突然起了一个念头,逗上官瑾道:“你看是大刀会的女营强,还是咱们的红灯照(义和团女团员组织)强?”

上官瑾想了一想,答道:“我看是大刀会的女营强一些。”

朱红灯立即截着他的话道:“因为有杜真娘的缘故?有一个出类拔萃的女豪杰帮忙调练,自然不同了。可是?”

上官瑾不知朱红灯的意思,但见他说得认真,虽有点尴尬,却也认真回答道:“我看就是这个缘故。咱们义和团的红灯照可的确缺乏会武艺、有魄力,像杜真娘这般的人物呢!”

朱红灯笑了笑道:“所以我们一定要多招纳一些女中豪杰。我倒想起我师父的孙女儿姜凤琼,我希望她能加入红灯照,以后咱们还要多和杜真娘联络,请她指点一下训练娘子军的方法。”

上官瑾听了大为赞同。当下朱红灯就和他约定,请他回到义和团总舵处将一些事务处理完毕后,就到保定去探访姜老头子和他的孙女,虽然姜老头子未必肯出山,但经常保持联系,也许能说动姜凤琼前来相助。朱红灯深知年轻一代的顾虑少得多,并且也想帮忙上官瑾与丁晓完成心愿。

不料上官瑾自保定带回来的消息却是:姜家在半个月前,已经搬出保定,不知去向。据传他们是被仇家迫迁,然而实际情形,却没人知道。朱红灯听了大为奇怪,虽然也曾托江湖朋友找寻他们的下落,却都得不到确讯。

虽然姜凤琼不来,义和团的红灯照仍然日益发展,抗法名将刘永福的妹子刘三姑也参加了。杜真娘的女营和红灯照的联络也极为紧密,上官瑾经常做义和团与大刀会的使者。

自义和团与大刀会联盟后,声威更盛;加以朱红灯改变策略,把“反清复明”的口号改为“扶清灭洋”,参加的民众更多,终于迫使清廷不得不承认义和团是合法团体,于是发展极为迅速,北方几省都有义和团的组织,尤其山东更是义和团的天下,只荏平一县,就有拳厂八百多家。朱红灯自是甚为兴奋,只是一想到自己的师父姜翼贤和师侄女姜凤琼,却不无遗憾。

原来当日朱红灯入保定,劝师父出山,姜老头子心存明哲保身之念,而拒绝了爱徒之请,留恋家园;谁知姜老头子虽然想安安静静度过余年,世局变化,却不容许他超然物外。朱红灯去后,保定城里随即沸沸扬扬,传出丁剑鸣的独子丁晓拒婚出走的消息。姜老头子情知丁晓一定是被朱红灯引去的,但他和丁剑鸣既非知交,素无来往,而且心里也一向不屑丁剑鸣为人,自然不会去通知他。本来丁晓的出走与姜老头无关,只是他却注意到自己的孙女大为异常,谈起丁晓的出走,她似乎很是兴奋,但兴奋之中却又掩不住抑郁之情。他不知道,引丁晓出走的,不但是朱红灯,自己的孙女也有份。而姜凤琼素来向往义和团,她以为丁晓这次去一定会参加义和团,心中颇为他高兴,却又不免为自己郁郁寡欢。

姜凤琼的抑郁,已够姜翼贤烦恼了,谁知还有更令他烦恼的;那丁剑鸣竟找上门来,问他丁晓的下落。原来丁剑鸣听索家武师说起当日丁晓打猎,帮姜凤琼为难他们的事,这班人加油添醋地把丁晓说成是姜凤琼的知交。丁剑鸣对姜凤琼的印象一向不好,听后竟怀疑丁晓是为了她才拒婚出走,于是立刻去找姜老头子询问。

姜翼贤一听丁剑鸣竟跑来向自己问丁晓的下落,满怀不悦,立刻面色一沉,峭声说道:

“你不见了儿子,怎问起我来?我可没责任替你管教儿子!”

丁剑鸣嗫嚅说道:“听说令孙女与他相熟,顺便来问一声,别无他意。”

姜老头子面色涨红,怒道:

“满口胡言!你把我孙女儿看成什么人?莫不成她会把你的儿子藏起?丁剑鸣,你别看我年老,我还不至于随便任人侮辱!你别到这里来乱说话!”姜老头子说到这里,倏的起身,把手一挥道:

“请!请!你自去找你的宝贝儿子去,我这里不敢留你这个贵客。”姜老头子挑明下逐客令了。

丁剑鸣给姜老头一番抢白,甚是尴尬。他只是听闻姜凤琼和他儿子有交情而已,而这传说,究其实也不过在打猎时见过面。他一时情急才会到姜府问问儿子的下落,如今给别人反问,自是无法解说。弄得不好,还要担上“伤人闺阁”的罪名。丁剑鸣虽然一向心高气傲,可也不能不咽下这口气,交代了几句:

“我这不过是来问这一声,也是见老前辈交游广阔,希望老前辈得到什么风声时,能通知一下,别无他意。你老不谅,就此抹过。我告辞了。”说罢微微一揖,倏然转身,大步走出屋来,背后还听得姜老头嘻嘻的冷笑。

姜老头子给丁剑鸣这一问,直气了几天,可是料不到还有比丁剑鸣找儿子更麻烦的事在后头。过了约摸十天,地方上的团练竟然请他去问话,问朱红灯是他的什么人?是不是到过他家?姜老头子一听,心内暗惊,强自镇定答道:早年时是曾经收过一个姓朱的徒弟,但却不是叫做朱红灯。这个徒弟出师后十多年,渺无音息,从未来找过他。姜老头子这番话,自然是想摆脱关系的推脱之辞。不过有一点倒是真的:朱红灯在师门时的名字是朱聚贤,“红灯”这个名字,是他创义和团时才改的。姜老头子颇觉奇怪,江湖上鲜少人知道朱红灯就是他的徒弟,何以这条街上的小官儿反会知道。

那团练不放松地又盯着问道:

“那么前两个月有个中年汉子在你家住,是你的什么人呢?”姜老头子心想这团练肯定是听人说的,就装得从从容容地回答道:

“那个人吗,他是我一个远房的亲戚。我儿子的亲家的表婶的堂侄的表弟。我在保定住二十多年了,以前开武馆授徒时也没闹过事,何况闭门隐退之后,难道还会收容什么坏人?”

那团练没说什么,可是却要他找两家殷实商户担保。那团练倒有点不好意思道:

“你老是武林前辈,又是老街坊,德高望重。我们哪里会不卖个面子。只是这是上头要追查的,不这样办,可没法交待。你老原谅些个!”

原来那时正是朱红灯率众在赭石岗前救丁晓,杀命官,把安平府马步官军数百俘虏之后。安平在河北、河南交界之地,义和团势力以前只是在山东活跃,而今开始在这两省展开行动,直隶(即河北)河南总督都吃了惊,对义和团更加防范,对朱红灯也加紧搜捕,行文各处。到了保定,有一些老捕头知道姜老头子大徒弟姓朱,便说了出来,保定府才差遣这条街的团练去查问一下,虽是例行公事,但却不很寻常。幸好那团练见姜老头子是老街坊,查问不出,也不迫人过甚,只要他找两间殷实商户担保。

可是这却苦了姜老头!他平生往来的朋友,多是武林中人,在商户中哪有知交?普通认识的一听说事涉义和团的总头目,谁敢担负这么大的关系?前清时代,造反罪名非同小可,与“反贼”来往,也会招致满门抄斩,殷实商户怎肯担保。

姜老头子奔跑了两天,仍是找不到铺保,三天日期,还剩一日。这晚心中烦躁,绕室彷徨,午夜无眠,思潮起伏。忽听得卧室窗外,微微一响。姜老头子是武林名宿,耳目聪敏,立刻听出是位不速之客。他倏地起身,朝窗外喝道:

“是哪路朋友,怎不进来叙叙?”

话声方停,窗外传来一个低沉的声调答道:“遵命!”人随声进,刷的跳入屋来。姜老头子定睛一看,吃了一惊,亢声说道:

“你深夜到此所为何来?有什么见教,请划出道来!”

这人正是丁剑鸣。姜老头子以为他不服气前两日之事,深夜前来挑衅,不觉掖了掖衣襟,抱拳当胸,准备迎敌。

丁剑鸣低笑一声,大马金刀,自行坐下,从容说道:

“姜老头子,我对你前两日的态度的确不满,可是我此来却无恶意。今日我不请自来,为的是我不愿见同辈中人,遽遭横逆!”

姜翼贤一听,话里有因,也坐下来说道:

“好,有话请说,我姜某这两日是碰到些小麻烦,可还不愿请老兄帮忙!”

丁剑鸣皱皱眉头,峭声说道:

“话不要说得太满。我虽无力帮忙,可是我却要通知你一件事,清廷已查知朱红灯是你弟子,即将派高手来逮捕你。我希望你有所准备!”

“我虽和你私人不和,我也不满意你的态度,然而这是另一回事。我既忝列武林,就不能看武林中人被清廷捕去。至于你我之间的私人嫌隙,待你过了这事后,若要赐教,我也一样奉陪!”

姜翼贤微微一震,目闪精光,问道:

“你是怎么知道的?”

丁剑鸣冷笑起身:“信不信由你,何必问我根源。姜老头子,你不要把人瞧扁了,我言尽于此,随你抉择!”

星河黯淡,月色微明,人影已渺。姜老头子目送丁剑鸣去后,呆立中庭,不觉蕴英雄之泪,感世变之奇。自己本想超然物外,然而终卷入漩涡之中;自己以为丁剑鸣已投靠官府,谁知他竟还有江湖道义。姜老头子虽然一向鄙薄丁剑鸣为人,然而对他的话却不能不信。丁剑鸣这次是无所求而来,他以丁派太极掌门身份,料不至欺骗自己;只是他却深感奇怪:丁剑鸣既是个热血男子,为何却与索家等豪绅纳交,与武林同道疏远?想至此处,又不禁深深为丁剑鸣惋惜。

原来丁剑鸣虽被索家设下圈套、市恩纳交,利用他骄狂自大的缺点,离间他与武林同道之谊;但丁剑鸣到底只是糊涂,并非变节。那日索家密宴丁剑鸣,要试探他可知道姜翼贤与朱红灯的关系,丁剑鸣虽然知道,却推作不知。索家的儿子在直隶总督处做一份挂名的差事,说出“上面”已知底细,即将派高手前来,索家父子情知他与姜老头子有嫌隙,因此问丁剑鸣可愿助一臂之力,谁知丁剑鸣面色倏变,坚决推辞;索家父子不敢再请,密宴也不欢而散。但丁剑鸣认为,索家儿子既是官府中人,他奉“上令”要捕姜老头子,自有他的“苦衷”,尽管自己不赞成,而去通知了姜翼贤,然而却仍谅解索家父子的行为;何况他一向为索家的伪善所迷惑,更不会因此与他们绝交。而索家父子也因丁剑鸣尚有利用之处,虽看出他已愠怒离开,对捕姜老头子之事,恐非但无助,反将有阻。但也不愿和他决裂,只是暗自去布置。

当晚丁剑鸣再三思量,终于捐弃私人之恩怨,顾武林之道义,前去通知姜老头子。姜老头子在丁剑鸣离去后,呆立中庭,深思良久,终于相信了丁剑鸣的话。他立即把姜凤琼叫醒,要她收拾兵器行囊,连夜出走。

红衣女侠诧然问道:“爷爷,这么晚了,要去哪里呢?”姜老头子把情况告诉她,慨然叹道:“孩子,我一直希望你能过安静日子,却终不能不连累你也奔波了。到哪里去?我也不知道,走着瞧吧。”

红衣女侠兴奋道:“爷爷,何不到朱师叔那里去,那里人多,可热闹呢!”

姜老头子先是点了点头,忽又摇摇头道:“还是先走再说吧。”面色阴沉,心事重重。

红衣女侠不敢再言,当下草草收拾行囊,随她祖父走出后门,循着屋后小河,昔日朱红灯戏弄丁晓的沙滩上走去。

冷月窥人,江涛拍岸,姜翼贤这老头子带着孙女姜凤琼,仓皇夜走。回顾旧居,心酸泪咽。他叹了口气,对孙女儿道:“这祖居将来你还有机会回来,我却是没希望了。哎,咱们还是快走吧,不要再看了。”其实姜凤琼倒不怎样留恋这间古老的大屋,倒是他自己说了之后,却忍不住再回顾一次。

红衣侠女姜凤琼想起的,却是朱红灯当日在这沙滩上戏弄丁晓的情形。朱师叔的豪迈,丁晓的憨样儿,都历历在目。她边走边看着沙滩上的乱石,姜老头子见她神思不属,问她道:“凤琼,你看什么?难道乱石堆中,可有什么埋伏?”

话犹未了,前面的乱石堆中,果然窜出了两条人影,贼眉鼠眼地笑道:“姜老先生,这么晚了,还和姜姑娘到哪里去?”

姜老头子定晴一看,只见两条大汉,持刀仗剑,拦住去路,为首的一个好生面熟。姜老头子正待上前,蓦听得姜凤琼一声清叱:“奸贼,原来是你!”只见姜凤琼碧莹莹的剑光疾吐,身如飞鸟,剑似灵蛇,一跃数丈,突扑上去。

姜老头子这时也看清了为首那人正是索家大护院金刀郝七,连忙喝道:“凤琼,不要理他,咱们赶自己的路!”

但他喝得迟了。红衣女侠姜凤琼当日秋郊打虎,曾受过这厮的气,如今陌路相逢,见他又来拦截,心头火起,一过去便下狠招,龙纹剑疾如电闪,一出手便截斩金刀郝七的左腕。郝七料不到她毫不打话就一剑劈来,吃了一惊,金刀一转,往外荡去;哪知红衣女侠,身法轻灵,不闪不退不救招,剑诀一指,穿刀直进,上刺咽喉,“白虹贯日”,既狠且疾,金刀郝七,当场了结。这时郝七的同伴才扑上来,见郝七已然血洒黄沙,亡魂失魄,急忙转身就走,连连长啸,似是打什么暗号。红衣女侠一不做二不休,一掠而上,扬手喝声:“照打!”铮铮数声,三粒铁莲子破空飞去,只见前面那人,一个跄踉,登时也栽倒沙滩。

原来索家父子当日见丁剑鸣不允相助,面色有异,怕他反助姜老头,因此差了郝七和另一个护院前来侦察。与郝七他们同来的,本还有两个刚从京师赶来的好手,他们为慎重起见,只远远地跟在郝七的后头,准备万一丁剑鸣和姜老头子合流的话,索家护院不便动手,可以由他们出面,暗伤丁剑鸣。

谁知这一来却害得郝七丧命,同伴重伤。姜老头子见姜凤琼出手太快,喝不住她,叹口气道:“莽姑娘,何必这样急法?这些人不理他们也罢,没来由在临走之前,还犯下血案。”

红衣女侠撇撇嘴道:“爷爷,你总是这样慈悲,只怕你饶了别人,别人未必饶你!”话犹未了,一声长啸,已自远而近,月影微茫下,在乱石江边,芦荻深处,人影闪动,由隐而现,霎忽到了姜家祖孙面前,来人正是由京城赶来搜捕姜翼贤的两个好手。

姜老头子打量来人,只见一人手使泼风刀,腰悬镖囊,两眼灼灼放光,似是内家弟子;一人浓眉大眼,手使青铜锏,一看就知蛮力不小。

那两个一到,就厉声喝道:

“朋友,这场官司你打定了!”

姜老头子漫不经意将刀一立,说道:“朋友,你得闪条路给俺这老头子行!这场官司俺不是不想打,无奈手中这口刀不肯答应。你若真是要打,先见见你的同伴吧。”说罢,将刀一指沙滩上金刀郝七的尸体。

那两人一看郝七等已血洒滩头,怒喝一声:“反贼胆敢拒捕,看招!”那使泼风刀的便直向姜翼贤奔去,使青铜锏的也奔向姜凤琼。

姜老头子长须飘飘,持刀凝立,纹丝不动,直待敌人刀锋斫到之际,这才刷的一侧身躯,硬削上去。两把刀接个正着,只听得锵啷一声啸响,火花飞溅。使泼风刀的虎口险被震开,急霍地往外一窜,只觉寒风飒然,姜老头子已横刀掠肩而过。

姜老头子把敌人震退之后,急呼:“琼儿,还不快走!”可是背后一阵金铁交鸣之声,正是打得火热。

姜老头子急回头救应,那使泼风刀的喝声“看镖”,刷的三枝飞镖,同时发出,分左、右、中三面,平列飞来。姜老头子横刀一转,喝声“着!”只听得铮铮连响,三枝飞镖,全给雁翎刀磕飞回去!

可是就在这刀镖交响,厉声摇曳里,使泼风刀的一翻一扑,刀交左手,上护面门,右手三镖又连环疾发,这次是分上、中、下三路打到,相距更近,打得更险!

姜老头子一声长笑,掠空一跃,先闪过奔下盘的飞镖,手中刀不待双足落地,就迎着飞镖的来路,向外一荡一转,两枝飞镖直被反击震上高空,远远地抛落江心,浪花飞溅,铮琮有声!

敌人给姜老头子的迅速手法震呆了,正想再从镖囊取镖时,姜老头子已一掠而至,舌绽春雷,喝声:“呔!你也接刀!”雁翎刀“泰山压顶”,竟自用足了十成力!敌人刀还未交右手,慌忙中往上一迎,给磕个正着。只听得又是锵啷一声啸响,手中的泼风刀竟给劈成两半。姜老头子力猛招疾,余势未衰,雁翎刀顺肩而下,只听得一声惨叫,贼子右半身连肩带胳膊,竟给雁翎刀卸了下来!

姜老头子本不愿下杀手,但一则见自己的孙女已经开了杀戒,二则恨这些人苦苦相迫,忍不住要痛予反击!

姜老头子击毙敌人后,拔刀而起,急看红衣女侠那边的情况。只见自己的孙女儿与那使青铜锏的敌人,打得很急。姜老头子虽然心急,但顾念身份,不愿以二敌一。他一手横刀,一手捋须,双目瞪着那使青铜锏的家伙。见他舞动双锏,霍霍有声,力大招熟;但若论招数变化的轻灵迅速,却不及自己的孙女儿。姜凤琼大约也是怕敌手势猛,不敢教龙纹剑给青铜锏碰着,所以一味闪展腾挪,避虚击实,因此竟僵持起来了。

姜老头子看得清楚,急扬声喝道:“琼儿,和他游斗作甚?用空手入白刃之法,不就了结了?”

旁观者清,姜老头子一眼看破双方优劣,点醒了姜凤琼,姜凤琼心领神会,将空手入白刃的打法化到刀剑上来,右手剑花盘空一绕,穿锏进剑,左手立掌,也竟从双锏缝中,欺身抢进,拔敌腕,击面门。不过几招,就迫得敌人手忙脚乱。那使青铜锏的还恃着几斤蛮力,只要剑锋一进,右手铜锏就横砸上去,左手铜锏也搂头盖顶打将下来。姜凤琼冷笑一声,右剑疾撤,未教敌人砸着,换手一剑,就贴着敌人左锏进招,刷的疾如星火,猛来截斩敌人左腕。敌人“呵呀”一声,急转身抡锏,往外荡去;不料姜凤琼身法迅疾,趁势也已欺身斜里扑进,左掌一拨,击中敌人右腕。敌人右锏呛啷一声,跌落地上,吓得亡魂失魄,火速后窜。姜凤琼得理不饶人,凭空一跃,竟从敌人头顶飞掠而过,落下沙滩,恰好拦在他的面前。敌人听背后呼的风响,只道是姜凤琼赶来,不敢回顾,昏头昏脑地往前直冲,给姜凤琼逮个正着,大喝一声:“看剑”,敌人抬起头时,正给利剑刺着咽喉,登时了结!

红衣女侠插剑归鞘,搓了搓手,娇笑道:“痛快!痛快!爷爷教的好路数!”

姜翼贤捋须含笑,方待指点孙女儿。忽地面色倏变,愕然侧目,冷然发话说:“这又是哪路高人?”

红衣女侠随着爷爷眼光看去,只见江面芦苇哗啦一分,立刻出现一人,笑着道:“痛快是痛快了,可废了四条性命!”

姜老头子定睛一看,见来人竟是丁剑鸣,吁了口气,面色一松。但仍横刀注视,上前问道:“大哥又有什么见教?”

丁剑鸣见姜老头子仍然紧张,笑道:

“姜老前辈,我不是来找你晦气的。你把刀放下。我有事相托。”

原来丁剑鸣刚才从姜宅出来时,见有人影朝姜家奔来,放心不下,暗暗反缀出来。丁剑鸣的轻功本就远在他们之上,而姜家祖孙也专心打斗,双方都不知道江边芦苇中还伏有人。

丁剑鸣将自己暗缀索家武师之事告知,笑道:“他们的本领太稀松了,我跟在他们背后这么久,他们都不知道,真是白来送死。只是你们下手也太毒辣了!”

姜老头子见丁剑鸣这么一说,平素对他的敌意,不由得云散烟消,心中想道:这位丁剑鸣,结交豪绅,轻视济辈,武林中人一向不耻他的所为,谁知他也是性情中人。其实丁剑鸣也并非特别礼遇姜家,只是他既以英雄自命,认为既伸手管了这事,就得保姜家祖孙逃出保定。

当下姜老头子一再谢过,问道:“丁兄有什么事需要老朽效劳?”

丁剑鸣微露愧色,讷讷说道:

“就是为了我孩子的事情。咳,我年纪也不小了,就只有这么一个孩子,他走了,我,我寂寞得很,不怕你老见笑,这些天来,纵是山珍海味,入口也如泥土!”

“前次我冒昧登门,冒犯你老,还望你不要见怪。求你此次行走江湖,代为留意,万一得知晓儿消息,此恩此德,没齿不忘!”

老年人依恋儿女的心情,姜老头子也深有同感。他不禁眼圈微红,上前握了丁剑鸣的手道:

“丁兄,我一定代你留意!我也感谢你这次相救之恩!”两个老年人在江滨握手道别,唏嘘叹息,各自都有一种沉重的感情。

一旁的姜凤琼却不了解年老人的感情。丁剑鸣去后,她问爷爷道:

“爷爷,你真的要代他寻觅丁晓?我看就是寻到,也不该叫丁晓回到他父亲那里。他父亲好不近情理,迫他和一个富家女子结婚呢!”姜凤琼完全是另一个想法,她不知怎的,很不愿意丁晓被迫结婚;同时她也认为:丁晓若能像鸟儿一样,飞出狭窄的牢笼,加入义和团中,是一种莫大的幸福。

姜老头子深沉地看了她一眼,低声说道:

“我的好姑娘,到你有了儿女时,你就明白父母是如何地舍不得儿女了。”

姜凤琼红了脸皮,只听得她的爷爷又笑道:

“我的好姑娘,你放心,我不会像丁晓的父亲那样,迫你和不相识的人结婚。我选孙女婿,我看中了也得你中意才行。”

说得姜凤琼更满脸绯红,娇啐道:

“爷爷,没来由地就拿我来取笑。”

祖孙二人谈笑间,已出了保定城外。姜凤琼提议去找朱师叔。姜老头子思量再三,叹道:

“我本不愿去找朱红灯,是因我不愿你一生在波涛险恶中生活;你是女孩儿家,我不放心你参加他们的事业。只是你既然想去,我又答应了丁剑鸣代他寻找丁晓,看来丁晓多半已在义和团中;朋友一诺,重于千金,我也只有到山东朱红灯处一探了。”

一路上他们小心翼翼,防备追捕。姜翼贤把孙女儿易钗而弁,打扮成一个英俊的少年,拣僻路,晓行夜宿,一路提心吊胆,谁知一到山东,却又发生了件事,叫姜老头子临时改变了主意。

那日祖孙俩到了一个小镇沾化,天已垂暮,遂胡乱投了一家小客店。姜老头子发现对面客房的住客,是一个英姿飘飒的少年,当自己走入房时,他突然起身注目。姜老头子的眼光方与他接触,便见他似有所警觉,喃喃自语道:“天黑了,得掌灯了!”于是添油燃灯,放了好多条灯芯,把火弄得通亮。弄好之后,虽然斜躺在炕上,布帘子却没有放下。

姜老头子心中一动。他老于江湖,深知单身旅客,在投店之后,吃过晚饭,多是急于安歇,好早起赶路。但这少年却没来由地把灯火弄得通亮,既非看书,又非做活,而且打开门帘,显然别有用心。

姜老头子不声不响,叫店小二弄茶备饭,也故意不放下门帘,把灯火弄得透亮。和姜凤琼姑娘在房中吃饭,自己嘀咕道:“这间店房发闷,打开帘子通通风吧。”

姜老头子暗暗留意这个少年,见他眼角原飘向自己这边,一听了自己这话后,忽的起立,打了个呵欠,自言自语道:“得睡觉了。”于是轻轻把布帘放下,趁机又瞅了姜凤琼一眼。

姜老头子看在眼里,越发犯疑。猜想到他放下布帘子,必然是因听了自己的话,恐怕别人怀疑他,所以才故意掩饰;而他一再注视自己的孙女,必非正经旅客。姜老头子再详细审视自己的孙女儿,看不出有什么破绽,姜凤琼生得壮健,举止原就像男子,这一打扮,除非和她相处一起,才辨得出。这个少年,只是和她见了一面,又是在黄昏日落之后多时,不可能瞧出什么破绽,姜老头子越想越犯疑。

姜老头子是个老江湖,可是这番却猜错了,这个人正是太极陈之侄陈保明,他是奉朱红灯之命到河南去的。陈保明为人素来仔细,而且他奉义和团总头目之命,进行秘密活动,自然对什么人都有戒心。他见姜老头子长须飘飘,却无一点龙钟之态,已自留心,忽地在姜凤琼经过自己门前时,发现姜凤琼的耳珠上有一个小小的耳环痕。他也心里起了怀疑,猜不透姜老头子他们的路数,深怕是官府中人,乔装侦伺他的。

两方俱都犯疑,各自提防。当晚姜老头子看孙女儿熟睡之后,便暗暗起身,正想侦察对面少年,忽听得对房也有微微声响,他心中窃笑,疾地卷帘翻身上屋,直似飞絮沾尘,毫无声息,趁那少年客人未出来之际,又轻轻一点屋面,径自飞越屋脊,伏在少年客人的房上。这时那少年方轻轻开了房门,探头往外偷望。他见没人,也飞燕似的窜上了姜老头子的房上,用“珍珠倒卷帘”之式,双足钩着瓦垅,径自向姜老头子的后窗张望进去。这时少年背向着姜老头子,他竟没发现自己房上也伏了人。

姜老头子见那少年看得出神,暗暗冷笑。他一闪身便入了少年房中,只见房中除了挂着一口剑,一个暗器囊子之外,就没什么行李了。姜老头子好生奇怪:这人倒像没有恶意,否则为什么不带兵刃?姜老头子急窜出来,伏在后进瓦面上,下身倒挂,只露出个头。这时见那少年方回首过来,好像微微咦了一声,张首四顾。姜老头子急把头一缩,将一粒石子,射进少年房中。少年听到声息,大吃一惊,急忙闪回房中。姜老头子也趁这个时机,一长身子,飞越两间屋脊,回到自己的房内。这是姜老头子转移那少年注意的江湖老手之法,要不然真会给那少年发现。

姜老头子回到房中,见姜凤琼睡得正浓,闻一闻也没迷香气味,这才放了心。他本打算那少年若有什么异动,就要将他了结。这也是陈保明幸运,没带兵刃,没带暗器,只是想侦察一下,没安什么坏心,要不然他就是不死,也是重伤。

姜老头子在房中故意咳呛两声,装着半夜摸起来找茶水的模样,弄得房中窸窣作响。陈保明吃了一惊,心想:今晚真个见鬼!刚才张望时,正因不见了那老头子而奇怪,怎的一转眼,他又在房中咳呛起来了?害得陈保明一晚没好睡。

第二日一早,姜老头子把姜凤琼唤醒,高声对她说:“琼儿,今日我和你去猎兔子!”姜凤琼诧然问道:“爷爷,你怎有这个心情?好端端地去打什么兔子?”姜老头子竖起指头,嘘了一声道:“别多问!你只管跟着我便是。”

陈保明听得分明,心中大怒。这老头子口中说的“兔子”,分明是指自己。暗道:“你不来找碴,我也要找你呢,看是谁猎谁吧?”当下结了店账,自去赶路。回头一看姜老头子祖孙果然紧跟着缀下来了。

晓色初泛,晨风扑面。陈保明行进山道,爬上土岗,忽觉肩头给人一碰,跄跄踉踉,斜退几步,几乎跌倒。陈保明止步回头,见姜老头子拈须冷笑,不禁大怒喝道:“你这是存心挑衅?”

姜老头子笑道:“你这个少年,走路怎么这么慢?害得我收不住脚,几乎给你绊倒,你还说呢!”

“你说我存心挑衅,你昨夜贼眉贼眼地偷张别人窗户,又该怎么说法?”

陈保明被姜老头子拿话逼住,答不出来,满面通红,一捋衣袖,索性扑上前去,一照面便是“豹虎推山”,弓步阳掌,倏地推出。姜老头子微微一笑,含胸吸腹,身子往下一沉,右掌上穿,搭在陈保明左臂底下,右掌也平击耳门。陈保明一出手,招数就被别人破了,急连用两个“倒撵猴”,退步阴掌,退守之中,暗藏变化。姜老头子看他出手,已知是太极名门弟子,难得他如此年轻,败而不乱,所以不愿出辣招,下杀手,暗中让他。

陈保明下不了台,情知不敌,仍要上前,当下一老一少,又再交锋。姜老头子立心看他的家数功夫,一味和他游斗,打得好像两人在对拆拳术,竟不像真个厮拼,把姜凤琼在旁边看得好生纳闷。她心中嘀咕:不知爷爷今日为什么这样胡闹,好端端找这个小伙子的麻烦。

姜凤琼正在纳闷,猛的见陈保明倏地退出圈子,扬声喝道:“老前辈,我不是你对手,甘拜下风。敢问有什么地方得罪你老?”他和姜老头子拆了二三十招,处处受制,进攻退守,两俱为难。而且好几次看着姜老头子掌锋已自堪堪扫到,却又倏地收回。既然打他不过,只好扬声相问。

姜老头子哈哈一笑,止步收拳。却又倏地正色问道:“少年人,你既知谦让,我也不难为你。只是你却得据实答我两个问题。第一,你昨夜为什么偷偷在我房外张望?第二,你是太极门哪一位名师的弟子?”

陈保明面红耳赤,讷讷不能出口。他正考虑该不该把自己的身份告诉一个陌生的老者。这时姜老头子又迫上前,双目炯炯,盯着他问道:“莫非你有什么难言之隐?”

陈保明给姜老头子迫得很窘,正不知如何应付。姜凤琼忽上前插嘴问道:“我看你的拳术很像我一位姓丁的朋友,你跟丁剑鸣学过拳吗?”

姜老头子急睨视姜凤琼,示意叫她不要多言。陈保明给这一问,顾忌少了许多,急答道:“你说的可是丁晓?我没跟他父亲学过拳,但他却是我的师弟。”

当时太极门只分两派,非丁即陈,所以姜老头子问道:“那你定是太极陈的子侄辈了。丁晓几时到陈家沟的?”

陈保明羞惭答道:“晚辈有辱家门,太极陈是我的叔叔。丁晓到陈家沟约摸已有半年了。”

姜老头子哈哈笑道:“你不必羞惭,打输给我并不是什么丢人的事,你的父亲,若论班辈,大约还要比老朽略小半辈。”

陈保明大吃一惊,方待请问。姜凤琼却又忍不住口抢着问道:“那么丁晓现在是在你的家中,不是在义和团吗?”

此语一出,姜老头子和陈保明两人面色都变。姜老头子面挟寒霜,对着陈保明呵斥姜凤琼道:“这个孩子总是爱乱说话。陈兄,你别见笑,她以为江湖上有点来头的人都是义和团的,真是小孩子的见识!”说着,又盯了姜凤琼一眼,再次示意,叫她不要多话。

陈保明却不理会姜老头子唠叨分辩,喜滋滋地说道:

“你们原来知道丁晓的底细,他没有参加义和团。不过义和团中的人,我倒认识一二,你们若想去,我可以指引你们。”

姜老头子沉下脸色道:“谢谢你小哥热心,我们不想去,也不要你指引。”陈保明给泼了一盆冷水,甚不痛快。

原来姜老头子世故极深,听了陈保明的话,已另有打算。他现在正是清廷搜捕,不能露面的“要犯”,他虽知道陈保明是太极陈之侄,也不愿向他说出自己的底细。怕陈保明少年口疏,会给他带来麻烦。

陈保明也是个城府颇深的少年,当下话不投机,便想告退。但他仍然执礼问道:“一直还没有请教你老的大名?可以……”

姜老头子不待他说完,已插话道:

“萍水相逢,何必留名。小哥,你自赶路,我们还要回去。”

陈保明点头道别,转身便走。姜老头子忽然又把他唤住,说道:

“你且慢,我还有两件事情相托。第一件是拜托你通知丁晓,说他父亲很想念他,要他回家。”

陈保明眨眨眼睛,“哦”了一声道:“第二件呢?”

姜老头子笑道:

“你忘记刚才交手之后,我问的两个问题了吗?你答复了后面的问题,却还没答复前一个问题呢!”

陈保明又羞又气,这简直像是在逼供,刚才败给他,被他追问,还可强忍,现在他已知道自己是太极陈家的子侄,仍是倚老卖老,咄咄迫人,未免太不给面子。陈保明当下峭声说道:

“老前辈既然要问,我只好冒昧说了。我见这位‘兄台’——”说着,用手指了指姜凤琼,“留有耳环痕迹,年少无知,生出好奇之心,所以偷偷张望,你老要怎么处罚,我没话说!”

姜老头子怔了一怔,随即哈哈大笑道:

“陈兄犯疑了?我这个小孙子自幼柔弱,我是怕他长不大,所以自幼将他当女孩打扮。琼儿,你上来和陈兄见见。”

陈保明一听姜老头子的话,蓦的回头,绝尘而去,口中嚷道:

“多谢你老不加处罚,我不麻烦你们了。”接着便负气而去了。

陈保明负气而去,竟将姜老头子交代他、请他通知丁晓的事置之脑后。原来陈保明胸襟狭隘,想法也与姜老头子大大不同。他知道丁晓是为拒婚出走,同时他在江湖上这么多年,也时时听得武林前辈谈起丁剑鸣的为人,说他结交官府,轻视同道;陈保明听多了,自然对丁剑鸣没有好感。如今听得姜老头子要他转告丁晓,叫丁晓回家。他从心底就起了反感。所以在姜老头子郑重交托时,他只是“哦”了一声,不置可否。事情过后,他更是心中冷笑,暗暗骂道:“这老家伙,还想我帮他把丁晓拉回去呢。哼,一定不是善类。”他又忆起当他提起义和团,想给他们“指引”时,姜老头子那副神情,更是让他越想越不高兴,以为姜老头子纵非官府鹰犬,也定是敌视义和团的人。他不知道义和团的总头目却正是这老家伙的徒弟。

不但此也,陈保明年少气盛,把这次给人打败戏弄,当作是一大耻辱,因此非但未通知丁晓,也没对任何人提起。也正因此,致令朱红灯一连几年都打听不到师父的下落。

那姜老头子目送陈保明去后,长叹一声,折回原路。姜凤琼紧跟着问道:“爷爷,你今天是怎么回事?我们不向荏平进发找朱师叔去还折回来作甚?”

姜老头子茫然远望了良久,始凄然说道:

“孩子,我不想去找你的朱师叔了!”

“起初我以为丁晓在义和团,如今既知道他不在了,我又何必急急前去。太极陈是当代武林名宿,丁晓在那里,不消几年,就会给陶铸成一个人物。在那里也不会出什么岔子。况且我已经托太极陈的侄子通知他,也不负丁剑鸣的嘱托了。”

“再说,你师叔的行事,连我也不明白。我从河北到山东,暗中探听,人人都说义和团变了。以前是‘反清复明’,现在却要‘扶清灭洋’了。孩子,你不见沿路有一些拳厂,不都堂而皇之地挂出字号,分明是得到官府的允许吗?咳,红灯此人心雄胆大,做事每每出人意料之外,我就怕他走错了路,让我这个做师父的也难下场。”

姜老头子以前怕跟朱红灯造反,会连累自己的孙女儿成天过波涛起伏的生涯;现在又怕朱红灯变节投降,使自己也遭人责骂。他的确不了解自己的徒弟,也没想到策略上的运用,朱红灯的改变有其错误,但也绝非投降。

姜老头子不了解这些,姜凤琼也想不透其中道理,她也认为“灭洋”值得拥护,因为她也曾见过当时吃教的人怎样借外国教堂的势力欺压平民;但“扶清”却是不该。因此她听爷爷一说,也没了主意了,她是爷爷抚养成人的,感情上也离不开爷爷;她甩了甩头,慨然说道:

“爷爷,我随你的意思。你说,咱们该往哪里去?”

姜翼贤凝视孙女儿,叹道:

“孩子,只是连累你随我奔波了。我们绕道河南,出潼关到陕西去吧。”

姜老头子的朋友是万胜门的老掌门管羽祯,以前也曾到过保定,在保定时姜老头子和他最为相得,二十年前回陕西原籍,两人已经许久不通音讯了。

这番跋涉长途,姜老头子更有经验了。时当秋冬之交,他给姜凤琼买了一顶大风帽,恰遮住耳环痕。他笑道:

“琼儿,你以后行动,可得更小心了,若是遇着第二个‘陈保明’,有得你麻烦的呢!”

姜老头子携着姜凤琼自山东入河南、至陕西,越嵩山、过秦岭,时节已是初冬,气候越北越冷,寒风卷雪,飞砂扑人,姜凤琼很是不惯。

可是气候寒冷倒还事小,更令他们提心吊胆的,是时时害怕鹰犬的追踪。他们在保定杀毙索家武师和两名从京城来的官差后,已是钦犯了,清廷行文各处,指名追捕。幸而当时钦犯不止他们,像匕首会中的重要头目就都是钦犯,他们隐蔽得也好,所以没有给公门的人发现。虽然如此,但也受过几场虚惊。

更不幸的是,他们辛辛苦苦到了陕西,才知道管羽祯已经死了。万胜门的掌门位子已传给其他门中的长辈老拳师刘展鹏的儿子刘云英,总堂口也移到山西去了。

姜老头子在陕西没有熟人,他不能逗留,也不能折回南方;因为自入陕西后,他就发现有人跟踪。常常在偏僻的道路,也会出现神情奇怪的人物,像鬼魅般窥伺在旁,幸好姜老头子祖孙功夫都非常人可比,一有疑心,便想法把跟踪的人抛在身后。

姜老头子既不回南,又不愿在陕西逗留,他就索性更向西北走,一路自潼关、沿渭水,直至宝鸡,穿过大散关入甘肃。他入甘肃,除了逃亡,实是还有另外一件事情。

甘肃地势属西北的黄土高原,秦岭、六盘诸山,川原相间,山峰夹峙,越深入越觉漠砾荒凉,人烟稀少。更兼冬已渐深,苦寒透骨,加以时而大风扬沙,时而冰川阻路。姜老头子惯历风霜,还不觉得怎样,姜凤琼可是第一次到西北荒凉之地,功夫虽好,却不习惯气候水土与艰苦旅途,才过大散关,已觉精神不支,入了甘肃数百里,行过天水,就病了。

天水位在渭水上游,东南的麦积山是魏、唐时代佛教最昌盛的地区之一,虽然时历千年,已经衰落,可是到底还有一些古寺未曾崩圮。姜老头子好不容易找到一间无人主持、荒凉已极的古寺。当下也顾不得许多,随便打扫了一下,就叫姜凤琼进去歇息,他就在寺中扫集积雪,烹起茶来。还好姜凤琼并非大病,吃了热茶,精神稍见好转,只是两颊还是烧得厉害。

姜老头子见孙女儿发烧得很厉害,一定要她躺下,将随身的两张薄毡和自己的老羊皮袄都给她盖上。姜凤琼起先还不肯安息,但终于给她爷爷哄得服帖了。

姜老头子服侍孙女儿睡后,独自走出野寺山门,信步徘徊。只见遍山遍野,积雪皑皑,月亮照在雪上,掩映流辉,月光也分外寒冷。

姜老头子独自徘徊,思潮起伏,只听得远处角声鸣咽,胡笳隐隐,似是边城戍卒,遥寄乡思。姜老头子泪咽心酸,不禁喃喃自语道:

“我这是碰着什么厄运?风烛残年,也不能平安渡过,还要连累琼儿!”

“爷爷,你怎么还不安息?和谁说话呀?怎么还有这个兴趣赏雪?”姜凤琼不知什么时候又爬起来了。

姜老头子啐她道:

“你这小淘气,怎不好好睡,又爬起来了?你还病着呢,不听话,要爷爷担心。”

姜凤琼娇笑道:“爷爷,我睡得闷了,看月亮这么好,就忍不住起来了。哎,爷爷,我听见你自言自语呢!”

姜老头子尴尬地笑道:“小鬼头,你听见什么了?”

姜凤琼不理他的插问,一本正经地往下说道:

“爷爷,你并没有碰着什么厄运,我看,这世界本来就不许一个人安安静静地过日子嘛!你不管闲事,闲事也要来管你。拿小的来说,好像我嘛,我们和索家风马牛不相及,但他们偏偏要给我找麻烦;拿大的说吧,比如朱师叔那班人,难道不是好人?可是早些时不也是给朝廷当成十恶不赦的叛贼追捕?爷爷,这几年来,我在外面也看多了,老百姓头上,上有官府,还有洋人,他们给欺压得比我们还惨呢!你说老百姓们谁不想安安静静过日子,可是又有谁能安安静静过日子?”

姜老头子怔了一怔,听她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大堆,笑道:

“我的好姑娘,懂得说大道理了。我真说不赢你了。你的这些道理,我都懂,我看得比你更多。一个人是很难一生都得以安逸的。可是若能得过且过,我也不想像红灯他们那样,豁出性命来,成天担惊受怕。”

姜凤琼皱了皱眉,正想再说。忽听得她爷爷惊呼道:

“琼儿,赶快进去,暗器不能离手!远处有人来了!”

积雪寒光敌骑至 边城曙色少侠来

彤云布空,朔风骤起,雪花飞舞,马铃远闻。姜老头子持刀凝立,只听得铃声、蹄声由远而近,几骑健马,在雪地上飞驰而来。转眼就到了跟前,突地抛下缰绳,齐齐下马。

姜老头子凝眸注视,只见老老少少,一共五条大汉。为首的一个半老汉子,冲着自己说道:“姜大拳师,远来西北,不易,不易!荒山苦寒,还是跟随咱们兄弟回去吧!”

姜老头子将刀一指,扬声问道:“你们是些什么人?跟踪至此,意欲何为?”

为首的汉子狞笑连声:“北五省的三龙二虎,在江湖道上,也小有名头!姜老拳师,俺们兄弟亲来迎接,总算对得住你这位稀客!”

“三龙二虎?”姜老头子想了一想,知道来者定是骆、童两家兄弟,骆家兄弟三人号称西北三龙,童家兄弟二人,号称西北二虎。早岁都是绿林中的豪强,后来听说受招安去了,不想却在这里出现。姜老头子听过他们的名头,却不知他们的底细。

姜老头子当下佯作不知,稽首问道:“原来是骆、童两家兄弟,失敬!失敬!敢问兄台们在哪里安窑立柜,老朽当到宝山拜谒。绿林武林,红花绿叶,都是一家,兄台们有什么赐教?”

骆家的大哥骆飞龙扬鞭笑道:

“姜老头子你是真个不知?还是假作不知?俺们兄弟早已束手不干。古语有云:‘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俺们兄弟虽是不才,也在西北军中挂有小小的差使,俺们是奉陕西总督之命,越界来请!”

姜老头子圆睁双目,一声长笑道:“失敬!失敬!原来‘三龙二虎’竟是‘三鹰二犬’,给官府当鹰犬,做跑腿!你别看我年老,我的骨头还比你们硬!”

骆飞龙受不了姜老头子的奚落,刷的跳前两步,单鞭早已出招,口中叫道:“兄弟们上,这个糟老头敬酒不吃,要吃罚酒!”这条鞭随着身形话声,已自“泰山压顶”,当头袭下。姜老头子勃然大怒,雁翎刀扬空一闪,闪鞭还刀。当下三龙二虎,一齐拥上。

姜老头子以一敌五,毫不在意,袍袖飘飘,展开了梅花刀六十四式,崩、扎、窝、挑、删、斫、劈、剁,一招一式,毫不放松。只是这三龙二虎,本领竟也不弱,此呼彼应,把姜老头子围在当中。

对招未久,忽地贼人大呼:“躲暗青子!”倏地分开,流星四射。姜老头子纵眼一看,不由得大吃一惊,自己的孙女儿竟然扶病出战了。

姜翼贤将刀一抡,猛然往前一跃,雁翎刀闪闪含光,左荡右决,赶去救应。三龙二虎哪里肯让他们祖孙会合,骆家三龙,刀鞭齐举,截拦姜老头子;童家二虎,锤棒兼施,恶战红衣女侠。

荒山雪地,剑影刀光,姜凤琼紧咬银牙,疾挥利剑,浑身上下,寒光闪闪,使出了连环进手招数,迫着童家二虎,眨眼间打了十来个照面。姜凤琼若论真功夫,尽可敌得住童家二虎,无奈人在病中,闪展腾挪之际,脚下就好像踩了棉花,软弱无力。刚才是一鼓作气,仗青钢剑,挟铁莲子,出来援助爷爷。谁知敌人竟非庸手,暗青子打贼人不着,已自着急,而今青钢剑使开,又不能得心应手,更是心焦。她渐觉昏眩,病躯难持了。

那边厢,骆家三龙也紧缠着姜老头儿。姜翼贤恼怒异常,雁翎刀顿时泛起一团寒光,把骆家三龙齐齐迫住。可是骆家三龙功夫远胜童家二虎,七节鞭,泼风刀,铁拐杖,跑马灯似的围着姜老头子厮杀,急切间也不能得手。

姜老头子一面斗,一面关注自己的孙女儿,只见她越打越不支,脚步浮飘,摇摆不定,全靠纯熟灵活的剑招,勉强撑持。

姜老头子气红了眼,怒喝一声:“贼子,俺与你们拼了!”雁翎刀翻翻滚滚,狂风暴雨般猛扫过去。骆家三龙,发一声喊,手中兵器,也越裹越紧。

骆家三龙中,大哥骆飞龙使的是水磨七节鞭,二哥骆白龙使的是泼风大斫刀,三弟骆金龙使的是护手双铁拐,都是有分量的兵器,不怕雁翎刀磕飞,他们竟此呼彼应,强接硬架。

但姜老头子是何等人也?他虽年迈,武艺精湛,骆家三龙想趁他恼怒烦躁之际,硬碰硬上,正着了他的道儿。战到分际,骆金龙双拐抡圆,往下一翻,照定雁翎刀猛砸;姜老头子刷地撤刀变招,一错身,微微一闪,雁翎刀“彩凤舒翼”,刀尖就如流星逐电似的,在骆家三龙的面上各各一扫,骆家三龙也急急撤兵器护身。说时迟,那时快,姜老头子已刀锋一指,身法侧转,倏地抢进洪门,雁翎刀“青龙摆尾”,朝骆金龙的下盘猛扫;骆金龙双拐放尽,救招不及,他急施展“旱地拔葱”的招术,往上拔身;不料姜老头子快如闪电,一刀扫过,右腿便起。骆金龙刚刚纵起,给他迎面一脚,踢个正着,“咕咚”一声,跌在雪地上翻翻滚滚。

姜翼贤一招得手,更不迟疑。这时骆白龙的泼风大斫刀首先扑到,“泰山压顶”,连人带刀,硬往下落,刀锋直斫姜老头子项梁。姜翼贤微一拧身,雁翎刀往外斜探,忽然横身,刷地横飞一足,又是砰然巨响,骆白龙也给踢倒了!

骆白龙、骆金龙二人都给姜老头子踢倒,姜老头子舒了一口气,疾走如风,赶去援救孙女。

可是骆家三龙老大骆飞龙并没有受创,他竟一摆七节鞭,拦身横截,上下翻飞,跟姜老头子拼死恶斗。姜老头子大喝一声:“让我者生,挡我者死!”欺敌猛进,刀光闪动,矫若游龙,骆飞龙虽挺守步位,苦斗不休,可也给迫得连连后退。

姜老头子正将得手之际,红衣女侠姜凤琼已自香汗淋漓,支持不住,摇摇欲倒!她刚躲过童大虎的流星锤,童二虎的杆棒又扑地卷到。姜凤琼屏息强忍,剑锋往外一展,反削童二虎使杆棒的手腕,童二虎闪身窜开。姜凤琼剑尖一转,童大虎的流星锤又疾地打到。幸得姜凤琼回护门户,正好赶上,当的一声,与流星锤碰个正着,姜凤琼病中力弱,把持不住,青钢剑竟给流星锤碰飞出去!

生死俄顷,姜凤琼提着最后一口气,“细胸巧翻云”,倒纵出二丈开外,可是她因用力过度,虽避得开流星锤,精神却已支持不住,竟“咕咚”一声,晕在雪地之上。其时姜老头子虽听得孙女惨呼,却给骆飞龙死命绊住,骆白龙也已挣扎起来,重整旗鼓,上前协助。姜老头子气红了眼睛,急切间却闯不过去。

姜凤琼晕倒雪地,童大虎一声狞笑:“看你这丫头还跑!”流星锤“流星赶月”,人未到,锤先发。他是怕红衣女侠还会爬起,意欲将她打伤,挟为人质。

谁知他笑声未了,忽地惊呼,一缕寒光,猛然飞到,他大吃一惊,回剑护顶,却已不及,肩头上结结实实受了一口飞刀,流血如注。雪地上一条灰白人影,奔雷逐电似地赶来,一眨眼就赶到斗场,舌绽春雷,扬声大喝:“贼子敢尔,吃我一剑!”

童二虎急抖杆棒拦截,谁知来人身手迅疾,剑招出奇得快,“金针度线”、“抽撤连环”,刷!刷!刷!一连几剑,点咽喉、扫肩胸、挂两臂,把童二虎杀得手忙脚乱,只听得在来人大笑声中,“喀嚓”一声,一颗头颅,离腔飞起,把皑皑白雪,染得鲜红!

来人更不停留,剑锋滴血,一掠数丈,竟自跃过童大虎,回身一剑,“反臂刺扎”,直抹前胸,童大虎忍痛挥锤,哪里抵挡得住,只听得他一声大喝:“你也拿过首级来!”伏身探步,紫电剑剑光一掠一绕,又是一颗头颅飞上半天!

来人在电光石火之间,连斩二贼;霍地翻身,再赶过来帮助姜老头子。姜老头子定睛一看,惊喜交集,扬声喊道:“师弟,原来是你!”

来人风驰电掣,加入战团,扬声答道:“师兄,先料理了这几个狗贼再说。”剑光挥舞,犹如长虹紫电,直取骆白龙。骆白龙刚刚挨了姜老头子一脚,余痛未过,又给来人声威镇住,气慑势馁,慌不迭地回刀上架,横身往外一跳,只听得又是一声惨呼,来人似已料到了他这一逃,紫电剑一扫一封,镇住了他的泼风大斫刀,身形急进,只一剑又让骆白龙见阎王!

来人身手迅疾,瞬息之间,斩了童家二虎,又斩了骆白龙;剩下的骆飞龙,颤着身子往后直退。姜老头子哪里容得他逃走,倏地招数一紧,刀光匹练般绕向敌身。骆飞龙勉强招架,身形一挫,一个“枯树卷藤”,向姜老头子双腿连缠带扫。姜老头子一看他摆出以死相拼的神气,长啸一声,掠空一跃,离地丈余。骆飞龙鞭刚发出,忽见姜老头子抡刀而起,一股锐风扑到头顶。相迫过近,躲闪不易,喊声还未出口,已给姜老头子飞跃一击,从头直下,把身子劈成两半。

姜老头子抽出刀来,就鞋底一抹,与来人相视而笑,说道:“到底是老了,手足灵活,已远逊贤弟。”

来人正待寒暄一番,忽地纵目远瞩,长剑一指道:“师兄,那边还有一人。”

姜老头子一看,“哦”了一声道:“我真老糊涂了,斩草除根,别让他漏网。”说罢就待前追,来人急拉住他道:“师兄,让小弟代劳,你先去照顾他!”说罢,一指倒在雪地的姜凤琼,他还不知道姜凤琼女扮男装,是他师兄的孙女。

当下来人将双臂一抖,脚尖轻点雪面,如流星倒泻般冲下山去,真似蜻蜓点水,踏雪无痕,倏忽间不见踪迹。姜老头子不禁点头赞叹,自愧不如!

姜老头子心疼孙女,三脚两步,赶到姜凤琼身边,只见她已悠然醒转,脸孔给冻得通红,已挣扎起来坐在雪地上。姜老头子又痛又爱,急忙问道:“琼儿,你觉得怎样?可受了伤?”

姜凤琼撒娇笑道:“爷爷,没事!我自己不小心,摔在雪地上,晕眩一阵,也就清醒了。贼人怎么样了?可都给你料理了吗?”

姜老头子扶她起来,把身上的一件羊皮外套脱下,披在她的身上,带着怜惜的口吻责备她道:“叫你不要出来,你偏不听话。不是你的师叔祖赶来,你的小命儿早就完了!”

姜凤琼睁大眼睛问道:“哪位师叔祖,他老人家在哪里?”

正说至此,姜老头子侧耳一听,猛地拉着姜凤琼,回头指着道:“你看那不是你的师叔祖来了!”

姜凤琼随着她爷爷指点之处看去,起初只见远处有一个黑点在雪地上疾滚,转眼之间,已看出那人的轮廓,再过片刻已看清楚了全身。只见来人长须飘然,疾驰而至,含笑来到了跟前,嚷道:“师兄,不负所托,一柄飞刀就把那厮了结了!”

给姜翼贤师弟追出去结果的那人是骆家三龙中最小的一位——骆金龙,他一开始就中了姜老头子一脚,已自折了两条肋骨,纵拼命奔逃,也难逃厄运。

三龙二虎,全部命丧荒山。姜老头子转祸为福,不止免受敌骑追踪,而且与三十余年未见的师弟重逢。当下喜孜孜地拉着姜凤琼的手道:“琼儿,你先见过师叔祖。”

姜凤琼呆看着这银须飘然的老人,见她爷爷催她行礼,才如梦初醒,怪不好意思地裣衽作礼,说道:“多谢师叔祖救命之恩,侄孙女这厢有礼。”姜老头子也扶着她对师弟说道:“师弟,你还没有见过她,她就是我唯一的孙女儿,我儿正筠死后,就只有她陪着我了,师弟原谅她刚才摔晕过去,不能给你行大礼。”

来人定睛看了红衣女侠一会,银须掀动,哈哈笑道:“原来是贤侄孙女易钗而弁,连我也给瞒过了。不必拘礼,不必拘礼。”他见姜凤琼仍怔怔地看他,不禁笑道:“你的爷爷没有同你说起过我吗?我是你爷爷的三师弟……”话未说完,姜凤琼突然插嘴道:“哦,你老是卓师叔祖?”那老者含笑点了点头,说道:“我与你爷爷分手三十年了,那时你爸爸都还未娶亲呢,难怪你不知道我了。”

这老者正是姜翼贤的师弟卓不凡。姜翼贤同门五人,现存的就只有他们哥儿俩了。卓不凡在师门排行第三,师兄弟五人中,以他天资最为聪颖,对梅花拳、剑两样师门绝技,造诣也最深。他少年时抱负不凡,自视甚高,四十年前初出师门时,正是太平军衰亡之际,当他想加入太平军时,天京已陷入清军之手。他书空咄咄,雄心壮志,兀未少休。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太平军残兵散入山东、河南、安徽等省农民的秘密结社——捻党,在太平军覆灭后,捻军续兴,成为一支强大的起义军队,捻军的领袖如赖文光、陈得才等都是太平天国英王陈玉成的部将。当时满清的主力湘军,正全力对付南方的太平军,北方兵力空虚。赖文光、陈得才率领一支小军队,经安徽、河南、湖北、陕西四省,变成数十万人的大军。同治四年,并曾在山东大破清军,以骁勇著名的满清亲王僧格林沁也被捻军杀死,一时声威大振。

卓不凡那时正在山东,立刻赶去投入捻军。而姜翼贤则因已替师父接掌梅花拳,而未跟随。卓不凡投入捻军后,捻军分为东西两部,赖文光率东捻军在山东,张宗禹率西捻军由河南攻入陕西。这时满清已调李鸿章的淮军对付东捻,左宗棠的湘军对付西捻,两边形势都很紧张。卓不凡随西捻军在同治五年入陕西。

自卓不凡随捻军入陕后,姜翼贤三十多年都没有他的消息,起初以为他随西捻被左宗棠杀了,后来却有传闻,说他避居甘肃西部,所以姜翼贤在陕西无路投奔时,索性更西行而入甘肃,探听他的下落。

青海、甘肃、陕西、宁夏几省,原是汉回杂处。捻军未至西北前,满清统治者故意制造民族纠纷,让汉抑回,西北回族对满清统治固然不满,而对汉人也颇为仇视。回、汉两族,同受满清挑拨,互相攻杀。当时,西安、大荔一带二三十县,汉人死者不下数十万。

西捻入陕之后,积极联络被压迫的回民,回民也风起云涌,组成了一支有相当力量的起义军。捻回力量一直扩展至陕北,甘肃回民也起兵接应。当时捻军自南而北,回军自西(甘肃)而东(陕西),纵横各千余里,陕北正处于两军的交会点。左宗棠老奸巨猾,一面驻重兵于陕西耀州,奏疏清廷说:“以地形论,中原为重,关陇为轻;以平贼论,剿捻宜急,剿回宜缓;宜驻重兵于耀州,以防捻回合势。”在军事上,已是故意将捻、回分别对待,制造两方的猜疑,一方面更积极制造汉回兄弟民族间的冲突。例如清法律规定:回人杀死汉人,一条命要赔十条命,汉人杀死回人,十条命才赔一条命。名义上是“让汉抑回”,实际上是故意造成两族间的不平等。因此即使捻军入陕,回汉两族的纠纷,仍然未能根本解决。

当年卓不凡在西捻军中,负责联络甘肃的回军,和回民中的一个女英雄马凤姑情感渐深。但因种族间的成见,马凤姑的家人戚友,多不同意,加以当时军情正急,婚事遂迟迟未定。而在这期间,捻军、回军也遭受了左宗棠分化的毒计而溃败。

左宗棠摆出以主力对付捻军,放松回军的姿态,威胁利诱,诱降了当时回教白山教的教主马化龙,叫马化龙招各地回军到陕北金积堡缴马匹军械就抚。回军到齐缴械后,左宗棠突然纵兵屠杀,不留一人。事后还得意洋洋写信给朋友说,这是他生平杀人最快意的一次。

回军被左宗棠毒计杀灭后,捻军势孤,也被击溃,而左宗棠更利用西北部分汉人仇回的心理,趁回军溃败之际,残杀回民,更扩大制造两族间的血仇。

捻军溃败之后,卓不凡流落甘肃。而回民在大屠杀之后,各自结寨自保,对汉人非常仇恨。卓不凡几次去找马凤姑,都给回民逐出。马凤姑虽是个巾帼英雄,可也无力跳出民族仇恨的圈子,她在本族教长们的压力下,只有消极不嫁,以示反抗。

卓不凡眼看着一场轰轰烈烈的事业,因敌人的诡计以及自己的错误而终至失败;又眼看回汉互残,满清坐收渔人之利。他痛不欲生,因此决心尽一生之力,为回民做事,要回民知道,两族的血仇都是满清统治者一手造成。他曾几次冒奇危大险,率领一小队流散捻军,帮助回民抵御清兵,最后他们和马凤姑所属的那个部落,都被清兵追逐到甘肃北部,散入荒野。

卓不凡失败了,但卓不凡也成功了,回民终于承认了他是朋友,不是敌人。可是其时距捻军失败又已是十余年,而马凤姑也在战争中牺牲了!

他心伤逝者,悲痛莫名;可是这时,他已经不是孤独的异乡客,而是回民的好朋友了。他们劝慰他,挽留他,甚至为他说亲。他虽然把婚事一一推掉,但却终于留下了。

其时左宗棠的大军早已班师,他们这一小部回民给迫到甘肃极西之地,也终于立足下来了。卓不凡从此便和马凤姑的部落安居下来,生活,战斗——与西北荒野的自然环境战斗。

荒漠余生,星移物换,转眼又是二十多个寒暑,卓不凡离开中原,已是三十多年了。他虽然有时也会念起中原旧友,同门师兄,可是遥望中原,黄沙漫漫,阴山蔽日,黯然魂消;他也只有荒漠高歌,临风致意罢了。

西北苦寒,行旅艰险。卓不凡和一小部回民定居下来后,每年都要到甘肃东部城市一两次去采办生活用品。他到底是练武之人,虽至暮年,体魄仍极强壮,加以他又是汉人,因此到城市中和汉人交易甚为方便。

这年岁暮,他照例到甘肃东部采办冬货,无意间在天水郊外碰见“三龙二虎”,铁骑奔腾,武士打扮;他一看就知道这些人学过多年功夫,而且一定是满清的鹰犬。他疑心来人是来访查当年遗留下来的西捻的,因此暗暗跟踪,仗着超卓的轻功,居然远远地跟在健马之后,看着一行五骑上麦积山去。

卓不凡跟了他们半夜,到他们发觉姜翼贤祖孙,荒山夜斗时,他也发现了姜翼贤似曾相识;再看下去,见姜翼贤使出梅花门的刀法步法,更确定了这人必定是自己的同门。当他一认出来,便立刻挥剑上前,解了姜凤琼的困危。

这师兄弟俩荒山重逢,恍如隔世。卓不凡在西北多年,知道姜凤琼的病是因水土不服,旅途困顿而起,遂将随身带得的药趁着姜老头子刚才所煮的茶犹自滚热,给她服下,叫她安睡。姜凤琼和敌人厮杀了半夜,一躺下地,便睡得酣熟。卓不凡笑着对姜翼贤道:“师兄你不必担心,明天她便会好了。”

他们两个老头儿一夜没睡,荒山夜话,苦茶解寒,互诉三十多年来的沧桑。卓不凡听得师兄现在正是亡命江湖,有家难归,便慨然邀请师兄和他同到回民部落中住。他道:“我们住的地方在甘肃极西荒漠之地,虽然日子过得苦一点,但却无异世外桃源,尽可作‘避秦’的处所。”

姜翼贤笑道:“我到甘肃,就是想找你。果然天从人愿,得来全不费功夫;你不邀请我,我也要去的。我们又不是公子哥儿,有什么苦吃不得!没说的,只有到你那里避些时了。”

经过一晚酣睡,第二天姜凤琼果然霍然而愈。姜老头子对她说要去师叔祖处暂避一时。她听了半晌不语,姜老头子急忙劝慰她道:“孩子,我们不是久居,过些时候,我们还是会回去,你不用难过。”他虽劝孙女儿不要难过,他自己的眼睛却有些湿润了。

姜凤琼见她爷爷这个样子,心中一酸,却急装出欢笑的样子道:“爷爷,我并没有难过呀。随师叔祖多见识一些地方,还可以多学一些武艺,不是很好吗!哦,师叔祖,你老住的叫什么地方?”

卓不凡笑道:“说出这个地名,你一定会觉得奇怪,叫做‘碱泉子’。泉水是苦涩的。你不知道,越到西北,水源越是难找。只有一个井,不管它是苦水甜水,人们还是把它当甘露。所以凡有水源的地方,就把它取作地名。在碱泉子附近,还有马连井子、盐水、公婆泉等地名,还有一个更怪的地名,叫做‘吊吊水’,‘吊吊’是‘滴滴’两字的变音,那处水源只能一滴一滴的等它漏下来。”

姜凤琼伸了伸舌头:“哎唷,这么个难找法!”

卓不凡笑道:“姑娘,你别发愁。现在要比从前好多了。我们在那里住了二十多年,种了一些树,另觅水源,打了几口井,再把冬天的雪水储下来,春夏之后,还可种一些蔬菜呢!姑娘,你应该懂得:有人就有办法,人多更有办法。”

姜凤琼听到此处,笑着对她爷爷说:“那我看朱师叔他们也该有办法,他们的人不是一天天多起来了。”

卓不凡诧然问道:“哪位朱师叔?”

姜老头子将义和团和朱红灯的事约略告诉他。他听说是“扶清灭洋”的,很不高兴。因为他身经祸变,眼看捻军和回民受清军屠杀,对清廷的仇恨已是刻骨铭心;他又未接触过义和团,当然更不了解朱红灯的策略。虽然经姜老头子解说朱红灯这人绝不会投降朝廷,他还是不信任,心中以为是师兄庇护自己的徒儿。不过他知道了清廷就是因为他师兄是朱红灯的师父,才要搜捕、杀害他,也觉得事情颇为复杂。自己远居边塞,真相不易明了,也就默然无语。

当下他们三人,谈谈说说,一路上倒不觉寂寥,不过几天就到了碱泉子。回民们见他回来了,都很高兴。听说姜老头子是他师兄,姜凤琼是他师侄孙女,都是有本事的人,更表欢迎。年轻的姑娘们见姜凤琼长得这么美,更上来拉拉扯扯,问长问短。姜凤琼见回族姑娘们如此天真活泼,也觉得很是投契。

自此姜老头子祖孙就在碱泉子住下了。碱泉子这部回民给左宗棠大军迫至此地时,本来已被屠杀得剩不到三百人,现在经过二十多年休养生息,人口增长快速,已有五百来人了,聚居起来,居然成了小村落。

姜老头子在碱泉子住下,晃眼又是四年。他和回民们虽然相处得很好,可是想起孙女的婚事,心中总觉不安。姜凤琼已经二十二岁了。如果在平时,早就该有婆家了。

这四年的时间,说来不算很长,但外面已又是一番气象。义和团的势力迅速发展,就像野火燎原,在北方几省烧将起来,越来越广,在甘肃东部也开始有义和团的活动了。

同时清廷对义和团的态度,也有了个大转变。满清统治者对义和团的政策,本就摇摆不定,他们虽然想把义和团消灭,可是由于义和团势大,清廷迫于无奈,不得不承认它是合法团体;这样在“利用”与“防范”的夹缝中,义和团和清廷,几年来总算没有发生大冲突。可是到了光绪二十五年,情况有了转变。当时山东全省农民,大都入了义和团的拳厂,和山东拥有特权、欺压平民的列强传教士及教民起了冲突。传教士认定拳民是叛逆,鼓励教民武装侵犯义和团,并且夸大义和团的恐怖。当时列强驻华公使,由美国公使康哲出头,压迫清廷撤换原来的山东巡抚毓贤,而换以更大的屠夫袁世凯。媚外的袁世凯,拥有强大的私人军队,他一到山东,义和团便陷入血海之中。他定出《严禁拳匪暂行章程》八条,凡有练拳或赞成拳厂者杀无赦。这种极端残忍的屠杀,引起了山东义和团全面的反抗。

数年暂安之局,至此一变。清廷对各地义和团又由防范之途而成为搜捕。陕西西安是西太后行宫所在,所以对于荒僻的西北几省(包括甘肃在内),也注意起来。

外面的沸沸扬扬,连僻居在甘肃极西的卓不凡也略有所闻。他到甘肃东部给碱泉子回民采办年货时,就看到有拳厂神坛,香烟缭绕,拳民头裹黄巾,腰缠红带,在街上往来。又听说清廷已与义和团在山东开战,不久甘肃恐怕也要大举搜捕了,甘肃东部已是人心惶惶,可是拳民们仍然结集游行,无所畏惧!

卓不凡回到碱泉子和师兄一谈,大家又是兴奋,又是茫然。姜翼贤兴奋的是:自己的徒弟果然是个英雄豪杰,足证他老眼无差;然而对于自己不免要卷入漩涡,也感到茫然。至于卓不凡呢?他雄心壮志,又如春蚕抽丝,正是烈士暮年,壮心未已。因他还未清楚义与团与朱红灯的做法,所以也不愿贸然投奔。师兄弟俩商谈之下,还是决定静以观变。

卓不凡将外界形势告诉回民,这一荒漠桃源,顿时阴霾四布。这些浩劫余生的回民们,又再陷入焦虑惶恐之中。他们除了小心戒备外,还请卓不凡到外面探听消息,好作提防。

荒漠雪飘,山舞银蛇,又是一年岁暮。卓不凡像往常一样去甘肃东部城市采办年货,兼探听消息,剩下姜老头子和姜凤琼在碱泉子帮助回民防备。

一晚,雪下得正浓,白皑皑的荒漠如堆琼砌玉。姜老头子深夜在村落外徘徊,看明月映积雪,星斗乍明灭,别有一番清旷之景。姜老头子想起自己来到碱泉子已整整四年,正自慨叹。耳中蓦地听得一种轻微声息,远远飘来……

姜老头子伏身注目,只见一条黑影,疾如鹰隼,远远奔来,在积雪寒光之下,看得清清楚楚,一下子就到了村边,一撩衣襟,就上了屋顶。姜老头子急急长身,就似平空掠起一只大鹤,轻飘飘地在他身边一落,低声喝道:“咄!你是哪里来的?荒漠穷乡,不值得好汉光顾。”

那黑影给姜老头子出其不意地吓了一跳,却也昂然不惧,打了个哈哈道:“荒漠穷乡,藏龙卧虎,却也大不寻常呢!你老不就是个人物!”

姜老头子定睛一看此人,四十多岁,眉目之间,溢满精悍之气,穿着一身夜行衣,肋下皮囊胀鼓鼓的,似乎是藏着飞镖、蒺藜之类的暗器。姜老头子看他的打扮神情,大约不会是什么善类,可也不知道他的来意。当下拿话问道:“你夜入寒村,有何见教?”

那夜行人傲然不答,却先问道:“敢问你的万儿?”姜老头子冷然说道:“我们山野小民,哪有什么万字!不过你如想在这里讨便宜,也还有人接待!”

夜行人狂笑道:“是这样吗?大爷如果怕事也不来了。今晚就是打算瞻仰贵村!”刷的身形一闪,就掠出三四丈远,竟自不理姜老头子,直入村中。姜翼贤大怒,正待赶去。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下面人影,似涌起一朵红云,赫见自己的孙女儿,披着大红斗篷,明晃晃的利剑,指向敌人。那夜行人给姜老头子祖孙前后夹住,却也不畏不惧,横了红衣女侠一眼,叫道:“嗬,原来还有一位女行家!”

红衣女侠性情甚急,可不比她的爷爷。一晃身,手中剑灵蛇疾吐,刷的一剑便向那夜行人胸前刺去。那来人身手,竟也十分轻灵巧快,他背上明明插有一把单刀,却弃而不用,在房上,倏地向下一伏身,“脱袍让位”,避过了红衣女侠的剑;身子一倏一晃,反抢过来,竟用“登步摆莲”的功夫,腾起一腿,向红衣女侠下盘踢去!

红衣女侠涨红了脸,她哪容得这贼人存心欺侮!手中剑一撇一圈,“渔夫撒网”,绕成一圈银虹,疾向来人双足斩去。来人料不到红衣女侠剑招如此厉害,急改前踢为后纵,发出的右腿,趁势一蹬屋脊,借力后纵,使出武林罕见的“细胸巧翻云”功夫,倒翻出数丈以外,轻飘飘地落地,回头说道:“你们不要猖狂,大爷改日还会再来!”一言未了,身形已是兔起鹘落,跳跃如飞,直向村外奔去。

姜老头子刚才因见孙女儿已出来拦截,而且敌人还以空手接招,他是一派掌门,当然不能上前帮手。到敌人兔脱,红衣女侠追去时,他急忙唤道:“琼儿不要追了!”他是老成持重,一来怕敌人调虎离山,二来不知来人虚实,追上去恐会吃亏。

姜老头子对孙女儿道:“今晚这人来意不善,看来功夫虽然不弱,也非极强。他的来路,我尚未摸透,但愿他不是清廷鹰犬。你不必声张,增加村人惶恐。”姜老头子虽然力持镇定,但心内也不由得暗暗吃惊:自己已经远走穷荒,竟还有人追踪觅迹。

这晚之后,姜老头子和孙女儿更加小心防备,一连过了三晚,都安谧如常。第四晚,姜老头子因连夕疲劳,盘坐地上,朦朦胧胧地正待入睡,到了三更时分,忽觉得屋顶微微一响,似是风吹落叶之声。姜老头子数十年功夫阅历,一听便知又是那厮来了。他却故意自言自语道:“真是人老了,胆气也不似少年时了,听到夜鸟掠过,也以为是人,害得我一夜没好睡。”他一边说,一边却移近窗下,屏气凝神,注视外间。

歇了一会,只见窗外黑影一晃,一条人影,惊鸿掠雁似的从窗外闪过。姜老头子急忙跳将起来,“飞鸟投林”,穿出窗外,追风逐电似的,向那人追去。那人轻功,虽然迅捷,可是却及不上姜老头子几十年的苦学勤修,到村外里许之地,便给姜老头追上。

姜老头子追到那人身后,猛的喝道:“朋友,既然远来,怎的不见主人就跑了?请歇下谈谈如何?”

那人竟似料到姜老头子有此一番说话,蓦地止步回身,扬声笑道:“果然引出正点儿来了。你既然出面邀客,那我的兄弟,也请你一并招待好了!”说罢,引声长啸,有如鸱鸟夜鸣。

姜老头子凝身注目,只见前面十来步远处,积雪沙堆之后,闪出了三个人来,全是夜行衣裤,黑布蒙头。对着姜老头儿一字儿上前,其中一个瘦长汉子,呵呵笑道:“姜老英雄,别来无恙!原来你竟逃到这边荒之地。难为你熬了几年。今晚相逢,没说的,跟随咱们去吧。”

姜老头子狐疑满腹,不知是敌是友,扬声问道:“你们是哪路朋友,请赐个万儿!”

最先探村的那个夜行人,伸手一探肩后,铮然一响,拔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利剑,厉声说道:“你原来果是姜翼贤这老鬼,三龙二虎五条性命,该怎么个偿法,请你自断!”

姜翼贤勃然大怒道:“鼠贼小辈,敢逞强横,姜某不叫你们见识见识,也辱没了梅花拳三字。”雁翎刀刷的出手,刀风飒然,“独劈华山”,倏的便奔过去。那夜行人将剑一封一架,喝声:“并肩子,上呵!”他的同伴,也纷纷亮出兵器,将姜老头子围在当中。

姜老头子一口刀对四个夜行人,进似龙蟠,落如虎踞,起似鹰扬,掠如雁翅,在兵刃缝中,挥舞自如。这四个夜行人也非庸手,虎头钩、丧门剑、泼风刀、藤蛇棒,四般兵器,四种使法,把姜老头子围得风雨不透!

斗了三十多回合,一边是仗着几十年炉火纯青的刀法;一边是仗着人多势众力大招熟,打得难分难解,谁也没占了便宜。姜老头子怒从心起,大喝一声,施展出梅花奇门刀法,翻翻滚滚,挥挥霍霍,越战越勇,越斗越强,浑身上下,卷起一片青光。

这五个人在村前叱咤奔逐,呼喝厮拼,早惊醒村里的人。红衣女侠姜凤琼一马当前,马堡主率二三十名精壮堡丁在后,大开庄门,冲出来接应。一时火把通明,人马喧腾。

那几个夜行人见战姜老头子不下,堡中人又倾巢而出,为首的打了一个胡哨,大喊一声:“风紧,秧子硬!待硬把子来再摘,快走!”此话一出,四个夜行人倏地一齐退去,边走边乱飞暗器,阻挡追兵。姜老头子一口雁翎刀挥舞碰磕,把近身暗器纷纷打落。但他也横刀住步,不再追击。那四个夜行人似江潮骤退,刹那间便在荒漠上消失了。

姜凤琼、马堡主这时已自赶到。马堡主埋怨姜翼贤道:“姜老英雄,你怎不通知大家,一个人冒险拼死?若有什么意外,叫我们怎过意得去?”姜老头子笑笑道:“没事,小丑跳梁,不敢惊动堡主。”

马堡主皱了皱眉头道:“我听令孙女刚才说,贼人已来窥探过一次了,今晚又来,边鄙寒荒之地,又没有什么足令江湖人物觊觎之处;而他们频频夜探,看来必另有原因,只恐大半是清廷鹰犬呢!”

这些夜行人确是清廷鹰犬,有陕甘总督手下的武士,也有清宫大内派来的高手。原来自西北的“三龙二虎”在甘肃东部麦积石山丧命之后,清廷缇骑四出,访查无踪,只知道他们是一到甘肃境就下落不明的,寻觅多时均无着落,也就放弃了。

事情本可淡忘,不料因为义和团风起云涌,清廷打算万一事急时逃到西北,所以又派出好手,并责成地方,一面搜捕防范义和团,一面严侦有什么江湖豪杰、草莽英雄落在西北,可以收抚以供利用的就收抚,倔强不服的就早早斩草除根,免贻后患,并特派了一个大内的特等武士喀图音和西藏的多罗喇嘛主持其事。陕甘总督选拔了十多个武士,听他们二人调遣。这十多个人便分成几路,在陕甘各地搜查。其时清宫的八名特等武士只剩三人,即沙鸣远、喀图音和噶布尔(就是后来在《龙虎斗京华》一书中被太极陈的哥哥用太极掌打死的那位)。清廷派出如此顶尖儿的人物主持,可以想见它是如何重视西北的基业。

到甘肃北部搜查的,一共是五人,由王再越率领。王再越原是大内卫士,因为与罗家五虎,夜劫柳庄,给柳大娘和娄无畏两人杀得落花流水。王再越仗着轻功超卓,仅以身免(事详拙著《龙虎斗京华》),回到京师,自觉无颜,遂要求外调,奉命派到陕甘总督处,做一个管率武士的小队长。这次他率领的四个人都是陕甘总督手下的第一流高手,其中有一个名叫简大熊的,原是河北的独行大盗,后来受招安被分派到西北军中,他在河北时曾和姜翼贤见过几面。喀图音分派他和王再越一路,原就是要他们附带侦查三龙二虎的死因,与姜翼贤的下落。

碱泉子原是一个极其荒凉之地,所以前几次缇骑四出,都未到过那里。这次因为清廷上命,特别叮嘱西北任何一处都要侦查,碱泉子也就不能避免了。

第一晚夜探碱泉子回民堡的就是王再越。他起初以为这样的穷村僻壤,料无高人,因此竟敢以空手来斗红衣女侠,不料给红衣女侠一连几剑杀得抱头鼠窜,而一旁还有个看似武功更强的老头儿,他不禁大为惊奇,急忙告知同伴。

他们几个人商议之后,不敢冒昧探堡,又派出一个人邀请主持甘肃方面搜捕事宜的多罗喇嘛前来。由多罗喇嘛、王再越、简大熊和另外一个高手达特昌,一共四人,换上夜行衣,蒙了头面,再度夜探。这次,在西藏大名鼎鼎,武功仅次于噶布尔大喇嘛的多罗喇嘛,遇到姜老头子迅如风雨的刀法,也自施展不开!凭着人多,才打成平手。

群凶挫败,相顾震惊,简大熊已认出那老头子就是姜翼贤。他告诉多罗喇嘛说,三龙二虎必定是给这个老家伙废掉的,建议多罗喇嘛再请援兵。

多罗喇嘛虽觉面上无光,但凭自己的力量,又确无法杀入这个回民的小村落。他想了一想,竟吩咐王再越回陕西,请出喀图音来,好擒拿姜翼贤。

且说姜翼贤和马堡主大家一说,情知风波乍起,麻烦还在后头。全堡上下,即日起都提心吊胆,严密戒备。可是荒漠寒村,即无形势之险,亦少可用之材,所谓严密防备,只不过是在堡外的栅城上,多缠铜丝铁线,在堡内遍插疾藜碎瓦作为埋伏而已。

更令他们焦急的是:卓不凡已去甘东多日,照正常行程,应该早就回来了,可是这次却音讯渺然,硬是不见他的影子。

他们提心吊胆过了七八天,卓不凡还没回来,而喀图音等却先来了。

一晚,夜过三更,朔风正紧。碱泉子的回民小堡,不敢放松戒备,村堡外派有精壮堡丁巡逻,堡内马堡主和姜翼贤饮酒闲话。门外有人大呼“禀报!”跟着巡逻走进,说是已发现敌骑。

马堡主掷杯而起,传令集合,准备迎战;接着紧急情报,又接二连三而到。马堡主和姜翼贤登上围着村堡的栅城一望,只见远处火把通明,人影簇簇;片刻之后,灯光旗号,更自分明。一队官军马队,打着鲜明旗号,高举油松火把孔明灯,如狂潮卷至,到村堡外摆下阵来。

姜翼贤定睛看时,只见为首一人,身高七尺开外,浓眉巨目,狮鼻虎口,披着大红袈裟,拿着一柄头尖尾锐,奇形怪状,周围嵌有棱角的兵器。这人正是清宫大内的特等武士喀图音。

马堡主在栅城上大声喝问来意。喀图音磔磔大笑,上前喝道:

“你想必是这个小村堡的堡主了。你听着:你们这里胆敢窝藏钦犯,国法不容,本当全村抄斩,贫僧善体上天有好生之德,愿放你们一条生路,只要你们赶紧把钦犯缚送出来!”

“钦犯是谁?”喀图音说到此处,突然大喝一声,指着马堡主旁边的姜翼贤说道:“就是他了!”

马堡主须眉掀动,大怒喝道:

“放你的屁!你们这班残害回民的狗贼,我们即使剩下一人一骑,也决与你们周旋到底!”

喀图音又是连声大笑:

“你竟敢拒抗官兵,执意要和我们交手,那好极了!我到此正想寻一场厮杀,松松筋骨!喂!姜翼贤你这个老而不死的钦犯,躲在里面要等人替你出头吗?”

喀图音指名挑战,姜翼贤如何忍受得住,大喝一声,拔出雁翎刀,正待跳下,不料马堡主性烈如火,已先自跳下去了。

马堡主为人耿直,他自念既是一堡之主,万不能置身事外,所以抢着要接下这个阵仗。他冲上前去叫道:

“这个村堡之事,由我担承,你先和我交手!”

喀图音嘻嘻冷笑说道:“你和我交手?洒家的日月幢只打江湖上成名的英雄,你还不够格!”他随手一挥,叫道:“孩儿们,随便出来一人接着这厮吧!”

军队中,顿时一人应声而出,此人是陕甘总督的侍卫,手使龙头扎刀,名唤阿摩良,原是吐鲁番人,背叛本族,甘心为清廷效劳的。

他一出来,二话不说,就直奔马堡主,龙头扎刀,“长蛇入洞”,径自刺来,他满心以为一个小村堡中的人,还会不手到擒来?谁知却碰上了劲敌。马堡主的三截棍倏的出手,一搅一抖,就把他的扎刀几乎碰出手。

原来十八般武艺中,若论棍法,在满清一代,要数回族中的萨回回棍法,天下独步。萨是嘉庆时人,名字不传,行走江湖,别人就叫他做“回回”。萨回回虽死去几十年,但他的棍法还流传在西北一带,马堡主的棍法,便是萨回回这一路。可惜他只得一鳞半爪,未窥全豹。但他幸运得很,碰上了卓不凡这样一位武学名家,对各种兵器,俱有研究。卓不凡知道他对棍法有些根基,便将梅花刀的招数,渗入萨回回棍法之中,另创一路六阳棍法。

马堡主有萨回回棍法的根基,又得卓不凡亲授,虽非一流高手,可也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和阿摩良的龙头扎刀斗在一起,竟也功力悉敌,难分轩轾。

龙头扎刀,非刀非剑,另成一路。以拍、撞、扎、刺、纵、送、抽、击八法取胜,施展开来,如怪蟒灵蛇,甚是厉害。可是马堡主的六阳棍法,更是别出心裁,以圈、点、抽、撒、崩、砸的功夫,恰恰将他截住。换了十来招后,马堡主的棍法越展越快。阿摩良的扎刀,正使到一招“单凤迎春”,自下翻上,横扎心窝。马堡主突的一躬身,一个“老树盘根”式,六阳棍竟塌在地皮之上,猛然一个盘打。阿摩良一刀走空,慌不迭的双脚一跳,六阳棍呼的一声从他脚下卷过。

阿摩良也非弱者,他一避开,双足尚未完全着地,已是刀花疾转,“彩凤剔羽”,斫将过来。马堡主这时,六阳棍本是倒拖着的,见他刀来,猛然右脚往前一提,右手往前一抖,由西往北一拧身,身躯斜转,棍棒抖起,猛的往外一甩,把阿摩良的扎刀砸个正着,只听得当的一声,阿摩良的扎刀,已给磕出几丈开外。

马堡主凝身止棍,一声大喝道:“教你们知道这个小村堡的厉害!”

喀图音仍是嘻嘻冷笑,说道:“你别得意,你只是碰着我的徒孙辈。你以为你的功夫真那么了不得吗?”说到这里,突然一甩头,叫道:“达孩儿出来,收拾这厮!”话声未了,官军队中又见一人飞驰而出,舞着一对奇形怪状的兵器,当啷啷的直响。这人名叫达特昌,便是前次和多罗喇嘛等合斗姜翼贤的四个好手之一。

他这对兵器,是两个钢环,每个钢环又有着两个钢圈子,可夺兵刃,也可架接重兵器。而且环口锋利,敌人兵刃若给钳住了,质地稍差的,就可乘势折断。

马堡主虽已五十多岁,但一向不在江湖走动,哪里见过这种外门的奇形兵刃?他三截棍一起,使出六阳棍法中“翻江倒海”一招,棍头点前胸,将手一抖,抖起碗大棍花。达特昌冷笑一声,日月双环往上一甩,硬接硬架,硬截硬砸,顿时当啷啷的一阵清脆音响,双环震在杆棒之上,三截棍给震得脱手飞出。马堡主也够厉害,他一照面便逢奇险,竟能力持镇定,身躯往后一翻,疾的赶上,接着杆棒,拧身转步,手起一棍,直奔达特昌的胸腔肩背横扫过来,他已是豁出性命,要和敌人一拼。

达特昌见他来势凶猛,左脚往外一滑,一转身,一盘旋,先卸开来势,然后猛的凑上,左手月环往外一翻,两个圈子一合,把棍头钳了一缺,右手日环更用足十二成力量,蓦地朝棍上便砸,只听得一声巨响,犹如大铁锤打铁一样,“轰”的一声,火星乱飞,三截棍震落黄沙,真的断为三截!

马堡主给震得面如金纸,连连后退。达特昌大喝一声:“你往哪里跑?纳命来!”双环高举,纵步追来!

正在此际,栅城上蓦地飞下一团红影,迅如飘风地掠上前来;剑吐寒光,红衣映衬,耀眼生缬。达特昌呆了一呆,只见面前已站出一个俏生生的姑娘,剑尖指向自己,一声清叱,喝道:“休得猖狂,本姑娘在此!”

达特昌心中嘀咕:怎的一个女娃子,身法居然如此迅疾。他不知道来人是江湖上早就有名的红衣女侠姜凤琼,她十四岁已开始随爷爷闯荡江湖,除了火候稍差外,已全得家传梅花门的拳剑精髓,就是在江湖上,也差不多可以跻身第一流好手之列。

达特昌虽然震惊于她的身法迅疾,但还以为一个女娃子功夫有限,而且必然拙于气力,自己就是给她个硬碰,她也承受不了。

达特昌主意既定,双环一分,“饥鹰振羽”,日月环同时发出。红衣女侠喝声“来得好!”左手一压剑诀,右手剑如银虹疾吐,径刺胸膛;达特昌双环一绞,用个“倒卷帘”手法,想把姜凤琼单剑绞住。但红衣女侠是何等人物?只见她秀眉倒竖,单剑用个“回风戏柳”,一翻一卷,借力打力,反把双环荡开,手中剑仍不放松,分心直刺。达特昌急忙几个盘旋,直退出去。重整旗鼓,再打精神,小心应付这个“看不上眼”的“女娃子”。

红衣女侠身法轻灵如彩蝶,展开梅花剑法,飒飒连声,浑身上下,闪起几道精光冷电,迫得达特昌眼花缭乱,日月双环,不但挡不住她的单剑,反而给她着着抢住上风。战到分际,达特昌双环一合,“韦陀捧杵”,正要锁拿她的单剑,哪知红衣女侠趁他一合之时,猛地猱身直进,疾如闪电,“金龙戏海”,剑尖一吞一吐,径自欺身进招。达特昌双环回救不及,惨叫一声,左手五指,全给剑锋割断!

喀图音看见大怒,顾不了自己身份,日月幢一举,呼的一股劲风,便扫过来。喀图音使的日月幢,重五十六斤,头尖尾锐,四面都是棱角。姜凤琼知道不能力敌,立即一提腰劲,“燕子钻云”,刷的向上一窜,拔起两丈多高,落在喀图音背后,举手一剑“玉蟒翻身”,直奔敌人右肩刺去。喀图音好不厉害,微微一晃,金幢疾展,离身两丈以内风雨不透,姜凤琼的剑给铲头微微一挂,已震得手腕酸麻,连连后退。

喀图音正要继续追杀,忽地背后有人大喝一声:“秃驴好不要脸,欺负一个女孩子,有本事来接我这刀!”喀图音愕然回顾,只见姜翼贤横刀身后,怒目生嗔!

喀图音旋过身躯,磔磔笑道:“闻道你是梅花拳掌门,朱红灯也是你的徒弟,洒家日月幢打遍天下,未逢敌手,正要领教你的刀法有何厉害。”说罢,僧袍拂处,金幢一卷,自上而下,“横扫千军”,便向姜老头子下三路打来。

姜翼贤持刀凝立,双眸闪闪发光。待喀图音一幢铲来时,他猛的长啸一声,向上一纵,右足竟朝幢头一踏,借着这一踏之势,整个身子翻腾起来,疾如飞鸟,呼的一声,掠过喀图音头顶。不待双足落地,雁翎刀在空中一旋,已使出“独劈华山”招数,照喀图音的秃头猛剁下来。喀图音金幢刚刚发出,忽见姜翼贤抡刀腾身而起,一股锐风立扑头顶,大吃一惊,急将幢一抖,幢尾掠空而上,护头保命,只听得“当啷”一声,给雁翎刀碰个正着。姜翼贤的兵刃未出手,喀图音幢尾的棱角,倒给削断了两枚。

喀图音折了锐气,再也不敢骄傲轻敌,急把日月幢精华招数,尽量施展开来。只听呼呼轰轰,周围数丈之内,都是一片风声,幢头幢尾放出两道月牙似的寒光,宛如怪蟒毒龙,凌空飞舞。喀图音是清廷中数一数二的人物,功力不在沙鸣远之下,刚才因掉以轻心,几乎吃了大亏,现在施展平生绝技,自然非同小可!

姜翼贤看日月幢有如此威力,也自暗暗称奇。他也大喝一声,凭着一身所学,把浸淫六十多年的梅花刀法,施展开来,吞吐撒放,点崩戳刺,有如鸿惊凤舞,在日月幢寒光包围之下,竟自挥霍自如。

两人在荒漠寒原,展开了龙争虎斗,一连七八十回合,杀得沙尘滚滚,地转天旋。喀图音胜在气力充沛,姜翼贤则仗剑法精奇,竟是功力悉敌,未分胜负。

喀图音自念是清廷的特等武士,竟连一个老头儿都苦战不下,而且还时时给他的刀光迫得后退,又急又怒。他蓦地虚晃一幢,疾向后退。姜翼贤见自己虽然稍占上风,可是喀图音也还未落败,而今无故而退,正自奇怪,只见喀图音脱出战团,疾将手一挥,喝声:“孩儿们,给我把这个村堡通通毁掉!”

喀图音将手一挥,百多名官军震天价的一声巨喊,噼啪连声,向村堡中发出连珠火箭,只见满空蓝火,着物即燃。栅城上已有几人中了火箭。红衣女侠、马堡主等武功较强的人,则仗身法迅疾,趋闪得宜,幸而没有给射中。

隆冬之际,百物干燥,更何况荒漠苦寒,朔风凛冽,火凭风势,片刻之间,已是烈焰熊熊,片片火光弥漫开来。村堡中都是木屋,而且又缺乏水源,烧将开来,无可收拾。

姜翼贤见状,悲愤交加,提剑飞身,扑入官军丛中,如虎入羊群,纵横挥霍,手起刀落,搠倒几个。火箭只能及远,不能近攻,官军吓得纷纷走避。喀图音急展日月幢上前拦截,联合几个好手,将姜翼贤团团围着。

姜老头子虽是武功精纯,但好汉敌不过人多,虽似怒狮猛搏,却仍然冲不出去。这时回民村堡,已成一片火海,火蛇乱窜,一排木屋,栋折梁摧,哗啦啦地倒下。堡中精壮少年纷纷携着妇孺,急急打开栅城,夺路奔逃,多罗喇嘛已自领一班官军,从后追上。两边人马,就在黄沙漫漫的荒漠上,厮杀起来!

碱泉子回民堡的男女,当年被左宗棠大军从甘东赶到甘北,多数都是在战争中长大的,每人都当得几名官军。更何况在碱泉子安住下来后,又得卓不凡这样的武学名家亲自训练,几乎从十多岁的孩子到五六十岁的老人,都会几手武艺。喀图音原本以为一个小小的村堡,不需动用大队人马;他更怕动用大队会缓了时日,泄了风声,反给回民逃避,因此只带了百多个火箭手,就迅速赶来了。多罗喇嘛领了几十名来追赶,给回民奋勇挡住,一时间倒也无可奈何。

不过上前追捕回民的,并不尽是官军。和喀图音同来的,联同王再越等共有十多人,都是武功精强的家伙,除了喀图音同几个好手围战姜翼贤外,其他都随多罗喇嘛去追捕回民去了。碱泉子这边,只有马堡主和姜凤琼二人是高手,其他的堡丁,比官军有余,却不能和好手对抗,因此在荒漠上一场混战,还是官军这边占了上风。

火光耀天,刀光剑影,黄沙飞扬。在混战中,又以红衣女侠处境最为危险。多罗喇嘛认定她是劲敌,亲自和另外两个陕甘总督的卫士围捕她。多罗喇嘛的丧门戟施展开来,前遮后护,左勾右拦,挑打拍压,很有一些精奇的招数,为中土罕见。红衣女侠若只以一敌一,大约还能和他打个平手,但现在又加上另外两个好手,就不禁陷入苦战!

红衣女侠咬紧银牙,拼死力斗,运剑如风,左冲右突,和多罗喇嘛等大战百余回合,尽力支撑。可是这时大势已去,一旁的回民妇孺呼号喊叫之声,声声传来催人心肺。而爷爷又给贼人拦在另一处,生死未卜;她不禁悲愤交加,自念凶多吉少!急躁之下,更感不支。多罗喇嘛,一声怪啸,丧门戟招数,越展越疾,招招险毒!

正在此时,荒漠上骤然奔来三骑健马,铁蹄腾云,骑术精绝!倏忽到了战场。红衣女侠这时正碰上险招,她的单剑正使出一招“龙顶摘珠”,向一个使镔铁杆的敌人咽喉刺去;她原是想把多罗喇嘛的帮手刺倒一两个,然后突围。那人武功虽比不上红衣女侠,但也非等闲;他手起一杵“横扫千军”,直向宝剑格去。红衣女侠玉腕倏翻,趁他铁杵扫出之际,一个“龙形飞步”,绕到左方白光一闪,“玉女穿梭”又向那人左胁刺去。但她虽闪电似的连进两招,却顾不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她的剑沾到了敌人衣裳,而多罗喇嘛已滑步扬戟,戟尖也眼看就刺到她的后心。红衣女侠骤感背后金刃劈风之声,已是躲闪不及。她咬着银牙,索性豁出性命不要,也要先毙掉一个敌人抵偿,她手中剑毫不放松,一剑疾进,把前面敌人的左胁,穿了一个大洞。

红衣女侠正准备豁出性命,她一剑把前面敌人刺毙,而背后多罗喇嘛,却突的哎哟一声,丧门戟忽向旁滑出,偏左半寸,刺不中红衣女侠背心。姜凤琼在鬼门关上拾回性命,急急抽剑旁窥,愕然惊顾。

原来那三骑健马已奔到战场。只是姜家爷孙,都挥汗力战,虽闻蹄声得得,却只道是官军增援,无暇旁顾。这三骑两老一少,两老一是姜翼贤的师弟卓不凡,一是和太极陈并称的武林前辈太极门泰斗柳剑吟。至于那个少年,则正是兼学太极两家之长,再出江湖的丁晓!

这三人到了战场,翻身下马,看了一眼,柳剑吟便道:“由我来对付这凶僧,你们两人先去解救那些被包围的回民吧。”

丁晓这时已看出在战团中运剑如风的少女正是红衣女侠姜凤琼,心中又惊又喜,急抢上前,对卓不凡道:“卓老前辈你去救回民,我去救少女!”卓不凡微微一笑,点头允诺。

丁晓赶到,正是姜凤琼遇险之时,他剑还未到,便先将预扣在手心中的金钱镖,铮的一声打出。丁晓自小勤练金钱镖,几已到出神入化之境,虽隔数丈之遥,一镖打入人丛中,却竟不偏不倚,打中多罗喇嘛的右手脉门;亏得多罗喇嘛武功甚高,一阵酸麻,丧门戟却未出手,只是已歪歪斜斜,刺差半寸了。

丁晓一镖得手,第二、第三镖又连环飞至,多罗喇嘛避开了第二镖,却避不开第三镖,又是“啪哒”一声,给钱镖打中额角,血流如注,竟像一只受伤的野牛,狂嗥起来,双手握紧了丧门戟,直向丁晓冲去。丁晓见他如此凶恶,浴血冲来,太极剑还真不敢和他相碰,只身随剑走,步法往后一错,太极剑一撩,剑锋正好撩在戟尖的月牙上,当的一声,将它削断;多罗喇嘛不作理会,丧门戟扬空一闪,又向丁晓咽喉点来。丁晓剑法精奇,再不容他的丧门戟近身,一个“搂膝拗步”,圈到左方,太极剑在丧门戟上一搭,顺式进招,太极倒立剑锋,“顺水推舟”,疾如闪电的径削多罗喇嘛持戟的手腕。多罗喇嘛也凶得惊人,赶紧一撤步,“倒插莲花”,左脚往右脚倒插一步,画戟外摆,朝太极剑硬碰;丁晓倏地剑招一撤,又急一进身,一挽剑花,“飞燕投林”,剑尖又朝多罗喇嘛右胁扎去。这时多罗喇嘛竟似豁出性命般,不躲不避,丧门戟一立,拼命冲来,要和丁晓同归于尽;丁晓的剑扎到他的右胁,他的戟也挑到丁晓的前胸!

生死俄顷,间不容发。红衣女侠在旁已不禁惊呼起来,就在这间不容发之际,丁晓倏地撤招,将太极剑往胸前一抱,红衣女侠也看不出他用什么身法,只见他滴溜溜的两个转身,不但多罗喇嘛戟尖扎空,而他也凑近多罗喇嘛前胸,太极剑一起,以“立劈华山”之势,朝多罗喇嘛顶梁骨当中劈下。多罗喇嘛一戟刺空,无法回救。只听得惨呼一声,水牛般的身躯,竟给丁晓当中一剑,劈开两半!

这时红衣女侠已奔上前来,丁晓见她娇喘吁吁,玉颜失色,急抱剑作礼道:“姑娘,不必心慌,凶贼已经了结!”

红衣女侠秋波一转,似喜似嗔怨道:“何苦和他这样拼命,我见你走险招,真急死了。反正他受了镖伤躲不开了,你和他厮拼,若万一也给他伤了,那多不值!”

红衣女侠这几句话说得丁晓甜津津的,浑身舒畅。他想起第一次帮她打索家武师时,反给她奚落,而这次她竟然怜惜起自己了。丁晓一愕,反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只觉得面上一阵红热。他游目四顾,找到了话题,赶紧对红衣女侠道:“你好?你看卓老前辈已把官军收拾了!”

红衣女侠见他语无伦次,答非所问,不禁噗哧一笑。但也随着他的眼光四看,果然围捕回民的官军,似被狂潮冲击般,在荒漠上四散奔逃。

原来多罗喇嘛已死,另一个好手又被红衣女侠所毙,余下的人,如何能与卓不凡相比。在丁晓力战多罗喇嘛的同时,卓不凡展开梅花门的上乘剑法,冲入官军丛中,如银龙入海,十荡十决,当者辟易,近者伤身,剑招发出,风翻云涌。马堡主与回民们得此帮助,更奋勇反攻,逼得官军纷纷逃避。

卓不凡这边,已将敌人解决,而柳剑吟那边,则正与喀图音展开一场荒漠上惊心动魄的恶战。

仗剑重来惊噩耗 飞镖绝响喜新交

卓不凡仗青锋三尺,助回民,击官军,如风卷残云,火消积雪,一下子驱逐尽净。姜凤琼上前拜见,啧啧赞道:“师叔祖剑法如神,今天侄孙女才算开了眼界!”

卓不凡笑道:“你这小丫头,懂得讨人欢喜了!可是你这顶帽子,我可戴不起呢。”他将手一指道:“你看那边,像丁晓的师伯那样,才是真正有本领的人,你们要开眼界,可得快看,要不然等下就没得瞧了!”

姜凤琼和丁晓凝眸注视,只见柳剑吟一柄青钢剑夭矫飞舞,如飞鹰盘空,神龙戏水,使到疾处,一片青光挥霍,仿佛一座剑山,连人影也不见了。他这口剑替代了姜翼贤的雁翎刀,将喀图音等几个好手完全裹住,姜翼贤抽出身来,对付其余官军。

姜翼贤苦斗半夜,已是精疲力竭,荒漠上铁骑飞来,他也无暇回顾。忽然间只见外围官军,四面分开,阵脚大乱。一个老者,仗剑直冲进来,扬声喊道:“姜老前辈,把这几个狗贼,交给柳某!”说罢,不由分说,青钢剑疾的展开,一圈银虹,立刻把喀图音的日月幢,和另外三个清廷好手的藤蛇棒、虎头钩、泼风刀等四般兵器,都圈在剑光之内。霎时,方圆数丈之内,沙飞石扬,满耳尽是风雷之音,柳剑吟的青钢剑瞬息之间,就把喀图音等几人紧紧裹住!

姜翼贤闻声注目,惊喜交集,几疑梦中。他和柳剑吟原是二十余年前在保定时相从过的朋友,自柳剑吟回高鸡泊闭门隐居之后,便不通音讯;想不到他竟如天外飞来,现身此地。姜老头子此刻已是精疲力竭,百骸欲裂,又深知柳剑吟武功,在己之上,也就不客气地道了声谢,抽出身来。

喀图音等与姜翼贤力战半夜,虽仗着人多,究也消耗不少气力,如今碰着武功比姜翼贤更强的柳剑吟,他那太极十三剑,剑剑精绝!四个人在柳剑吟长江大河般的剑招进迫之下,都闪架不迭。战到分际,柳剑吟剑光一掠,朝使藤蛇棒的那人搠去。那人慌不迭地避开;他左侧使虎头钩的同伴,也急展双钩救援。谁知柳剑吟这招原是虚招,听得背后金刃挟风之声,突然虎吼一声,回剑一扫,火星四射,双钩脱手而飞,剑光过处,那使虎头钩的右臂,已给青钢剑当中截断,惨叫一声,跌出两丈以外,登时晕绝黄沙。柳剑吟一剑得手,连看也不看,肩头一动,一缕青光,追到使藤蛇棒的背后,一掠刺去,从后心直透前心,又一名清廷卫士,死于非命。这时喀图音的日月幢,方才奔到,柳剑吟已抽出利剑,回身接战,连人带剑,直卷过来,一缕寒光,直奔喀图音前胸便扎。喀图音有生以来,从未见过这般棘手的强敌,不敢进招,只求护身,日月幢“雪花盖顶”,盘旋飞舞,挡住柳剑吟的剑光,不让透进。他心胆已寒,困兽犹斗,只想苟延残喘,见隙便逃。可是柳剑吟匹练似的剑光,龙蛇飞舞,把日月幢紧紧裹住,喀图音哪敢妄动。

这时卓不凡也已助姜翼贤将残余官军,杀得落花流水。那使泼风刀的清宫卫士,本是与喀图音合战柳剑吟的,见同伴或死或伤,他也顾不了什么义气,在喀图音上前暗算柳剑吟时,他已偷偷退后,悄悄开溜。王再越见他开溜,心念一动,见形势不对,三十六计走为上策,虚晃一剑,也跟着逃跑。

姜凤琼这时正与丁晓并肩观战。她大战之后,也疲倦已极,只仗着年轻,还熬得住。见两人逃跑,猛的推了丁晓一把道:“快追,这人正是第一次带人来探村堡的家伙。”丁晓一听,双足发力,一掠数丈,探出金钱镖,分握两手,每手三枚,同时发出,两路射去,疾似流星,声到人落,王再越与那使泼风刀的,都给钱镖打中后心的窍阴穴,钱镖力劲,直透衣裳,两人都同时应声倒地。丁晓赶上前去,一剑一个,全都了结。王再越夜探柳庄,幸逃得性命,可惜不知悔改,终死在太极门下弟子手中。

这时与喀图音同来的好手,死伤殆尽,那一小队官军,也已纷纷逃窜,在荒漠上四处流散;其中的火箭手,边逃边发火箭掩护。卓不凡等原无意尽杀官军,见他们狼狈遁逃,也网开一面。那些火箭,落在荒漠之上,无物可燃,也自熄灭。

官军扫尽,只剩喀图音苦苦相持,日月幢狂挥乱舞,护定身形。柳剑吟知他已到筋疲力尽之时,觑个破绽,在剑光幢影之中突的闪进,剑花一挽,斗大的秃头飞上半天,又一个清宫的特等武士,血洒黄沙!

这时碱泉子的回民堡已烧为平地,疮痍满目。回民们也死伤过半,尤以妇孺死的最多。那些劫后回民,围拢回来,咬牙忍泪,救死扶伤,有些人默默用兵刃挖黄沙,掩埋同伴的尸体!

夜幕已揭,曙色初现,晓星明灭,晨光熹微。卓不凡振臂上前,疾声呼道:“不必伤心丧气,我们的人烧不尽,杀不完,他们烧了我们一个村堡,我们可以再建两个!”马堡主点了点头,立刻发令集队,检查人数,准备善后。

姜老头子苦战半夜,现在又是痛快,又是辛酸。痛快的是:敌人被诛灭净尽,辛酸的是:回民堡因自己连累,被夷为平地。他跄跄踉踉地奔上来喊道:“马堡主,算我一个!”谁知喊声方了,他突的一跤,栽倒地上。他连番恶战,力竭精疲,又当暮年,不比少壮,恶战时熬得住,现在却熬不住了。

姜老头子一跤栽倒,旁边的人都大吃一惊,卓不凡等在近处,急上前看视,只见他挣扎欲起,两腿危危颤颤直打哆嗦。红衣女侠急赶上前搀扶,姜老头子犹自吁吁喘喘,口中说道:“不碍事!”

姜凤琼心又慌又急,催促卓不凡道:“师叔祖,你来看看爷爷!”卓不凡上前替他师兄把脉,安慰她道:“师兄是太累了,歇歇就好,你不用担心。”他口里虽这么说,可是却避开了红衣女侠凝视的眼光。他知道师兄年纪太大,用力过度,刺激太深,如今已如油尽灯枯,恐非人力所能挽救,他现在之所以能勉强撑住,全是仗着他几十年纯净的武功。只是任他武功多好,终非金刚不坏之躯,看来也只是苟延时日罢了。

卓不凡通晓医理,深知危殆。但他仍装作无事,一面安慰红衣女侠,一面给他师兄推血过宫,松散筋骨。

马堡主等一群回民,感激姜老头子的几番守护大恩,也都上来探问。姜老头子喘吁吁地道:“你们还不重建房屋,今晚哪里栖身?荒漠苦寒,是好受的吗?”卓不凡也劝马堡主道:“有我们看护姜老英雄,不碍事的。你们还是赶快先搭些木棚子吧。”再三劝说,马堡主才带回民去了。

碱泉子虽是荒漠地带,可是附近却有成排柳树,遥接玉门关。这些柳树,说起来还是当年左宗棠部下湘军栽种的,二十多年过后,已经绿树成荫,如今回民建屋,倒不乏木材。

这时朝阳已升,霞光万道,照射流沙,泛成异彩。回民们人多手众,未到半个时辰,已先搭起一座木棚,恰好那些阵亡的官军,每个都带了军毡,他们搜集过来,用几条盖在木棚周围,就成了天然的帐幕。这时卓不凡已给他师兄推血过宫完毕,回民就请他们入棚安息。姜老头子感激道:“你们何须如此?军毡又不多,你们的衣物都给烧了,正好拿来利用,却拿来给我作帐幕。”

马堡主含泪道:“姜老英雄,您太见外了,给我们尽了这样多力,我们都当您是一家人,几条军毡,算得了什么?”姜老头子见他这么一说,也不好意思再多话了。

卓不凡等自扶师兄入内歇息,回民也赶紧搭棚。姜老头子这时精神反而转好,躺下之后,还不忘向柳剑吟道谢。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柳剑吟说闲话,笑着道:“柳兄,说实在话,我当时在保定,对你们丁派太极门,确是不大满意。却想不到这次亡命荒漠,逃出保定时,还受你师弟帮忙,今番命在垂危,又是你赶来搭救。柳兄,我正想问你,你怎么会赶到这荒漠苦寒之地?还有……”他说至此,看了一下丁晓道:“你的师弟近况如何?可见过丁晓了?他当时曾殷殷嘱托我替他找寻丁晓呢。”

姜老头子说完,忽见丁晓眼泪直流,柳剑吟也红了眼圈。姜翼贤惊问道:“怎么回事?”

柳剑吟忍泪说道:“姜老前辈,说来话长,你还是先安歇,我以后再告诉你。”卓不凡见此情形,也急上前说道:“师兄,你疲劳过度,还是先睡一会儿好,柳兄也不大舒服,让他也歇歇吧。”姜翼贤老经世故,情知必有不幸之事,但又不愿强人所难,只好闭目假寐。虽是极度疲劳,心中悬悬,却兀是睡不着。

原来过去丁晓在陈家沟习艺,转眼四年。太极陈兄弟将丁派拳法与本派拳法解析精研,融会贯通,再截长补短,然后悉心授与丁晓。四年过后,丁晓已尽得两派所长,所欠的只是火候而已。一日太极陈唤他来道:

“你融会太极两派的心愿已经完成,我与你情如父子,本舍不得你离开,可是我又不愿见你留在山沟终老,你可愿像本派前辈杨露禅一样,在武林中为太极门放一异彩?”

丁晓这四年来常常想念着红衣女侠姜凤琼,也念着自己的父亲。父亲当年虽强迫自己结婚,但父子之情,终不可灭,他也想回家看看。见太极陈一说,十分感激,当下收拾行装,含泪拜别,再三谢过太极陈的传技之恩。

太极陈强笑道:“丁晓,天下无不散的筵席。你不必伤心。你感谢我传技,其实我也要感谢你将家传拳法完全亮出来呢。咱们名为师徒,情逾父子,武学上也是朋友。你回去见着父亲,代我问候他,你说河南陈永传对他在保定设厂授徒,将家传绝技公诸天下的做法,很是感动,我以后也会像他那样。只是我也有话劝他:武林中人许多对他不满,愿他别再沾豪绅、近官府,一定要和武林兄弟亲如家人。你对他说,我和他神交已久,不惜冒昧进言,有空的话,我还想到保定去拜访他。”

语重心长,谆谆嘱咐,丁晓含泪谢过,当下拜别。

经过四年,丁晓不但武学大进,阅历也增长许多。而且经太极陈亲自指点,经常和他解说江湖上的情形,教他应付各种人物的方法,间接也增长了他不少江湖阅历。

丁晓离了陈家沟后,心里就打算先回保定老家一看,兼去会见红衣女侠;然后再到山东找朱红灯一叙。他这时也还没有加入义和团的决心,只是对于这位热血朋友,很是感激,愿意亲去向他道谢。

这一天他到了河北通州,离保定只有几天路程了,只见通州到处是头裹黄巾,腰缠红带,手擎戈矛的拳民。他知道这里已是义和团的天下,看到拳民,自有一种亲切之感。他撒开大步,不避行藏,走入城中,如同回到自己家中一样。

当时义和团正与清军四处冲突,戒备森严,拳民们不知丁晓是何许人,见他腰悬佩剑,英气飒然,既非官军打扮,又不似黑道中人。看到这样的一个陌生人,自然不能不提防,因此他一进城,立刻就受到巡城头目的询问。

丁晓被问,怡然笑道:“我也不知我自己是哪条线的?只是我和你们的总头目朱红灯却是老朋友!”

那头目闻言,吃了一惊。他端详了丁晓良久,十分怀疑。他想:这样的一个少年,怎会是总舵的老朋友?那头目便盘问丁晓关于义和团的事,问十丁晓不能答一;问丁晓是否想投奔义和团,丁晓又说不是。这头目更是起疑,便要带他到通州的总厂去交给大头目张德成审问。丁晓见说来说去说不清,心内有点生气,那小头目又对他解释:通州已是战时,对任何人的身份都要盘查清楚。丁晓想想,怪不得他,便也愿随他去总厂。他想见到他们的大头目时,话便容易说得多。

丁晓到了总厂,张德成听说有这么一个人,果然亲自接见。丁晓对他自道是丁剑鸣之子,太极陈之徒,约五年前,朱红灯至保定寻师,曾和他订交,他拜太极陈为师,还是朱红灯好友上官瑾专函保荐的。

张德成听他说得有凭有据,大有来头,颇有惊异,正想请他上坐,以礼相待,忽然帐后闪出一个老头,扬声叫道:“张大哥,此人有诈,待老朽代你审问吧!”丁晓抬头一看,只见来人年约六旬,身高五尺有余,须发微苍,面色红润,双目凛凛,神光内蕴,一看就知是个武林名家。只不知他是何许人,竟然在总厂内随便进出,而张德成对他很是恭敬,一见他来,立刻就让座给他,由他去问丁晓。

那人也怪,竟不就座,盯了丁晓一眼,径自走上前来,冷然笑道:“凭你这样的娃儿,就是太极两派名师的徒弟?我现在什么也不问你,只是要你亮出一两手来看。嘿,你干脆和我对几招吧,如你接得住我三招,我就信你。”

丁晓听了,大为光火。心想这老头看来虽是武林高手,可是自己已得两家真传,也未必会输给他,就是输,也必定不至三招就输。自己和太极陈对掌,也能周旋一刻,难道他比太极陈还强!

丁晓瞪了那老头子一眼道:“我后生末学,资质愚鲁,虽承名师指点,如何敢与前辈相比?只是长者命,不敢辞,就请您发招指教吧,只要您能将我打倒,我一定拜您为师,不必限于三招。”说罢,气呼呼地立了一个门户,便请那老头子进招。

那老头子见丁晓这样说,冷嘻嘻地道:“我不想做你的师父,我只要看你能不能接得住我三招;接得住,我就信你是太极陈之徒,丁剑鸣之子,上官瑾之友。”

丁晓嚷道:“你老别尽说。请!请!”那老头子又笑道:“我从来不惯先动手,你不先发招,难不成要叫我老头子背上‘以大压小’的罪名?”

丁晓给他逼得没法,含嗔亮式,掌势往外一展,头一招“扑面七星掌”,闪电般直奔那老头子的华盖穴打去,那老头子微微一笑,说声“好!”手底下松松散散,随手一招“斜挂单鞭”,往外一拦,便把丁晓的招数破开,倏地两掌斜分,嗖一声掌势直劈出去。这招叫做“白鹤亮翅”,是太极拳基本掌法之一,丁晓原也认得,见他来势迅疾,想用借力打力功夫,双掌一沉一推,化为“顺水推舟”,向那老头子拦腰便打。那老头子招数神奇,变化迅速,容得丁晓的掌势已到,倏地将掌式一收,变招为“七星掌”,这一掌不止将丁晓借力打力的掌势拆开,反倒转守为攻,把掌力直迫过来,喝声:“还不撤招!”丁晓顿觉自己右掌已被封住,掌发不出去,连招也撤不回来,不由一窘。那老头子却不发掌力,哈哈一笑:“退招吧。”掌力一松,丁晓才把手撤回来,箭也似的飞身横窜出一丈五六。丁晓多年苦学,两派真传,竟接不住这老头子三招!

那老头子止步不追,悠然对张德成道:“这孩子接我三招,还未摔倒,的确所说非虚,是得太极陈和丁剑鸣的真传了。不要留难他吧。”

丁晓这时一声不响,奔过来纳头便拜,叫道:“前辈的太极掌法果然精奇,请受弟子八拜,收列门墙。”

这时那老头子面色庄严,端坐受他八拜,然后说道:“这八拜老朽还受得起。只是你可知道我是谁?我是你的师伯!你如何还要拜我为师?”张德成也在旁边大笑:“这叫大水冲倒龙王庙,自家人认不得自家人!”

丁晓大吃一惊!嗫嚅说道:“你老是柳……”那老头子截住说道:“正是柳剑吟,我和你父亲分手时,你还是个小娃娃哩!”

柳剑吟的功夫比丁剑鸣强,和太极陈却是半斤八两,何以丁晓接不住招?原来他平常和太极陈过掌,乃是练习性质,预知来势,心里不会紧张。到和柳剑吟交手时,摸不透对方掌法,自然不能保持平静。丁晓经验不足,太极拳又是最讲功力,若不能比对手高出一筹,就要反为所制。

原来柳剑吟虽没有正式加入义和团,但在义和团的地位,却等于上卿,和朱红灯的交情在师友之间,很受尊重。他因以前在保定多年,对河北的江湖好汉、武林人物,都很熟悉,所以朱红灯请他到通州,要借重他帮助张德成主持大计。

这日他在总厂听得有人来报有这么一个青年,心中起疑,就在帐后听他们谈话。他听丁晓说出是丁剑鸣之子,太极陈之徒,又惊又喜。丁剑鸣已遭索家暗算,埋骨燕山,死前曾殷殷托他照顾丁晓;他这几年来也曾到处留心,只是兀不知丁晓下落,不想“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他却来到此地。

当下柳剑吟就想出来相见。可是柳剑吟不知这少年到底是不是丁晓,恐怕有人冒名顶替,因此这才试他三招。后见他出手果然深得太极拳精髓,所欠只是火候,量情绝非假冒,心中暗喜师弟有了后代传人。

柳剑吟说出来历,丁晓大喜再拜。可是老头子却又由狂喜而变为哀伤了。他问丁晓道:“你现在想去哪里?”

丁晓道:“我路经通州,自然是想回保定家中一望。我正想问师伯,最近可见过我的父亲?不知他现在怎样?”

柳剑吟见问,面色倏变,心中凄然,颤声说道:“你不必去了,你爹……他,他……他已经来不及见你了!”

丁晓大吃一惊,急追问道:“师伯,您,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柳剑吟惨然说:“他被人暗算,已经死了,咳,死得很惨……”

丁晓骤闻噩耗,如五雷轰顶,双目僵定,伫立半晌,方才哭出声来。他以前虽恼恨父亲迫婚,可是父子之情,究关天性,父亲惨死,自己竟不能见他一面,怎能叫他不哀痛异常。

当下柳剑吟强忍眼泪,叫他节哀,把丁剑鸣遭暗算、丧荒山的经过,详细说给他听。丁晓听后,抽咽着问道:

“我爹临死前可有什么遗言?”

柳剑吟看了丁晓一眼,一声长吁,叹道:“晓侄,他临死前最记挂你。叫我见到你时对你说:他不勉强你的婚事了,叫你别再恼他!”

丁晓泪如泉涌,恨不得能再见到父亲,向他谢罪。过了许久,他又再抬起头来问道:“保定还有一位姜翼贤老前辈,师伯可识?他现在又怎样了呢?”

柳剑吟道:“姜老前辈是我旧交,如何不识?只是他也给清廷追捕,带着孙女,不知亡命到什么地方去了。朱红灯也到处找他呢!哎,这个年头,官迫民反,要嘛就像朱红灯一样揭竿而起,要嘛就像你爸爸和姜老前辈一样,遭暗算、受追捕,明哲保身是不行了!”这话正是柳剑吟深刻的体会。

丁晓听后,蓦然起立,朝张德成兜头便拜。张德成避开问道:“丁兄,你是……”丁晓慨然说道:“我想加入义和团,大哥,你愿否接纳?”张德成庄容答道:“丁兄加入,我们正求之不得。只是丁兄是总头目的朋友,何不先见过他?”

丁晓沉痛说道:“我以前年纪太轻,少不更事,道理懂得太少。当时朱师叔邀我,我犹疑不定;现在身历惨变,我已醒悟过来,想跟你们一道走。我已迫不及待了。”

张德成大声赞道:“好!好!那你此刻起就算是咱们的兄弟!”

从此丁晓就加入了义和团,在通州逗留了一些时候,便随柳剑吟回山东去见朱红灯。朱红灯见他已长大成人,武力精湛,又明事理,自是欢喜。他问丁晓可有回过保定,丁晓说:“老家都没了,还回去作甚?”

朱红灯决然说道:“你应该回去!你可知道你们丁派太极门的事?”

丁晓诧然请问。朱红灯道:“自你父亲死后,门下弟子众多,群龙无主,大弟子金华武功虽然较高,却生性懦弱,不能服众。后来你师伯的大弟子娄无畏,奉你父遗命,凭惊人技业,入保定,领衣钵。可料不到丁门弟兄,竟哗然不满,说他曾改学别派,没资格掌管门户,还推说师命无凭,人言难信,令娄无畏很是尴尬,终于怫然而去。我以为如此局面,必须整顿,免得其中不肖之徒,为敌所用。你回去掌管丁门,可以给我们添一支力量,于公于私,都有好处!”

丁晓骇然说道:“我与娄师兄虽未谋面,却素有所闻。以他那样本领和名气,尚不能服众,我如何能成事?”

朱红灯笑道:“话不是如此说,做一派掌门,不单是武功和名望所可决定的,你回去顺理成章,没人敢非议。若有不服,你尽可以折服他们,但娄无畏和你父亲门下,俱不熟识,他却不能如此。”

柳剑吟在旁,也极力赞成丁晓去接管本门,因此丁晓便三入保定城。第一次到时,通知金华,传达来意,叫他转知同门。第二次到时,和柳剑吟同去,由师伯主持大典,正式接掌。有几个人不知丁晓本领,决心试技;他门借口要请丁晓将太极两派融会之后的掌法,“指教”一二,丁晓叫他们一齐上来,十个八个回合,几个盘旋,就把这几个人摔出老远,跌得发昏!此后没人敢哼半个“不”字!第三次入保定,是征求同门意见,加入义和团。当时有一些败类和官府勾结,妄图陷害。但保定城中,义和团势力也很大,官府不敢公然动手,只得暗地从中破坏。丁晓调查清楚之后,摆出掌门人应有的权威,乾纲立断,即刻洗清门户,把那些害群之马,都驱逐出去!从此丁晓声威大振,声誉鹊起,丁派太极门人,也都随丁晓加入了义和团。整顿太极门之后,丁晓便跟随在师伯柳剑吟之侧,成为朱红灯的得力助手,往来于山东河北之间。

不久,山东巡抚袁世凯,在西方列强撑腰、满清朝廷嘉励之下,大举屠杀义和团拳民。他成立了新军马步炮队二十营,又联合青岛德国军队,各地教堂武装,协力攻击义和团。他的军令是“见匪即枪毙之”,又一军令是:“如匪至即放炮,必不汝咎;若匪至不痛击,则将领以下概正法。”因义和团起自民间,拳民与普通老百姓殊无差异;袁世凯的军队,血洗乡村,烧毁拳厂,都是军令规定的“合法”行为,无数拳民与非拳民竟致冤屈丧命。在激烈的战斗中,朱红灯不幸中弹战死!临死遗言要山东的义和团主力,北上入河北发展,同时将义和团以后的大事,交付给三大头目李来中、张德成、曹福田合力主持。当时曹福田在山东,张德成在河北,而李来中则还在陕西。

柳剑吟、丁晓其时正在河北张德成处,蓦闻噩耗,肝裂心摧。但形势危殆,存亡绝续,迫得他们化悲愤为力量。当下张德成一面下令河北的义和团赶快接应从山东北上的拳民,一面请柳剑吟和丁晓快马飞驰至陕西李来中处报讯。

柳、丁二人仗恃浑身本领,机智胆大,衔重命,走长途,一路竟没有受什么阻截,顺利到了陕西。他们将朱红灯遗命报与李来中后,见他虽然一时间震惊哀痛,但不久却便恢复原状,迫不可待的便将西安附近拳民,组成一支队伍,开往河北。他并恳请柳、丁二人替他到陕北通知他的得力手下戴树琪随后赶来。李来中原是清军董福祥手下的武弁,后来加入义和团,运动过许多官军倒戈投向拳民这边,给义和团立过大功劳。此人一生尚称忠于义和团,可眼光不远,野心却大。他听到朱红灯的死讯,立即赶去河北,便是想去争取“总头目”位子。

柳剑吟观形察色,心有所危。但他到底以整个义和团为重,而且既有李来中的主力回河北,自己也不必急急赶回;便听李来中之命,替他再赶往陕北。

他们健马如飞,第一日便跑了四百多里,因为心急,错过宿头,没奈何,到乡下人家求宿。那是户回族人家,见这两个汉客,入黑时分,赶来求宿,颇感惊诧,但沉吟半晌,也便招呼他们住宿,很是殷勤。

丁晓跑了一日,倒下去纳头便睡。柳剑吟虽也倦极,却只是闭目打坐,调神养息,不敢入睡,朦朦胧胧之间,忽听得屋顶上飒声风响,又不似风吹落叶之声,急忙一个飞身,由屋内跳出来。只见月暗星稀,风摇影动,柳剑吟勃然大怒,一个“白鹤冲天”之势,掠过丈许篱笆,向那白影追去。这一阵闹腾,屋中的丁晓也被惊醒了,摸到单凤剑,跳出来时,已不见师伯踪迹。

柳剑吟运太极行功,风驰电逐,向那人影追去,追了一会,距离已近,那人穿着一身白衣,在寒冬积雪的夜景下,显得十分碍眼,江湖上凡夜行人都着黑衣,这人却偏偏白衣飘飘,不是心存戏弄,便是仗着艺高胆大,有恃无恐。柳剑吟深恐他是清廷派出的高手,当下大喝一声:“前面是什么人?要找柳某,柳某在此,请走明道,亮招子,藏头缩颈,偷来窥探,算哪门好汉!”说话声中,早将一枚钱镖,捻在手中,铮的一声轻响,照敌人发去,扬声喝道:“朋友接镖!”

钱镖发出,其疾如矢。只见那人身躯微动,右手一伸,陡然喝道:“嗨!好镖!”钱镖入手,寂然无声。柳剑吟百发百中的钱镖,竟不知给那人用什么手法,接了过去。柳剑吟不由得大吃一惊,一个回身撤步,用“反臂阴镖”的丁门绝艺,缩身发镖,劈空打去,直取那人的“神庭穴”。只听那人哈哈大笑,左手一伸,陡地又把钱镖接住,霎的两手齐扬,喝道:“来而不往非礼也!”也将接着的柳剑吟两枚钱镖,同时奉还!

柳剑吟身形一晃,两枚钱镖同时避过,飞身进步,“金豹探爪”,一掌劈胸打去。那人急用“退步横肱”,化开来掌,柳剑吟已加上内力,一翻掌改为“拨云见日”,用上小天星掌力,将敌人掌力直迫出去。那人倏地一撤身,含胸控背,避过柳剑吟掌力,微噫一声,扬声问道:

“你是柳剑吟还是太极陈?海内太极名家,除此两人,恐谁也没有这样功力!”

柳剑吟微微一震,陡然止步,凝身注目,发话问道:

“我正是柳剑吟。你是哪路朋友,有何指教?”

那人哈哈一笑,垂手说道:

“冒犯!冒犯!闻名已久,不图在此相逢,我是姜翼贤的师弟卓不凡,谅柳兄曾有耳闻。”

柳剑吟听了,哎呀一声,急忙上来,以礼相见。他知道姜翼贤五位同门中,以卓不凡武功最强,只是卓不凡年轻时候,就远走西北,所以无由见面,想不到竟出现在此处。算起来卓不凡的辈分,比他还高半辈。柳剑吟也连声“得罪”,谢过问道:

“卓老前辈何故深夜前来相戏?”

卓不凡见问,笑笑反问道:“你为什么这样急急追来,一出手就是暗器昏夜打穴的绝技?”

柳剑吟见问,恍然大悟,笑道:“敢情你我俩都是一样心思,各自怀疑对方是清廷的鹰犬?”

柳剑吟猜对了,卓不凡正是这个心思。他到甘肃东部打听消息,见到处一片混乱景象,传说纷纭,索性再赶到陕北,找寻陕北的回民老英雄马寿山打听。那日黄昏时分,在安边堡外,见柳剑吟一老一少,飞骑而来,骑术惊绝!他心中一动,暗缀下去,遥见二人到一家人家求宿,这家主人正是马寿山侄子。他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回去和马寿山一说,半夜便来窥察,不料误打误撞,碰上柳剑吟。卓不凡几十年的功力,竟给柳剑吟掌力逼住,虽未落败,已是惊奇;扬声相问,果然所料不错。

两位老英雄不打不相识,大有垂暮相逢,相见恨晚之慨。二人互诉倾慕,联袂再赶回马家。

月微明,星黯淡,夜正凄浓,两人展开绝顶轻功,循旧路,回马家。哪料方望见马家,已听得金铁交鸣,人声吆喝。柳剑吟大惊一望,只见丁晓剑如游龙,与一个持刀的汉子斗得甚烈,旁边还有一人负手在旁观看。柳剑吟低声问道:“卓老前辈,那两个汉子,可是你的朋友吗?”卓不凡也愕然注视,答道:“不是呀!这两个汉子又到底是哪路人物?”

卓不凡身形微动,便待抢上前去。柳剑吟却突的将他拉住,低声说道:“且慢!我看清了,这两人都是我熟识的,让他们先打一会吧。”

卓不凡见说,颇感奇怪。和柳剑吟隐身土岗之后,诧然问道:“这是怎么个说法?既然都是熟人,何不上前阻止,却让他们厮拼?”

柳剑吟笑道:“卓兄有所不知,这厮拼的两人,一个是我师侄,一个是我的内侄,站在旁边看的那人则是我的二徒弟;多年不见了,我想看看他们的武功有什么进境?”

原来和丁晓打斗的人,就是刘希宏。他自蒙永真、罗家四虎等夜劫柳庄,姑母柳大娘受内伤、成残废后,他和柳剑吟的二徒弟杨振刚一同护送柳大娘至山西依靠柳大娘之弟刘云英。刘云英是山西、陕西两省万胜门掌门,最近来到陕西,刘、杨二人是奉刘云英之命,一路从陕南来到陕北,调查一件重要事情的。

两人这时正在安边堡,听得万胜门的人谈起有这么一老一少,黄昏时分经过安边堡却不进城,反到堡外一个小村落求宿。他们心中起疑,半夜也到小村来侦察。其时柳剑吟正追卓不凡出来,身形迅疾,霎忽不见。他们也看不清楚是谁,正在相顾失色,恰恰丁晓自屋内纵出,以为这两个人便是师伯所要追赶的贼党,不分皂白,便拔剑动手。

杨振刚、刘希宏都是名门弟子,不愿以二敌一。当下刘希宏抢在先头,亮出柳大娘所赠的“五虎断门刀”往单凤剑上一搭,只听当的一声,火花四溅,两人都退了几步。各人一看自己的兵刃无恙,于是又复交锋。丁晓见对方横刀奋战,刀映寒光,发出异样冷辉,心中好生奇怪,这人是谁?哪儿得来的这样好刀?他不知道对方的“断门刀”乃是柳大娘当年威震江湖的利器。

刘希宏兵刃虽好,论武功却终逊丁晓一筹,他展开万胜门的“五虎断门刀”法,挑、斫、拦、切、封、闭、拨、压,一一用全,都被丁晓随手化解,招数发出,每为所制。这一来不但刘希宏奇怪,就是在旁边看的杨振刚也感到惊异。他们看丁晓的剑法,极像太极剑法,但招数变化却又与他们所知的不同。

杨振刚一看刘希宏不成,心中暗笑,准备到他危急时,才上去救援。原来杨振刚当年因师母赠刀,及柳庄争气之事,和刘希宏暗中有隙;他到山西后,虽和刘希宏一同闯道,却还是未曾化解,说起来,两人气量,都有点狭窄。

刘希宏骤逢高手,给丁晓迫得手忙脚乱,而杨振刚又不上来,好像存心看自己笑话,心中又气又恼又惊。他奋力一刀,冲开剑花,刀尖往上一蹦,要挑丁晓的手腕。不料丁晓剑招神奇迅急,突地一旋身,紧上右步,“平林一抹”,剑锋平着,一阵剑风往刘希宏脖颈扫来。刘希宏刀已递出,救招不及,杨振刚惊叫一声,挺剑飞掠而上,吓出一身冷汗。

丁晓剑招迅疾,杨振刚距离虽近,却来不及救援。他眼看剑花绕处,蓦地前面有人大叫,以为刘希宏已惨遭杀害,顿如五雷轰顶,心中悔恨交迸,急一跃而前,挺剑要为刘希宏“报仇”。

变化莫测,事有意外,杨振刚赶上前时,不由又大吃一惊;只见刘希宏好端端的横刀一边,并无伤损,那英姿飒爽的少年也抱剑凝立。他已疑眼花,正一迟疑,只见那少年蓦地将剑向自己一指,喝道:“小子,是你发的暗器?”

原来柳剑吟伏在土岗后,看了数招,已知刘希宏不是丁晓敌手。但他想多看一下丁晓使出的陈派剑法,并不上前喝止,只是暗中探出两枚钱镖,扣在掌心。柳剑吟武功已到化境,看别人对招,一举手一投足,便能预知那人出手招数,也能料定对方可否招架。丁晓的太极剑法,更瞒不过他,虽然身法手法有些不同,但路数总是一样。他浸淫了几十年,看丁晓出手,已能自他身形微动,尚未发招之际,猜出他的意向。他一见丁晓旋身,便知他要下杀手,两枚钱镖,疾的发出,一先一后都打在剑尖上。丁晓正一剑抹出,蓦地见流星一闪,铮然两声,第一枚钱镖把他剑尖的去势打歪,第二枚钱镖又借劲将他的剑反弹回来。柳剑吟的钱镖绝技也能使出太极门以力打力、以力卸力的绝顶功夫,因此钱镖之力虽小,却悠然的把丁晓的剑荡开,这才保了刘希宏一命。

丁晓大吃一惊,不知是谁发出暗器,他见杨振刚挺剑上前,只道是他发的,便扬声喝问。杨振刚一时愕然,也不知所答。

丁晓大怒,便待运剑上前。此时忽听得一个苍劲的声音喝道:“丁晓不要动手了!”

丁晓一听是师伯之声,愕然垂手。只见两个“敌人”均现惊喜之容,和自己对招那位汉子,大叫“姑爷”,自己怀疑他发暗器的那位汉子,则大叫“师父”!

柳剑吟、卓不凡如巨鸟摩云,飞跃而下。卓不凡大赞道:“好剑法!”柳剑吟却微怒向杨振刚道:“你怎的袖手旁观?”

柳剑吟给丁晓介绍过杨、刘两人后,正容对杨振刚说道:“幸好这次碰到自己人,我又在旁边,才不至出事。若碰到敌人,又没高手在旁的话,希宏十条命也没有了!”

“你明明看到希宏处在下风,为何不加救助?你要知道我是自忖有能力、有把握在危险关头能救他,所以才故意让他们多拆几招。你没有这个能力,就该早上!”

柳剑吟一说,丁晓、杨振刚、刘希宏都很不好意思。丁晓起先向刘希宏赔过罪,再急急抢着道:“师伯,我委实不知是自己人……”杨振刚也讷讷地自辩道:“我是守着江湖上不当以二打一的规矩……”

柳剑吟掀须缓缓说道:“你们都不懂得我说这番话的意思!”

“丁晓使出杀手,是应该的,因为他不知道是自己人。和敌人对招,而敌人又有同伴在旁,当然应该迅速解决!”

“至于杨振刚呢,可就不对了。我是要你记着这次教训。你应当知道,如果你已知对方身份,大家都是江湖中人,或者不是公仇时,自然不应以二敌一;但假如对方是清廷的鹰犬,与我们势不两立的敌人时,难道你还和他们讲江湖规矩,见死不救?你可知道:你和他们讲规矩,他们未必和你讲规矩!我和丁晓的父亲,当日在索家横遭暗算,来打我们二人的,最少有四五十名清宫武士!”

杨振刚面上一阵红、一阵白。他其实只是想看刘希宏出丑,却料不到丁晓剑法如此精奇。他多年不见师父,一见面就给这么一骂,又难过又悔恨,只好直挺挺跪在地上,向师父请罪。

卓不凡见闹得不好意思,急上前将杨振刚拉起。笑着对柳剑吟道:“你瞧你,把徒弟吓成这个样子!”他又转问杨振刚道:“你们怎么会到这里来?”他是想把话头岔开了。却不料这一问却引出一番惊心动魄之言。

风雨曾经相思了 沧桑历劫大恨伸

柳剑吟见卓不凡上来给杨振刚解围,一想自己的话也是重了一些,于是面色稍宽,和声对杨振刚道:“你起来吧,记着这次教训就行了。你现在也许怪我,到将来晓得敌人的险恶后,就知道我是好意了!”

杨振刚愧怍交迸,颤声说道:“弟子如何敢怪师父!”

柳剑吟点头说了一声“好”,接着对他道:“那你回答卓老前辈的问话吧,我也想听听,你们是怎样来的?你的师母可好?”柳剑吟两年前在山西见过老妻,以后就一直为义和团奔跑,所以很是挂念。

杨振刚道:“师母很好。她的内伤,经过几年调治,好得多了,已经可以用拐杖走路了。”

接着他说出他们到陕北的原因。原来清廷因为义和团势力庞大,到处和洋人作对,深恐闹出大祸,于是准备退路,整顿西北,派出高手,到处搜索草莽英雄,绿林豪杰。万胜门在山西、陕西二省,势力很强,门徒众多。掌门人刘云英得知消息,便派他们二人探听敌人动态,如有什么风吹草动,赶紧通知,以便对付。刘云英是一派掌门,不能不知敌情,以免蒙在鼓里,让自己人被搜捕。

杨振刚道:“我们跟踪几名清宫武士,来到陕北,探出他们主要人物都去了甘肃,听说要到甘肃北面边境呢!”

卓不凡急问道:“你怎样探出?”

刘希宏代答道:“我们万胜门人在陕西各地负责联络的,都说只碰到一些小队官兵,作例行巡查。那些官军统带,虽然是陕甘总督派出来的武士,武艺却也不怎样高明。我们前天擒到一人,才知他们顶尖儿的人物,叫做什么喀图音的,已经把他们的一流好手,完全调到甘肃去了,听说要对付一个扎手人物,我们也不知是谁。”

卓不凡听了,顿足大叫:“不好!”柳剑吟急问,只见他仓惶说道:“我师兄和他的孙女儿正在甘肃北面的碱泉子,这些人大半是踩得他们的踪迹,结众去对付他了。我要即刻赶回去!”

丁晓听了也大吃一惊,他扯着师伯的衣袖道:“师伯,我们也去助姜老前辈一臂之力吧!”

柳剑吟沉思半晌,慨然说道:“好,我们随卓老前辈去碱泉子!”

他回过头来吩咐杨振刚道:“既然如此,你们不必踩查敌人踪迹了,我们替你们踩查。但我也要请你们二人替我做一件事。”

杨振刚急问是什么事,不知有没有能力代办的,他刚才给师父说“修为不够”,多少有点不大舒服。

柳剑吟笑道:“你们如办不到,我也不会叫你们去办了,你放心,我只不过叫你们给我送一个口信。我这次是受李来中嘱托,替他通知陕北的义和团大头目戴树淇,叫他率领弟兄赶回河北。”

柳剑吟见他们面有诧异之容,知道朱红灯战死的消息,还未传到陕北。就约略将山东所发生的事情告诉他们知道,然后嘱咐杨振刚道:

“我现在要到碱泉子去,这带信的事情就请你们代劳吧。从这里赶到戴树淇的驻地,不过两天路程,谅无岔子发生,不过你们也得小心。”

卓不凡听得朱红灯战死,嘘嗟不已。他说道:“我和这位师侄,从未见过面。以前我还误会他投降清廷,现在才知道他确是一条汉子!”

卓不凡嘘嗟中又慨然说道:

“朱红灯死了,李来中赶回河北,还有可说,但他把陕西的义和团主力全部带走,西北顿然空虚,这恐怕也不是好事吧!我说,给不给他带信,都大有讲究呢。”

柳剑吟凝思半刻,说道:“他这样做我也不大赞同。但他决定了,我们既不能改变他的意思,又受了他的嘱托,就该给他办到。何况我们不给他带信,他也会叫其他人通知戴树淇的。”

卓不凡因为深恨清廷,所以才有此愤激之言,他再想一想,也觉得自己的话有点意气,遂觉自己的年龄比柳剑吟还大,却没有他那样老成哩,于是他笑了一笑,表示同意柳剑吟的话。当下柳剑吟和卓不凡便进屋子里唤醒居停主人,向他辞行,并请他转告回民老英雄马寿山,说他们来不及再去拜别了。

这位居停主人倒很热心,他听说清军现在正是去攻打甘肃碱泉子的回民村堡,愤激异常,悲愤说道:

“我们回民受官家的气,受官家的害也够了。你们这样出力帮助回民,我很感激,我只恨自己本领不济,不能跟你们去。你们将来如果有什么用得着我们的地方,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当下卓不凡等就分开两路,各自办事。卓不凡、柳剑吟、丁晓赶去碱泉子,而杨振刚、刘希宏则赶去给戴树淇报信。

卓、柳、丁三人到碱泉子正好赶上时候,把喀图音等十多名清廷好手全数歼灭,救出了姜翼贤和红衣女侠。可是他们还是到迟了一点。姜老头子因通宵苦战,筋疲力竭,已呈油尽灯枯之象了。

柳剑吟等怕他受刺激,想等他身体复元后,才将朱红灯战死的消息相告。可是姜翼贤终究年岁已高了,平时没病,现在一病起来,便日益沉重。而西北边荒,又没有什么药。江湖随身携带的救伤丹散,可不能治老年人机能衰败的症状,卓不凡找了一些草药也无济于事。

过了几天,姜老头子病状越见不好。他忽将孙女儿和一众人等唤至跟前!这时他呼吸已显出特别紧促,咳了几声,呷了几口麦粥,继续说道:

“卓师弟,柳大哥,我自己知道自己的事,看来我是不行了!”卓不凡正待劝慰,只见他摆摆手,提起精神说道:

“人生七十古来稀,我已过七十,还有什么不满意。我记挂的只是琼儿的事情。”

“她随我亡命江湖,来到这边荒之地,误了她几年青春,我实在过意不去。可是在这个地方,又不能给她找个好女婿。”

姜凤琼满面飞红,又是悲苦,又是害羞,她叫了一声“爷爷!”劝道:“爷爷,你精神不好,还是不要多劳神多说话吧。”

姜老头子苦笑道:

“好孙女,你甭劝我,我这时不说,以后还能说吗?”

“我们都是江湖儿女,有什么话说什么话,不像那些乡绅要讲究虚伪排场,你也不必害羞。”

“丁晓是个好孩子,我以前对他的父亲是不满,可是我却感激他的父亲。不,他们父子二人我都很感激。丁剑鸣救过我,丁晓又救过你,我们和他们是两代交情。丁剑鸣死得好惨,我很替丁晓伤心。我和丁晓所处时日不多,但我现在心里是把丁晓当作孙儿看待的!”

丁晓走上前来,含泪叫了一声“姜老前辈!”哽咽不语,泪洒床前。

姜翼贤精神这时转觉亢奋,他看了丁晓一眼,强笑说道:

“丁晓,你不必伤心,我有话说。”

“你和琼儿虽然闹过意气,可是我看你们倒很合得来,琼儿在边荒几年,时常想你,我是知道的。”

姜翼贤歇了一歇,正想再说,柳剑吟突然插口道:

“丁晓常常想姜姑娘,我也是知道的!”

姜翼贤笑道:

“我想你,你想我,那不是很好吗!其实我看这几天,他们俩小口子衣不解带服侍我的情形,我也看出他们是彼此情愿的了,就只待我们这些老人开口。”

“丁晓以前的婚事,既然推了。我昨天听柳剑吟大哥说,他的父亲临死前说过,让他自己合亲,我们姜家和他们丁家都是武林世家,也算门当户对。我看,就趁我眼睛还看得见的时候,替他们把婚事定下来了吧!柳大哥,你是丁晓师伯,又受他父亲重托,你就做男家的主婚人吧。咱们锣对锣、鼓对鼓,不要媒人,不开八字,结成亲家,岂不干脆!”

柳剑吟笑道:“这样的好亲事,你不要我做主婚,我还要凑上来呢!我告诉你们,我的老伴也是我年轻时自己看中的,结婚,结婚,男女两方都看得上才是最要紧的!”说罢众人都哈哈大笑,几天来悲苦的气氛也给冲淡了。丁晓和红衣女侠又是高兴,又是害羞,低下头来听长辈说笑。

姜老头子多年心愿——给孙女儿选个好女婿,今日达成,精神倍觉兴奋,他的病状恍然若退,靠床半坐,笑眯眯地看着众人。

正在此时,忽地有一个回民,仓皇走进,报说荒原上有一骑绝尘而来,骑客形容古怪,一下马就嚷着要找姜老头子和柳剑吟。

卓不凡问道:“怎么个古怪法?”

那个回民道:“来人在这寒冬时分,却穿一件丝绸长衫,手里还拿着一把扇子,行路一摇三摆,口里哼哼卿卿地自说自话!”

柳剑吟说道:“来人一定是铁面书生上官瑾!”

话犹未了,只见一人绸带飘飘,排门直入,口中嚷道:“你们果然都在这儿,哎!你们笑什么?想必是因有朋自远方来,所以不亦乐乎!”

柳剑吟笑骂道:“你这穷酸,有老前辈在这儿,你怎的这样放肆?”他指了指姜老头子说道:“这是梅花拳的老掌门姜翼贤!”又指了指卓不凡道:“这是姜老前辈的师弟!三十年前率捻军转战南北,声闻海内的卓不凡!”

上官瑾把扇子一横,拱拱手道:“哦,原来是朱红灯大哥的师父与师叔!幸会幸会!朱大哥虽然壮志未酬,便马革裹尸;但死有重于泰山,有轻于鸿毛。他的死是重于泰山,我们做朋友的虽觉伤心,但也引为骄傲!人生总有一死,他死得好,死得值!做朋友的将他记在心头,好过无谓哀痛。姜老前辈,想必亦作如是观!”

他滔滔不绝,只顾谈论,把心中愤慨之情,化为悲壮言语,如长江大河,一泻千里。柳剑吟给了他几次眼色,他也不晓得。

他话方稍停,只见姜老头子蓦然在床上一跃而起,哈哈狂笑道:

“死得好!死得值!我有这样一个徒弟,可告慰于梅花拳列代祖师,可无愧对武林中所有同道!哎!红灯哪!红灯哪!”狂笑之后,继而悲声,突然仆地不起,待众人上前,却已瞑目了!

红衣女侠,大放悲声,众人也低头垂泪,默语无言。上官瑾呆在那儿,自悔孟浪。卓不凡揩了揩泪对上官瑾道:

“上官兄,这不是你的错!敝师兄本已病在垂危,回天乏术。一时高兴,已是回光返照之象;而今骤闻爱徒死讯,刺激过深,就提不住气了。不过就是你不说,照他脉象看来,也挨不过今天的!”

话虽如此,上官瑾终觉懊悔。他狂生之气顿敛,默默上前对姜翼贤遗体行了大礼。

姜老头子死讯传出,碱泉子回民们都齐集致哀。死者不能复生,回民们把他葬在荒漠,立了坟墓,书上“义士姜翼贤之墓”,纪念他为碱泉子回民拼死力战,纪念回汉人民的一段友谊……

姜翼贤万里投荒,客死异地,但丧事却备极荣哀,有家人老友扶灵,有回族新交执绋。丧事过后,上官瑾对柳剑吟说出来意,请他们都回河北通州去。

原来李来中到了河北后,果然如愿以偿,继承了朱红灯的地位。这时义和团的拳民,已从四面八方涌来,集中河北。势力扩展很快,只涿州一地,就有二、三万人,通州更不必说了。河北境内,不论通都大邑或僻壤穷村,到处都是头裹黄巾、腰缠红带、手擎戈矛的拳民,甚至在京师之内,也已是神坛遍设、拳厂纷开,御林军也不敢奈何!

义和团这样浩大的势力,在河北压倒了官军,直隶总督裕禄初时还发兵去剿“拳匪”,却不料“拳匪”越剿越多,甚至连西太后的“龙车”也在丰台车站给拳民烧掉。裕禄的一个副将在涞水县和拳民开战,给活活击杀;任邱城的知府、统带等文武官员,也都受伤甚重。于是不单裕禄发了慌,连西太后也主张“安抚”了。

于是裕禄派人去召李来中和张德成入天津,李来中没说什么,张德成却拍案大骂:“我们不是满清的官吏,你总督搭什么架子!”裕禄自承错误,派人再请,愿“以礼相见”,以平等地位接待。李来中再三考虑之后,愿意接受。并宣佈继承朱红灯以前的政策,仍然是“扶清灭洋”。

上官瑾约略谈了最近的形势后,说道:“现在大局动荡,洋人有派兵前来之说,清廷虽说承认我们‘合法’,却是不大可靠。你们应该快赶回去!”

卓不凡拍案而起,大声问道:

“红灯战死,拳民被袭,情势如斯,还扶什么清?”

上官瑾苦笑道:

“这是我们总头目的决策,我不便插言。不过如果说他完全错误,也不见得。朱红灯在山东和袁世凯全面冲突时,还曾对我说过:满清我们要反,洋人我们要赶;但当现在外人侵犯,列强瓜分之声高唱入云的时候,反洋人就比反满清更要紧了。如果满清被我们逼得也不能不抵抗西方列强时,那就更好。所以朱红灯虽然和袁世凯开战,却也没有宣布取消‘扶清灭洋’的政策。”

柳剑吟想了半晌,慨然说道:

“朱红灯有他的道理。但如今形势,已甚分明。满清政府已是列强的共同奴才,想逼它和我们站在一条线上,也不可能了。而且纵是要和它联合,也应是‘以我为主’,而不是受它利用。”

“不过话说回来。情势既然如此,我们一时也改变不了李来中的政策。我知道义和团之中分有‘反清’、‘保清’、‘扶清’三派,扶清派最多,保清、反清两派都少。我以为我们回去,大可扩大反清灭洋派的力量,使得李来中跟我们走;若我们置身事外,大局恐怕更糟。所以我主张听上官兄之言,立刻回去。”

柳剑吟之意已决,众人也都愿跟随。当日卓不凡便和马堡主道别。回民们这时已重建村堡,规模虽不及从前,但有了从前的建设经验,假以时日,恢复起来也便不难。

回民们和卓不凡相处多年,自是依依不舍,当日直送出十余里外,才珍重道别。

物换星移,沧桑历劫,一行人等,谁都经过大风大浪了。卓不凡、柳剑吟的心情是苍凉中带着悲壮。丁晓和姜凤琼的心情则是在悲痛中燃着热情与希望的火花。他们又要在生命史上揭开新的一页,勇往直前,只是瞻望未来,并不回顾过去。至于上官谨表面看来,虽仍是潇洒脱俗,游戏风尘,对一切满不在乎的狂生故态,然而心湖也是波涛汹涌,拼将热血洒人间!

一行五人,穿过荒漠流沙,翻过崇山峻岭,不消几日便到了陕北安边堡。卓不凡带领众人去拜访回族老英雄马寿山,顺便歇宿一宵。

马寿山和他的堂侄都在家中,一齐来见,挑灯话旧,薄酒迎宾。马寿山见今夜来人,都是武林豪杰,尤其柳剑吟和上官瑾二人更是他平生仰慕,却未曾谋面的人物,今番竟一同来访,他心中自是欢喜非常,频频请益。

酒过三巡,菜添两道,马寿山举杯笑道:“今日大幸,你们不知,我们几乎遭逢兵灾,无物奉客呢!”

卓不凡问道:“有什么意外之事?是不是官军经过你们的村子?”

马寿山愤然说道:“虽不是官军,但也和官军差不多!今早有十余二十辆大骡车,离此西去,有几十匹马护送,听说是保定一个大绅士,逃到陕北避难的。”

柳剑吟急问道:“你可知道这大绅士姓什么吗?”

马寿山道:“他的家丁护卫,到处要茶水,要食物,稍不如意就骂说:‘我们的索员外是替皇帝老子来开道的,你们敢不拿出东西来!’那大约是姓索的了。他们吃了东西,值十个钱的只给一个钱,幸好只有百来个人,要是大队官兵,我们的穷村也给洗劫了,哪还有东西款待朋友。”

柳剑吟须眉皆张,眼腾怒焰,把酒杯重重一顿道:

“这一定是索善余那个老杀材!马老英雄,多谢你给我这个消息。此人和我们有深仇大恨!我的师弟给他害死,姜老英雄当日被迫流亡,他也有份儿!”

原来义和团势力在河北十分浩大,连京师都要慑于他们,何况保定?河北的大小士绅,非常害怕“拳匪”,纷纷逃避,小士绅逃往南京,大士绅逃往西安,索家则要逃往陕北定边府。由于清廷锐意经营西北以为退路,西北的义和团主力又都已撤至河北,所以陕西倒是官军天下。索善余的儿子是直隶总督的亲信,定边府的守将是索家亲戚,又是直隶总督的人,所以他们这次西来,一为逃难,二来是为直隶总督“打前站”。直隶总督裕禄是满洲皇族,所以索家家丁便拿“皇帝老子”来唬人了!

索家和柳、丁、姜三家的仇恨,卓不凡和上官瑾等都知道得很清楚。如今听说索家今早经过此地,估量他们有辎重,有眷属,虽然多走一天,最多也不过行百里路,快马追赶,定能追上。他们都赞同即刻去追。

卓不凡道:“按说像索家这样阴险狠毒,替清廷做事,暗中残害武林英杰的豪绅,早就该把他们结果。柳兄能忍到如今,已是不易。如今哪还能将他们放过!”

柳剑吟道:“索家深仇,我何尝不时刻铭记。但一来他们以前处在保定,护卫森严,官军势大,不易动手;二来穷追本源,罪魁祸首乃是满清朝廷,暴政之下,受害之人又岂止武林朋友?所以对索家之事,我从来不看做是私仇。清廷的统治如同大树,索家等不过是枝叶……”

柳剑吟未说完,上官瑾已插嘴说道:

“大树若能连根拔掉固妙,如若一时不能,剪除它的枝叶,也可削弱树身!”

柳剑吟道:“上官兄之说甚是。我所说的意思,不过是想表明我们行事,不是如匕首会之用暗杀,有机会剪除枝叶当然该剪除,没机会时就无须逞血气之勇,急急图谋,而应像朱红灯那样大处落墨。以后像这类的事,定还会有。因此我想说出我的看法:反清灭洋为主,报仇雪恨为次。”

“第二,俗语说得好:冤有头债有主,我们此去,只是对付索家父子和助他作恶的武师卫士,对索家眷属孩子,我们都不要动他们!”

主意已定,大家便待动身。马寿山庄主却突然起立说道:

“各位老英雄,请暂停片刻如何?索家有数十匹马护送,诸位武艺精湛,要获胜自然不难。可是他们人多,你们只得五位,若万一堵截不住,给他逃脱,岂不是功亏一篑?要追赶不迟在这片刻,不如待我挑选三、五十名骑术好的精壮少年,和你们一同去,你们去对付那些武师,我们对付那些家丁,同时拦截他们的骡车。”

柳剑吟等想想,也认为如此计划方才周密,也便不再客气,请马庄主即定人选。

马寿山这个回民村庄,比碱泉子的回民村堡要大许多,马寿山的武艺也是回族中顶尖儿的人物,所以村民多会一些武艺,至于骑术,那更是比内地汉人为精。几十名精壮少年,很快便选出来了。

一番闹腾,已是子夜。柳剑吟等报仇心切,完全忘了疲倦,丁晓更是磨拳擦掌要手刃敌人。他们一行连马寿山在内一共六人,率领数十骑少年,深夜动身,第二日黄昏以前,已跑了二百多里;卓不凡伏地听声,察出前面约五里之地,有大众车马走动。当下便分配柳剑吟、丁晓、姜凤琼三人,快马先飞驰上去;卓不凡、上官瑾、马庄主则率回民两翼包抄,务使敌人不致漏网。

清角吹寒,胡笳声起;陕北定边府外有百数十骑人马,护着二十多辆骡车,蜿蜒前进。这彪人马,正是保定大豪绅索府的护院、武师、家丁、卫士。其时已是炊烟缭绕,朔风扬沙,天渐黄昏的时候。

索家的三公子,直隶总督的心腹索志超,用马鞭遥指定边府,笑对清廷派来协助的御林军统领铁大鼎和直隶总督派来护送的大武师郝天龙、郝天豹说道:

“上天保佑,到底看得见定边府了。义和团声势这么浩大,一路远来,差幸没出什么岔子!”

哪知索志超话犹未了,只见迎面山坳处现出一路人马,历历乱乱约有二三十骑,头裹黄巾,腰缠红布,分明是义和团民;再一看时,却又不禁齐齐怔着。这二三十骑竟然不是浓眉健汉,而是杏眼娇娘。为首一个女子,美艳夺人,风华绝俗,把铁大鼎他们看得呆了。

那一彪娘子军碰到官军也似颇出意外,为首的女子,柳叶双刀一举,喝道:“你们是哪路官军,知趣者快快让路!”铁大鼎接声笑道:“俺们最知情识趣,你就跟俺们走吗!”

这彪娘子军的首领,正是大刀会的女总头目杜真娘,其时大刀会已与义和团合流,她听说上官瑾到西北找柳剑吟,兼通知西北义和团进京,她不放心,也讨令箭亲至西北,兼统领西北的红灯照,这二三十骑就是红灯照的先行部队。杜真娘是铁中铮铮、庸中佼佼的女中豪杰,怎听得进铁大鼎戏侮之言,柳眉怒竖,将马一夹,手中刀化成一溜银光,分心直进。

铁大鼎冷然微笑,似乎不屑伸手,说时迟,那时快,杜真娘已纵马驰到跟前。铁大鼎将嘴一呶,旁边的郝天豹黑虎鞭在马背上一抡,呼呼风响,便朝杜真娘横卷过去,想将真娘活擒。

杜真娘刀法纯熟,骑术亦精,她缰绳一提,纤腰微俯,那骑马疾地在郝天豹马旁擦过。杜真娘喝一声“着”,刀光一带,疾如掣电,泼风一般,横拖过去。郝天豹眼花缭乱,看未分明,马未停,鞭未收,已给杜真娘一刀削飞了个斗大头颅!

铁大鼎见状大惊,急纵马飞前,使了个“大鹏掠翅”的招式,右手的锯齿钩镰刀向上一挥,照着真娘颏下削来,左手的镰刀平伸出去往里一带,又向真娘的颈项钩去;两刀同时使出,疾似飘风,乃是锯齿钩镰刀法中的杀手招数,两刀最难同时避过。真娘见他如此狠毒,不由大怒,一个健步凌云,在马背上一点,凭空掠起数丈,让开他的双刀,轻飘飘落在地下。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得铁大鼎的马一声厉鸣,两条马足已给杜真娘斩断!

铁大鼎临危不乱,在马背上使出“燕青倒翻”的上乘功夫,一翻下马,仰身向后,便避过杜真娘的横斩。真娘双刀斫了个空,越发大怒,向前一纵,双刀滚滚而上!

铁大鼎身为御林军教头之一,果然有些真实功夫。他的锯齿钩镰刀是明代浙江派武术宗师单思南独出心裁所创,掺有钩镰枪和单刀的招术,端的非同小可。铁大鼎一使开来,星流电掣,上下翻飞,饶是杜真娘双刀精妙,也只勉强战个平手,打得汗流沾衣,兀自找不到铁大鼎破绽。其时索家的卫卒,也早已将杜真娘的娘子军围住了。

索志超惊魂甫定,见完全占了上风,又是连呼“上天保佑”。郝天龙据鞍顾盼,骄态毕露,纵声笑道:

“有我们兄弟护送,义和团人物竟敢太岁头上动土,老虎头上钉虱,岂不是找死!”

笑声未了,话犹未完,突地又是一声胡哨,远远传来,接着几枝响箭,半空掠过。郝天龙愕然回顾,只见远处铁蹄奔云,三骑健马,霎忽来到。一老一少,中间还夹着一位白衣素服的俏姑娘!

郝天龙纵马上前,大声喝道:

“你们是哪条线上的人物?这样胡闯?可知我们是皇帝老子派来开路的人?你可听过我郝天龙的名号?”

那三人正是柳剑吟和丁晓夫妻,柳剑吟睨了郝天龙一眼,理也不理,却瞪视着被围住的杜真娘,青钢剑骤地出手,大声吩咐丁晓夫妻道:“你们冲入去找索家父子,并救出那个女娘,待我对付这些鼠辈。”说罢在马鞍上凭空一掠而起,青钢剑化成一道银光,当头劈下。这郝天龙虽然武功亦非平庸之辈,却如何当得柳剑吟的神勇,他的虬龙棒给青钢剑一绞,登时脱手。柳剑吟再加一剑,便把他的斗大头颅,削飞出几丈开外。

柳剑吟一剑得手,四面的冷箭已纷纷射来,他将青钢剑使开,四面扫荡,冲开箭雨。更往人丛便闯,十几个索家武师,急急上前围战。

这时丁晓夫妻,两柄剑也左右分展,夭矫如龙,边战边进。只是索家的武师卫士太多,虽都不是丁晓夫妻对手,却也暂时阻遏了丁晓夫妻的来势。

那边厢,铁大鼎见杜真娘有援兵来到,锯齿钩镰刀越裹越紧,招招狠毒,杜真娘被迫得透不过气来。正在此时,只见尘头大起,索家众卫士似波涛般翻翻滚滚,向旁荡开。杜真娘未暇细看,两骑健马已驰到跟前。这时,杜真娘正使到一招“金蜂戏蕊”,柳叶双刀左右一圈,合削铁大鼎的肩背,给铁大鼎锯齿刀奋力一封、一架、一钩,刀刃交击,喷出一溜火星;铁大鼎腕力甚强,杜真娘右手一刀竟给他碰得脱手飞去;铁大鼎一声狞笑,左手锯齿铁镰刀“飞鹰抓兔”,搂头便抓。

杜真娘双臂酸麻,单刀奋起一架,也只是聊尽人事,自忖封闭不住。不料铁大鼎铁镰刀将斫未斫之际,忽地一声惊呼,滚出数丈以外。杜真娘只觉有一双手扶着自己,低声问道:“真妹,可受惊了?”

杜真娘星眸急启,几疑是梦,面前不是上官瑾是谁。只见他绸带飘飘,丰神不改。不自觉地握着他的手道:“我找得你好苦,不料在此地碰到你!”刚一说完,忽又面泛红晕,自觉忘情,将手轻轻一推,将上官瑾推开了两三步。上官瑾千言万语,也不知从何说起,只喃喃道:“你,你,你好……”他竟不顾面前的强敌了。

铁大鼎避过了上官瑾的点穴,避不过上官瑾的连环进掌,给他一掌扫中肩头,滚出数丈之外;幸而仗着功夫已有火候,在地上一个鲤鱼打挺,重整兵刃,恶狠狠再攻上来。

与上官瑾同来的卓不凡,见上官瑾只顾低低絮语,拈须微笑,早已瞧料几分。他长剑一挺,长啸一声,已自替上官瑾挡住了铁大鼎。卓不凡出手迅疾,每一个招式都暗藏几个变化,一霎那间,就用了十几个招数;铁大鼎的锯齿钩镰刀,竟接连给他削断了几个锯齿。

卓不凡和铁大鼎交手拼斗,一阵叱咤,惊起了杜真娘。她柳眉一扬,对上官瑾道:“你这个人嘛,真是……咱们是做什么来的?有话以后再说,你看,大伙儿都动手了!”她只晓得怪上官瑾,不知道自己刚才也是只顾说话。

这时卓不凡、上官瑾、马庄主带来的几十骑回民,已从两翼包抄上来,弩箭纷飞,稳住了阵脚。回民骑兵中并已有一部冲入阵中,与娘子军会合一起。杜真娘、上官瑾,两把柳叶刀,一柄描金扇,削兵器,点穴道,锐不可挡。

在另一边柳剑吟等突如其来,索家父子吓得面无人色,可是他们到底老奸巨猾,乘外面混战,叫那些骡车辎重排列道旁。他们两父子带着十多个卫士,便待抛弃家属奔逃。他们希望仇家一辆辆骡车搜索时,他们便能逃得掉。

可是天算不如人算,回民骑兵,包抄而上,已自封了退路。索家父子不敢逃窜,给迫得退回一辆小骡车中,扯过家丁衣服,往身上便披,希望混过。

其时柳剑吟一柄青钢剑夭矫如龙,在人堆中左冲右突,找寻索家父子。他一眼瞥见卓不凡尚在拼斗,对手武功,似乎相当精强,急驰向前,要助卓不凡一臂之力。

卓不凡见柳剑吟向自己这边驰来,扬声喊道,“柳兄,你自干你的事去,这个小子不在我的心上!”梅花剑法骤地展开,真如万点梅花,四面八方都是剑光。铁大鼎虽是清廷中一流高手,武功仅略次于沙鸣远与喀图音,却如何挡得了卓不凡独步海内的剑法。饶他会多少盘手招式,也是无用。只听得呛啷啷连声响亮,他刀上的锯齿,已全给削断,剑光影里,卓不凡又是一声长啸,紧接的却是铁大鼎一声惨号,他右手已被卓不凡齐肩斩断,鲜血四溅,奇痛彻骨,立时扑翻在地,昏死过去!

卓不凡扬声大笑,与柳剑吟一起,两柄长剑,如长江大河,滚滚而上。那边厢,杜真娘与上官瑾也已杀入重围,当者辟易。只是他们却不认识索家父子,又不愿杀伤太多。上官瑾在混战中,顺势点了一人的麻软穴,夹颈抽将起来,喝问他索家老贼的所在,偏偏那人也不知道,气得上官瑾将他当作兵器,抡将开去,登时了结。

这里索家这彪人马已是阵脚大乱,丁晓夫妻也都杀出人堆,四处找寻索家父子。

天色苍茫,人影凌乱。丁晓道:“我们一辆辆骡车找去,不怕找索家老贼不到!”柳剑吟游目四顾,忽然笑道:“不必这样费事,你们跟我来,他们躲在那辆小骡车上。”原来柳剑吟为人老练,他见那辆小骡车旁边集结着十来个人,给人群冲散了又聚拢回来,便料到其中必是藏着那些奴才的主子。

柳剑吟如风翻云涌,哪消片刻,早已给他杀开一条血路,带领丁晓夫妻冲到那辆小骡车旁边。但到了此时,他却又突然凝身止步,对丁晓道:“你们赶快上去手刃仇人!”丁剑鸣的血仇,须得丁晓亲自来报。

丁晓这时双眼通红,一剑直进,保护索家父子的卫士纷纷奔逃,有一个武师不知进退,还上前阻截,丁晓不由分说,太极剑“抽撤连环”,分心便刺,不过几招,便把他刺了个透明大窟窿!

丁晓夫妻纵到车旁,伸手便掬,索志超给丁晓一把擒将过来,身躯还在挣扎;索善余给姜凤琼挟着,却连动也不会动;原来这老家伙年近七十,给捉住时,已活活吓死了。

丁晓擒了仇人,扬声喝道:

“索家父子已经了结。我们冤有头,债有主,其余的人都不干事,索家的眷属尽管到定边府去;索家的家丁们放下兵刀,也准你们逃命!”此言一出,立刻兵器抛满地上,索家的喽啰纷纷逃跑。

柳剑吟虎目滴泪,痛声说道:

“丁师弟,你的儿子今天终为你报了大仇,你也可以瞑目了。”丁晓这时心酸泪涌,反说不出话来了。

卓不凡凑上前来,缓缓说道:

“丁晓,你的家仇报了,大仇却还未报!我们还要毁掉爱新觉罗氏的皇朝!”

姜凤琼把死了的索善余掷在地上,吐了口唾沫,也挨近了丁晓身边,拉着他的手温柔说道:“晓哥,让索家老贼像狗一样死去吧,我们是人,我们还要做人所应当做的事情。把一切像索家父子那样的狗东西,从人的中间清洗出去。”

丁晓长剑一挥,把索志超头颅斩下,大声说道:

“你们说得对,我们还有大仇未了。大伙儿跟义和团走吧!”

于是一行人默默无声,又在黑暗中前进了!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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