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海棠苑以后,梁鸳许久不说话,只是提笔练字。
屋外又开始下起雨,天也阴沉沉的,冬霁从外面回来就看见纸篓子里一张又一张抟成团的废纸。
“你这是气馁了?”他问。
梁鸳手里的笔一顿,头也不抬地反问道:“我气馁什么?”
“自然是气馁这次宗府之行的结果,不在你的意料之中。”冬霁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在木椅上坐定气定神闲地翻看着。
“我又不是神仙,如何能够事事都算计到,不过都是尽人事听天命罢了。”梁鸳依旧默默写着自己的字。
“可是如果惇王不配合,如果他真娶了梁三,那么你这三年里苦心竭力布下的一切,就都没用了。无论是那件衣服,还是针对王家和侯府的一些小动作,”冬霁不客气地说明梁鸳即将前功尽弃的结局,甚至还特意又补了一句,“而如果你这回失败了,楼主也就失去对你的兴趣。”
极薄极红的嘴唇里吐出一句比一句更无情的话语,梁鸳却依旧没有抬头,甚至运笔的动作依旧如行云流水一般,不曾有半点停顿。
“他如果想娶梁三,事情只会变得麻烦一些而已。”她说。
冬霁看着她的侧脸,想起林阅音,其实这母女俩原本长得很像,只不过一个丰腴美丽,一个清瘦病态,所以很容易就让人忽略她们俩的共同点。
“而已?”冬霁笑了,“郎有情、妾有意的,王贵妃又是真疼梁三小姐,赐婚不过是吹吹枕头风的功夫。”
梁鸳搁下笔,看着眼前这一位明显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耐心解释道:“你只要知道,我这场局里最关键的只有两样,一是皇帝重病,二是那件衣服。至于其他的东西,都不过是我为求稳妥做的小把戏而已。”
“那你今日又为何焦躁不安?”说着,冬霁指了指纸篓子里积成堆的废纸。
梁鸳瞥了眼他指着的方向,登时就笑了,她说:“你这就想错了,我今日并不是焦躁,我只是心烦。”
“那你心烦什么?”
“自然是宗远今日在我计划之外的反应,”说罢,猜想到冬霁还得继续问,于是又补了一句,“我与云杉不同,他喜欢意料之外的东西,觉得那样才有意思;可我不一样,我不喜欢有太多的意外,不管是人还是事,我追求的是永恒的宁静!”
在提到永恒的宁静时,梁鸳想起自己过去那三百多年的“鬼生”。
她活了三百多年,已经彻底活够了。所以当别人不断追求生之乐趣时,她只想脱离俗世纷扰,早日获得安宁。
冬霁被那样一双眼睛望着,竟然有一种沧海桑田的错觉,所以明明对方前言不搭后语,他也没能意识到,相反,他的关注点停留在永恒二字上。
“唯有死人,才能获得永恒的平静。”他说。
梁鸳眉毛一挑,她很想告诉面前这位杀人无数的魏公子,告诉他就算他手里鲜血再多,依旧对死亡一无所知。
“谁知道人死后会去哪里。”吐出这样一句话后,她的心忽然又平静了。
是的,没有人知道死后会去哪里,既然不知道,暂且活着就是,至少当你活着时,周遭的一切是你熟知且能掌控的。
而她现在,不正好还极幸运地活着吗?
昏暗的光线里冬霁看不清梁鸳的神情,却又能凭借他杀手的直觉敏锐地感觉到有什么不一样了。所以他没有接着这个话题再问下去,反而想到了另一个很是关键的问题。
“我从早上就十分好奇,你今日若是进了宗府,又该如何说服惇王?”往常虽然一直呆在海棠苑里,但其实这个小姑娘从不多言,而他也很少去问,只能通过间或获得的消息猜测梁鸳的打算。
比如说,当市井里忽然开始流传惇王好男色的传闻时,他就会想到梁四是要对惇王下手了。
今日既然开口问了,他自然也想知道如果对手是那个隐忍不发的惇王,梁鸳又该如何去说服他。
“林家的富可敌国,自然能说服的了李淡。”
“什么,林家?”冬霁听后便是一惊,“你真舍得贴进去所有家财,就为了支持一个身份低微的落魄皇子?”
她点点头,在纸上写下“王侯将相”四个字。
“我与云公子做下的交易是一朝功成名就,而所谓功成名就,无谓乎王侯将相四条路。”
“乱世称王,开疆封将,贤佐为相,这三种明显不是我一个女子能做到的,更别提我还生过大病中过剧毒,这样的身子根本受不住一点点的操劳。”
“所以我思来想去,只有挣得侯爵之位这条路比较靠谱。毕竟只要站对了队,再把我家财贴进去,以女子之身挣个好看的爵位未必不可。”
大概是因为想明白了,所以梁鸳也愿意多说一些。
“你的意思是,你要把惇王捧上那个位子?”冬霁听完依旧是玄玄乎乎的,他是杀手,不顺心的杀了就是,哪里需要这么多弯弯绕绕。
梁鸳点头,“自然。”
他原本以为梁鸳折腾三年的局只是针对梁三的复仇而已,所以在知道她会下毒以后还觉得浪费这许多时间实在不值得,但他也知道女人心海底针,故而并不曾多想。
但是现在一切忽然都变了,他才真正从心底佩服这个小丫头。
三年的时间里,愣是半点没透露出她心里的想法,让不知道的以为她性格多疑易怒,让知道的以为她专心致志地布局报仇,却没叫一个人知道,原来她早就准备起宏图大业。
如此想来,只怕针对梁三也只是她大业中的一环而已,毕竟以梁三姑娘的身份、才情,是极有可能嫁入皇室的。而她若是不巧嫁给了惇王,就算梁四能放下私怨,那位三姑娘只怕也会给惇王吹枕头风,那么一切都会变得复杂起来。
冬霁越想,就越是后怕,连看梁鸳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你为何就那么相信他?他不过是个身份低微的皇子,到现在都没有自己的王府。”冬霁咽了咽口水,忍着恐惧问道。
为什么必须是李淡?梁鸳也在心里问自己,按理说越是有脑子的人,就越不容易被一个女人操控,但是若是真换成别人,梁鸳又觉得心里不舒服。大概看来看去,也就只有小润玉比较顺眼罢,到底是她看着长大的孩子。
“自然是他好看。”梁鸳笑着答道。
有些东西就算是让人知道也无妨,但是有些事情,只要她心里乐意就行,并不需要他人置喙。
听到这个答案,冬霁也笑了起来,“那你大可以以林家做嫁妆,我相信与其与一个空有虚名的才女结亲,李润玉一定会更倾心于家财丰厚的四姑娘你。”
“可惜我要当的不是贵妃,而是这西宋第一位女侯爷。”梁鸳笑着反驳,不过就算没有与云杉的那个鬼扯的交易,她与小润玉也不会有缘分的。
屋外是滴滴答答不绝的雨声,屋里是唇枪舌剑的争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