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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身份

古者圣王之为政,列德而尚贤,虽在农与工肆之人,有能则举之。

——《墨子·尚贤》

公孙弘在宣室殿觐见了天子,把他在遇刺当晚的发现及随后的遭遇都作了详细奏报。其中最重要的情况,当然便是“墨家”了。

天子刘彻静静听完,沉默半晌,最后才冷冷一笑,道:“想不到,朕这些年打击豪强、铲除游侠,却无意间把墨家这头沉睡的巨兽给唤醒了。”

刘彻之所以把墨家形容为“巨兽”,是因为他很清楚,早在战国年间,墨家的势力便极为庞大了,上至诸侯公府,下至山野草泽,墨者的身影可谓无处不在。韩非子曾把墨家和儒家并誉为当时之显学,不唯说它思想学说的影响力,也是因其门徒众多才有感而发。

“是的陛下,”公孙弘接言道,“墨家自战国初年由墨翟首倡,以‘兼爱、非攻’等迂阔之谈蛊惑人心,极力诽谤孔门圣学,弃礼乐诗书之名教,坏长幼尊卑之纲常;且聚众为乱,藐视国法,任侠行权,横行天下,其流毒可谓深远。陛下称其为‘兽’,诚乃确切传神之妙喻!”

公孙弘一生以儒家传人自居,出于门户之见,对墨家本来便极度反感,如今又险些丧命于墨家游侠之手,遂越发对其恨之入骨。

“朕已知之事,你就不必多言了。”刘彻淡淡道,“说些朕不知道的吧。”

“陛下的意思是?”

“你读的书多,就你所见,大致讲讲墨家的历史。”

“臣遵旨。”公孙弘回忆了一下,“据臣所知,墨家既是一个研究思想学问的学派,也是一个纪律严明的游侠组织。其首领称为‘巨子’,墨翟便是首任巨子。据史料记载,墨翟的弟子门徒‘充满天下’‘不可胜数’;其曾率众周游列国,游说诸侯,先后到过宋、齐、卫、楚、魏等国。墨翟死后,从先秦典籍中可考的四任巨子分别是:禽滑釐,孟胜,田襄子,腹?。再后来,墨家分裂为三派,即相里勤之秦墨、相夫氏之齐墨、邓陵子之楚墨,其中以秦墨势力最盛。再往后,有关墨家的记载便很少了,臣亦不得而知。”

刘彻“嗯”了一声:“那,墨家组织的内部情形,你了解吗?”

“臣略知一二。”

“说说。”

“史书有载,墨翟与门徒皆穿粗衣,着草鞋,少饮食,与贱者为伍,所谓‘日夜不休,以自苦为极’。凡加入墨家之人,皆称为‘墨者’,须严格遵守各项纪律和号令。其核心成员据说有百八十人,‘皆可使赴火蹈刃,死不旋踵’。臣推测,墨家内部定然有完整之架构及森然之等级,这一点从臣此次遇刺便足以见出。那一晚的刺客进退有据、配合无间,实在不可小觑。”

“既然是个组织,自有其架构和等级,亦不可无号令和纪律,此乃不言自明之事。”刘彻眉头微蹙,若有所思,“朕现在更关心的是,除了这些以武犯禁、流窜江湖的游侠之外,在朕的朝堂之上,在各级公府之中,是否藏有墨家的细作?倘若答案是肯定的,那么这样的细作到底有多少?已然潜伏了多久?如今又都身居何位?”

公孙弘闻言,不由面露忧色:“陛下所虑甚是!这的确是目前最棘手的问题,甚至比抓捕刺客更为重大,也更为迫切。据臣所知,墨家在战国年间,确实派了不少门徒到各诸侯国为官,全力推行其政治主张;若不得志,道无以行,便挂冠而去,重归江湖。另外,据说身居官位的墨者,必须向组织捐献俸禄,所谓‘有财相分’是也。由此看来,如今我大汉的庙堂之上,定然已有墨家细作潜入。故臣以为,集中力量挖出这些细作,恐怕才是眼下的当务之急。”

对于公孙弘的这番表态,刘彻颇觉满意。

毕竟那一晚,他险些死于墨家游侠之手,以人之常情而论,他最想抓的当然是那伙刺客。可眼下他却能主动表态先查细作,说明他还是识大体、顾大局的。

“爱卿能这么想,朕心甚慰。”刘彻露出一丝笑容,“若说流窜江湖的游侠是肘腋之患,那么这些隐藏在朕身边的细作,才是真正的心腹之患!朕现在命你和李蔡、张汤,把调查重点转到这上头来,至于那些刺客,就交给汲黯、殷容和张次公他们吧。”

“臣遵旨。”

“当然,案子要查,你的身体也要保重。”刘彻作出关切的神情,“你年事已高,那晚又遭了惊吓,还是要在家中多多静养。具体事务,交给李蔡和张汤即可;丞相府的日常公务,也交给下面的人去办,你不可太过操劳。”

公孙弘大为感动,连忙躬身一揖:“多谢陛下体恤,老臣感激涕零!”

张次公在偏殿候了足有半个时辰,才接到宦官传召,宣他上殿觐见。他整了整朝服,匆匆迈出殿门,迎面便看见刚刚下殿的公孙弘。

“卑职见过丞相。”张次公连忙见礼。

虽然他打心眼里瞧不上公孙弘、殷容这帮耍笔杆子的,但丞相毕竟位高权重,表面上的尊敬总是要的。

“张将军为了搜捕刺客,这几日辛苦了。”公孙弘笑容和煦,“急事宜缓办,该休息也要休息。瞧你眼睛都熬红了,这几宿都没睡好觉吧?”

“多谢丞相关怀。”张次公挤出一丝笑容,“卑职忝任北军将军,责无旁贷,理应为朝廷尽心戮力。”

“嗯,张将军尽职尽责,值得嘉奖。本相年迈体衰,不能像你们年轻人一样冲锋陷阵,深感憾恨哪!这几日,本相奉旨在家中静养,张将军若查到什么线索,可直接到敝宅告知,也好让老夫安心。”

“丞相有命,卑职不敢不遵,只不过……”张次公故意面露难色。

“不过什么?”

“卑职归属殷中尉管辖,即使查到了线索,也得先跟殷中尉禀报,再由他上奏丞相。否则,卑职便有越权之嫌,将把殷中尉置于何地?”

公孙弘当然知道他跟殷容之间那点破事儿,闻言哈哈一笑,道:“按章办事是个好习惯,不过若遇急情,该从权也得从权嘛,殷中尉他能理解的,你不必多虑。”

“既如此,卑职自当从命。”张次公抱了抱拳,心中却是一声冷笑。

“张将军年富力强,且久经沙场,抓捕刺客这种事儿,朝廷还是得倚重你的。”公孙弘笑着拍拍他的臂膀,“此次若能建功,本相定会替你奏明皇上。来日若殷容另有任用,这中尉一职的人选,皇上和本相都会考虑你的。”

公孙弘如此赤裸裸地拉拢自己,让张次公有些意外。想必这回差点死于墨家游侠之手,让这老家伙急眼了。不过这对自己倒是个不错的机会。张次公想,若能借此攀上丞相这根高枝,再加上有卫青这座靠山,何愁不能飞黄腾达?

“多谢丞相栽培!”张次公当即抱拳,神色恭敬了许多,“卑职一定不辱使命,尽快抓获刺客,给丞相和皇上一个满意的交代。”

“好,那本相就等你的好消息。快上殿吧,皇上应该等急了。”公孙弘说完,刚要离开,张次公忽然叫住他:“丞相……”

公孙弘停下脚步:“还有何事?”

“卑职有一事,不知当不当问。”

“但问无妨。”

“卑职听说,丞相新招了一位门尉?”

“是有此事。原来的韩门尉殉职了,此人是他的表弟。”

张次公“哦”了一声:“是这样,卑职方才入宫时,无意中瞧见此人,觉得有些面熟,很像……很像是卑职的一位故人。”

“是吗?他叫秦穆,你可认识?”

“秦穆?”张次公略为沉吟,笑了笑,“卑职一时想不起来了。”

“那好办,改日你过来跟他见一见,不就清楚了吗?”

“多谢丞相!卑职改日定当叨扰。”

步出宫门的时候,公孙弘心里一直在回味张次公的话。他知道,张次公所谓的“故人”一定另有所指。联想到秦穆“名籍”丢失的事,公孙弘不禁狐疑:难道,秦穆的身份真有什么问题?

与此同时,张次公沿着宣室殿外的台阶拾级而上,心里也在反复念叨着“秦穆”和“青芒”这两个名字。一种强烈的直觉告诉他——这两者,极有可能是同一个人!

护送公孙弘回茂陵私邸的路上,公孙弘一直坐在车上闭目养神,没再跟青芒搭话。

青芒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一场危机正在悄然袭来,倘若不能妥善应对,自己的假冒身份随时会被戳穿!

怎么办?难道要收拾包裹继续逃亡?天地之大,何处才是我青芒的容身之所?即使逃得远远的,安全不再受到威胁,可作为一个丧失了记忆和身份的人,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意义?

一个人丢失了过去,他也就迷失了现在,乃至失去了未来。

而要想找回过往的一切,自己只能留在茂陵,别无他途。所以,这场事关身份的危机必须加以解决。可是,眼下的形势对自己非常不利,到底该怎么做,才能化险为夷、转危为安呢?

青芒坐在马上俯首沉吟,把这些天的遭遇又从头到尾回忆了一遍。

忽然,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微光,隐隐想到了什么。

青芒一夹马腹,策马赶上了前面的朱能,跟他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了一会儿,然后问:“对了,我表兄平日无事时,都带你们上哪儿玩耍?”

朱能吃吃一笑:“您背上的伤还没好呢,就这么急着玩耍?”

“少废话,快说。”

朱能嘿嘿一笑,低声道:“一群大老爷们还能上哪儿?当然是章台街了。”

青芒当然知道“章台街”这三个字的含义,便道:“那我表兄有没有什么相好的?”

朱能目光躲闪了一下,“这……这我就不清楚了。”

“少跟我藏着掖着。”青芒白了他一眼,“说实话。”

朱能迟疑片刻,才吞吞吐吐道:“韩大哥最近迷上了章台街的一名歌妓,听说是什么‘琼琚阁’的。也不知那女子使了什么狐媚术,把韩大哥弄得五迷三道的,就一心想……想替她赎身、纳她为妾来着。”

“所以你们怕我表嫂知道,就守口如瓶?”

朱能苦笑了一下:“韩大哥不让说,我们哪敢乱嚼舌头?”

“那女子叫什么?”

“我想想,好像……好像是叫姝月。”

“你见过她吗?”

朱能摇摇头:“韩大哥自从迷上这女子,便不让我们跟着了,我从没见过。”

青芒若有所思,眸中的微光又闪了闪。

张次公上殿见礼后,发现天子的脸色有些阴沉,登时心中一紧,立刻明白天子传他入宫的原因了。

刘彻漫不经心地翻看着御案上的帛书奏章,眼也不抬道:“张次公,你把茂陵邑掀了个底朝天,可那些墨家刺客在哪呢?”

“回陛下,臣一直竭尽全力在搜捕。”张次公慌忙跪地,“怎奈这些刺客是有备而来,一定事先找好了安全的退路和隐秘的藏身之所,故一时难以抓获,还望陛下再给臣一些时日。”

“城门封锁,道路设卡,日夜大搜,茂陵邑的人已经个个怨声载道了!”刘彻抬眼瞥了他一下,“就在刚才,隆虑公主入宫跟朕发了一通牢骚,说你的人昨天闯到她府上,还打碎了一尊玉雕,有这回事吗?”

隆虑公主是天子一母同胞的姐姐,一向骄横霸道。张次公遵照天子“无论贵贱一律搜查”的旨意,昨日搜了她的府邸,其实也只是例行公事,并不敢做什么大动作,无奈一名军士却不小心碰倒了公主家的玉雕,结果便惹上事了。

“是……是有这回事。”张次公惶恐道,“都怪臣御下无方,臣已经亲自向公主道过歉了,也鞭打了那名军士。不过出了这种事,臣终归难辞其咎,臣愿意领罪。”

“问题的关键不在这儿。”刘彻慢条斯理道,“倘若你抓到了刺客,别说区区一尊玉雕,就算你把公主家的房子烧了,朕都不会怪罪你,相反还会重重赏你。可问题是,你只砸了东西,没抓到人啊!”

“是,臣无能,臣愧对陛下……”张次公冷汗涔涔,以头杵地。

“你愧对朕,朕还可以原谅你;可朕愧对天下臣民,臣民会原谅朕吗?”刘彻冷冷一笑,“张次公,你虽有军功,可功劳只能代表过去;倘若你躺在功劳簿上打盹,那即使朕想保你,卫青想保你,恐怕也都是有心无力啊。”

这就是在敲打张次公,别自以为是卫青嫡系就可以高枕无忧,倘若这回抓不住刺客,任谁都保不了他。同时,天子也是在暗示他:此次的刺杀事件震动朝野,朝廷又搞出这么大动静抓捕刺客,弄得茂陵邑鸡飞狗跳、上上下下怨声载道,如果最后仍然劳而无功,朝廷颜面扫地,那势必要找个人来背锅。而这个人当然不能是公孙弘、张汤这些三公九卿,也不能是汲黯这种东宫旧臣,算来算去没别人,那就只能是他张次公了。

听出了弦外之音的张次公大为惶惧,一时竟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刘彻瞟了他一眼,觉得火候差不多了,便道:“你方才说再给你一些时日,那你说,朕该给你几天呢?”

张次公如逢大赦,揩了把冷汗,“多谢陛下,臣只需……只需十天。”

“十天?茂陵邑有那么大吗?”

“那……那就八天。”

“五天如何?”

“呃……臣遵旨。”

“那就这么定了。”刘彻合上面前的一卷帛书,“限你五天之内,把墨家刺客绑到北阙之下,朕要活的;若办不到,就把你自己绑来。”

夜空中皓月孤悬,茂陵邑万籁俱寂。

一个黑影从丞相私邸的西侧院墙跃出,左右看了看,径直蹿进了不远处那片茂密的云杉树林。

此人身手敏捷,脚步无声。

这片树林位于丞相私邸的西墙与内城陵寝的东侧城墙之间,通常人迹罕至。黑影进入树林后,一直借着清冷的月光在寻找着什么。

片刻后,此人便在松软的泥地上发现了几个凌乱的鞋印。

黑影的嘴角泛起了一抹笑意。

循着这几个鞋印的方向,黑影很快就在西边发现了零零星星的更多鞋印,接着一路追踪,最后来到了一株高大的云杉下面。

这棵树的树干异常粗壮,至少要三个成人才能合抱,树龄当在六七十年以上。黑影绕着树干仔细观察了一圈,蓦然发现树干底部蛀了一个大洞,恰好可容一人进入。神奇的是,这棵树被蛀成这样,却丝毫没有枯败的迹象。

黑影从怀中掏出一只竹筒,又从里面取出一个火折子,猛吹了一口气,火焰呼的烧了起来。他用火折子引燃了一根枯枝,然后侧身钻进树洞,蹲在地上摸索了起来。

忽然,他像是摸到了一个把手状的东西,赶紧拨开上面一层薄薄的泥土,然后抓住把手,稍一用力,竟然掀开了一块锈迹斑斑的铁板,下面赫然露出一个黑黢黢的洞口。

很显然,这是一个地道口。而地道通往何方,则不言自明。

火光摇曳之下,此人对着洞口无声一笑。

他就是青芒。

茂陵内城,是以天子陵寝为中心建起的一座大陵园,园中建有用于祭祀的享殿、偏殿、便殿、暖阁等大小殿阁数十座,周围还有大片园林和屋宅。陵园设有陵令、庙令、僚属、门吏等官职,下面还有守陵的卫士、负责洒扫的男女杂役等数千人。除了这些人,外城居民及闲杂人等一律不准入内。

内城的主体建筑皆分布在由南至北的中轴线上:以内城南门为正门,入门左右是卫士营房,往北便是一座单檐歇山顶的陵门,门后有三进宏阔的院落,各院皆有院门,院中皆有便殿;第三进院落中是一座重檐歇山顶的大殿,此即祭祀大典所用的“享殿”,名为“祾恩殿”,其东、西两侧各有一座悬山顶的偏殿;大殿北面,便是整个陵园的主体——天子陵寝。

陵寝为夯土封冢,方形,平顶,上小下大,形如覆斗,高十四丈,方圆一百四十步,其上遍植苍松翠柏,一年四季郁郁葱葱。封冢之下,便是天子刘彻将在百年后入住的地宫了。陵寝再往北,是一片面积很大的园林,栽满各种嘉木异卉。时值秋天,多数植被已然凋零,却仍有部分常绿草木长势茂盛。园中还星罗棋布地建有不少简陋低矮的木屋,为负责洒扫的杂役们所居。

内城四面皆有城门,但北、西、东三面城门常年关闭,一般情况下,唯南门可通行。从南门到陵寝之间,共有大小五座门,各门皆有门吏和卫士把守;此外,各处殿阁、院落、园林间,也有卫士往来巡逻,防备极为森严。

约莫亥时末,祾恩殿东侧的一座官署中,走出一位年约四旬的官员。他独自打着灯笼,出门后往右一拐,径直朝陵寝方向走去。

没走多远,他便碰上了一队巡逻卫士。为首的什长看清来人,打招呼道:“是孔庙令吗?这么晚了还没歇息?”

庙令孔禹微微一笑:“横竖睡不着,索性起来转转,权当帮你们巡夜了。”

“哈哈!”什长大笑,“那敢情好!有您巡夜,我跟弟兄们这就睡大觉去。”

“去吧,反正出了事,荀陵令是找你们算账,又不找我。”

双方打着哈哈,摆摆手错肩而过。

孔禹继续往北走去,很快就绕过陵寝,走进了一片漆黑的园林。那些远远近近的木屋中的灯火,在黑暗中闪闪烁烁。

茂陵县廷的校场上,张次公低着头、背着双手来回踱步,脸色如铁,步履沉重。

为了搜捕刺客,他这几日都没离开茂陵。

陈谅站在一旁,正在向他禀报秦穆的情况:“……这小子今天刚刚入了咱们茂陵版籍。据查,他自称是汝南郡上蔡县人,数日前才来投奔他表兄韩当,不巧就撞上墨家刺客行刺丞相。结果韩当被杀,他反而救了公孙丞相和张廷尉。据说这小子身手很好,那晚若不是他,丞相和廷尉恐怕就凶多吉少了。”

张次公依旧来回走动,恍若未闻。

自从白天被天子召见后,他就变成这副德性了,陈谅有心劝慰,却不知从何开口,只好保持沉默。

片刻后,张次公才闷闷地嘟囔了一句:“青芒身手也很好。”

终于听见他吱声,陈谅松了口气,道:“是的将军,这又是一个疑点。对了,我还打听到,这小子来茂陵的路上把名籍给丢了,若非丞相破例,他也入不了咱们茂陵籍。”

张次公蓦然停下脚步,看了他一眼,冷然一笑,却没说话。

“将军,要我说,咱们把蒹葭客栈的掌柜和伙计找来认认,他不就原形毕露了吗?”

张次公沉吟了一下:“暂时不宜由此入手。”

“为何?”

“就算认出他是青芒,可凭什么说青芒一定就是北邙山上的那个刺客?蒹葭客栈的掌柜和伙计看见他杀人了吗?”

陈谅一怔:“可青芒若不是刺客,为何一看到咱们就跑?这分明是做贼心虚嘛!”

“他可以随便扯件小事来遮掩,比如说承认偷了咱们北军的战马。若是在此之前,仅凭这一点我当然也能收拾他,问题是他现在变成了丞相私邸的门尉,又是丞相的救命恩人。仅仅这一条盗马之罪,你治得了他吗?”

“那……那该怎么办?”

“派人去汝南,八百里加急,查他的老底。”张次公不假思索道,“既然他拿不出名籍,就说明汝南上蔡县很可能没有秦穆这个人,那咱们就能当着丞相的面戳破他的假冒身份。这样一来,丞相不仅不敢保他,反而会跟他撇清干系。没有了丞相的信任和庇护,他便成了咱们砧板上的鱼肉,要收拾他就容易多了。到时候,再让蒹葭客栈的掌柜和伙计来指认,就算他浑身长嘴也说不清。”

“将军英明!”陈谅大喜,“如此一来,韦吉案就告破啦!”

张次公却毫无喜色,反而苦笑:“就算韦吉案破了,可其他案子呢?墨家刺客呢?抓不到这伙人,五天后,我就得提着脑袋去面圣了。”

陈谅喜色顿消,挠了挠头。

张次公抬头仰望墨黑的苍穹,沉沉一叹。然后,他的目光无意中落到了校场边的一座望楼上,心中忽有所动,便大踏步朝望楼走去。陈谅不解其意,只好快步紧跟。

青芒在弯弯曲曲的地道中走了差不多一炷香时间,终于走到了尽头。

地道尽头有一个向上的坑洞,洞壁靠着一架木梯。青芒踩上去,爬了十几级,仰头便看见了一块铁板,与入口处的那块一样锈迹斑斑。

这就是出口了。

青芒知道上面一定是天子陵寝。

朝廷各路人马把茂陵邑翻了个底朝天,却万万想不到那帮墨家刺客就躲藏在这里!

内城官员中定然有墨家的内应,而且级别不低,同时手底下应该也有不少潜伏的墨者,否则不可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挖出一条这么长的地道。

他把铁板稍稍顶开一条缝,发现外面一团漆黑、寂然无声,想来应该安全,便用力把铁板推开,然后从一堆伪装的杂草中钻了出来。

这里是一片茂密的灌木丛,周围是一片小树林,平时显然人迹罕至。青芒猫腰摸到了树林边缘,忽见不远处有一名官员正打着灯笼走过,便悄悄跟了上去。

孔禹来到了园林东北隅的一座木屋前,见屋中黑灯瞎火,似乎犹豫了一下。

他思忖了片刻,还是下决心走到门口,然后四周看了看,抬手在门上敲出了一串有节奏的声响。

屋中并未亮灯,却立刻传出一个女子的声音:“谁?”

“敌以南方来,迎之南坛。”孔禹低声道。

屋中女子回应:“将服必赤,其牲以狗。”

此刻,青芒已藏身在木屋斜对面一株枝繁叶茂的香樟树上,清晰地听见了二人的对答,也认出了女子的声音。

他在黑暗中无声一笑。

不出所料,这个墨家女子果然藏身此处。

木门吱呀一声开了,郦诺一身杂役装扮走了出来。借着官员手上灯笼的光亮,青芒看见她虽然素面朝天、一身粗麻布衣,却依然美丽动人。

见郦诺出来,孔禹赶紧把灯笼放在地上,双手抱拳,躬身一揖:“属下刑天见过旗主。”

刑天?旗主?

前者一定是此人的代号,而后者想必就是女子在墨家组织中的职位了。青芒想。

“免礼。”郦诺看着孔禹,有些诧异,“这么晚了,何故过来?”

孔禹淡淡一笑:“这么晚了,旗主不也还没歇息吗?”

郦诺也报之一笑:“芷薇已经睡了,咱们外面谈吧。”说着把门掩上,提起地上的灯笼。孔禹赶紧要去接,郦诺把他挡开,呼的一下把火吹灭了。

二人借着月光走向这边的树林,恰好来到了青芒所在的这棵树下。

“多日受困于此,丝毫动弹不得……”郦诺轻叹一声,“我怎么睡得着?”

“旗主勿忧,属下正为此事而来。”

郦诺闻言,眸中泛出惊喜之色:“是不是仇叔到了?”

孔禹点点头:“青旗的仇旗主傍晚刚到,马上就跟夸父先生联络了,属下是半个时辰前接到的消息。”

又一名旗主,又一个代号!

青芒不禁在心中感叹:这墨家的势力实在庞大——外有江湖上的游侠死士,内有朝堂上的官员卧底,眼下又一意对朝廷宣战,绝对够朝廷喝上一壶了。接下来,双方必将会在茂陵和长安掀起一场场腥风血雨,而自己怀着一团懵懂卷入其中,也不知到头来是福是祸?!

“仇叔可有接应计划了?”郦诺问。

“计划是有,不过今夜来不及了,只能等到明晚。夸父先生命属下先来跟您禀报一声,让您和弟兄们做好撤离准备。”

“出去之后,具体是何安排?”

“仇旗主以木匠名义接了内史府的一件大活儿,足以干上大半年,您和弟兄们明日出去后,便以他的徒弟和家眷身份出现,相应名籍都已备妥,如此便无须再躲躲藏藏了。”

“内史府?”郦诺想了想,“看来,这回连盘古先生都出手了。”

“是的。旗主这回搞出这么大动静,朝野震恐,盘古先生再怎么与您意见相左、再怎么沉得住气,也没有理由袖手旁观呀。”

盘古先生?

青芒眉头微蹙。看来,此人又是一个潜伏在朝中的墨者,且官位一定很高,否则很难拿下内史府的土木工程,还顺带办下一大批名籍,解决了这些人的身份问题。

这么想着,青芒忽然暗暗一惊:内史府?那他们说的这个“盘古先生”会不会就是右内史汲黯?!

青芒搜索着脑中残存的记忆,依稀记得汲黯是天子刘彻的东宫旧臣,为人刚直耿介,敢于直言切谏,一向主张与匈奴和亲,反对彼此攻伐,且不喜儒家,一贯与自诩儒学传人的公孙弘不睦。如此种种,不都与墨家的思想主张暗合吗?

“想必是仇叔设法说服了盘古先生。”郦诺淡淡一笑,“否则,以他的脾气和心性,加上对我的看法,就算袖手旁观也并非不可能。”

如此看来,墨家内部也不是铁板一块。青芒想,在是否为郭解报仇、向朝廷“宣战”的事情上,这个女子与那个盘古先生显然有着不小的分歧。

张次公负手立在高高的望楼上,夜风猎猎吹动他的衣袍。

站在这里,几乎可以俯瞰茂陵全城,唯独低于内城的天子陵寝。张次公眉头紧锁,极目四望,眼中凝聚着深重的焦虑与茫然。

“将军,夜深了,您还是先歇息吧。”陈谅在一旁道。

“陈谅,如果你是墨家刺客,明知无论能否得手,都逃不出茂陵邑,那么你会如何躲避朝廷搜捕?”

陈谅挠挠头,想了想:“要么插上翅膀飞出去,要么挖个地洞藏起来……否则,我也不知该怎么办了。”

“又是上天遁地!”张次公苦笑,“你就没点新鲜的吗?”

“卑职驽钝,哪想得出高招啊!不瞒将军,卑职小的时候,有一回去邻居家偷桃子,被人家发现了,卑职就躲进他们家地窖,整整躲了一宿啊……”

张次公呵呵一笑,忽然间,他像是悟到了什么,猛地盯住陈谅:“你说,墨家刺客会不会事先挖掘了地道?!”

陈谅一怔:“他们……他们还真的会遁地?”

张次公迅速转了一个身,目光倏然射向茂陵全城最高处的天子陵寝,喃喃道:“丞相宅邸与内城毗邻,中间只隔着一片云杉树林,倘若他们挖一条地道从树林通到内城,不就可以神鬼不觉地全身而退了吗?!”

陈谅惊愕:“可……可内城是天子陵寝,防备森严,墨家刺客怎么可能在里面挖地道?”

“倘若内城官员中有墨家奸细呢?”

“奸细?!”陈谅又是一惊。

“这几日,咱们把茂陵邑翻了个底朝天,连公主列侯的府邸都没放过,唯独没想到也绝对不敢去动天子陵寝!”张次公语速飞快,“墨家刺客正是抓住了咱们这个软肋,才会有恃无恐地躲藏在内城之中!”

说完,张次公不再理会陈谅,猛然转身,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下了望楼。

陈谅慌忙紧跟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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