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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安宁是军人的灾难。良心在召唤,烽火催征人(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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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济棠独自侧靠在厅堂里那张黄藤长躺椅上,一只脚搭上椅沿,手抱着腿,捧着杆晶亮的银质水烟袋,不安地嚯嚯地抽着,像是在过瘾,又像在发泄什么,额角上浸着细密的汗珠。他心事重重,目光有些呆滞。以往在这样的时候,他总是在卧室里,和夫人莫秀英左商右量,东盘西算。他很听那位“相夫旺子”的夫人的话,她是他的“高级顾问”。今天,他似乎无须再和她商量什么了,大势所趋,无回天之力。“七十二计,走为上策”,看来,广州此地,已经留恋不得,只有一走了之。

他嚯嚯地抽完一袋水烟,重重地将烟筒往条几上一顿,抱头长叹了两声,索性躺在藤椅上,楼板底挂着的那盏珠帘大吊灯,兴许是电力不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显得昏暗,惨黄惨黄的光,洒在褐黄相间的花瓷地板上,陈济棠怀疑自己躺在一张天罗地网里,心情更是忐忑不安——难道我陈济棠真就这样便宜地丢掉了“南粤王”的乌纱帽,失去这块“黄金地”的广州城吗?蒋中正啊,你手段确也太狠太毒。六年前,是你委派我当了广东绥靖主任,使我得以一统广东达六年之久,我对你曾奉若生身父母。最近,只因情形所迫,和李宗仁先后发表了吁请全国军民一致督促你领导全国抗日的“冬”、“支”两电,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你却这么不讲情面:离间、收买、高压,猛施淫威。如今,我手下的空军部队,已被你收买而叛逃,一军长余汉谋和二军副军长张达也被你收买叛变,三军长李杨敬斗志衰落,军心动摇,我陈济棠这第一集团军总司令成了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的光杆司令了,你这蒋老狗啊!

“丢那妈!”陈济棠吐了口唾沫,愤愤地骂了一句,突地将搭在长藤椅上的脚往地上那双楠木板鞋里一捅,嗒嗒地走出厅堂。半长的云纱裤,宽大的绢绸衫,飘飘动动,郎郎当当,木屐拖叩在地板上,像人痛恨时在磨牙。

厅堂外的骑楼台阶,是灰水纹大理石砌成。佣人们每日必用碱水擦洗三遍,洁净得像一面镜子。可惜今夜是夏历六月尾,灰褐色的天幕上,既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不然,准可以照出人影来。

帽顶上缠着带电铁丝网的高墙,像滚压过来的黑浪,又像倾而欲倒的沙山——这个广州东山梅花村的陈公馆,平日的威严肃穆变成了阴森可怖。

吹过一阵西南风,院中那座六角形花亭涌过来的夜来香味太浓郁,陈济棠不禁泛起一股腻而欲呕的怪滋味。往夜,这陈公馆无论如何总会有几个达官贵人来拜访朝奉的,要不就是陈氏兄弟边搓麻将边商量些什么。今夜,他已传话门岗,任何人不见!他想得到一时安静,来完成这成败攸关的抉择。他趿着木屐,在那条水泥便道上孤独地踽踽踱步。

“难道是母亲的坟墓被旁门野鬼侵犯了?”他心里嘀咕,大凡到这种进退维谷的时刻,他总是“不问苍生问鬼神”。

他想到夫人每日烧香念经的西侧院佛堂去烧几炷香,问一轮卦。可这是什么时候?他摇摇头,折了回来,又想起了母亲的墓地。我陈济棠不必出生入死奋战便捞到了“南粤王”的宝位,全靠给母亲移了“宝城”啊——前些年,陈氏兄弟碌碌无为,大哥陈维周左思右想,认为是生母葬不得地,于是特地往广东花县洪秀全的故里,察看洪氏祖茔,发现洪秀全祖坟正葬在“活龙口”上,可惜葬高了些,如下移数十尺,便正在“穴”上,那也许洪秀全就会是真龙天子,而不会只拥半壁河山,就业毁身亡了。于是陈氏兄弟斥以巨资,买下洪氏墓地前的正“穴”位,将生母遗骸隆重移葬入正“穴”中。果然不几年,陈济棠便意外得官。陈氏门庭荣耀一时,以至使广州百姓一听到这个“陈”字,便如雷贯耳。不料世事多变,政坛维艰,如今本想挟蒋抗日以自重,却不料事与愿违,被蒋中正下令免去了本兼各职。难道陈氏门庭从此便一败涂地了吗?天哪!

陈济棠心里一阵难耐地烦躁,步子忽快忽慢,不期然竟又往花亭方向走去。夜来香夹着胭脂红,逼得他止住了脚步。要是那花工这时在跟前,他准要扇他几耳光,谁叫你尽种这些叫人头大的花呢——其实,陈济棠平时就喜欢这些郁香啊,只是今夜一切的一切,他都不顺眼,不顺心!

“丁零……丁零……”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从那透着昏黄灯光的房间里传出,像触电似的,他周身忽然一颤:谁打来的电话?是吉还是凶?自前天他偶然接到一次逼他马上离开广州的恐吓电话之后,这几天,他每逢听见电话铃响,心里自然一阵迟疑、惊恐。

他趿着木屐,嗒嗒地走进了他那一色国漆家具、墙上挂满地图的办公室。楼上有些响动,大概妻子莫秀英也听到了这电话铃声吧,她正在收拾金银细软,准备奔命!

“喂,哦,德邻兄啊!哦……太困难,我现在……哎呀,真没办法呀……”电话是李宗仁从百子路马棚岗(一说是孑孓棚岗)李公馆打来的,话语还客气,是问陈济棠曾许诺支援广西一笔军费何时支付的事。李宗仁当然知道陈济棠眼下焦头烂额的处境。他大概是联想到几年前北平“扩大会议”反蒋失败时,阎锡山赠款40 万元的事,才在此刻挂电话吧。人在这样的时候,于钱财上会出现两个极端:要么大方施舍,要么吝啬更甚。

“想来实在太心寒哪!德邻兄,你看,我的部下一个个忘恩负义哟!”陈济棠虽不想给李宗仁钱,可在这时总还有几分患难与共的心理。这不久前轰动全国的“冬”、“支”两电,被世人称为“两广六一运动”,就是他陈济棠与李宗仁共同发动的。如今时仅一个半月,老蒋的狼牙棒,要打得他们各奔东西了。陈济棠心里有一千条怨,一万声艾,可电话里怎么讲得清?再说,人家问你索钱,你推托谢绝,话还讲得投机吗?

“哦,哦……是啦,嗯……”大概李宗仁能通情达理,陈济棠终于放下了电话,脸色还不算太难堪。

他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顺手拧亮了桌上那盏青铜座无罩台灯。那令他心惶的余汉谋的就职兼“逼宫”电报又呈现在眼前。余汉谋自叛陈拥蒋之后,被蒋介石任命为“广东绥靖主任兼四路军总司令”(将第一集团军改为四路军了),前日已在大庾通电就职。电文骂陈济棠“阴结外寇,进窥邻省,发动内战,破坏统一”,并限陈济棠24 小时离开广东。虽然,现在离余汉谋的通电已快过48 小时了,他陈济棠仍在这陈公馆里,但今天下午,听说余汉谋调兵南移,已兵临城下,若再不走避,势必大难临头。

陈济棠眼下,余汉谋那封电报的每个字都是一颗带毒头的子弹。

一阵脚步声,莫秀英急急地走下楼来,兴许因为又急又闷热,云纱旗袍扣居然有一半敞着。

“伯南(陈济棠,字伯南),东西都收拾好了,你看什么时候动身?

眼下这种形势,不容再缓了。”一进陈济棠的办公室,她便走过去开动了放在角几上的那台外国佬送的英国电扇。沙沙……凉风顿起。

“留守公馆的人你都安排好了?”“下午已找他们讲清楚了。本月和下月的银钱都给了他们了。”陈济棠不住地用手背擂太阳穴,平日红润的脸此时一副背时的菜色。

他转身去打开那个装着机要文件的铁皮柜,取出一包不知是账单还是文件的东西,迟疑了瞬间,才对妻子说:“我们俩再到佛堂去卜一卦吧!”“不必了,不必了!”莫秀英头摇得像拨浪鼓,“我今天到佛堂去过三次,每次卜卦都是阴卦。真是‘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了!”“车准备好了没有?从哪里上船?”陈济棠抱起那包文件。

“都准备好了,行就是了。”莫秀英转而问道,“刚才你接的是哪个打来的电话?”“李宗仁。嗯,也太不识数,这时候还来逼钱。”陈济棠叹道,“悔不该我前时答应过给他们广西一笔军费。如今,那蒋老狗拉他打我,他倒被任命为广西绥靖主任……”说着,他便起身要走出办公室。

“慢着!”莫秀英喊道,“伯南,我看这钱还是多少要给些他。一是算不忘记你们发起那什么‘六一运动’时,李德邻能协同呼应的义气。再说,他如今还没有倒台,广西本就是他李宗仁、白崇禧的天下,日后总还有见得着、用得着的时候,人说‘做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嘛。”“那就叫他马上来,给他20 万吧!”陈济棠一向对他的“高级顾问”言听计从。这时,他想到的是保命,保住那些金银细软和大笔的银行存款。

20 万的支票对于他,无足轻重。

“唦——唦——”他拨响了电话。

百子路马棚岗的李公馆,与梅花村32 号陈公馆相距并不太远。因李宗仁是客居,自然不及“南粤王”的陈公馆那么堂皇排场,中西合璧的两层楼房,倒也还整洁雅静。二楼东头那间宽大的卧室里,李宗仁叼着支烟,在壁柜前缓缓踱步,妻子郭德洁也和莫秀英一样在收拾细软。情势所逼,他们也要离开广州。自1932 年初蔡廷锴的十九路军和张治中的第五军在上海奋起抗日,蒋介石不支持,粤方中委胡汉民、邓泽如、李宗仁、陈济棠诸人联合通电指责南京政府有负人民之望,便形成了两广与中央的对立以后,不仅在抗日问题上,在军事和财政方面两广也保持割据状态。而为了加强两广的联络,李宗仁便长期驻在广州,将广西的军政大权交由白崇禧和黄旭初操办。虽然几年来,李宗仁也数度往返邕、穗之间,但毕竟驻广州的日子居多。郭德洁呢,自1924 年与李宗仁结婚后,统一广西、大革命北伐、蒋桂战争中的频频转移逃难,一直没能和丈夫过上几天安然日子。这几年,乐得厮守在一起,过着半清闲的客居生活。没想到随着陈济棠的下台,他们也清闲不成了。前天,余汉谋在大庾发表通电,李宗仁得悉后即刻准备返回广西,避开一场可能发生的冲突,但想到白崇禧上旬两次来电,诉说蒋介石调集各路大军屯驻黔桂、湘桂、粤桂边境,形势紧张,希望能催促陈济棠交付那笔他曾许诺的四百万东毫的军费接济。所以,这两天,他曾给陈济棠打过三次电话,可陈济棠总是左推右托。今天晚饭后,李宗仁和妻子商量,决定明天一早就离开广州,想对陈济棠作最后一次争取。刚才又打去电话,陈济棠的回话自然在他们意料之中。因此,他们不打算再等了。

“德邻,这几天,你的烟抽得太厉害。”郭德洁边往皮箱里揣东西,边说,“当心你那胃病又犯啰!”“嗯!”李宗仁点了点头,照样叼着烟踱步。他浓眉紧蹙,似乎在思考自己这次参与“六一运动”的得失,叹息因“六一运动”而造成的如今这种被动局面,但于大局上说,他心里是坦然的。促进抗日的事,不管手段如何,总是民心所向啊!而国家时下的命运,掌握在军人手里。

“当,当……”厅堂里的挂钟连打了11 下,从窗口吹进来一阵稍有爽意的风。这两天闷热得怪,天地间,像是一个密封的大蒸笼。

“德洁,收拾得差不多了吧?”李宗仁将烟头朝窗外一扔,问道。

“丁零……”不待郭德洁回答,楼下便响起一阵电话铃声。

李宗仁有些诧异,在广州,知道他家里电话号码的人很少,这么深夜了,一般是不会有人打电话的。有时,那电话铃两三天也没响过一次,是谁呢?

只有陈济棠。可刚才,自己不是与他通过电话,索款的事不是已经被婉辞拒绝了吗?他咚咚地下了楼。

电话果然是陈济棠打来的,叫他即刻到梅花村去一趟,说是有要事相告。

小车司机已经睡了。李宗仁叫醒了他,才转上楼来告诉郭德洁。

“我也去!”郭德洁在这样的时候,总不愿离开丈夫。

“喏,这么多东西,你还是在家照顾着。”李宗仁指着床上、椅上、柜前堆着的三四个皮箱和六七个包袱说,“我快去快回。”汽车开到陈公馆时,陈济棠破例到门口来迎接。大概是他自己交待过门卫“概不放行”,而此刻非要躬亲不可吧!李宗仁一下车,他便迎上来握着李宗仁的手轻声说道:“德邻兄,请进,此非说话之地。”绕过六角花亭,沿着水泥便道,陈济棠一直亲热地拉着李宗仁的手,直进入他的办公室,随即递过一杯沏好的浓茶,说道:“德邻兄,不瞒你说,我打算明天离穗,到香港暂避风头,让余汉谋那叛佬进城吧。哼,广东这个家不是那么好当的,我看他也是兔子尾巴,长不了。”李宗仁默默点头,眼神专注地盯着陈济棠,心想,我知道你会走的,可告辞的方法,竟是用电话叫我来吗?

“蒋中正那家伙,真不是好东西!”陈济棠一谈到走,一想到要离开这个庄园似的梅花村陈公馆,心里的怒火如同喷了油,呼呼直往上蹿。

“他这人,我早有所识。”李宗仁边呷茶边说道,“十年前在广州,为促成北伐,我也和他打过交道。那时,我就看出他是个心术不正的人。

不过,眼下不管他如何利用手段来整你我,抗日的仗毕竟在湖南打响了嘛,我们的目的总算也达到了一半呢!”“对!德邻兄高见!”陈济棠似乎有些感奋起来,脸上的菜色变成了浅橘黄。其实,他心里比先前更加郁郁不安。说不上是不是后悔,他现在不愿再提及“冬”、“支”二电和促蒋抗日的事,因为手上的军政大权被剥夺了,一切也就成了泡影。

李宗仁见陈济棠只顾谈些不着要领的话,这么夜深了,他明天又要启程离穗,不愿再绕大圈子,便开门见山地问道:“伯南兄临别把小弟叫来,不知有何吩咐?”陈济棠的处境其实也不该拖拉,只是如同商人一般,在办成一件交易之前,特别是自视为吃亏蚀底的一方,似乎总想把话说够。“德邻兄,”陈济棠依旧不急不慢,“在广州,说来我是主人,你是客人。虽然明天我得离去,也应该是我到府上去告辞才是道理。晚饭后接你的电话之前,我就想和内人一起到府上去,可仁兄你那电话,扰得我心里太不好受。因为这一个多月来,形势急转直下,这你是了如指掌的。但那笔军费的事,我前时确又亲口许诺过。常言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千方百计想拨些给你,无奈省库里的人也左右掣肘,所以拖到今天。我的权势已被剥尽,实在是无能为力了。晚间接到你的电话后,我愧疚得一口气抽了八筒水烟。

不是内人把烟筒硬抢去了,我真想让烟把我醉昏。愧对朋友,愧对朋友哇!”陈济棠一边说,一边又往手上那个银水烟筒里装烟。

李宗仁穿着件白衬衫,搭着二郎腿,也靠在一张雕花漆木太师椅上抽起烟来。他不抽水烟,衣兜里常常放着“三炮台”。陈济棠刚才一番补叙性自白,他似乎听出几分弦外之音,本来有些急躁的心情反而稍平静了下来。他打算让陈济棠讲个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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