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们离开月泉城之后。
“就到这吧,兄弟们。大帅、穆宁小姐和弟兄们的尸骨就拜托了。”
距月泉城数百里外,穆家军大统领云战看着面前这些身着俱是缟素,手执遮天白幡,身上都有着伤的军人们。
十五万兵马,被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整军回归,回返帝都。
这些人中,绝大部分都是身负重伤,难以再战的残军,因此云战将完成穆武遗愿的任务交给了他们。
而其中,有部分是没有受伤,但是是独生子女,作为家中支柱的人。
云战也将这部分人从十五万人中抽了出来,让他们负责保护残军的安全。
此际,这些汉子们每个人的身上都有背负着至少一只包裹,在自己背上堆得高高的;有人甚至一个人背了十几个包裹,全部皆是如此,蔚为奇观。
当然也有没有背负包裹的兵士,那些人就全都是伤员,尽都伤势不轻,难以行动,被安置在临时征调的数百辆马车之上,然而纵使是躺在马车上的伤员,怀里也仍旧有抱着几个包裹。
因为这些包裹中尽都是自己战友,自己兄弟,自己袍泽的遗骸。
他们不愿意将自己的兄弟的尸骨放在冰冷的马车上,他们宁可这样一路背着抱着,带自己的兄弟袍泽回去!
他们都是活生生的人,跟自己一样,活生生的!
云战看着这些和远去的残军,粗犷的脸上早已挂满了泪珠。
北疆的寒风凛冽呼啸依旧,云战策马而立,凝眸而望,明明这些人早已踏上归程,夕阳收走最后一缕余光,月已出于东山之上,而他却是久久不愿意离开。
因为……十五万穆家军精锐兵马,前来增援,而今战事结束,终于要回去了。
可是……来增援的十五万弟兄,此际能够回去的,就只有三万残军而已!
不,更具体一点的数字该当是两万九千七百五十三人,还不到三万!
更为惨烈的是,此役,有超过十二万的西军壮士,尽都埋骨月泉城前!
“我无颜向后方正在等待的兄弟们交代啊……”云战痛哭失声:“到时候,我无颜向陛下交代……十二万兄弟啊……”
“也无颜向他们的家人交代……”
“你们为国征战,捐躯此地,乃为男儿血气,可是,我们这些活下来的人,却更多无限惨淡!”
“兄弟们……魂兮归来……你们,回家了……”
“兄弟,回家了!”
云战身后,剩余的西军汉子同时放声嘶喊。
喊得撕心裂肺,悲怆的声音在战场上空回荡。上空云雾低迷,旋风呼呼,似乎那十二万英魂,在聚集,在排列军阵,准备,跟着自己的兄弟,回家。
苍凉的号角声,在这北疆大地上久久回荡,绵绵不绝。
三万残军,尽皆无声,一路无言,这一路上,耳闻中除了脚步声,马蹄声,以及健马偶尔长嘶的声音,旗帜招展的声音之外,竟再也没有任何人说过一句话。
唯有队列仍旧整齐。
脚步声仍旧雄壮昂扬,似乎那些已经长眠的兄弟们,仍旧还在队列之中,和自己一起长途跋涉,重踏归程。
他们仍旧陪伴在自己的身边,始终不离不弃。
自己,似乎还能听得到他们的呼吸声,能够闻得到他们身上强烈的汗臭味,那往日里自己最不乐意感受的味道!
他们和自己一样,俱都沉默着,默然前进,用自己的脚步,踩出来一曲壮烈的音符!
身后。
距离月泉城遥远的故址之前。
云战率领所有东军残余人马,整齐列队。
“敬礼!为兄弟送行!”
云战一声狂喝,全体同时举手!
此时穆家军全员的目光静静地凝望着残军队伍远去的身影,举起来敬礼示意的手,始终没有放下来。
而这股子哀伤的情绪氛围,迅速蔓延了全军上下,前后不过百息时间,西军队列之中竟已尽是呜咽哽咽的声音。
云战仍自沉默前进,恍若不问,实则他的胸膛简直如同随时都将爆炸一般,呼呼的喘着粗气,再强行压抑片刻,却是再也忍耐不住,猛然一声暴吼:“哭什么哭!你们他么的都是娘们儿么?兄弟们为国征战而死,死得其所,他们都是英雄!都是英雄!英雄知道么!你们一个个的哭什么哭?我们应该骄傲!我们有这么好的兄弟,我们……”
说到后来,云战咆哮的声音突兀地停了下来,仿佛被硬生生的撕裂了一般,突兀地滚鞍下马,趴在地上,嚎啕痛哭,再无任何形象可言……
他抓着自己的胸膛,感觉着自己的心,哪里,已经碎成了一片一片,痛彻心肺!
“若是一起战死,倒也罢了……可是死伤偌多,让我们怎么回去怎么跟陛下交代,跟陛下交代还在其次,我们要如何面对我们自己的心……我们……没脸回去啊……”
云战泪水滂沱。
但不管怎么样。
这路,还是要走的。
回去,但不是他们!
他们要做的,就是复仇!
他知道,战前大帅听闻己方战况不顺,飞鹰传书通知,他已经变卖了自己所有的资产,将所有的钱财,全都集中了起来;会连带他自己所有资产换来的银两一起,作为军饷,为战之用。
而陛下更是悄悄给自己下过旨,要他将穆武完整地带回去。
这很符合云战对自家陛下的认知,却同时还知道了陛下对于所谓战事不顺,人手极多折损的估计的大有偏差。
因为他在信中以很沉重的试探问过:十五万弟兄,现在,还能战者,可还有十一二三万?战损究竟如何?为何从不见回报?
对于这封信的询问,云战并没有回复,因为他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回复。
若是让陛下知道,大帅带出来十五万穆家军精锐之中的精锐,最终能够回去的,竟然只有三万残军!
如此惨烈的战况,如此残酷的现实。
陛下该当会是何等心情?
若是他将愤怒倾泻到自己身上,那还好说,无论是痛斥痛打自己都在其次,甚至是杀了自己,云战都无怨言,他怕只怕,那位性情如火,爱民如子的陛下……会不会当场口吐鲜血昏厥过去?
云战眼中流着泪,心下更在泣血。
等回去,还是先等把兄弟们送回去,再说后续……
眼看着残军这么走着走着,渐行渐远,忽而,队列中有人轻声啜泣起来。
队伍中有人轻轻低吟道:“不见月泉城上月,古来白骨无人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