楮知忆曾问过小伍外公如何，小伍只道到了地方就知道了。
楮知忆便不再问，一路思量。外公是麓山老仵作，乡里邻间颇有几分名声，纵然性子倔,得罪了日/本人，也有黄叔保从中周旋。
但若是日/本人想在麓山做什么被外公发现了呢？
楮知忆眸光转向窗外，绯唇紧抿。外公自幼教她为人需要刚正，但做人得委婉。故她虽性子看着清冷些却知审度,偶尔也会漏一两句不痛不痒的吹捧之词。
但人历来旁观者清，外公如此教导她，自己却到老了都是一副硬骨头，眼里入不了沙，案里参不得假。
若外公发现日/本人在麓山犯了案，只怕黄叔保也拦不住他。
楮知忆双拳紧握，心脏似夜半急促的敲门声，撞着胸/腔砰砰响。
心里压着事，车一停下楮知忆就跳下车。
青石墙口倚着一道人影，白雾从修长苍白的指尖袅袅升起，朦胧了妖/娆的容颜。
这是她第一次见他抽烟，却无半分好奇心。余光从他身上掠过，身子从他身边越过，又急又快。
“知忆。”百里司宸拽住她的手，圆长的凤眸似薰了眼妆的戏/子，望着她时诧艳异常。他的声音略哑，“一起。”
不等楮知忆拒绝，百里司宸已踩灭烟头拉着她的手往里走去。
甫一进门，一股浓郁的腐气便扑鼻而来。这是昨日夜里百里司宸身上的味道，只是更重些，仿佛乱葬岗群尸腐烂，腐气散开。
楮知忆胸/口又砰砰震了两下，急急越过长廊，来到一间有士兵看守的病房前。
“师座！”士兵行礼。
百里司宸回礼，楮知忆挣开了他的手推开闭合的房门。白色布帘拉开，一名医生在病床一侧弯腰检查挡住了她的视线。
听到声音，医生直身转头，楮知忆的视线越过医生，看到他身后的病床/上形容枯槁的老者。
头上长着半寸苍白的头发，面颊凹陷，脸色灰改，唇白范紫，五官塌陷，死症！
“外公。”楮知忆双/唇颤抖难止，上前一步握住外公的手，触手时却似握了一截枯木，膈手刺痛。
楮知忆垂头，看着掌心的那只焦黑的手。抬眸看向百里司宸，眼底通红，厉声问：“怎么回事？”
“中了日/本人的毒气。”一旁的华云解释道，“姑娘，老人家已经没有时间了。你，抓紧时间。”
楮知忆目光似刀，落在华云的脸上痛若凌迟，声似钝箭，剜着人心：“我外公、长命、百岁！”
手心似有微动，楮知忆抬眸，声低却喜：“外公。”
“小忆……”
老人声细若蚊蝇，楮知忆却似听见人间至清至妙之音，也不顾腐气冲鼻，凑到外公面前，低低地应声，“外公。”
那一刻她不再是面冷心淡的仵作，而是一名矮在至亲膝下的少年，仰头着求疼寻宠。
老人身染毒气，虽然碰触无事，但毒性五脏，气息极臭。老人一开口，腐烂之气却发沉重。门口的士兵都屏了屏了气息，楮知忆五识灵敏，此时却似失了嗅觉，只跪在床前，挨在外公身前，低声压下喉间的哽咽，哑声道：“世间毒具有解法，外公不怕，阿忆会找到解药。”
老人塌陷的眼眸微动，却已撑不开眼眸，只是嘴微微动着，力竭地吐着气：“小忆……不去……外公找你阿妈去……”
“阿妈不想见你，我也不让你去。”楮知忆捧住外公的脸，广袖扫开外公病服领口，露出大/片焦色。
被雷电击黑般的皮肤焦脆且薄，那一排排嶙峋的胸/口似要刺破那一层薄薄的黑皮露出身外来。
楮知忆两眼刺红，青筋在她光洁的额间突突跳起，心里涌过一阵阵狂风暴雨。从来清冷无波的语音里带着无比伦比的恨：“是不是森田？”
没有人回答她。
那就是！
楮知忆蹭地站了起来，头也不回地往外冲去。
百里司宸拽住她的手：“去哪里？”
“回麓山，找解药。”楮知忆冷冷地看着扣住自己的那只手上，眸中带杀，“拦我，生死之仇！”
“啊！！”
一声凄厉的尖叫声破空而起，原本已经行将就木的老人突然从病房上弹跳起来，双手抱住头，凄厉地尖叫着。
挣扎让他露出衣衫下一块块焦黑的皮肤。
“我外公，怎么会这样？”楮知忆脸色苍白。
华云低声解释：“毒素行至大脑，如万虫啃噬，生不如死。”
万虫啃噬？
楮知忆震惊地看着外公因为用力蹬腿，挣扎，身上那一块块焦黑地皮肤磨在床/上的时候开始掉落。他却仿佛根本不知道，只顾抱着头翻滚，喑哑无力地呻/吟。
“外公，外公，不要动，不能动。”楮知忆跑上前去，想要抱住他，却又不敢。她怕她抱地太用力，外公会受伤。
楮知忆尚有一分冷静，一把拽着华云的胳膊，颤声道：“需要让我外公安静下来，让他安静下来。”
再挣扎下去，外公会皮肉/尽失，会死的。
“对不起。”华云摇了摇头，痛惜道，“你来之前已经用药压下了毒性，现在毒素上脑，再用药也无济与事。”
楮知忆失去最后一分理智，一把拽住华云的衣领，喝道：“那就再用药压下毒性。”
华云无力道：“那药只有毒素没到心脉前有用。”
楮知忆眸光森冷：“所以，身为医者你要眼睁睁地看着我外公痛苦而死么？”转头看向拿着棉布将外公双脚束住的百里司宸，冷喝，“你想干什么？”
百里司宸手下没停，声音淡淡：“受一身伤，不如脚受点伤。”
束了双足令他不能动弹，脚便废了，便余之处尚能保住。
楮知忆她剖尸无数，剔/肉验骨也不在少数，可是此时却不敢再看外公双足。
她与百里司宸一人一手握住了外公企图撕扯自己脸的手，看着外公逐渐变黑的脸，恨不得此时受苦的是她自己。
老人闭合地眼里流着浑浊地泪，苍老干枯的唇抖着声：“小忆，痛，痛，让我走，让我走……”
外公一生辛勤，生前不曾亏欠世人，老了却要受万虫啃噬之苦。
苍天不公！
楮知忆心痛如刀绞，咬牙着咽下喉音的颤抖，问：“要，怎么办？”
百里司宸手边翻过一把匕首和一把枪。
眼下最好的办法就是让老人解脱。
楮知忆看着痛得全身颤抖，颅骨渐塌的外公，颤抖地手摸/到了匕首。
“小忆，很痛啊……”老人的声音十分模糊。这个曾因不屈于权势被打断肋骨的人现在却不止一次地呼痛。
万虫噬咬，生不如死！
楮知忆仓皇抬头，却看见外公嘴里涌/出/血来。
外公想咬舌自尽，可是疼痛却让他连咬舌的力气都没有。
“好！外公，去找阿妈也好。”泪水遮住了视线，楮知忆握住匕首的手扬起，双眼一闭，用力刺了下去。
砰！
枪声响起，手里抓着的人往后栽去。
楮知忆抬头，看到百里司宸手里拿着枪正静静地看着她。
弑亲之事，怎么能让她来做。
让她背负弑亲之痛，不如让她恨他！
楮知忆松开掌心的匕首，跪在地上，怔怔地看着躺在床/上的外公，眼前有些模糊。
白枕染了血，竟是黑的。
楮知忆握着外公的手，声音异常平静：“血中有毒，毒能至皮肉/腐烂，只怕毒会传染。需要火化，可有地方么？”
她那样平静，仿佛此前的仓皇，哽咽，疼痛，焦灼都不曾有过。
“林中有空地，可以火化。”华云惊叹楮知忆的冷静，在这种情况下她竟然有理智分析出毒素会传染。
只有百里司宸眼里露出痛色，她哪里平静，分明是心如死灰。
她以往声音虽然清冷，可是却字字有力，如今却是半分生气也无。
“这间屋子日后要用也需慎重消毒。”楮知忆道，“眼下，可否借我一用？”
华云看了百里司宸一眼，随后点头：“当然可以。”
“如此，甚好。”
楮知忆站起身，走出门去。
百里司宸没有拦她，只不远不近地跟她着。少女脚步极快，越过军营，走到一户农庄，验了验自己身上，确系没有沾了污血，方才敲开农户的院门，从口袋中取了钱递给开门的农户，不稍时抱着一堆东西折了回来。
百里司宸想帮忙，楮知忆似没看到他，私下从他身边路过，自己急急越过田径回到军营。
尸在床/上，已换了衣裳，面容干净，血迹已清。
楮知忆背起外公，提着买的东西往门外走去。
严春末，阳光无力，雾气缭人。
军营里一名少女从雾中走来，单薄的脊背上背着尸身，没用麻/绳束着，只用手托着尸身双/腿，指尖还垂着一只袋子。仿佛人还活着，仿佛小时候外公背着她回家，手里还提着她爱吃的糕点。
轻薄的阳光洒在她身上，本要暖着她的心，却被她所感，更冷了几分。
人死尸沉，少女脊背微弯，脚步微沉，落脚却极稳。
她的身后，始终不远不近地跟着一个人。
所有守岗士见她便退，处处于她方便。只是看向她身后那人时，人人微讶。
林中已搭好焚尸台，有士兵等候，待她到时自行退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