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淮州沿江回了凤歧城,楮知忆利用百里司宸鼠洞般的地下通道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城内。
她这一日奔波,天未明时起,夜幕上时归。好在她年轻,身体底子又好,回到楮公馆时虽然风尘仆仆,灰头土脸,面上却仍没有半分倦色。
倒是楮正良,一脸憔悴地歪在沙发上抽烟,一应的仆佣都打发到门外了。十分没有形象地一只又一只地抽着烟。
听到脚步声,楮正良从烟雾中挑起了眼尾,疲惫地连生气都没有几分像样的力气:“出去……”瞧见走进大厅的楮知忆,两眼一亮,触电般离了沙发,三分并做两步迈到她面前,话里带着几分激动的颤音,“阿忆,你回来了,你去哪里了?现在只有你能救阿韶了,你,你要救他啊。”
“我会救他。”楮知忆点点头,“我换身衣服。”
楮正良一怔,有些不确信地问:“你知道怎么能救阿韶么?”
“知道。”楮知忆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从他脸上抓到一抹遇到活救星般欣喜的神色,淡道,“森田让你转告我,想救阿韶,除非我亲自找他。对么?”
楮正良张了张嘴:“你,怎么知道?他找过你了?”
“他找过我了。”楮知忆道,“我还知道他先找了我,怕我不去,又找了你,拿阿韶威胁我。”
森田在凤歧肯定有跟麓山保持联系的电台,百里司宸劫走了黄叔保森田现在肯定知道了。他会以为麓山没有人能成为她的掣肘,一时找不到她人,就会拿楮知韶威胁楮正良,让他逼自己去。
森田的那一点变/态心思,楮知忆清清楚楚的明白。
楮正良没有想到她会如此透彻,更没有想到她会这样欣然接受自己拿她去换楮知韶。一时间,他心里竟生出几分不忍:“你,今天出了这样的事,我,我为了救阿韶指认段天企图枪杀你。阿韶又企图刺杀他,他,他不会放过你的。你去了……”
“不会凶多吉少。”楮知忆打断他,“他暂时对我还有几分兴趣,不会杀了我。”四处看了一眼有些狼藉的桌椅翻飞的大厅,蹙眉,“谁带人来过?”
“警察厅的人来了。”楮正良猛地吸了一口烟,手指一痛,才发现烟火不知道什么时候烧到了指尖,长长的灰烬因为他突然的全全动作而断开飘落,狼狈地洒了他一身。
一向惯讲风度的楮正良看着自己这副模样自嘲的嗤笑了一声,颓然转身,一向挺直的脊背颇有几分岣嵝。他近乎蹒跚地走回沙发前坐下,胳膊肘支在膝盖上,将脸埋入双手中,狠狠地来回搓动着。呜咽般的声音从手掌中传出来:“昨天阿妍在云裳跟陈钟起过冲突,今天傍晚的时候有人在云裳后巷的废物堆里发现了陈钟的尸体,警察认为阿妍是凶手,带人来找阿妍了。”
陈钟死了?
楮知忆蹙眉道:“他们找不到楮知妍?”
楮正良没有接她这话,头仰在沙发靠背上,沧桑的侧脸十分苍老。不过一天之内,他就像一个被抽走了十几年光阴。
“阿忆,你阿妈不是我害死的,你不要恨我。”楮正良突然说道,“我纵然再不是人也不会害了她。杜月兰是不够好……但是……”他转头猛地盯住了楮知忆,用近乎卑微的语气祈求道,“阿韶他是善良的孩子,就算我是陈士美辜负了青青,就算杜月兰有罪,也不该是阿韶来承担这些。求求你,求你一定要救出阿韶。他是我楮家的香火啊。”
一无所有的乞儿,哪怕后来借了各种各样的关系上过几天洋学堂受过西洋文化熏陶弄了一个大学生的文凭,但骨子里却死死的缝着一张“传宗接代”的古训。
楮正良平日里对这个儿子似乎十分看不上,但这个他看不上的儿子却是他生命中最成功的一笔。他在无父无母的情况下让“楮”姓流传下去,生生不息。
所以,楮知韶必须没事。
楮知忆扬了扬眉:“你以为我是特意来凤歧城找你为阿妈报仇的?你以为是我让段天抓走阿韶的?”
是,楮正良是这样想过,甚至就在前一刻他还是这样想。可是他还是立刻否认:“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不想让阿韶出事。”
楮知忆哪里会不知道他的心思。她在他对面的沙发上坐下,四平八稳地坐着,双眸冷冷地盯在楮正良的脸上,问:“你能求到我头上,说明你今天奔波一天没有任何结果,没有会能帮你救出阿韶,包括杜闫生。对吗?”
楮正良没有回答。
楮知忆望着他眼底闪过一抹气,冷笑:“你以为杜闫生不救阿韶是因为我抓了杜月新,对吗?”
楮正良硬邦邦的甩出一个字:“是。”随后他又觉得自己语气不好,转口道,“我知道杜月新罪有应得……”
楮知忆眸光落到大门外,确定无人时便十分快速地打断了他,直言道:“阿韶是赤色分子。”
“什、什么?”楮正良几乎再次从沙发上弹跳起来,他倾过身压了声音,手脚乱颤抖,慌乱地不像话,“他怎么会,他,他怎么他怎么能是……”随后似想到了什么,身子无力重重仰回沙发上,苦角扬起一抹苦笑,“是,你说段天是日本人,难怪阿韶在你婚前回来,原来他早有计划。”
仿佛弄清了前因后果,楮正良反而冷静下来了。
初时他以为就是杜闫生和森田联手对他施压,拿楮知韶对会楮知忆。现在,他明白了。
明白了,他就知道之前自己的找人时的出发点,求情点都不对。他立刻就要重新整顿,再次出发。
但他还没有从沙发站起来就又被楮知忆泼了冷水:“你想让阿韶供出同党,把罪责推到同党身上?”
楮正良身影一僵,楮知忆便知自己猜对了,她冷漠地看了楮正良一眼:“如果阿韶不供呢?他就会被施以重刑,没等我去救他,他已经被你害死了。”
楮正良颓然问:“你告诉我,我现在要怎么做?”
“避开杜闫生,在货运码头安排一艘船,我会带阿韶过去,你安排他去香港或者出国都可以。”
“你,要怎么救?”
“怎么救是我的事。”楮知忆看着他,一字一句道:“不要找杜闫生,不要去季田的城西海岸,一定要找可靠的人,从正常货运码头走。杜闫生和季田闹了不愉快,城西海岸已经不安全了。”
虽然百里司宸用华军对季光的“救命之恩”把季田也拉拢了,但眼下季田正是被杜闫生盯着的时候。她不想多生事端。
做了简单的商议,楮知忆上楼洗沐,下楼时换了之前穿过的那身素色广袖长褂,长长的头发披散着,四根小辫子被束色的发带系在脑后,精致又利落。
楮知忆坐在餐桌上慢条斯理地吃着佣人送过来的晚饭,扫了一眼已经打扫干净的大厅,听着佣人转告楮正良的话:“先生出门了,让小姐就算出门约会,不轮多晚都要回家。”
楮知忆问:“阿爸去了哪里?”
佣人道:“不知道。”一抬眸看着楮知忆那一双冷似寒潭一样的眸子,连忙解释道,“先生的事我们不能过问的。”
家里的佣人对这个楮大小姐十分恐惧,甚至有人这样说:“但凡这个大小姐接触过的人,最后都倒霉。倒霉还是好的,只怕还得不得好死。为什么?因为她是仵作啊,剖过多少人的尸体。手上都是死魂啊。”
所以要不是楮正良指名要她给楮知忆送饭,她宁愿这辈子都不出现在这个大小姐面前。
楮知忆不再说话,低头吃饭。
今晚有很多事,她必须吃饱饭。
她对食物有很一种很虔诚的态度,别人给她放多少她就会吃多少,一点不浪费。
佣人给她送来一盅鸡汤,一碟鸡肉一碟排骨并一盘青菜,并一盅米饭。
佣人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瘦弱的大小姐把一桌的饭菜吃的汁都不剩,楮知忆站了起来:“我吃饱了。”
佣人这才醒过神来,忙上前收拾。
楮知忆离了席,淡道:“杜月兰是可能回不来了,但她的东西仍是她的东西。你不问自取,未免不厚道。”
佣人的手啪嗒一抖,不甚年轻的脸上挤出一抹僵硬的笑容:“大,大小姐什么意思?我,我不明白。”
“这丹蔻是杜月兰的。”楮知忆目光落在佣人收拾碗筷的手上,那手虽然粗糙但指尖微细,颇有几分纤纤感。指甲上涂着粉红色的丹蔻,颜色浅但有趣意,“丹蔻都溢出指甲外了,可见是你用时仓促,该是趁打扫时偷用了。”扫了一眼她的模样,“你也可以说是杜月兰送的或者是我阿爸送你的。但这都不会。你姿色尚可,杜月兰不喜貌美之人,她不会送你这些。但你年岁颇长,楮正良为会收你为姨太太……”
“我……”
“你也说可以是自己买的。”楮知忆打断她,“既是自己买的应该有足够的时间让你涂好。但丹蔻是西洋货,资价颇贵,我买不起,你的俸薪比我少。是不是你买的,哪买的,一查便知。你若要说是凤仙花染的,但如今这时日凤仙未开。”冷冷地扫了她一眼,“我很忙,把偷了杜月兰的所有东西交出来。否则我会立刻让警察厅的人来抓人。”
“不不不,小姐,我交,我交。”佣人立刻跪下求饶,甚至供出后院不少下人趁着这几天乱而偷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