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万籁俱寂。
百里司羽悲怆的哀鸣,百里霖惊讶的眼神,还有楮正良脸上诡异的兴奋感都在那一瞬间定格。
然而想像中的鲜血四溅没有发生,楮知忆走过去接过百里霖的左轮,看着空空如也的弹仓,哼了一声,凉凉地看向尚未回神的百里夫人,淡道:“戏过了,夫人。”
百里夫人脸上所有的疯癫在前一秒的惊讶中散去,颓然倒地。百里司羽冲上前去,将她抱在怀里,低喃道:“阿妈,不要死,不要死。那些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他跪在地上,仰头看向百里霖,眼角还悬着泪,恳切道:“阿爸,阿妈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不,我也是同伙,阿妈做的一切我都参与了。求阿爸在看阿妈这些年为百里家劳心操持的份上留她一条命,所有的罪都由我来受,生也好死也好,求阿爸只罚我一个人。阿妈生我的时候难产落下病根,每年冬夏腰疼不能直立,她年纪大了,挨不住苦痛,求阿爸罚我吧。阿爸,求你了。”
百里司羽不停地向百里霖鞠躬,他的怀里还抱着百里夫人,仿佛带着两个人的罪,在求宽恕。
楮知忆眯了眯眼,依稀还记得当初在咖啡馆里那个穿着白衬衣,从容地看着她看不懂的菜单,优雅地倚在沙发上抬腕看表。温雅从容,一看就知道是出生极好的少爷。
此刻的他,卑微到了极致,脸上再也没有以往任何一抹光彩,眉眼间飞扬的笑意转眼成空。
原来没有了足够的财富支撑,所有的优雅从容都会在转眼消失殆尽。
楮知忆眯了眯眼,突然就想到了那个站在麓山祠堂里为自己做记录的查案人员,想到那个穿着短褂拉着黄包车的男人,想到火车上那个穿着黑色学生服告诉她“这就是本来面目”的男人。如果支撑着百里司羽的优雅的是百里家的财富和地位,那百里司宸呢?是什么支撑着他能那么自信从容?
走出大帅府的时候已是夜半,尚未入夏,离开天光还早。
大帅府的门在身后缓缓关上,门前被收拾的干干净净,只留下一层浅浅的焦黑,为今夜的爆炸留下一道浅痕。
一辆黑色家用轿车开过来,在楮知忆面前停下,露出副官谦卑的脸:“楮主任,楮大小姐,大帅吩咐我送你们回去。”
楮正良颓然苍老的脸没有什么表情,今晚发生了太多事,让他已经无从反应。听到副官的声音只是缓缓抬起了头,并没有任何表示。
楮知忆打开了车门,往街口扫了一眼,对楮正良道:“我出城去看阿妈,你先回去。”
楮正良终于有了反应,机械地转过身,看着她问:“恨我么?”
楮知忆蹙眉,似不懂他为什么要这样问。
楮正良缓缓道:“是我害死了青青,你恨我么?把你扔在乡下,不管不问,你恨我么?”
楮知啪地关上门:“不恨。”
无爱亦无恨,爱恨情仇,也不是说有就能有的。
黑道奇远远地开了出去,楮知忆缓步往街口踱去,上了一辆歇在墙角的黄包车上。
她将声音压的很低,但仍掩不去疲惫:“去城西。”
夜灯下,车夫缓缓转身,露出藏在大草帽下俊美无双的侧颜:“好。”
楮知忆猛地坐直了身子,望着车夫轻轻咬住了唇,眼角一滴泪咻然落下。
男人低沉的声音带着笑,染着疼:“傻瓜。”
夜色再暗,百里司宸这个“死人”也不能不合时宜地出现,他只能拉起车子,拔足狂夺,只要他快一点到达安全地带,他才可以安安心心拥住她,宽慰她。
一个小时后,百里司宸把她带到城外的五师驻地后的林子后。
楮知忆不知道林子后面竟然还有这样大一块空地,她看着停在空地中心的那只大铁鸟,心脏突突直跳:“飞机么?”
这是她从洋教士那里知道来的,只在书上见过,这跟书上画的还不大一样。
百里司宸握住她的手在唇边亲了亲,径直拾阶往上走:“嗯,刚弄到的。”
“等等。”楮知忆有些抗拒,飞机不比汽车。飞机要是出事那就一命呜呼了。
“你,会开飞机么?”楮知忆问。
“会。”百里司宸见她眼底闪烁的惧意,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楮知忆,你不是怕坐飞机吧?”
楮知忆正要认,百里司宸又道:“我还以为楮知忆天不怕地不怕,原来怕没有见过的新玩意。当初刚验尸的时候其实也怕的要命吧?”
“谁怕!”楮知忆腰杆一挺,肃然拾阶,“有什么可怕的?我来凤歧也是第一次坐火车,也没有怕过。”
“夫人果然是巾帼英雄。”百里司宸看着她微白的脸色,在她身后露出一个得逞的笑容。
嘴上虽然逞了强,但到底是真的没坐过,心里有些发虚。特别是她看到在自己身边坐下的百里司宸,不由奇道:“就这么开么?”
汽车好歹有个方向盘,驾驶室,飞机连个方向盘什么的都没有么?
百里司宸失笑,指着前面驾驶舱:“不由我开,会由专人来开。”握住她的手在唇边亲吻,“我陪你。真要出事,咱们就做对**妻。”
“不要。”楮知忆冷冷地抽回手,放在扶手上摆好,“死有重于泰山,轻于鸿毛。森田没死,麓山未救,这种死法,实在令人不甘心。”
两人说着话,等一众亲卫上了飞机,飞机开始滑行。
滑了许久,楮知忆觉得一路极为平稳,便松了口气:“跟汽车是一样的。”
话音刚落,飞机咻抬起了头,楮知忆身子往后一仰,双手紧紧地掐住了扶手,脸色十分难看地看向百里司宸,咬牙问:“怎么回事?”
百里司宸握住她根根紧绷的手指,轻笑道:“这才开始,回沪,这是最快的法子。”
楮知忆想抽回收手,可是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里,已然顾不上同他打嘴架,只能紧抿着唇感觉着自己像个装在袋子里的鱼被人猛地甩上了天,胸口闷着一股极为恐怖的失重感,令人眩晕。
“楮知忆。”
百里司宸叫她,她下意识转头,却在那一瞬间被温热的唇吻住。
这是一个极为绵长轻松的吻,楮知忆由原来的抗拒渐渐接受,到最后沉浸其中,甚至忘记了此刻是在飞机上。
待飞机终于平稳,百里司宸终于松开快要喘不过气的楮知忆,看着她脸上染着的绯色,轻笑道:“不要怕,我在。”
是的,我在,在任何需要你的时候。
楮知忆突然想到百里夫人最后说的那句:“在祁青青需要你们的时候你们都在哪里?在她最需要你们的时候,在她身边的人只有要她命的人。”
楮知忆喉咙一阵发紧,反握住百里司宸的手,哑声问:“汽车爆炸的时候,挡在我前面的人是你?是不是?”
正因为有人挡在了她的身前,所以她的身上才没有一点汽车碎片。
只是当时事情发生的太快,那人来的快去的快,她以为是小伍他们,没想到却是他。
百里司宸看着她,潋滟的眸子弯成一道勾:“是。”
“在大帅府门前,喊开枪的,是你的人?”
“是。”百里司宸仍然笑着,“怪我么?”
楮知忆摇头,眼角逐渐湿润:“不,我很感激,百里司宸,你懂我心意。”她突然紧紧抱住他,“我怎么这么幸运,我怎么这么幸运。”
无凭无据上门指责百里夫人是凶手,她需要一个很好的理由做为质问的开端。再也没有什么比她在大帅府门前受伤更好的理由了。因为其余任何理由都不足够让大帅站到她这边。
只有她受伤了,大帅才会重视起来。
百里夫人不傻,纵然叫人带枪来赶,不过是逼她离开,不会自掘坟墓让人在家门口杀人。
是百里司宸故意让人起了乱子,才让楮知忆的计划能顺利进行。
计划危险,他知道,他不拦她,只在她需要的时候帮助她,在她危险的时候挡在她身前。
百里司宸趁机咬着她的耳朵循循善诱:“那什么时候可以以身相许?”
楮知忆将他推开一些,蹙眉:“上次不是许过了?”
“哪次?”百里司宸一怔,旋即恍然,“去送凤临九那次?那次不算。”
“为什么不算?”
“我没有进去。”
“进了!”
“没有!”
……
周围一众亲卫默默转头看向乌压压的窗外,实在没眼看,没脸听。
楮知忆这才惊觉自己语音大了,冷冷地梭了百里司宸一眼,转身给他一个冰冷的背影。
百里司宸的目光落在方才亲吻时被自己拉松的领子上,雪颈下一片雪肌若隐若现。
百里司宸腹下一热,费劲地咽了咽口水,“不以身相许,过来抱抱好不好?”拍了拍自己腿,狡猾地引诱道,“来这里。”
众亲卫:外面的风景真好,师座那么不要脸的样子我一点都没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