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喧闹直至戌时才逐渐淡没,园子里有路过的婆子嗫嚅私私,谈论的皆是今日三小姐无故流产一事,所幸接生婆子来得及时,才能救回司徒乐瑶一条性命。
而得知此事后的司徒政耀却未有任何动作,甚至连大夫也是赫珉禄月于心不忍才请去的,他只是在懿祥阁坐了许久,傍晚时,将看守在司徒乐瑶的房门口的奴仆,全部撤离。
是以,下人都认为司徒乐瑶的流产,其实是司徒政耀的意思。
“时间会抚平伤痛的。”司徒瑾颜坐在油灯旁,手里精针细线,正在缝补一处破开的袖口。
外面是逐渐暗下的天色,斑斓的灯火和灰色的暮霭交融在一起,飘飘渺渺,看着朦胧,却又平添了一份伤感。
“小姐,你其实早就知道三小姐今日喝的药有问题吧?”对坐是面泛忧虑的汀兰,听闻她说,似乎明白过来了什么,略显错愕地望去司徒瑾颜。
司徒瑾颜手中的动作微微一顿,沉默了半响,又继续缝补。
“她生不下那个孩子的,若非如此,她也得死。”司徒瑾颜语气淡薄,然后垂下的眼眸中却含着一抹愧疚。
那始终是一条未来得及面世的无辜生命,只是所有人都明白,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后路。
汀兰无奈地勾了勾嘴角,只好垂下了惋惜的眸子。
时间沉默了片刻,司徒瑾颜也终于完工,收起了针线后,将衣裳拉起在烛光下看了看,确认无误后,递在了汀兰手里。
“好了,时间不早了,快去睡吧。”说罢,司徒瑾颜已然转身在自己床榻上铺垫被褥了。
汀兰拿着衣服缓缓起了身,正要出门而去时,却仍忍不住地回头说道:“小姐,其实我觉得孰轻孰重并不重要,关键在于三小姐她自己的想法,应该得到尊重。”
闻之,司徒瑾颜的背影明显一愣,铺床的动作也慢了下来,却久久未有做声。
汀兰顿感失礼,最后看了看司徒瑾颜,便悄然无声地退出了房间。
房内,只有灯火摇曳的落寞。
司徒瑾颜坐在榻上,回想起司徒乐瑶憔悴的脸庞,心中却是百感交集,究竟什么是对?如何是错?世间却似乎从来没有绝对的说法……
夜里,时光一点一滴消失在慢慢升起的月牙里,惨淡的月光透过窗纱映在地上,细碎得像泪花。
—又是一个无眠的夜。
司徒瑾颜望着窗外的月色,脑海里思虑万千,辗转反折,却是难以入梦,直至卯时鸡鸣声起,她才无法抗拒如潮水般袭来的疲惫,沉沉地睡了过去。
因为两日未有好眠,以至于当日晨起时,竟让司徒瑾颜睡过了时辰。
日头初上,缕缕薄雾在金光下逐渐消散,鸟啼花落,本是清宁淡雅的清晨,却从府邸深处传来一阵阵令人心怵的声叫。
司徒瑾颜睡觉并不踏实,闻得园中喧腾,即时被惊醒,刚坐起身准备下榻时,房门却被突然推开,走进了一脸惊愕的汀兰。
看着她苍白的面色,司徒瑾颜的心底油然升起一抹不详的预感。
“小姐,三小姐…没了……”
“你说什么!?”司徒瑾颜心中猛然一震,迅速站起了身。
汀兰看了看她,眼神夹杂着些不忍。
“三小姐在昨晚悬梁自尽,今早有端水的冬梅进去发现时,已经没气了,四夫人伤心得晕了过去,迄今还未醒……”
汀兰细声地说。此话一出,犹是晴天霹雳,直让司徒瑾颜的脑中响一阵嗡鸣。
她睁着不可置信的眼睛,但看汀兰的模样不似撒谎,并且,今日外面的气氛,也太不寻常了......
想及此,司徒瑾颜顿时倒抽了口气,心里紊乱错杂,令她惶恐地握紧了拳头。
突然,她夺门而出,步伐直奔宿月阁!
“小姐!”汀兰来不及拦下她慌忙的身影,见状只好急忙跟上前去。
一路来到北苑,整个宿月阁皆是沉浸在伤痛中的悲泣声,充满了别样的沉重。
司徒瑾颜跨进跪满一地奴仆的房门,扫了一眼满地哀嚎,再抬头望去时,才看见躺在床上的一具瘦小的身躯。
一动不动,如此安详。
司徒瑾颜缓步走前,却见到榻上的人面青唇紫,突眼露舌,脖颈处有着一道深深的、分外明显的勒痕,说不出的形态诡异。
这还是那个温婉可人的司徒乐瑶吗……
“为什么会这样......”司徒瑾颜立在床前,看着司徒乐瑶略显凄厉的面容,呢喃呓语。
司徒乐瑶重新获得宽容与释放,但却仍旧选择死亡,原因只有一个—因为活着的希望没有了。
她若知道孩子对于司徒乐瑶而言是如此重要,又岂敢隐瞒那一碗代表死亡的藏红花!她若明白一个孩子对于母亲的珍贵性,当初又如何能恨得下那份决心!
可是这一切的一切,现在才幡然悔悟又还有何意义?
悔及此,司徒瑾颜心中的自责更是如滔滔巨浪般汹涌袭来,渐渐将她最后一点坚定吞没,脚下一软,身子不由地向后踉跄了一步。
幸得汀兰及时接住。
“小姐,人死不能复生,您别太伤心了。”汀兰担忧地看着她,扶住的身躯明显感觉到了在不停颤抖—犹是司徒谨颜在掩面悲泣。
正当汀兰想多做劝导时,忽闻门外传来了恭候老夫人的吉言,再抬头望去,赫珉禄月已然快步入得房来。
汀兰忙见了礼,由得她接手过了司徒谨颜的身子。
“奶奶……”司徒瑾颜见是她,心中的压抑顿时奔涌而出,扑进赫珉禄月的怀抱痛哭出声。
“没事的,孩子,奶奶在这。”赫珉禄月小心拍打安抚着司徒瑾颜的背部,任她的眼泪哭湿了自己的衣襟,眼里多的皆是疼惜。
“是我害死了三姐…是我没告诉她汤里下了堕胎药…不然三姐不会就这么死去的…”司徒瑾颜呜咽声颤道,言语中是说不尽的自责与歉疚,提及三姐,更是紧紧地抱了赫珉禄月一把。
汀兰也从没见过自家主子哭的如此伤心过,不禁心疼起了司徒瑾颜,不知不觉中,自己的眼眶也温润了许多。
“傻孩子,是乐瑶自己没想开,不关你的事,不要怪自己,乖啊。”赫珉禄月就似以往哄儿时那般哄着司徒瑾颜,权当她是因为一时失去姐姐,太过伤心而已。
然而,司徒瑾颜的眼泪却如决堤的河水,溢流不止。
她其实与四房并与过多交集啊,为什么要一时好心跑去探望呢,如果不是那么爱过管闲事,也许司徒乐瑶就不会死去了……
每想及此,司徒瑾颜的悔意就更浓重,内心随之而来的歉疚也愈发强烈了起来,她甚至能想到司徒乐瑶还在房间中,正横眉怒目地瞪着自己,责怪她昨日隐瞒的真相!
回看自己的双手,她总感觉猩红一片,沾满了罪孽,一尸两命的惨剧,让她如何辞咎?
悲痛的哭声充斥在屋间,空气中弥漫了悲伤的气氛,连窗间吹进的风也是渗人的心凉……
直至黄昏,幽暗的烛光在神堂缓缓亮起。
司徒乐瑶的尸体已被清洗,换上了一套她生前最喜爱的木兰青双绣缎裳,抬入了铺满百合花的灵柩之中,合棺的时候,司徒瑾颜看着她青白的面孔,仿佛带满了怨恨,随青盖钉入棺中……
暴死的年轻女子不得留在家中过夜,更不得大肆举行丧礼,此乃大忌。
是以,司徒政耀当夜便请来了僧人为其念诵往生咒,并准备了三五个粗汉,预计在辰时天亮之前,抬棺送山入土。
这一炳烛之夜,漫漫未央,冥纸焚烧不尽,青灰风吹不散。
主子们都耐不住疲倦,双双回了各自屋苑,霎时间,诺大的神堂之内,只剩了司徒瑾颜一人在祭纸带丧,伴随四周呢喃不尽的诵经声,时不时敲响几声木鱼,晕开四周一片落寞。
“大师,所谓往生,是为何方?”司徒瑾颜朝着火盆中丢冥纸,问时语气低缓,黯然的眸光久随盆中燃烧的熊熊火焰。
却不知所问何人。
“往生之意,是世人对逝者的一种寄托,生命已逝,自然是去到他们该去的地方。”
不时,身旁响起一个陌生的老者声音,不急不躁。
司徒瑾颜生出了一丝顾虑,转头望向老者,“他们该去的地方?会是哪里?不应该都是极乐世界吗?”
面前是一名穿着红格袈裟的和尚,两鬓及下巴都有一缕花白的胡子,看装扮,应是该寺庙的住持方丈。
只见对方依旧保持着双手合十的诵经状态,并未睁眼,却能神色不变地仔细应来,“无妄想时,一心是一佛国;有妄想时,一心是一地狱。施主,为体非有非无,在凡即有,在圣即无,又何须觅寻极乐炼狱?”
听闻他说话,司徒瑾颜顿然觉得此人修为不凡,不禁敞开了胸怀,道来心中所虑,“大师,死者是我姐姐,她的死和我脱不了干系,我感到罪孽很深重,不知要怎么做,才能使她脱离苦海,早日投胎……”
“人死不能复生,还请施主节哀顺便。若是想对逝者减轻罪孽,可为死者抄写佛经与往生咒,历九九八十一轮素食斋日,即可超度亡者怨灵。”老者徐徐道来,说罢,便逐渐恢复了口中经诵。
看样子,未必想再与之深谈下去了。
司徒瑾颜会了意,空洞的目光在好长一段时间走了神,思绪反反复复,与满心惆怅纠结在了一起。
卯时,已经到了下葬的时间,院内站满了梦中惊醒的主子,由司徒政耀发命,几名壮汉架好棺木,便在闾氏哭天抢地的哀嚎中,抬出了神堂。
碍于世俗,灵柩是从后门抬出的相府。
卯时的天,才刚泛着朦胧亮,街道上仍是寂静一片,偶尔有几声犬吠声,也随入葬队伍渐行渐远的铜锣声慢慢静下,只在青石板街上留下了一地往生钱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