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残垣断壁的晋宫古都外,冯乐儿将头上的白色披风轻轻剥下,仰起头,看着墙壁顶部那些已经生了青苔,破损处都被风吹雨打磨圆了的祥云图腾,深深凝视。
她的身后,站着拓跋格格和句儿,以及后面一排前来迎接她的守卫。他们也同样顺着冯乐儿的目光看向那些墙头,虽然不知道冯乐儿在看什么,但是显然,这位太皇太后本人是有些伤感的。
“历朝历代更迭,伴随着的都是一朝天子一朝臣,朝朝更迭,代代相传,然后愕然中止,再复循环!如此循环了几千年。这里,在一百多年前,也曾经是皇威厚仪,是一个国家的朝政中心,掌管了整个天下的百姓,可是如今古都仍在,人事早已不在!你们说,这循环复绕,兜兜转转,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句儿一听,回头看向拓跋格格,拓跋格格沉着脸道:“无非就是争名夺利一世名罢了!”
“名?”冯乐儿冷笑了一声,笑道,“名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值钱的东西!只有庸人才会自扰在名之上!我来告诉你们,这兜兜转转到底是为了什么!是为了未来,为了后来人!为了这个天下之后的所有黎民百姓可以比前人过得更好,更文明,更有文化,更懂得很多道理!或许,还有更多……”
一群人听得懵懂,只能发呆看着冯乐儿的背影,莫名觉得她此刻的形象比心目中的更高大了一些……
而我,冯乐儿,愿意做这千千万万,数以万计的前人中的一个,在这些兜兜转转中,在这历史的长河中,付出我所有的心力和智慧,来在这长河上搭基建瓦,供后人垫足而行!
代城皇宫
拓跋宏站在凤鸾殿外,仰望着这座养育抚养他长大成人的熟悉的大殿,眉眼处略显忧愁。
他的身后,冯凝手里端着刚刚从浣洗局拿回来的衣服,站在拓跋宏的身后,细声道:“陛下还在担忧太皇太后她老人家吗?”
拓跋宏回头,看着冯凝清瘦的样子和胸前明显粗糙的手,眉心微蹙道:“你跟她都是我总是不放心的人。太皇太后她明知自己身染顽疾却不顾劝解南下征战,如今又前往洛阳帮朕为迁都事宜先做部署!全都是劳心劳力的事儿,你让朕如何能不忧心?”拓跋宏顿了顿,又继续对冯凝道,“你也是一样,让你做寡人的妃子你不干,非要去当什么侍女,我看你们就是想生生气死朕不可!”
冯凝一听这话,面色顿露尴尬。自从入宫开始,她便在皇后冯润的紫宫内当差,虽然冯润并不想让她真正来做侍女,可也碍不住她的坚持,最后只好随了她的意思!
嗫嚅了半响,冯凝终于唯唯诺诺地出声:“奴婢已非完璧,能够住在宫中陪伴陛下已属天恩,又怎敢再要更多?陛下,您就当奴婢只是一个普通的宫女吧!”
此言一出,拓跋宏神色俱敛,眉眼凝结处,一抹怒意隐隐浮动。二人停滞了半响,拓跋宏忽然哑声出口道:“那如若朕非要要你呢?!你又该如何?”
“陛下?!”冯凝惊讶抬头,抬头的瞬间,正巧对上了拓跋宏意味深厚的眼底,让她本已平静的心瞬间轻颤。
拓跋宏仿佛没有听见冯凝的质疑声,而是继续自顾自地说道:“就算是宫内的一个普通的宫女,只要朕想要,她也需要解衣暖塌地来服侍于朕!那么,来人哪!”拓跋宏忽然冲着不远处的宦官喊。
“来啦!陛下?”小太监笑嘻嘻地问。
“今晚,朕要冯氏之女冯凝侍寝!你着人给她沐浴更衣,抬到朕的式微殿!”
小太监一听,马上笑着频频点头道:“哎呦,好嘞!陛下,您可终于开了窍了!害得奴才一直认为陛下有隐疾!如此,奴才就彻底放心啦!”
此言一出,拓跋宏脸顿时红了不少,眼也不敢再看冯凝,而是急忙快步离去。
冯凝自然听出了小太监的意思,她入宫两年有余,拓跋宏在冯润那里过夜不过两次,这对于一代帝王来说,也实在是少得离谱了!
夜色阑珊,空气中带着一丝丝的暖香的味道。
冯凝被剥光了放置在床上,床榻微凉,她的身上又无一物遮掩,只能平躺着身子等待拓跋宏。
这样的姿势对于任何一个女子来说都是极为难堪和害羞的,可她毕竟只是一个侍女,只能以这样的方式来侍寝。门外响起脚步声,本就紧张的她浑身微颤,腿下意识的紧紧并拢,双手不自觉地掩住胸前。
拓跋宏的脚步很重,身上带着些许酒气,每一步都走的踉跄。这一天,他等了太久,也太难,也从没想过,有一天竟然用这样的方式来得到她!
两个人终于有了对视,他看着床榻上洁白如玉的身体,手放到胸口处,随意把身上的衣服解开,然后想也不想的压了上去!这一刻,他告诫过自己,不要再有任何犹豫,这个女人,今天,此时此刻,她就是你的!
冯凝闭上眼,承受着身上这个男人的不轻不重的律动,额头处因为疼痛而隐隐冒着冷汗。她从未想过有一天可以这样与他在一起,可是,既然是他的决定,她便会顺从。因为,她爱他!从小到大,从未改变过!
一夜春风,当第二日,冯凝从床榻上缓缓睁开眼的时候,第一眼便看到了拓跋宏那眉目清秀又温柔的脸,那一刻,她好满足,千言万语都不及一句话:“宏,我爱你……”
拓跋宏微笑眨眼,点点头道:“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那么,从此以后,不许再跟我说不,不许再离开我了,好不好?!”
“嗯,好。”
“那我们一生一世都要在一起。”
“好,一生一世,永不分离……”
洛阳古都驿站。
沐浴后的冯乐儿宛若出水芙蓉般只着着半透的纱衣,一头青丝垂撒而下,几近拖地而行,阿娜几步之后,仿若连空气中都绽放出一朵朵带着暖香的花出来。
门外,一袭青色月牙长襟裹身的男人正迟疑地将手放到门上,却又缓缓落下,几巡反复,门内的人终于忍不住出声道:“萧赜, 你再站下去,哀家可就要灭烛落塌了!”
此言一出,萧赜顿时面露窘色,但很快调整了一下呼吸,快速将门推开,进入,然后麻利地关上了门!
“乐儿!我!”这一进来,萧赜又马上如同一个什么都不懂的莽撞的小子,三两步就奔到冯乐儿面前伸手就要触碰她的手臂。
“不忙!”冯乐儿徐徐走到一处桌前坐下,手拿过桌子上的一壶暖了半宿的酒摸了摸温度,方才点头道,“嗯,此时温度方才刚刚好。也到该饮下的时候了!来!萧赜,与哀家共饮!”
萧赜移步上前,在冯乐儿对面坐下,迟疑看她,蹙眉问:“乐儿,今日,怕不是你给我断情之日吧?”
冯乐儿浅笑了一下,忽而抬起眼,淡淡笑道:“就知道你是个疑心很重的人,果然,在此良辰美景之前,你还是无法做到全然不顾一切只与我笑顾眼前!我这一生啊,经历了太多的人和事,有好的,也有坏的,但是大部分都是与男人有关系。拓跋余、拓跋濬、赫连昌、李奕、你,对了,还有子推,以及后来跟了我的少年们……你们都可以称得上我生命中的贵人,也是我心中始终不忍伤害之人……萧赜,今日,我谢谢你!谢谢你在之前那十多年的时间内不遗余力的帮助我稳固南朝,也帮我平衡了朝廷!谢谢你!这一杯,我先干为敬!”
十年后……
凤鸾殿内,由轻纱曼舞的纱幔内,一身白色轻纱遮体的冯乐儿由燕君轻轻地扶了起来。她的脸很白,如同天边那一望无际的雪山一般,没有了一丝的颜色。她轻咳了一声,抬头问:“陛下下朝了吗?”
燕君看了看窗外,摇了摇头,道:“还没呢!最近洛阳那边皇城建设事宜繁杂,估计陛下下朝后又与李冲和王睿王大人一同商议呢!”
“好!很好!”冯乐儿满足地点了点头,唇角轻轻弧起,笑了笑,道,“我的宏儿终于可以独当一面啦!大魏,终于有希望了!而我,也终于可以……”
外面正值春季万物复苏之际,太阳炙热,借着缕缕清风吹进房内,让屋内也平添了一抹阳光的味道。
冯乐儿深深吸了一口这阳光的味道,满足地闭上眼道:“燕君,太阳的味道真好啊!你说,如果人死了之后可以永远住在太阳上面该有多好?那样,就永远不会感觉孤冷了吧?”
“太皇太后!您说什么!?”这四五年,冯乐儿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躺在床上的时间远比出去的时间长,所以,当冯乐儿说这样的话的时候,燕君心中忍不住悲戚惶恐。
冯乐儿看着燕君两鬓斑白的白发,眸色微凉,继而狭长的睫毛微微垂下,面露懊悔之色,道:“燕君,这辈子,我恐怕唯一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了……如果当年我想得再周到一些,陆丽就不会枉死,而你就不会孤家寡人一辈子,过得如此凄苦。”
燕君见冯乐儿竟又提及这几十年前的陈年旧事,顿时眶底一热,立刻坐上床抱着冯乐儿瘦弱的身躯道:“太皇太后,臣不许您再说这些伤心事了!这样下去,您的身子也会受不住的啊!”
冯乐儿摇头,脸色惨白中带着一丝的无奈:“燕君,我命不久矣了啊!我的身子,我自己清楚,这么多年,全凭这点凤血虚养着,如今血枯气尽,我也没有几日的活头啦!”
“太皇太后!您,您……要不要弘儿和萧赜他们来看看您?”燕君知道,这两个人与冯乐儿关系匪浅,可无奈却是永远与她远隔千山万水之人,想来,这二人应该也得到她的消息了吧?
南朝某寺庙内,已经落发为僧的拓跋弘看着手中的一张细长的纸条,微微发愣,上面写道:太皇太后病危,如愿,见最后一面。
“母后……”已经入戒的拓跋弘看着手中的纸条,手微微颤抖着,眼底一抹热泪缓缓流下,进而声音哽咽,“母后,孩儿不孝……您这些年来受苦了!”说完,双膝缓缓弯下,重重跪在地上!
而另一处,南齐皇宫内,萧赜看着手上的纸条,手上的奏折瞬间落在地上!
“乐儿!”他的手微微颤着,看着上面的字,哽咽出声,“你……你怎么可以就这样离开我……”
十年了!他永远忘不了十年前她给自己的暖玉温香的十个月。十个月后的某一日,她在清晨中不辞而别,只留给他一封信和一张南北共和的合约文书。那一日,他可以清晰的感觉到她作为一代掌权者和作为一个女人的区别。一直以来,她都分得清清楚楚!
可是,即使这样,他依旧很满足,很满足了!至少,在他的短暂的生命中,曾经真真切切的拥有了她十个月!这十个月内,他和她仿佛夫妻一般,日出而做,日落而息,每日,他和她一起规划着洛阳古都的重建,拟定着未来大魏的官宦布局,经济命脉的流通,河流的疏导,百姓的民生,等等等等。
他太享受了!那所有的一切都太美好了!以至于在这没有她的十年中,他每每思及,都是延续他命的良药,想象着有一天,他可以再见到她,跟她说,谢谢!
可是,连这样的机会都没有了吗?乐儿,我知道,你并不爱我,也知道,你跟我在一起的每一日,都是在偿还,在偿还对我的愧疚与歉意!所以,我知道,你死的时候,想得并不是我,对不对?
也不是李奕、赫连昌、李冲、王睿,而是……他!依旧是他——拓跋濬!始终是他!对不对!?
夜色入寐,万物阑清。空荡荡的大殿上 ,只有一个红衣女子静静地坐着,她眉眼如画,浅笑嫣然,如同那日她与他在镜薇湖畔大婚的那日,她看着他温柔地看着自己时的模样。那一日恐怕是她此生最幸福最美好的日子了吧?她记得,她当时说过:拓跋濬,此生,你许我一世欢颜,我还你一生功成。
“如今,我便是应现了当年的许诺了吧?濬,如今南北和平共处,周边小国也无力来犯,迁都事宜进行的井井有条,鲜卑族人们正在慢慢学习汉族文化,开始走向更加文明,寒门与贵族也慢慢模糊,各项制度也已然完善。哦,对了, 最重要的是,我们的孙儿,拓跋宏,他也慢慢成长成一代贤德的君王了!濬,你高兴吗?”冯乐儿看着台下空荡荡的大殿,眼微微垂下,叹气道,“濬,你知道吗?这些年,我走得很难,一个女人,带着孩子, 孩子大了又不争气, 又带孙子,好不容易孙儿大了,又出现更多更难的矛盾,我只能一点点的跟着他们,一直跟着跟着就跟到了现在。现在,我也走不动了!我也想歇一歇了……”
她的身子虽然笔直坐着,手却从扶手上慢慢落下,眼慢慢合上,浑身上下慢慢地僵直……
最后一刻,她忽然嘴角微弧,用极幸福的声音道:“濬,我来啦.....这一生,我完成了你的梦想。下一世,你要好好的陪我到老.....”
阂目的那一刻,太极殿内的金凤降世图轰然落下,图内的画像在一瞬间化作无数的金色粉末漂浮在空中,最后在冯乐儿的头顶盘旋了几圈后,然后迅速地飞向崢黑的天空………
“太皇太后驾崩啦!”
“太皇太后!”燕君看着高台上端坐如雕塑般的女人,轰然跪地,大声痛哭。
“祖母!”一直守在外面的拓跋宏同样跪在地上,呜咽哭泣,“不要!祖母!不要离开宏儿!不要!”
孝文帝太和十四年九月癸丑即490年,冯太皇太后去世,葬于永固陵,谥号文明太皇太后,后加上文成帝的谥号—“文成”二字,史称文成文明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