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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开国皇帝

她倚门而立,望着在官道上匆匆行走的人们。

刚下过一场大雪,举目一片银白。透过暮烟,仍可依稀望见远处的骊山。其他时节里它总是郁郁葱葱的,看上去宛如一匹振鬣奔腾的青马,现在变成白的了。

有刺骨的小风。好冷。行人大都缩脖搓手。

自古长安是帝王之都,而零口镇则是它通向关东的必经之路,因此十分繁华。特别是汉高祖刘邦登极后,为了不使其父客居关中时思乡,仿家乡丰邑的模样在零口西面又起一座丰邑,取名新丰,置万家。零口变得更繁华。岁月如流,从汉迄今,八百年过去,现在是隋朝开皇年间了,零口繁华依旧。

虽是黄昏,镇上绝大多数店肆仍未打烊,行人也不见减少。

她微笑着四处顾盼。

她所倚的门框上有一根高挑着白绢的竹竿,上书“客栈”二字。当时这东西叫“望旗”。

可是当一个背着褡裢的男人望旗而来,问她是否可以住店时,她把那人上下打量一番,说:

“深隙小店,已住满了。西头有大店哩!”

那人走了。她含着一缕鄙夷的笑注视着那人的背影。她在说谎,她天天说谎。

她其实是个鸨母,而这所客栈实际是座“青楼”。

这些日子,鸨母每到黄昏都要在门口站一个多时辰,亲自拉客。那人衣衫破旧,她怎需要这等人!

本来,出来拉客只需她养的那些“瘦马”[256]就行了,何必动她的大驾?然而现在非她不可。

一年前,隋国公、假黄钺左大丞相杨坚取代周宣帝当了天子,改国号为隋。他刚入总朝政便办了三件大事:在长安东南的龙首原上修筑大兴城,准备迁都于此;派大军伐陈;在全国提倡节俭,矫正风化。这第三点中便包括取缔京师地区的妓馆。

鸨母是零口人,原先在长安中街开着一座青楼。那里显然待不下去,只好带一班人回到家乡,表面上开客栈,暗地里依旧干着旧日的勾当。至于拉客,无疑不敢像过去那样大胆。老鸨只好出马了。她吃这碗饭几十年,眼特尖,对那些乐意寻花问柳的男人一看一个准儿。这种本领那些“瘦马”可比不了!

一阵苍凉的号角声响起来。她抬起眼。号角声是从镇外戏河滩上传来的。她能够望见河边那座有名的、满是茅草的土堆在残阳中留下一个剪影。当地人把它称作“戏台”,相传是当年周幽王与褒姒游戏的高台,戏河也因此得名。土堆下现在布满军帐。无数面旗帜在晚风中呱哒哒地响。那是很大的一个营盘,望不到边。但令人奇怪的是,如今在这样可以容纳千军万马的营盘中竟听不见一声马嘶,看不见一个人影!

最近,天天有伐陈的大军路过这里向东开拔,那营盘是他们的一个宿营点。以前零口也扎过兵,情形可大不同!俗语道:“白天一万兵,晚上三千匪。”真是一点不假。只要那营盘一驻兵,老百姓就该提心吊胆了。到了夜间,兵痞们四处骚扰。特别是年轻美貌的女子,谁不以炭涂面,战战兢兢?如今却大不一样!这些日子路过零口的官兵少说也有十几万,纪律极其严明,秋毫无犯。听说是杨坚刚登极就对军队进行了彻底整顿,果然收效甚大!

半个时辰过去,老鸨已经拉了九个客人。她手下共有十匹“瘦马”,如果再拉一个客人的话,今夜就是个“圆数”了。收入一准儿也相当可观。

夕阳完全落到骊山后面去了,可是天空依然呈暗蓝色,百步内的景致看得很清晰。远处走来一队巡夜兵士,用拖长了的声音告诉人们再过半个时辰便要实行宵禁。因为对陈朝开战,近日来京师地区一直实行宵禁。老鸨闪身进屋,将门轻掩。

一灯如豆。一个梳着蝉鬓的女子坐在灯下。这种流行于三国时的发型现在已不很普遍了,因为太难梳理,太费时间。不过的确好看:发髻高高翘起像蝉的翅膀。虽然她的面孔有一半隐在黑暗中,但并不能掩饰那惊人的美丽。她两手托着香腮,望着幽幽灯光出神。

老鸨说:

“莫急,‘迷下蔡’,再等一会儿。”

在所有“瘦马”中她是最漂亮的一个了。她十三岁那年被老鸨当作雏妓买下。老鸨看她聪明伶俐,又有一副天生的好嗓子,不惜工本加以培养。十年过去,她出落得一表人才,且识字善画,能歌能舞。老鸨接着又教以各种侍应客人的技巧和“房中之术”,并替她取了一个和她相貌一样美丽的名字:“迷下蔡”。此名出自古人宋玉的名言:“臣东家之女,嫣然一笑,惑阳城,迷下蔡。”

“迷下蔡”接客才几个月,便使长安城中的那帮“寻花客”神魂颠倒!公子王孙们趋之若鹜,她的身价倍增。有人说出这样的话:

“如能与‘迷下蔡’求一夕之欢,即使倾家荡产也值得!”

巡夜的士兵走过去了,老鸨重新把门打开。

“迷下蔡”轻轻走到鸨母身后,说:

“今晚儿我觉得不适,不想接客。”

“说得轻巧,吃根灯草!”老鸨说,“这能由你?你咋啦?”

“头痛。”她顿一顿又说,“另外,另外……”

“另外什么?”

“不知怎的今天我右眼皮一个劲儿跳,怕要出事。”

“啥事?”

“迷下蔡”低头嗫嚅:

“说不上,就是有点怕。”

“你这是吃饱饭撑的。天在上,地在下,我在你身边,有啥好怕的?”

片刻后,“迷下蔡”说:

“如今不同往日,每次接客都提心吊胆。新皇上有敕命:青楼妓馆一律取缔。咱们继续做这营生便是走险的事儿。万一……”

“自古帝王锁深宫。他纵有三头六臂,还能知道咱们这小地方的事?不信他能到这里来!”

“迷下蔡”不吱声了。

暮霭渐浓。行人变得稀少。天空又飘起雪花,愈发冷了。

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乞丐颤巍巍地走过来,向老鸨讨吃的。老鸨不耐烦地将他轰走。他刚走几步,一个趔趄栽倒在雪地上。

这时,有两个男人由西向东缓缓而来。前面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光景,戴着在当时北方,特别是关中十分普遍的幞头,皂袍皂靴。腰挂一柄长剑,剑鞘与玉佩相撞不时发出悦耳的声音。不用看老鸨也晓得那是木剑。杨坚当皇帝后曾效仿秦始皇,在民间广收兵器。自两汉以来一直很盛行的男子佩剑之风渐渐绝迹。为了装饰,有些人依然佩剑,不过必须是木剑才行。后面的人是仆人打扮,背着一个很大的包裹。

老鸨心里嘀咕:

“像是路客。”

两个人在老乞丐身边停住了。戴幞头的人长久地注视着老乞丐,高大魁梧的身子在暮色中一动不动,像尊石雕。

老乞丐在雪地里蠕动了一下。

“啊,是活的。”那人说,蹲下去把乞丐扶起来。

老鸨不屑地哼了一声。

乞丐的身体剧烈战栗着,结结巴巴地向那人讨吃的。

那人朝后一摆手,仆人连忙过来。

“拿来。”他低声道。

仆人从包裹里摸出一块东西递过去。老鸨的眼睛蓦地睁大了。尽管他们之间有一段距离,尽管暮色苍然,她还是看清了那是一块很大的银元宝!足有五十两!

她屏住呼吸。我的天,他们是什么人?一般说来,向乞丐施舍,一两银子已经绰绰有余,而他们一出手竟是这样一笔大数目!“迷下蔡”身价最高时,一夜方才八十两!

她寻思道:

“必是某方豪富!”

乞丐惊得面如土色,哪里敢接!那人说:

“拿着,前面的店肆尚未打烊,你自去买些吃食。”说毕,招呼仆人向前走了。

机不可失!这样的好主顾不应轻易放掉。老鸨含笑与他们打招呼:

“客官,打哪儿来,朝哪儿去?”

“从京里来,去武关。”

“天恁晚了,还不找个地方歇着?”

“是想在此地打尖。趁天色未黑,四处转转。”

“住下了吗?”

“尚未。”

老鸨指着屋檐下的望旗:

“客官你看。”

那人站住了。

“哦,原来正是路室!”

老鸨说:

“镇上客栈,此处最好。”

“当真?”那人微侧着头,“说说看,好在哪里?”

“吃有鸡鸭和彘肩[257],喝有九酝[258]和琼花酿,睡有锦衾玉床。”她抿着嘴深深一笑,“还有官人想不到的好东西呢。”

那人哈哈大笑:

“就凭你这一张嘴,今天也不能不住这里!”

“客官请。”

“请。”

外面风更紧,雪更大,而屋里暖意融融。老鸨着人搬来一盆炭火,又点燃几支蜡烛。“迷下蔡”暂且回避。

那人坐在桌旁。熊熊的烛光映照在他那张瘦削的黧黑的面孔上。他虚眯着眼用略含冷意的目光打量四周,紧闭的嘴唇旁显出几道刀刻般的皱纹。

老鸨叫人去端面汤(洗脸水)时,一股特别强烈的风呼地将门吹开,大团雪花涌进来。

老鸨笑道:“下雨睡太平觉,下雪睡舒服觉。客官,你有福!”

不一会儿,老鸨将一切都安排好了,对那人说:

“客官,请吧。房间在楼上。”又望望仆人,“贵舍人住在下房。”

老鸨将那人领到二楼最西侧的一间房外,替他打起帘子:

“客官请。”

他刚进屋就站住了。虽然他脸上依旧是方才那副冷冷的神色,但老鸨还是从他眼中捕捉到一丝吃惊的成分来。

“迷下蔡”坐在房中。

一股淡淡的香气扑鼻而来。正对着门是一张方桌,上面放着梨花镜、木梳、花黄[259]等女子常用的东西。一张足够三人同睡的雕花床兀自立在墙角,粉红色的鸳鸯帐垂吊上方。床边还有一个很大的木盆,一看便知是用来沐浴的。现在木盆里盛满滚烫的水,热气腾腾。面巾、木屐也都成双成对。

此屋派何用场,一目了然。

那人道:

“这是何等去处?”

老鸨笑道:

“客官,方才老妾就说你有福嘛!”

“此话怎讲?”

“客官请看墙上。”

墙上挂着琵琶和箫,还有一副对子:

明暗皆春色

来去尽花丛

那人道:

“我怎来到此地!”

“是客官自己来的呀。”老鸨朝他挤了一下眼。

“什么?”

“此地难道客官不想来吗?”老鸨话中充满挑逗的意味。

那人依然一动不动地站着,平静地说:

“啊,原来你是‘七十鸟’[260]!”

老鸨格格地笑了。

那人道:

“我只是求宿,岂有其他非分之想?”

老鸨并不回答,却指着“迷下蔡”说:

“客官,你且看她。”

“迷下蔡”向那人福一福,用娇滴滴的声音说:

“客官,贱妾这厢有礼了。”

“不是老妾夸口,”老鸨微笑道,“客官可曾见过这般美貌的女子?”

那人道:

“今上登极,敕令矫正风化,取缔京师的青楼妓馆,你还干这营生,怕也不怕?”

“何怕之有?”

“万一被人知晓,声张出去,说你在天子脚下[261]做这般勾当……”

“不会被人知晓的!”

“世上无不透风之墙。”

老鸨笑了:

“凡到此地来的人,都是极好风月的,哪个愿讲出去?一旦事发,他们岂能脱了干系?俗话说‘若无踏花客,哪有倚门妆’,便是此理。”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想皇上总有一天会知道的。”

“皇上?”老鸨冷笑,“何以见得?”

“听说今上聪睿明敏,经常微服察访,对民间疾苦、吏治得失,无不留意,假使他要来到零口……”

“莫用这种话吓人!皇帝老子掌管天下恁多事,哪有工夫上这里来!”

“迷下蔡”说:

“客官请坐。”

那人对老鸨说:

“我确是求宿不求色,这岂不枉费了你等一片好意?”

老鸨不愿再讲,转身走了,边走边说:

“大雪天,客官你打老远来,一准儿又冻又饿,吃毕饭快歇息吧,老妾不奉陪了。现在已经宵禁,你别处也去不了啦。”

那人仍站着没动,还是那句话:

“我求宿不求色。”

老鸨把门反锁,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浮在嘴角:

“求宿不求色?说得轻巧。风流箭,中的人人愿。我就不信你是个贞人,在这等美貌女子面前能不动心?”

夜好静。老鸨在楼梯下踯躅。外面的烛火都熄了,但是每一间客房里都灯火通明。透出来的黄光把她的孤影映在幽幽的墙壁上。

有一扇窗牖没关紧,她走过去。砭人肌骨的风裹着雪片刮到她脸上。她打了个寒噤,向外望,一片皆白。好大的雪!

从客房外经过时她不禁想:在这样的大雪天搂着个人睡觉真是再惬意也不过的事情了。每对男女都是一样的。

忽然她竟有点羡慕她那些“瘦马”们。

她没有睡意,继续踯躅。蓦地一个念头从心里闪过,她朝“迷下蔡”的房间走去。

她轻轻走到窗牖前停住了。用手在什么地方动了一下,一个很小的方孔无声无息地显露出来。每间房子的窗牖上都有这样的孔,她用来窥视房中的情景。

这时,那人伏在桌上吃饭,“迷下蔡”怀抱琵琶,边弹边唱,歌声低婉而柔媚:

清风动帷帘,

晨月照幽房;

襟怀拥虚景,

轻衾复空床。

那人吃毕饭,将碗推开。“迷下蔡”放下琵琶,斟了一杯酒递过去,并未停唱:

居欢惜夜促,

在戚怨宵长。

这样的雪夜,这样的歌,这样的美人儿!哪个男子能招架得住!老鸨暗笑了。

那人并不接酒,说:

“多谢姑娘,我不想喝。”

“可是嫌酒冷?”“迷下蔡”把身子朝那人挪近一点,“用这种办法可行?”

她轻轻呷了一口酒,把嘴唇朝那人伸过去。她的眼睛闭起来,长长的睫毛上仿佛挂着一个颤抖的微笑。

老鸨觉得那人马上会把自己的嘴唇凑上去,不料他端坐不动,说:

“姑娘,我早就说过,我只求宿不求色。姑娘请自重。”

“迷下蔡”把酒吞下,脸上没有一点不快的神情,笑嘻嘻地:

“客官何必这样认真?”

那人没吱声。

“迷下蔡”把床铺拾掇好,又伸手到木盆里试试水温。

“啊,正好。”

她把面巾递给那人:

“客官,请沐浴吧。”

那人摇头。

“客官不沐浴,贱妾却要沐浴了。”“迷下蔡”说。

她开始宽衣解带,而且故意站在那人面前。

老鸨心里道:

“哼,不信你是个铁打的汉子!”

那人脸上淡淡的,毫无异样神情。他望着“迷下蔡”,目光是那样冷漠、那样平静、那样无邪,就像是望着一件没有生命的东西一样。

老鸨有些吃惊了。

“迷下蔡”坐到木盆里去了。她一边洗一边弄出哗哗的水声,还不时用一两句撩人的话儿勾引那人。那人仍然面朝桌子坐着,根本不望木盆那边。

老鸨心里道:

“莫非他真是鲁男子[262]?”

“迷下蔡”沐浴毕,把一幅轻纱披在身上,袅袅婷婷地从那人脸前走过,到床边坐下。

“客官,”她说,“请易带[263]吧。”

没有回答。

“迷下蔡”躺在床上,拉起锦被的一角轻轻盖在身上,又说:

“客官,请上床歇息,快交三更了。”

“姑娘,”那人道,“你请自睡。”

“自睡?”

“姑娘请安心睡,我绝不会对你非礼。”那人说话时,神情肃穆。

“迷下蔡”问:

“那你怎么办?”

“我就在这里坐着。”

“坐着?这一夜又长又寒呢。”

“就坐一夜。”

“坐一夜?客官莫说笑话了。”“迷下蔡”朝床里挪挪身子,“恁大的床,贱妾一人独睡怎好?客官快来,贱妾已把被窝焐暖了。况且门已被反锁,客官想出去也不能够。”

那人就像被钉在椅子上一样。

“客官快来。”

“姑娘请自睡。”

老鸨简直惊黄了脸,心里道:

“男想女,隔重山;女想男,隔层单。‘迷下蔡’一再求欢,他却睬也不睬。他是何人?”

老鸨不愿再看下去,转身走了。眼前老是晃动着那人冷漠的面孔和那双沉沉的眼睛。没几个男人能抵得住花一般的“迷下蔡”,而且又是在这样的大雪天,独此人例外!

“他是何人?”她又一次自问。

回到自己房里,她上了床。辗转遍遍,几乎一夜不能成眠。天麻麻亮她便爬了起来,一种不可知的力量驱使着她又来到“迷下蔡”的房间外,通过小方孔朝里望去。

一线鱼肚白的晨光透过窗棂照射进来,墙上有斑驳的白点。蜡烛行将燃尽,蜡泪流到桌边。那人还像昨晚那样坐着,现在正睁着双眼入神地凝视摇曳的烛光。床上,“迷下蔡”抱着枕头睡得正熟,虽然身子在锦被里,仍能显出迷人的线条。

老鸨摇头,叹息:

“这样的人实是少见!”

她将门打开。那人转向她。她说:

“客官,昨夜睡得可好?”

那人冷笑:

“当然好!面对孤灯,枯坐一宿。”

老鸨说:

“自古英雄爱美色,客官不为美人儿所动,实在令人不解!”

“七十鸟,”那人声音低沉地说,“你难道没见过不爱美色的英雄吗?”

老鸨苦笑。

“七十鸟,我有句话想问。”

“何话?”

“今后你打算怎么办?”

问得好怪!老鸨抬起眼来,她的目光与那人阴冷的目光相遇了。忽然她觉得他的眼睛里含着一缕深不可测的微笑。她问:

“客官意思是……”

“我指的是这营生,你打算继续做下去,还是收摊子?”

“收摊子?为何?”

“昨夜我就说过,此事万一被皇上知道,那可非同小可!听说皇上纪令严明,执法如山,闹不好……”

老鸨笑了:

“老妾昨夜也说过,此事皇上绝不会知道。他和咱们隔着几重天呢!”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一旦被皇上知道,可就后悔莫及!”

“客官休要吓唬老妾。老妾敢与客官打赌,皇上绝不会知晓此事!”

“打赌?”

“嗯。”

“好。赌什么?”那人笑着问。

“就赌老妾一颗头又何妨!”

“此话当真?”

“当真!”

那人哈哈大笑:

“如此,你这颗头算输定了!”

他笑了很久,笑声在屋中回荡。老鸨被他笑得心里糊涂,又很不舒服,嘟囔了一句:

“笑什么?”

“笑你有眼无珠!”

“怎么……”

“你猜猜,我是何人?”

“你……”

正在这时,楼下一阵骚动,夹杂着几声女人尖叫。老鸨连忙走到屋外,只见一个“瘦马”跌跌撞撞地奔上楼来。

老鸨喝问:

“出了何事?”

“瘦马”气喘吁吁地:

“门外全是……全是兵……”

“兵?”

老鸨推开一扇窗牖,探身朝外望去。瞬间她的脸变白了。院墙外如今密密麻麻地伫立着四五排盔明甲亮的士兵。他们一律穿红色锦袍。袍上用黄丝线绣着各种不同的图案。头盔上红缨穗一直耷拉到肩上。这种装束叫人一看就知道是御林军。他们一动不动地站在雪地里,面孔冷漠得怕人。虽然有那样多的人,却是一片死寂。老鸨的眼睛恐怖地睁大了:

“天哪!他们是御林军呀!上这儿来干什么?”

那人的仆人在这时上楼来。那人问:

“何事?”

仆人用极低的声音说了几句话,老鸨断断续续听到一点。

“……恐有意外……娘娘派……专来护驾……”

“护驾”这两个字无疑是听清楚了。我的天,究竟是怎么回事?老鸨面色如土,用眼睛死死盯住那人。她觉得脚下的楼板仿佛开始颤抖了。

那人阴沉的脸上挂着一丝淡淡的微笑。

平南将军史万岁信步走在“骊山汤”内的甬道上。

他即将率师伐陈,明天就要南下。昨天,皇上亲赴零口犒军,定好今日在“骊山汤”召见他。

好一个美丽去处!红色的宫墙在白雪反衬下显得那么悦目。“禁内”植满青松,如今上面的雪已被扫去,看上去更加苍翠。道旁是“芙蓉汤”和“海棠汤”,两汪碧泉,乳烟袅袅。鱼儿快活地在水中游动。

史万岁边走边用眼睛滴溜溜地扫视着。

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从前面传来。他停住脚步。十几个拿着扫帚的宫女从长廊上走过。她们一个个都长得像花朵一般。再走几步,他来到“富春汤”旁,又见到一大群宫女有二十多人在汤畔梳洗,水中映出一张张美丽的面孔。拐过一个回廊,前面是梨园。园门洞开,忽见许多袅娜的女子身影从门里闪过,留下一片窸窣的衣裙声。

史万岁心里道:

“果然是个女子世界!”

他是从望京门走进“骊山汤”的,除了把守大门的禁军外,哪里见到半个男人的影儿?

古人道:“宦官祸水。”杨坚对此深信不疑。翻翻史籍,这些没有胡须的人确也没干过什么好事。他登极后,逐出宫中全部宦官。

但令人不解的是,他也将周宫中全部宫女遣出,现在的宫女是从民间重征的。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无人知晓。他也没对任何人讲过,包括与他关系极密切的史万岁、高颖、刘防等人。他的圣旨很短:

新帝登极,体上天好生之德,

应有内人[264],悉数出外嫁人。

但史万岁并不相信这话,觉得一定还有其他原因。

说“悉数出外嫁人”不全对,因为有一个名叫盼盼的宫女留了下来。不久,便做了杨坚的妃子。

一下子,关于盼盼的传闻多了起来。有的说她聪颖过人;有的说她过去就与杨坚有点什么关系;还有的说她曾说服周宣帝让位给杨坚,立了大功。但不管持哪种说法的人,都异口同称她是倾城倾国的美人。

有这样一个传说:盼盼未被选入宫前,家旁是一个很大的百花园。因为她太美了,百花园里花朵,有五年不吐花蕊和香气。她走后,花又重新结苞、吐香。

杨坚爱盼盼如掌上明珠,但她并没有住在京中,却一直住在“骊山汤”。什么原委,史万岁不大清楚,据说是为着独孤皇后的缘故。这话史万岁信。自古来皇宫中床笫之争十分厉害,更何况独孤皇后是个特别爱争风捻醋的人!

他很希望今天能见到盼盼,看看她究竟有多美。

前面便是御汤九龙飞霜殿了,那高高翘起的飞檐上垂着十几个铜铃,微风掠过,传来一阵悦耳的叮咚声。紧傍着它的是玉女殿。十几个年轻的宫女正在殿前掷雪球嬉戏。

“噗”的一声,一个雪球在史万岁的鎏金铜盔上开了花,雪末飞了一脸。宫女们都捂嘴笑了。他丝毫也不恼。在这些美丽的女子面前他怎会生气?

“再打呀!”有人叫。

又一个雪球飞来。史万岁瞅个真切,闪电般地伸出两个指头,将它在空中夹住,再一使劲,碎了。他微微一笑。

宫女们齐声喝彩:

“好手段!”

雪球接连飞来。史万岁站着不动,只用两个指头在空中戳来戳去,快得像流星一般,竟没有一个雪球能打中他的身子。宫女们乐得鼓掌。

忽然,一个声音传来:

“你们不要闹!”

随着声音,一个女子从殿中走出来。

宫女们齐刷刷地跪倒在地,刚才那股活泼的调皮的劲儿一下子消失了。

史万岁抬起头来。哎呀,好一个美貌女子!

那是一张那么白嫩、略带一点粉红的瓜子脸,仿佛用指头轻轻一捅就能破了似的。宛如初春柳叶似的双眉下有一对水凌凌的大眼睛。她板着面孔,红红的小嘴闭得紧紧的,两个很深的酒窝在脸颊上时隐时现。

史万岁的妻子何氏已经算是大兴城中出众的美人儿了,可与眼前这女子相比,简直泥涂无光!

那女子对宫女们说:

“皇上一宿未眠,正在殿中休息,你们再不要吵!”

史万岁觉得此女必是盼盼无疑,便上前叩首道:

“臣史万岁叩见盼盼娘娘。不知皇上何时起身?”

扑哧一声,宫女中有人笑了。史万岁不解地望着她们。

那女子说:

“史将军弄错了,贱妾是盼盼娘娘的侍姬。”

侍姬?这样美的侍姬!

侍姬说:

“盼盼娘娘在玉女殿。皇上刚睡下不久,史将军请在此稍候。”

史万岁在玉女殿前踯躅。

玉女殿建于秦代。相传秦始皇游骊山时,遇神女戏以不礼,神女唾其面,面即生疮,始皇怖谢,神女遂出温泉为之洗除。为了纪念神女,便盖起这座大殿。

有几扇隔目窗并着,史万岁向里望去。殿中烟火缭绕,一股清香扑鼻而来。神女的金身塑像兀自伫立在中央。

殿里传来很轻的咳嗽声,史万岁凝目。

从玉女神像的后面转出一个女子,向殿门这边走来。史万岁的眼睛突然睁大了。

她比方才那个侍姬还要美许多。她显然是刚沐浴过,长长的乌黑的秀发绾起来盘在头上,乳气升腾,水珠顺着鬓发朝下滴。乳气中仍可见那水汪汪的眼睛,小小的鼻子和小小的嘴唇。袖子卷得很高,露出两只雪白的胳膊。史万岁叹道:

“天生一副风流态,画笔绘不真!”

毫无疑问,这一定是盼盼了。

那女子走出殿来,见一个戎装的男人正用眼睛直勾勾地望着自己,吃了一惊。

“你是何人?”

史万岁宛如大梦初醒,慌忙道:

“臣史万岁在此等候皇上召见。”他稽首上,“叩见盼盼娘娘。”

那女子呻吟似的哦了一声:

“罪过罪过。史将军弄错人了。”

史万岁心里猛一凉:怎么,又看错了?

“你是……”

“贱妾是盼盼娘娘的侍姬。”

又是侍姬!

不知为什么,史万岁打了一个冷噤:盼盼的两个侍姬都是这等美丽,那她本人又该是怎样的绝色!

难怪文皇帝在芸芸宫娥中,独将她一人留下!

史万岁那副落魄的模样把侍姬逗笑了,她说:

“将军没见过盼盼娘娘吧?”

“嗯。”

“娘娘就要出来,将军马上可以见到她了。”

俄顷,果然有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从殿里传来。侍姬低声道:

“娘娘来了。”

史万岁觉得自己的呼吸变急迫起来。他想抬头,却又有些胆怯。真奇怪,有什么可胆怯的?

一个女子的声音响起来:

“何人在此?”

史万岁觉得这声音真比夜莺的叫声还动听。他上前把已说过两次的话重复一遍。

他抬起头来。

他咝地倒抽了一口冷气,脑子里嗡嗡作响。

在这一瞬间他忘记了一切,并失去了语言的能力。他的两只眼迸射出奇异的光彩,一瞬不瞬地望着盼盼。一个念头死缠住他:

“此女只应天上有,人间岂得见?”

杨坚醒了。

昨天他一宿未眠,可是才睡了一个时辰就醒了。他是个勤勉的人,平时用在睡觉上的时间极少,而且非常不习惯在白天睡觉。

首先映入他眼帘的是透明的丝帐、绘着精美图案的墙壁,正在熊熊燃烧的蟠螭宫灯和低头垂手静静伫立在榻前的宫女,在最初那一瞬间他不相信自己确实置身在这种环境中。

其实他进宫已经一年了,但每天早上醒来都会产生这种感觉。

他轻轻咬了一下舌头,一阵酸痛。这不是梦。

不是梦?为什么这一年来他经常觉得像在梦中?

记得进宫后第一次用膳。领食官将他带到一座偏殿中。他是头一回到那里,觉得那宫殿真是宏伟极了,但用过几次膳后,便觉得它一点也不宏伟了。

殿中央摆着三十张几案,上面满腾腾的全是簋和碗,盖着盖子,起码有二百个菜。他大惊:

“菜肴如此之多,怎吃得了!”

领食官将他带到最里头的一张几案前,那上面摆着十几个菜。他刚坐下,乐官们便奏起音乐。

在这一刻他心里好得意。

十几个宫女站在一旁。他偷偷睃了她们一眼,发现一张张姣好的面孔上毫无表情。他想:她们全是周宣帝的宫女,是否对我怀着敌意呢?

一个宫女走上前来,从袖中取出一双竹箸,默默地夹菜吃。他好生诧异:

“这是做什么呢?”

后来他才知道那是皇上吃饭的规矩:每道菜都要由宫女先尝,看是否有毒。但当时他不知道,也不好意思问。他是个虚荣心很强的人,害怕周宣帝留下的那些宫女看不起自己。

用膳过程中,那些宫女几乎一动不动。忽然他想试试她们是否肯听自己的,指着离他最近的一张几案说:

“那白色簋里是何菜肴,拿来与朕尝尝。”

一个宫女道:

“启奏皇上,那菜不能吃。”

“啊,为何?”

“那是‘观菜’。”

“何谓‘观菜’?”

“只供看,不供吃。”

他蓦地感到脸红了,为了不让宫女们察觉,连忙低头大口吃饭。

皇上用膳,竟有这许多清规戒律!

他有些窘,又有些不高兴。但用膳毕,他想到,如今自己是万世之尊,这些规矩是非遵循不可的,心情登时好转了。

在这一刻,他觉得自己像在做梦一般。

登极的第三日,他宿在西宫,专门为他新制的龙床搬到这里。他倚床而坐,忽然感到床在上下晃动,显然是床脚没支稳。他向一个宫女吩咐:

“取块木头来,将床支稳。”

“皇上,”宫女道,“宫中支床,从不用木头。”

“那用何物?”

“乌龟。”

“啊!”

宫中以龟支床的事,以前他倒听说过,只以为不过是传闻而已,谁料到果有此事!

不一会儿,宫女从外面拿进来一只活乌龟,放在床脚下。床稳了。

他用阴郁的目光注视着那乌龟,道:

“它会死吗?”

宫女禀道:

“不会。东宫有两只支床乌龟,已十几年了,依然活着。”

他想叫宫女用木头来换乌龟,但不敢说出口。这也是宫中的规矩吧?

那一夜,他躺在床上辗转不能成眠,老想着床下有一只活乌龟。

他又一次觉得自己如在梦中。

然而最令他产生做梦感觉的却是盼盼。盼盼现在已是他的妃子,全身心地属于他了,可他仍常常觉得她的存在仿佛是梦幻似的。

初见盼盼,是近两年前的事了:一日,周宣帝召他进宫,面授伐陈机宜。宣帝正在长池中的瀛台游玩,身边簇拥着数十名宫女。

他向宣帝行三跪九叩大礼,山呼万岁。那些宫女依旧嘻嘻哈哈地打闹,好像根本不知道他的存在似的。

他心里涌上来一股愤愤的情绪:假黄钺左大丞相在朝中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们却对我这等不恭!

他望也不望那些宫女。

宣帝向他问话,宫女们的说笑声似燕雀噪叫,使他什么也听不见。宣帝对宫女们道:

“你们小声点可好?”

宫女们声音稍小了一点,但还在说笑,看起来她们一点也不怕宣帝。

杨坚肚子里骂道:

“无用竖子,连自家的宫娥也管束不住,何以治天下!”

召见毕,宣帝命宫女取出事先准备好的铄金、白璧赐给杨坚。

一个宫女向他走来。这时他不能不抬起头来。突然他心里咯噔了一下,觉得一股血涌到了脸上。

如此绝色的美人,此生他尚未见过!

他竟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是个性好淫纵的人,标致女子见过的不计其数,但哪有一个堪与此女相比!

他连忙又低下头,在这样美貌的女子面前他自惭形秽。他无法形容她的美,她也确实美得无法形容。

“爱卿,”宣帝说,“这是朕赐的,收下吧。”

“谢主隆恩!”

他不得不去接托盘,趁势望了那宫女一眼。那张美丽的面孔宛如雕塑一般,冷冰冰的没有一丝表情。她也望着他,可是他怀疑她是不是真的看见了自己。

宫女转身走了。杨坚眼睛低垂着,望着宫女的双脚。她走路的姿势也那样好看,脚步轻盈而无声,令他心醉。他暗道:

“常听‘一步一朵莲花’之说,今日始得见!”

有声音叫:

“盼盼,这里来!”

那宫女应了一声。

“盼盼。”杨坚心里默默地唤着这个名字。

离开皇宫后,盼盼的面孔一直萦绕在杨坚脑海里。

回到府中,他的夫人独孤氏亲自替他宽衣解带。他一言不发地注视着夫人,目色阴郁。

独孤氏是北周柱国大将军大司马开国公独孤信的女儿,美貌非凡,据说是长安“七绝色”中的首位。直到昨天为止,杨坚都认为他的妻是京师最美的女子。而这种看法,在今日见了盼盼之后,竟不存在了!

不比不知道,一比方知妻子的相貌远不及盼盼。

这时他心里泛起了一股淡淡的苦味。他很爱自己的妻,他并不希望自己脑中出现这个念头。他竟产生了一种负疚感。

他经常会产生这种感觉,在这一点上他无法控制自己。这不是第一次,是最后一次么?

他是个非常奇怪的人。他生性风流,不免常有拈花惹草的事,然而对自己的妻却爱若掌上明珠,原因自然是多方面的。每见到一个略有姿色的女子,他都会怦然心动,产生占有的欲念,但他绝不染指那些被别人搞过的女人。他自尊心极强,用他的话说就是“不吃他人咀嚼之食”。他渴望占有,但必须一开始就是自己占有。因此,他从不光顾青楼妓馆。

那些日子,他眼前老晃动着盼盼的倩影,但他压根儿也不认为自己与盼盼在今后会发生什么关系。一则因为她太美了,美得都令杨坚觉得她宛如天仙,可望而不可即;二则因为她是宫女。宫女不是皇上家里的人吗?她这样美貌,一定早就属于皇上了。

那些天,他所能做的充其量只是在晚上把妻子当成盼盼……

事情的发展比他预料的要快。从那时起,在短短不到一年的时间内,在高颖、刘防、史万岁等人的拥戴下,他蟒袍加身,做了天子。

刚入宫那天,他坐在丹墀上接受三千宫女的朝拜。当整齐的“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呼声响起来时,他不禁想到了那天在瀛台上发生的事。

他嘴角浮出一缕冷笑:

“如今你们该怎样待我?”

他早打定主意:将这些宫女全数遣出。在他眼中,这些宫女全是宣帝的人,换句话说就是全被宣帝搞过,他怎能与她们共处!

几千名宫女匍匐在地上,因为没听到他的吩咐,没有一个抬头,也没有一个乱动。他故意不说话,在这肃穆的气氛中感到了一种满足。

半晌,他才慢吞吞道:

“平身。”

宫女们呼啦啦地站起来。他继续用沉沉的目光打量着这些以前他都不敢正视的人。突然,他一惊,他看见了盼盼。

盼盼在第二排最西侧站着,和上次杨坚见她时一样,美丽的面庞上像罩着一层冰霜,冷意逼人,眼睛低垂,睫毛显得分外长。

首先涌进杨坚脑中的念头是:如今我已是天子,宫中所有的女人都可以由我支配,盼盼自然也不例外。但马上他又想到,盼盼一定早就身属宣帝,我还打她的主意做什么?杨坚把眼睛从她身上移开。

然而只过了片刻,一股不可知的力量又使杨坚把目光投向盼盼。他觉得心里再次受到震撼:她实在是太美了。

一种很复杂的情绪冲击着他。他并未动摇把盼盼遣出宫去的想法,只是感到后悔和愤恨:盼盼如果晚一点进宫,该多好!宣帝那个昏庸的东西,倒怪有福气!他恨他。

次日,他命中尹[265]为他撰写遣散宫女的诏书,不由得又想起盼盼来。他向中尹打听盼盼的情况。

中尹对宫女的情况了如指掌,立即作答:盼盼今年二十岁,越州[266]人,入宫一年,迄今未被宣帝“临幸”。

“什么?”杨坚觉得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

中尹又说了一遍。

“当真?”

“当真。”

杨坚的心跳加快了,一双闪着异样光芒的眼睛死盯住中尹。

“她不曾被破瓜[267]?”杨坚呼吸急促,口气中还是充满了疑窦。

“的确不曾。”中尹说,“介国公[268]并非渔色之君。更况他生性懦弱,被内人管束极严,未被临幸的宫娥,岂止一二。”

后面几句话杨坚已经听不清了,他被突然降临的一股巨大的、难言的幸福冲得头脑有些发晕。他向中尹投过去感激的一瞥,真想赏赐他点什么。

现在事情变得容易多了,盼盼不需要出宫了。

圣旨于当天宣布,几天后,所有的宫女都陆续走了,盼盼留了下来。

次日,中尹将盼盼领到杨坚面前,把皇上特意将她留在宫中的意思说出来。杨坚觉得她一定会感动得热泪横流,甚至哭昏过去也未可知,岂料到她美丽的面庞上依然冷若冰霜,只跪下说了句:“谢皇上恩宠。”声调也平淡得要死。

杨坚非常吃惊,心中道:

“好一个又冷又傲的女子!异乎常人!”

他得出这种印象并不奇怪,他见她三次,每次她都是这副神情。

几天来,他已经觉得盼盼是唾手可得的了,但现在又有些茫然。

忽然一个念头从他心中掠过:也许因我其貌不扬,她看我不起?他眼前不禁浮现出宣帝那张白皙漂亮的面孔。

他暗忖道:

“她可是在将我与宣帝相比?”

他更恨宣帝了,情不自禁地咬咬牙根。

是夜,中尹把盼盼带到杨坚下榻的西宫。中尹领着其他宫女悄步退出。空荡荡的殿中只剩下杨坚和盼盼。

杨坚端坐在汉白玉龙床上,虚眯着双眼,望着盼盼。无须讲,盼盼的神情依旧。长明宫灯奶黄色的灯光照着她,使她身体的线条显得更加清晰、迷人。她那雪白的面庞约略有点改变颜色,但看上去更美。在这一刻,杨坚又感到她是那么高不可攀。

他心里发虚,甚至有点害怕,但究竟怕什么,不得而知。他是个胆小的人。

使他整天都为之难堪的那个念头又涌上心来:她定是嫌我长相不及宣帝。

但旋即他意识到现在这些想法有多可笑。我已非昔日之我,是天子了!谁敢不听我的使唤?

他威严地咳了一声,道:

“端水来,为朕洗足。”

他是鼓足勇气说出这句话来的。他屏息注视着盼盼。

盼盼一言不发,走到墙角端来预先准备下的温水,放在杨坚面前。

“替朕脱靴。”杨坚大声道。与其说是讲给盼盼听的,倒不如说是讲给自己听的。

盼盼跪下为杨坚脱靴。做这些事她显得出乎意料地顺从,只是表情如故。杨坚心里像同谁赌气似的说:

“你纵有天姿绝色,也得为我洗足!”

他把双脚插进水里时故意十分用力,水滴溅在盼盼脸上。盼盼没有去擦。杨坚心里像获得一个胜利似的得意。

“为朕洗足。”

看见盼盼那双雪白的手伸进水里,他记起了第一次看见这双手时的情景。

她的手真是柔软得难以想象,杨坚觉得双脚仿佛置在一堆蠕动着的棉花中,有些痒,却一直舒服到心里。忽然他记起来有人曾经告诉他的话:为了使宫女们手足变得柔弱,平日常让她们吃猪脑羊脑。以前听说这事时他曾在暗地里大骂皇帝不是东西,如今则完全是另外一种感受。

他的自信心逐渐得到了恢复,不断道:

“足腕还要再洗洗。”

“加些热水。”

“靸[269]来。”

夜色已阑。盼盼替杨坚整好瓷枕和罗衾,说:

“皇上请安歇吧。”

说毕她垂手立在榻旁,没有离去的意思,但表情更冷漠了。

这一瞬间,杨坚的自信心和勇气突然又消失了。

他明明知道,如果现在他把盼盼按在榻上,来一个“霸王硬上弓”,盼盼绝对不会不从。但他不敢那样做,他害怕盼盼那副表情。

他也不愿意那样做。有什么意思呢?他需要的不是这个。

奇怪的人。

他无言地注视着盼盼,呼吸沉重,良久,他挥挥手:

“你也去安歇吧。”

他期望听到盼盼说这样的话:“为何要让臣妾走?”或者:“今夜莫非不用臣妾来服侍皇上?”如是那样,他会立即伸出胳膊抱住盼盼。

但他的希望落空了。盼盼说:

“谢谢皇上。”然后无声地退出。

盼盼这最后一句话使杨坚伤心了好大一阵子。被天子“临幸”,这在别的宫女来说是件求之不得的事了,盼盼却是那样无动于衷。叫她自去安歇,她还说声“谢谢”,不更说明了这一点吗?

她眼中必是没有天子。

杨坚有些恨她,但更爱她。这种感情真是复杂得难以名状。

他更加渴望得到她——真正得到她。

突然他想到,也许,越是在盼盼面前摆出那副大皇帝无限尊贵的样子就越得不到她的欢心?她是不是需要另一种东西呢?

女人心最难捉摸。

究竟该如何做才好?他苦苦思索,一宿不曾合眼。

第二天,这一切又重演:当他穿上龙袍时,当他在偏殿中用膳时,当他坐在丹墀上接受百官朝拜时,他觉得盼盼就属于自己。然而到了晚上,当他作为一个男人坐在盼盼面前时,勇气顿时消失殆尽。

这情形持续了好几天。

别的宫娥嫔妃对他竭尽酡颜承笑之事,尽量讨取他的欢心,他反而有些讨厌她们。

自然,她们与盼盼相比,全都黯然失色。

同时也有一种心理作用在作怪:越是得不到的东西就越美好。

他不止一次地自语:

“不得此妇,食不甘味!”

从这以后,杨坚对盼盼换了一种态度:再也不在她面前摆架子,而是百般待她好。洗足的事再也没有发生过。

杨坚常带盼盼到各处冶游,并对中尹做出这样的吩咐:无论盼盼需要什么,喜好什么,一定要想方设法为其办到。

每次进膳,他都叫盼盼相陪。

他从未在盼盼面前提过一句“不入港”的话。

其实,他只要看见盼盼,心中就会燃起一股欲火,这股火把他炙烤得无比难受,但他控制着自己。

这样做令他很痛苦。

有时候他几乎控制不住。

一天夜里,他已经叫盼盼自去歇息了。外面风雨很大,他躺在榻上不能入寐。

偌大的殿中只有他一个人,一缕孤寂感悄悄爬上心头。他想着盼盼。他多想同她在一起。

几天来发生的那一幕幕情形在眼前浮现。

盼盼那张娇美而冷漠的面孔仿佛在暗夜中对着他。

他有些难过。

“我贵为天子,可得天下,却得不到一弱女子!”

他忽然变得很烦躁,并且生起气来。

“成何体统!”

他翻身坐起。

他愈想愈气,竟对盼盼产生了一种深深的痛恨。

“我不信!”他叫了一声,拔脚向外面走去。他去找盼盼。

当他来到盼盼住的“椒房”外时,不禁又茫然起来:来干什么呢?

进去么?他不敢。回去么?他又有些不情愿。

他鹄立着,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雨水把他全身浇得透湿。

他毫无察觉。他心里是更大的暴风雨。

他一直在门外站了两个时辰,直到东方露出熹微,才拖着沉重的身躯离去。

走了几步,他偶一回头,双眼突然亮了。

隔日窗半掩半开,通过一道细缝他看见盼盼正站在那里朝这边望着。

她在那里站了多久呢?杨坚忖道。

这不要紧,反正她一定看见了我冒雨伫立在她的门前。

杨坚心里顿时变得暖烘烘的,虽然他身上冷得要命。

还有一次,盼盼生病了,杨坚去看她。

盼盼看见杨坚亲来,挣扎着坐起。她面色苍白,头发有些蓬乱,不住地咳嗽。每咳一下,都要用手捂住嘴,眉头微皱起来。不过这副神态使她更美,更有韵味了。这不正是古人所讲的“西施捧心”吗?

杨坚一阵冲动,但他不动声色地说:

“快躺下,快躺下。”

过了一会儿,盼盼昏昏睡去。杨坚挥退了其他宫娥,独自坐在盼盼身边。

他热烈地凝视着盼盼的脸、盼盼的胳膊、盼盼的身子,几次想扑上去,甚至,甚至想咬她一口——他实在是太爱她了。

然而他终于没有那样做。

时光悄没声儿地逝去,他也不知自己坐了多久。

有一只苍蝇嗡嗡飞来,他连忙撩起衣袖遮住盼盼的脸。恰在这时,盼盼醒了。

她马上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

杨坚柔声道:

“卿睡了好久!感觉可好些许?”

盼盼没吱声,却用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杨坚。杨坚立即从她的眼神中捕捉到一丝感动的成分来。

杨坚避开了盼盼的目光,心头一阵狂喜。

在这件事情三天以后,杨坚偕盼盼到新近建造的西苑游玩。中午在长生殿小憩时,一位宫女为他们端来琼花酿。

宫女把托盘伸向盼盼时,杨坚听见盼盼轻轻地呻吟般地“啊”了一声。

“卿怎么啦?”杨坚关切地问。

盼盼说:

“美哉此镯!”

杨坚凝眸望去,看见那宫女右手腕上戴着一只乳白色的镯子,在阳光下泛着亮闪闪的光。

回宫后,杨坚命中尹把宫中所有的镯都拿来,对盼盼说:

“任汝自取。”

盼盼用眼睛瞟了瞟那些镯子,淡淡地说:

“无一只堪与那只相比。”

杨坚仔细望了望,觉得真是如此。

他命中尹将那宫娥召来,索取镯子。

宫娥战战兢兢地禀道,那镯自幼便戴在她手上,现在手腕长粗,早已取不下来。

杨坚的脸色沉下来。挥退那宫娥后,他对中尹说:

“三天之内,你务要找一只与此镯一般无二的镯来,不得迟误!”

“一般无二?”

“是也。”

中尹面露难色。

“此事难办,可否延长数日?”

“不可!”杨坚厉声道,“再难也得办到,若找不来,朕断难饶你!”

中尹想了想,道:

“若就取这一只呢?”

杨坚没好气地说:

“当然最好,只是如何取法?”

“奴婢自有办法,但不知陛下是否真心实意欲取此镯?”

“那还用说。”

“奴婢若把镯子取来,陛下不会怪罪奴婢吧?”

“多嘴!焉有此理?”

中尹微笑着退下。

只过了半个时辰,中尹就又上殿来,用朗朗的声音道:

“镯已取来,请陛下过目。”

杨坚大惊。他仔细瞅瞅中尹手中的镯子,不错,是宫娥手上那只。所不同的是,如今上面有几块红斑。

“如何取来的?”

“奴婢砍下了那宫娥的右手。”

杨坚猛地闭上了眼睛。他感到有一股凉气蓦然从心底袭来。虽然没有镜子,但他知道自己的面孔一定改变了颜色。

接着,他的头一阵晕眩。那红斑原来是鲜血呀。他最怕见血,一见血就头晕。

“快将血迹揩去!”

他不愿意睁开眼。

为了一只镯子就把人的手砍断。天下还有比这更残忍的事情吗?

“陛下,可要奴婢将镯子给盼盼娘娘送去?”这是中尹的声音,含着一丝得意。

杨坚睁开眼。中尹是个容貌漂亮的中年男子,可现在杨坚觉得他丑恶到了极点。

在他俩间有一段距离。否则,杨坚真想狠狠踹他一脚。

杨坚目色冷峻地注视着中尹,半晌不语。

死一般的寂静。

中尹被杨坚盯得心里有些发毛,又把方才的话重复一遍。

杨坚开口:

“竖子,汝可知罪?”

话语中有一道冷飕飕的锋口。

中尹惊黄了脸,结结巴巴地说:

“奴婢……奴婢不知……”

“朕只叫你找一只相同的玉镯,何曾叫你剁人之手?”

中尹的声调改变了:

“方才,方才陛下说,说过不怪罪奴婢呀……”

杨坚心中一动。不错,他刚才是说过这话,但现在他没有犹豫,打断了中尹:

“朕一向看重你,不想你是这等奸险小人,居虎狼之心,要你何用?”

中尹扑通一声跪倒。

“来人。”杨坚说。

两个身披重甲的武士大步流星地冲过来,将中尹牢牢按住。

杨坚本来想说“斩了”,但转念又想到此事自己也有责任,略一沉吟,改了口:

“先剁下他的右手,尔后赶出宫去,贬为庶民。”

晚上,杨坚将镯子交给盼盼。

盼盼问:

“此镯如何得来?”

杨坚沉默着,良久,喟然一声长叹:

“此镯来之不易!”

“这话怎讲?”

杨坚把白天的事情说了出来。他愈说愈难过,心中一阵刺痛,最后几乎说不下去,鼻子一酸,热泪涌上眼眶。

“此事朕也脱不了干系,”他声调沉重地说,“是朕吩咐他无论如何要将此镯取来的。如今良人被戗,朕心殊为不忍。”

他深垂下头。

忽然,他想到这一切都是为了盼盼的缘故,心里又涌上了一股怨恨的情绪,说:

“唉,全是为卿。”

不知为什么泪水再也止不住了,扑簌簌地淌下来。是为那不幸的宫娥流泪,还是想起盼盼的事而感到伤心?他说不清楚。

他接着道:

“朕一片眷眷苦心,并无他意,全……”

他突然停住不说了,他看见盼盼正一瞬不瞬地望着他,眼睛中射出盈盈泪光。他还注意到盼盼的胸脯在剧烈起伏着。

他从未见过盼盼的这副神情。

盼盼定是被感动了。

如此说来,她心中的冰墙终于融化了!

一股幸福的激流向杨坚袭来,伤心与怨恨霎时间被抛到爪哇国里。

但他故意做出仍然非常难过的样子,用衣袖揩泪。

“陛下!”盼盼突然叫了一声,扑到他的身边。

他伸出一双坚实的胳膊把盼盼抱住了。他抱得是那样紧,仿佛是怕被谁夺去一样,以至于盼盼都呻吟了一声。

多少日,盼望的不正是这一时刻吗?

终于得到了她,但多不容易!

杨坚又不禁有些伤感起来。

他穿好衣服,开始用膳。

内史舍人轻轻来到他身边,询问对被抓来的那个鸨母女和九个“寻花客”怎样处置。

杨坚反问:

“卿看该如何处置?”

“全部送往东市[270]。”

杨坚摇头。

“我朝新立,杀人不宜过多。”他思索片刻,道,“那些女子,悉数没为奴婢。至于那几个男人,依朕之见,只割去‘烦恼根’[271]也就罢了,留他们一条性命吧。”

他自己性好淫纵,却憎人畜声色。昨天夜里在“迷下蔡”的屋里他就想好了要用这个办法处置那些男人。

“那老鸨呢?”

杨坚沉默俄顷,用手做了一个杀头的表示。

“就杀她一人。”杨坚低声道,“朕是实不得已才这样做,这也叫杀一儆百。”

内史舍人出去后,杨坚想着昨夜里还同他插科打诨的、活生生的人马上就要被砍头,心里又难过起来。老鸨的人头在他眼前浮游。他再也吃不下饭了,把箸子丢下。

一个黄门丞进来禀报:平南将军史万岁求见。

杨坚双目顿时熠熠生光。

“快请!”

(原载《海峡》1982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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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只是个关于少女成长为英雄的故事。女主乐观向上,自带吐槽属性。前期略有平淡,中期剧情沙雕。笑乐悲喜,这篇故事都包圆啦~快点进来瞧一瞧,看一看啊~【无男主,无C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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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前我是个小仙悠闲自在无纷无扰,但大佬斗法却让我背了黑锅!罚我下凡间渡世百年,让我替他们背黑锅那位承诺我回来后升官升一级,我欣然答应!(我本以为天上一天地上一年快的很啊哈哈哈)何曾想我下来了,这位大佬也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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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课外第一本书——震撼心灵阅读之旅经典文库,《阅读文库》编委会编。通过各种形式的故事和语言,讲述我们在成长中需要的知识。
  • 心情好,一切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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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丽荣编著的《心情好一切都好》从各方面揭示了保持好心情的准则,如遇事不要钻牛角尖,以平常心看待得失,善待和宽容他人,懂得知足常乐,重视个人品德修养等。如果把《心情好一切都好》中的技巧和方法运用到日常生活和工作中,我们就会时时保持好心情,就会获得心灵的净化和升华。穷也好,富也好,得也好,失也好,一切都不如心情好。心情好,一切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