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无话不说的好朋友,一个志同道合的好朋友,一个谁也离不开谁的好朋友,会因为什么而反目成仇?或者这样说,这样亲密无间的一对朋友,会仅仅因为一个招呼没招呼到而成为仇人吗?维系人们之间友谊、友情的那根丝带或草绳到底该有多细微多脆弱多么不经折腾多么难敌风雨?
杨百利在延津新学期间就结识了一个好朋友牛国兴。两个人是“喷空”喷到一起的。一开始杨百利不会“喷空”,牛国兴会“喷空”。是牛国兴带了三个月,把他带上道的。因为“喷空”,两个人好得不能再好。常常是“喷空”喷到趣处,牛国兴说:
‘我到茅房撒泡尿。’
杨百利本来没有尿,也说:
‘我随你去。’
后来,因为小韩县长被撤职,延津新学也散了。杨百利已经离不开牛国兴,牛国兴也一下离不开杨百利。毕竟“在世上能找到一个‘喷空’的伙伴,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人生有一知己足矣,说的就是这个意思”。“牛国兴便缠着他爹老牛,让杨百利进他爹的铁冶场当学徒。”两个人就没有被拆散。
但好景不长,“一个月后,杨百利和牛国兴闹翻了”。两个人好是因为“喷空”,两个人闹翻也是因为“喷空”:
“杨百利本不会‘喷空’,‘喷空’还是牛国兴带出来的;但‘喷空’喷了大半年,杨百利已经出师了。”“过去两人‘喷空’以牛兴国为主,杨百利只是个接话茬儿的,话头像河水一样,牛国兴想让它往哪里流,它就往哪里流;现在情况变了,杨百利也修了一条自己的沟渠,水到底往哪里流,还不一定呢。接着在话题上也产生了矛盾,过去是牛国兴独霸天下,他想说什么话题,就说什么话题,现在杨百利也会提出自己的话题。”而且“喷着喷着,不管是在话题上或是话头往哪拐弯,杨百利渐渐还能占上风,牛国兴常常钻到杨百利的话套里。‘喷空’时占了上风,不‘喷空’时,有意无意之间,杨百利也想跟牛国兴平起平坐。‘喷空’时占点儿便宜牛国兴没啥,但日常的一举一动,也要平分秋色,牛国兴心里就有了想法。啥叫主次颠倒呢?这就叫主次颠倒;啥叫忘恩负义呢?这就叫忘恩负义。渐渐跟杨百利‘喷空’的心就慢了。”再后来,因为叫杨百利给一个女孩捎信杨百利没捎到的缘故,两人“心底有了隔阂,彻底不在一起‘喷空’了”。再后来,有个喜欢“喷空”的采买老万插进来,和杨百利搞到一起,杨百利就背起铺盖卷要跟那老万走了。
看下面一段杨百利临走时关于牛国兴的心理描写:
“牛国兴听说杨百利要走,心里倒有些失落。”
——人之常情。毕竟旧情难忘。
“原以为他会待很久,没想到突然就离开了。不走时两人闹翻了,人一走牛国兴又想起许多。”
——虽然闹翻了,到底有昔日情意在,还是有些放不下。
“忙跑出大门,想劝杨百利留下。待跑到大门口,杨百利已上了老万的马车,走出里把远。”
——是“跑出大门”,还一直“跑到大门口”,足见挽留故友的诚意。
可是,突然就一个急转弯,作者笔下生风,陡然生变,牛国兴的另一副面孔出现了:
牛国兴看见,“车上,杨百利又跟老万聊上了,聊得眉飞色舞,连头也没回。牛国兴不禁一股怒气往上升。他何以能跟老万走,还不是仗着能‘喷空’?他何以能‘喷空’,还不是自己用话喂出来的?现在说走就走,连个招呼也不打,自己帮来帮去,竟帮出个仇人。牛国兴咬牙切齿骂道——但他没骂杨百利,而是骂自己:‘我要再帮人,我是龟孙!’”
叫牛国兴碾碎最后一丝情谊并且陡然变脸并且咬牙切齿说出那样狠话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不过就是一幅画,画面上,杨百利跟老万聊得眉飞色舞,连头都没回。
如果设想一下,杨百利要是在马车上,远远地跟牛国兴招了招手呢?
维系人们之间情谊的那根绳子的确很脆弱很脆弱。
牛国兴那一句咬牙切齿的骂,也骂得很见水准。
他不骂杨百利,他骂自己。作者的高明处正在这里,如此自骂,更见出心中恼怒之极,牛国兴的愤懑已到无以复加地步。
牛国兴和杨百利要好是因为“喷空”,闹翻也是因为“喷空”。都是嘴头上的事。
县长小韩被撤也是因为嘴头上的事。
县长小韩喜欢讲话,没想到他碰上个最不喜欢讲话的上司。
省长老费到延津巡视,县长“小韩陪了一天,小嘴不停,把老费惹恼了”。
“老费认为,世上有用的话,一天不超过十句。但到了延津,一天下来,老费没说什么,小韩说了三千多句”。于是,老费皱了眉,小韩的县长就干不成了。
如果说,牛国兴和杨百利的“闹翻”,还有着实质上的利益冲突的因素和成分在,是杨百利“喷空”出师后在“喷空”地位上的变化,造成了牛国兴的失落和不满:过去两人“喷空”以牛兴国为主导,现在杨百利把主导权夺走了;把“喷空”主导权夺走不说,还带动着在日常其他方面也要和牛国兴平分秋色平起平坐。如此这般,是可忍孰不可忍?闹翻就是必然的了。然而,小韩县长和老费省长的冲突似乎没有这种必然性。第一,小韩爱说,老费不爱说,都是各人自己癖性,完全可以井水不犯河水,相安无事;第二,“人说话多少,和能否当县长是两回事”。爱讲话的不见得一定当不好县长,不爱讲话的不见得一定会是好省长。所以小韩才不服省长老费:“凭啥撤我的县长?我错在哪儿了?”
问题的要害是:你看着似乎不碍别人的事儿,但你让别人看着不顺眼了,你就逃不过这一劫。问题还在于:你可以努力做到不碍别人的事儿,但你恐怕难以做到不让别人看你不顺眼。
小韩要是在这里叹口气,说一声“做人难”,我们也完全可以理解他所有的郁闷和不平。
做人是真难。
“喷空”作为一种延津当地的社会现象出现在小说家笔下,也不能不引起我们的兴趣。
“所谓‘喷空’是一句延津话,就是有影的事,没影的事,一个人无意中提起一个话头,另一个人接上去,你一言我一语,把整个事情搭起来。有时‘喷’得好,不知道事情会发展到哪里去。这个‘喷空’和小韩的演讲不同,小韩的演讲都是些大而无当的空话和废话,何为救国救民?而‘喷空’有具体的人和事,连在一起是一个生动的故事。”
“喷空”看起来是“喷空”,实际上又不完全是“喷空”。
至少,比县长小韩大而无当的空话废话有意思。
而且,“喷空”这东西,和老杨的敲鼓,老马的吹笙,罗长礼的喊丧,老裴的叹气,老汪的四处奔突,乃至老蒋的看和想,何尝没有异曲同工之妙呢?
他们或许都是借这些嗜好倾诉胸中块垒吧?
那是几乎可以肯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