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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种药(3)

“还有一个道理你没明白,水东家为啥不让我种药,为啥宁可拿钱打发我,也不让我跟着种药?娃,甭看你爹穷,穷的是日子,不是脑子,水东家,是在防我啊——”

“哦——”拾粮重重地哦了一声。

瞬间,他心里便涌上一层对爹的敬重,对爹的佩服。爹是把日子过穷了,可这能怪爹?若要是摊上别人家,怕是,日子早搁土崖头上晒着冒烟了。一家四口能活到今天,全亏了爹有脑子啊——

这一夜,父子俩就这样相对而坐,直把默如死水的夜给坐亮堂了。

第二天,正在抢种药材的狼老鸦台上就出了意外。

狼老鸦台是青石岭最大也最肥的一块地,到现在还没种,是因水二爷突然心血来潮,要在这块地里种青稞。水二爷年前去了趟凉州城,喝过那儿的青稞酒,味美醇厚,忘不掉。就想在青石岭开家烧坊,自个酿酒喝。青稞下种晚,要等四月底才下种。没想,两位药师一眼就瞅准这块地,非要先在这儿种。水二爷只好把开烧坊的计划先搁置起来,毕竟,中药的诱惑要比烧坊大得多。

这两天,水二爷推掉身上所有的事,寸步不离地跟在两位药师后面,嘴上说是一心心照顾,其实,他的诡计只有他知道。五对黄牛套着五张犁,五头骡子拉着五架耙,在两位药师的引领下,一字儿摆开,狼老鸦台一下就火热了。水二爷一身粗布衣裳,一双圆口子布鞋,头上,还像模像样裹了块羊肚子手巾。他亲自扶着一张犁,牵绳套的动作,吆喝牛的劲儿,活脱脱一个牛把式。一双眼,却死死地盯着药师一双手,看他咋个插根,咋个细埋。隔空儿,还要停下来问上句:“这药,咋不向阳栽啊?”药师嘿嘿笑笑:“啥向阳不向阳的,这么肥的地,这么足的水分,不管咋栽下去,都活。”水二爷狐疑地盯药师一眼,知道他在说假话,心里默默记下了,嘴,却很不在意地说:“日他个天爷,这种药,比种草麻缠多哩。”接着,冲天一嗓子,吼:“年年有个三月三,三月三,打发姐儿们去绣牡丹,牡丹好绣看花难,看花难。花儿呀,绣在了个水里边……”

这天正午,叫刘喜财的药师正弯下身子仔细拨弄一支黄芪,猛觉一阵肚痛,这痛像是事先埋伏好的,专等这一刻发出来。刘喜财起先没在意,只是拿手顶了下肚子,接着又埋下头,想把那根黄芪埋好。结果,那痛就在肚子里炸开了,刘喜财一个跟斗栽地,爹呀娘呀地叫个不停。

水二爷正跟另一位药师喧谎,他在变着法儿问黄芪的种法为啥跟当归不一样?药师支支吾吾,不肯讲实话,水二爷正不满呢,就听这边一阵喊,说刘药师不行了。

等惊乍乍跑来,就见刘药师已倒在犁沟里,身子蜷缩在一起,嘴痛苦地咧着,头上,早已是一层汗。

“咋个了,咋个了?”水二爷惊问。

“二爷,我……我……我……”刘药师强挣着,想说啥,说不出。疼痛已让他的嘴脸变了形,双手死死抓着自己肚子上的肉,往烂里撕。

水二爷头里猛一声响,冲种药的人吼喊:“快往院里抬!”

话还没落,就见斩穴人来路早已背了刘药师,朝山下跑。来路是个矮个子,让高个子的刘药师一压,近乎看不见。可他确实跑得快,那一双短腿儿,踩在松软湿润的泥土里,就跟踩在草滩上一样灵巧,真想不出他啥时练下的这等功夫。

等水二爷卸了耙,骑上汗淋淋的骡子赶到院里,刘药师的屋子已被院里人围了起来。隔着老远,水二爷就听到刘药师瓦罐子破了般尖利的叫。

“人咋个下了,好点没?”水二爷撵过去,隔门问。

里面响出斩穴人来路的声音:“二爷,他疼得要把肠子撕出来,我摁不住他。”

“摁住顶屁用!拴五子,拴五子,快骑上快马,去东沟请冷中医!”

一匹快马载着拴五子冲出院子,很快消失在草滩上。屋里,来路和儿子拾粮一人抓着刘药师一条胳膊,使足了劲往炕上摁。刘药师疼得撕心裂肺,情急中忽然撕住拾粮的头发,用力儿往下扯。拾粮要扭开头,来路暗中踢了他一脚。等水二爷挤到炕前,拾粮的一股子头发已让刘药师拽了下来。

看样儿,刘药师一定是吃了不该吃的东西。水二爷仔细看了一会,心里暗了下来。两位药师还有副官仇家远的饭,可是院里单另做的,由吴嫂的外甥女狗狗亲自掌勺。水二爷来到厨房,狗狗吓得面无血色,水二爷四下张望一会,问:“早上给药师吃的啥?”

“鸡蛋泡馍。”狗狗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才来院里不久。不过她的茶饭做得真是好。水二爷正是看上她的茶饭,才留她在院里的。

“就这一样?”

“还有……蘑菇菜。”

“蘑菇?”水二爷担心的正是这个。刘药师第一天在院里吃饭,他就发现,这人,喜欢吃个蘑菇,边吃还边夸,说山里的蘑菇就是不一样,味儿鲜,肉儿厚,嚼起来有劲道。看来,害病的就是这蘑菇。水二爷急匆匆返回后院,斩穴人来路刚刚给刘药师灌下一碗醋,病象没一点减轻,相反,药师的脸色越来越蜡黄,半个身子,已开始发麻。

这病,正往深里去哩。

水二爷想起白会长临走给他做的交待,两位药师可是尊贵的客人,一定要费上心照应。心,忽然就紧了。院里前些年也发生过误吃狗苔蘑菇中毒死人的事,刘药师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甭说跟人家好不好交待,单是这风声传出去,就够他受的。

这个下午,水二爷的脚步焦急地在院门外踱来踱去,目光,瞅着草滩深处。他在急拴五子。狗日的拴五子,按说也该来了呀。院里的情况一阵一个样,忽地说刘药师不疼了,不呱喊了,忽地又跑出来,说刘药师疼得要死了,喘不过气,两只手死死抓住拾粮脖子,要把拾粮往死里掐。

终于,马蹄声从草滩深处响过来,一阵疾风后,拴五子骑马到了跟前,竟是一个人!一问,说是冷中医去了平阳川,今儿赶不回来。

药师刘喜财差点让毒蘑菇要掉命的事引得水家大院一场大乱。当种药人全部收了工,另一位药师赶去看同伴时,刘喜财的病已厉害得不成了,他口吐白沫,四肢抽搐,眼珠子朝外翻。那景儿,让人看一眼就觉是不行了,活不到半夜。水家能喂的药都给喂了,症状却不见一点好,这当儿,就听有人喊了一句:“快给喂大烟!”水二爷一听,头发腾地竖起来。“哪个不吃人饭的喊的?”一句话,吓得院里全静下来。种药人兴许不知道,自打宝儿死了后,大烟两个字,院里是很少提的,更别说喂。姓曹的药师一看,嚷着让水二爷往外送人。水二爷一脸怒躁地说:“这黑的夜,往哪送,沟里就一个冷中医,他不在,送给谁?”

“那就往平阳川送啊——”

“你也吃错五谷了呀,平阳川离这多远,能送我不送?!”

嚷来嚷去,一院的人还是没个主意,这当儿,就见斩穴人来路摸黑出了院,神神秘秘,往青石岭东边的帽儿山去了。

“来路,来路你个狗日,往哪去?”水二爷这阵子是急晕了头,见谁骂谁。来路没理水二爷,自顾自地走了。

这一夜,药师刘喜财疼得背过去好几次气,人,看上去真是不行了。一夜未睡的水二爷匍匐在祖先牌位下,替刘药师烧香祈祷。姓曹的药师吓得面无血色,一整夜叫喊个不停。

斩穴人来路匆匆忙忙走进院子时,谁也没有在意,等人们闻见屋里奇特的花香时,来路跟儿子拾粮已将药师刘喜财放到了地下。一直在院里侍候东家水二爷的吴嫂忽然喊出了声:“西沟的,你手里拿的啥?”

斩穴人来路没有言喘,示意儿子拾粮掰开药师刘喜财的嘴,就在他将手里那支叫不上名的野花揉碎往刘喜财嘴里喂时,吴嫂已将水二爷喊了过来。水二爷一看来路又要给药师喂东西,气得一脚冲他屁股踢过去。“来路你个短命的,不想活了!”来路还是没言喘,趁水二爷发火的空,用力捏住刘喜财鼻子,从拾粮手中要过一碗水,不容分说就给灌了下去。

奇迹是在半个时辰后发生的,药师刘喜财忽闪忽闪睁开眼时,人们才发现,斩穴人来路的两条裤腿烂了,是让荆棘划破的,血从裤腿里渗出来,渗了一鞋。水二爷只顾着看刘喜财了,反把来路给扔到了脑后。

第二天后晌,冷中医才让一匹快马打平阳川驮来,路上,他不停地跟拴五子说:“迟了,迟了半年了,就是把马挣死,也是闲的,人是救不下,顶多,我去了能帮着收下尸。”结果一进院,忽然听说药师醒了,吐了两大盆绿水,正拼命吃五谷哩。冷中医惊叫道:“有这等事?我瞧瞧,快让我瞧瞧——”

冷中医一开始坚决不承认药师是吃了狗尿苔,这玩意要是真吃下去,能撑过两天?等他在两盆绿水里翻腾半天,就把自己给否定了。“天意,毒菇毒不死种药人,真是天意。”他这样解嘲道。等水二爷把来路喂下野花的事说出来,他一脸惊讶地盯住来路:“你哪采的花?”

“断魂谷。”来路羞羞答答道。

“天,断魂谷你也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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