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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我不是尹丽川

庞羽[18]

十三岁时我问

活着为什么你。看你上大学

我上了大学,妈妈

你活着为什么又。你的双眼还睁着

我们很久没有说过话。一个女人

怎么会是另一个女人

的妈妈。带着相似的身体

我该做你没做的事吗,妈妈

你曾那么美丽,直到生下了我

自从我认识你,你不再水性杨花

为了另一个女人

你这样做值得吗

你成了个空虚的老太太

一把废弃的扇。什么能证明

是你生出了我,妈妈。

当我在回家的路上瞥见

一个老年妇女提着菜篮的背影

妈妈,还有谁比你更陌生

这就是我姐姐尹丽川的诗。我叫尹绯绯。

鲜血喷溅出来。我的开心消消豆到了12级。她哀叫了一声,我抬头望了望。血是红色的。我又低下头,进入13级。她从厨房里出来,哆哆嗦嗦地拿纸巾。天气有点热,我打开电风扇。她问我,云南白药放在哪里了。我冲着电风扇说,我不知道。电风扇把我说的话变得颤颤巍巍。她捂着手翻箱倒柜,我突然意识到,我和这个切肉切到手的妇女,相识24年了。

她叫林中燕,外婆起的名。这24年里,她不慌不忙地活着,我拼命地把自己塞进裙子里。小学、中学、大学,尔后,我往容城档案局一躺,摸瞎过生活。她倒好,脖子紧俏,身体颀长,睫毛长而卷,眼睛深而亮,砧板前敲敲打打,盆栽里摆摆弄弄,柴米油盐,稳稳当当。

童话书上说,天鹅能生出丑小鸭。说得不错。我黑皮小眼,8岁成了胖墩,10岁戴上眼镜。她给我买白裙子红裙子。裙子在我腰间勒出了印子,我扶着眼镜看黑板时,总能听见衣服窸窸窣窣的撕裂声。我一直在等待。等我瘦了,要把这些裙子撕成条、撕成丝,变成她脖子上的红白丝带。

是夜,她睡熟了,我起身,站在镜子前,扯扯身上的肉,摸摸肉上的皮。尤其是摸到自己的胳膊,那些红色的丁丁点点,又漫出了一大块。林中燕说那是鸡皮疙瘩,隐性遗传。我和她顶嘴,都怪你,都怪你选择了罗家,都怪你生下我。对于这件事,我不原谅。我原本可以醉卧芭蕉下,却白白做了十字坡孙二娘。从小,她说春雨润如油,我却说清明雨纷纷;她说小荷尖尖角,我却说映日别样红。在这样的一张一弛中,我慢慢蹿高了,同时,我手臂上的疙瘩越来越多,在我的胳膊上蔓延,像是林中燕的眼波似的,流转逶迤。

林中燕的眼波,不是白吃的。年轻时,她往人群里飞一眼,男的耐不住,女的急得跳。至于她为什么嫁给我爸罗勇,这得问我外婆。我瞅瞅罗勇,心想,真亏得当年罗家的小洋房,把林中燕骗了去。林中燕成了罗家的媳妇,洗衣做饭生孩子,轻松干净,好像我是她的碎玉珠子,缀在发间,不要了可以摘下来。

除了这些,她尽张罗自己的人生去了。东边水疗室,西边小书店,她活得安稳恬静。在我小时候,她还经常看87版的《红楼梦》,唱几句阆苑仙葩、美玉无瑕什么的,我把电视调到《西游记》,在沙发上蹿来蹦去:猴哥,猴哥,你真了不得!她笑笑,说诸葛亮草船借箭、空城对琴,都没我这般神气。我再瞅瞅罗勇,脑瓜瓢上褐色板寸,指尖的烟屁股娉娉袅袅,二锅头熏红了他的脸,卤猪蹄催肥了他的身体,偶尔啐口痰,圆溜溜,暗黄加暗赭,像极了案板上剩下的一钱猪肝。张飞要是活到现在,肯定和他称兄称弟。可听别人讲,罗勇年轻时,可像白衣飘飘的赵云了。我难以想象,脑海里全是曹操割须弃袍、关羽败走麦城的样子。

在容城,磨刀匠走街串巷,三天磨一把刀;菜贩子路口闲聊,也不吆喝;春来天暖,老人在公园里打太极,树叶也绿得慢了一些。每天早晨,我坐在2路车上,车辆的引擎声、间隙的说话声,合着耳机里淡淡的音乐,我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无关感情,无关风月,无关这个无限宽阔的宇宙,它存在于我的内里,蓬勃生长,优雅老去。公交车行驶,我坐在那儿,希望命运无澜,天高海阔,林中燕坐在沙滩上,解开她飘飞的丝带。

林中燕比我迟会儿。她站在车道里,一手拎着包,一手扶着铁栏。2路车晃一下,她晃一下,等车平了,她依然脖子紧俏,身体颀长,睫毛长而卷,眼睛深而亮。为此我常常难过,为我身体里沉睡的美好基因难过。它们卧在我的心脏里,脾肺里,阅览我每天的悲欢喜乐,却怎么也不肯出面。

林中燕似乎知道这点,切葱丝碾肉末,让我在一旁看着。锅里闹闹腾腾,林中燕手悬着铲子,翻拨葱丝,铲开糖盐,几滴汗水滑下她的脸颊。我想起了黛玉葬花。花死了,黛玉也死了,谁都会死。林中燕擦着额头的汗,我感觉她要融化了,像冰一样融化,滴下来、滴下来,顺着瓷砖蔓延,蹿升到我的血液里。一个女人怎么会是另一个女人的妈妈呢?

林中燕决定带我去上海的那天,非洲瘟疫开始了。这是一种新型病毒,让人瘫软无力,眼睛发花,安详睡去。科学家取名“尼奥”,猜测瘟疫来自一种动物肉类,像《黑客帝国》一样隐形危险。

罗勇坐在电视机前,一字一句地把新闻报给林中燕。林中燕像是没听见,继续碾肉末。电视机忽闪忽闪的,罗勇耷着脖子,拇指食指半抡着,像握着小口杯,等待英雄煮酒。罗勇爱酒,爱到骨子里。高考结束那天,他拿出高脚杯,给我斟了满满一杯。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就把他那杯一口干了。那一晚,我喝了几口,他把几瓶都灌下去了。等对饮结束,他却一边擦着眼泪,一边擦着鼻涕,一边拉着我的手说,三国里,赵云智勇双全、志向远大,本可夺天下,本可夺天下啊!我问他,不是曹操,不是刘备,怎么会是赵云呢?罗勇不说话了,脸涨成猪肝色:你不懂,天下本是君子的,全都被小人夺走了。我陷在沙发里玩游戏。

突然,罗勇把虚拟的酒杯一摔,刷地直起脖子:我说,别烧肉了好吗!窗外天空白了半晌,又阴下来。菜刀笃笃笃地响着,林中燕还在碾肉末。罗勇似乎泄了气,继续耷着脖子看电视。刺啦啦一声响,游戏通关了。整个小洋房,都回响着游戏庆祝声。林中燕不慌不忙,我也挪开了余光,继续游戏。

从那以后,罗勇不吃红烧肘子卤猪蹄了。到了傍晚,他摆好一碟油炸花生米,一碗岳记花甲,抿几口小酒,唱几段小曲,乐呵自在。林中燕还是喜欢下厨,碾些肉末,放点葱丝毛豆炒炒。我和她对坐,捡着豆子吃。吃完,她把肉末挑出来,整齐地码在小碗里。

接下来的几天,都会有肉末茄子、肉末四季豆。同样的,她把肉末挑出来,整齐地码在小碗里。熟肉末日益减少,林中燕又开始碾生肉末。周而复始,她不疲倦。我吃厌了,躲在家里叫外卖。林中燕一个人坐那,把豆子葱丝吞下去。阳台上的绿植郁郁葱葱。仿佛就像诗中所说,十三岁时我问,活着为什么你。看你上大学,我上了大学。妈妈,你活着为什么又。你的双眼还睁着,我们很久没有说过话。

在我出生之前,我的外婆寅芽死在了上海。寅芽从小生活在上海。对于上海,我是无感的。我听林中燕说,母系的藤老爷住在上海火车站附近,外婆寄住了一段时间。火车经过时,外婆喜欢在那儿跳绳。火车空了,藤老爷带外婆去火车站纳凉。外婆喜欢把腿伸出站台,往铁轨上够。列车员来了,她撒腿就跑,鬓发飞飞的。

林中燕告诉我外婆的这些事,我觉得奇怪。一个素未谋面、已经死去的老亲戚,居然也小过、闹腾过,在她的人生里炸出数朵金花。听林中燕的口气,藤老爷家里不大,马桶连着煤气罐,凳子连着晾衣架,而且还比不上容城那些拆掉的危房。外婆在这儿度过了她的童年时代、青涩时光,我感到一丝战栗。原来我和那个粉红雕花、砖红瓦片的小洋房,不过是久别重逢。

林中燕拖着一口行李箱,背影袅娜。我拎着包跟在后面。林中燕的裙底飘着线头,手上的切口还没痊愈。候车厅空旷,回荡着行李箱的滚轮声。等了一会儿,我们登上这辆开往上海、前轮驱动、底盘稳当的三层长途车。林中燕打票打得早,我们坐在了前排,司机在我们脚底下。踩在别人头上,我想笑,扭头看林中燕。林中燕表情淡淡的,问我带给藤老爷的养生品放好了没。我说放好了,又问她,容城的馓子黄烧饼藤老爷爱吃吗,会不会沾了牙。林中燕笑笑,扭过头看车窗外。窗外是阴天,万物覆着一层冰灰色的光芒。林中燕的锁骨更深了,侧脸勾画得像木刻。一瞬间,我以为她是那个补雀裘、撕扇子的晴雯。我闭上眼,尖尖的脖颈,尖尖的眼眉。罗勇摸过哪些地方?他吻过林中燕的脖子吗?

藤老爷坐在70年代小筒楼的小幺间里。门开着,四周都是霉,墙壁上沁着各色的污渍。马桶边有一口锅,锅里有几个茶叶蛋,浮浮沉沉,不知煮了多少回。藤老爷披着旧夹克,微眯双眼,鼾声浑浊粗厚。林中燕不着急,坐在床沿等他。床和椅子挨得很近,不够伸腿。我不愿坐着,站在那儿看网文《人妻陌途》。女主人公正在喝酒,蓝色夏威夷、绿色蚱蜢、白色俄罗斯、黑夜之吻,弄得我心痒痒的。藤老爷一声呼噜,把自己吓醒了:你们哪位?

寒暄片刻,出去买菜的姨娘回来了。她招呼我们吃茶叶蛋,我摆手。林中燕却吃了一个,眼眶还泛着泪。藤老爷口齿不清地说,寅芽懂事呢,穿裙子坐摆渡从来弄不湿。寅芽是我外婆的名字。

一声咳嗽。林中燕拍着他的身子,让他顺顺气。藤老爷半张着嘴,残牙交错间,只能磨出几个字。姨娘跑过来,正正他身上的旧夹克,帮他梳头。藤老爷抖了一下,闭上眼沉进椅子里。林中燕起身,把养生品塞给姨娘,带着我走了。

时值正午,我不知下面的时间如何打发。林中燕昂着头,托着行李箱走在前面。认识她24年,我依旧不了解她的底细。她拨弄碎发时想什么?她弯腰捶腿时想什么?我看见的她是真的她吗?我理解的她是真的她吗?她喜欢小性子的林黛玉,还是心比天高的晴雯?在容城,我完全可以撒手,把林中燕精心准备的东西全扔在地上,但在人生地不熟的上海,我只能跟着她,生怕串了门跑了调。我不看她的背影,仰头对视太阳。白日当空,烈火烹云,世事多艰,唯吾心安。

我随着林中燕到了地铁站。两边贩卖着报纸、矿泉水、小玩意儿。林中燕在地铁口呆望了许久,我想问她做什么,想想算了。在罗勇身边,她好茶好水好脸色,现在她要把这身皮褪下来了。地铁刮起一阵风,吹动她的衣襟。我的母亲林中燕,光洁如新,纯白无邪,涉江采芙蓉,鱼戏莲叶东。你曾那么美丽,直到生下了我。自从我认识你,你不再水性杨花……

林中燕带我去了建华路。房子错落有致,道旁的树木森郁。有几家早茶店、馄饨摊、咖啡馆缩在楼房各角,形成隐秘的、幽深的、不露锋芒的热闹。我感到渴了,殚竭气力,杵在马路中央看着林中燕。

林中燕回了一眼:快点。

瞬间我想起,24年来,林中燕在前,我在后,我冲她发火、嗷叫,她眨巴着眼睛看我,等我气消了,淡淡说一句,快点。每次如此,我的气都撒在了棉花上。此刻的她,分花拂柳,行色从容,腰肢轻柔,飞发鬒美,步态好似水面漫上沙滩,又淡淡回落。我是她身后的浪潮,莽撞、慌乱、叫嚣,被她温柔地化作微澜。我无奈,加快脚步,嘴里发出一声雁鸣。我有一种感觉,林中燕要去南方了,她要在那个春暖花开的地方,梳理羽毛,独自终老。

建华路323号是栋小别墅。林中燕停下来,看着323号。太阳隐去了,云翳慢慢爬上她的脸,像一块冰糯飘彩的玉。我歇歇气,大声问她怎么了,到底要带我去什么地方,赶了这么多路都不让我喝口水。她似乎没听见,握住我的手,走吧,我们进去。我感觉,让我打砸抢都无法解气。世界静悄悄,除了林中燕敲在雕花铁门上的回音,笃笃笃,可以下锅了。

开门的是位老人。见到我们,他并不奇怪。林中燕把馓子黄烧饼塞给老人,老人看了一下,沉默半刻,领我们进屋,落座,沏茶。

我们仨相对无言,老人垂着头,林中燕垂着头,我盯着面前的茶水看,那里有看得见的茶叶、茶脉、茶梗,也有看不见的茶素、鞣酸、儿茶酸、芳香物质。我想起了大观园,六安茶、女儿茶、枫露茶、老君眉,老君眉产量极少,状似太上老君的眉毛。第四十一回中,妙玉同黛玉、宝玉和宝钗三人喝体己茶,宝钗的茶具叫瓟斝。黛玉用的叫杏犀盉,寓意心有灵犀。宝玉用的则是妙玉自己的杯子,绿玉斗。林中燕讲给我听,我还她一双青白眼,这时想想还蛮有意思。老人抬眉看我,这是寅芽的外孙女吧?林中燕点头。老人抓起馓子吃,眼眶里有浊泪。馓子脆响,茶杯上的白雾淡下去。

林中燕回过神来,露出釉色洁白的牙:快叫俞正爷。我吭了一声。俞正爷放下馓子,靠在沙发背靠上,眉宇轻快许多:叫我阿正好了。我噎了一声,右手食指摩挲着左手大拇指。林中燕轻声说:俞正爷,照片在你那儿吗?

照片上的寅芽,眼睛透亮,嘴唇饱满,黑亮的头发散在耳朵两边,如云鬟雾鬓。在这张照片上,我原谅了林中燕的美。

照片来自俞正爷的一本笔记本,蓝色绣花布面,泛着旧黄,纸页发脆了,还有虫洞。林中燕拿起照片,眼眶泛起红云。我看着林中燕,她的眼睛里有星球,有陨石,有不明物质,还有一种东西,看不见,却庞然巨大地存在着。人们叫它黑洞。在它里面,一切都被扭曲,被传送,直到穿越重重时光,去到各个时空。

我不管她,让她茕茕地站着。

半晌,林中燕放下了照片。

俞正爷开始说话了。他说寅芽年轻时可漂亮了,她走在上海街上,几个外国人跑过来,偏要领养她,带到国外去。那时正值乱世,可寅芽的妈妈舍不得。乱世里几场战役一打,寅芽的父亲没了。说是失踪,也说是战死。听到消息,寅芽冲出屋子,冲进人群,抱着国军的大腿喊,还我爸爸。国军用枪托敲她,她不放手。俞正爷经过,拉下了寅芽。后来战胜了,解放了,俞正爷攒钱给寅芽买帽子,买裙子,寅芽给俞正爷做了好几年布鞋。寅芽在上海待了童年、少女时代,被她妈妈、我的曾外祖母喊回老家,说是去结婚。

我不认识我的外婆寅芽,也不太清楚外公这个人。他们死了好久了,就像二十世纪的老八音盒,唱不动了,就锁起来吧。想到林中燕和他们待的时间,比和我在一起都长,我感觉怪怪的。林中燕捂住嘴。她是要哭吗?还是仅仅一个喷嚏?不一会儿,她撒开了手,表情依然淡淡的,睫毛长而卷,眼睛深而亮。那一刻我难过地想,她生的人不该是我。

离开俞家时,俞正爷倚在雕花铁门旁,手里摩挲着一枚老怀表。怀表是和笔记本一起拿来的,上面都有包浆了。我走出了铁门,望着他们。俞正爷微微颔首,手里的怀表发出了清晰的嘀嗒声,似乎在计算他剩下的日子。林中燕也缓缓地走出雕花铁门,俞正爷伸出手,想说话。林中燕嘴角蜻蜓点水:不用了。照片你收着吧。我只是想看看她。

家里还是那样。罗勇躺在沙发上,鼾声震天。

林中燕轻手轻脚放下行李,把沙发边堆积的衣物拿去洗。

我越过罗勇的腿和胳膊,沉在沙发里,打开手机里的开心消消豆。罗勇被吵醒了,踢了我一脚。我打开电视机,把声量调到40。罗勇睡眼惺忪地坐起来,板寸都蓬松了。他举起拳头要打我,电视机阻止了他。

专家说,“尼奥”已经开始蔓延,欧洲多人感染,亚洲也出现首例。目前来说,此病传播方式多样,且无药可解,只能少去人群密集的地方,自求多福。

罗勇似乎吓酥了,瘫在沙发上嘣嘣脆脆。林中燕打开洗衣机,我的消消豆升入第二关。罗勇火气从板寸上蹿起来:听到没!去什么上海!

见过寅芽后,林中燕全身都松弛下来。她的睫毛短了一截,眼睛边生出了藤蔓,颀长的身子变得摇摇欲坠。我问她今天几号,她说廿十,初五,二十三。没有一个是对的。我不难为她了,怕声音一大,她就碎了。等她闲下来,我往她身上凑,讲办公室主任、档案局局长的八卦。她微觑两眼,唇齿打滑,像婴儿一样睡去了。在家,罗勇用筷子敲着碗边,怎么了?没饭吃?林中燕在厨房里缓慢地切着肉丝。罗勇又说,不能吃肉不能吃肉。她也不管,一撮小葱一皿肉丝,罗勇不吃,她吃。出门,罗勇和她各走各的。不出所料,罗勇投奔他哥们了,喝小酒唱卡拉OK,顺便按摩按摩自己的老骨头,讲讲三国里的天下观,讲讲赵云就是被娘儿俩害的。那些中年男人也会岔话,讨论天下分合什么的,再吹吹牛,要不是那会儿选错路,这会儿美国总统还得喊他爹呢。这种聚会罗勇带我去过一次,然后我找个借口溜回家了。什么分分合合,都是马走日,象飞田,观棋不语真君子,见死不救是小人。林中燕手里挎着购物袋,买点葱买点生活必需品,然后在街道上茫然地转着。好几次我招呼她,她恍然大悟,不好意思地笑笑,跟我回家。她也放弃了开辟鸿蒙、金玉良缘,每天追问我《人妻陌途》更新了多少。我问她《红楼梦》哪去了。她说,一堆废纸,埋了可惜,不如卖了。

“尼奥”登陆亚洲的第8天,台风也登陆了。天空变成大海,风云变幻,潮起潮涌。我坐在家里,心想怎样度过这个潮湿的周末。林中燕储备了两天的菜,罗勇囤积了一星期的酒水。罗勇酒杯磕碰碗沿,叮叮当当,等酒劲上来了,咣当一声扔掉酒杯,空坐在那儿。电视机放着“尼奥”的最新消息,电脑却在唱着,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

罗勇一边听一边哼,等林中燕经过他身边,他没头没脑地说,你都快50岁了,还买新裙子穿?

林中燕不答话,整理整理裙边的老褶子。她穿这裙子三年了,夏至穿,大暑穿,入秋了,洗好熨平叠放在柜子里,等着有心人发现。罗勇歪着头舒展睡意,林中燕拍拍裙摆,收拾桌上的碗筷。我看着她,线头不见了,侧影似有抄检大观园,晴雯倒掀宝箱,痛骂王善保家的样子。是的,她居然把一条裙子,穿得那么决然。

周日晚上,外面的雨小了些。林中燕挎着购物袋,出发了。我问林中燕买什么,她咿咿呀呀了半天,说外面空气好,出去透透气。我说雨会下大的,她说不怕,有伞。她弯下腰,在脚腕磨蹭,好容易把高跟凉鞋穿好,轻手轻脚地离开了小洋房。雨淅淅沥沥的。

电话打过来时,我的消消豆到第5关了。此时的窗外下着瓢泼大雨。窗户洗了又洗,我的脸反光在上面,扭曲的、变形的,还分成了好几个。这么瞧,还挺像林中燕的。

我坐在这个粉红雕花、砖红瓦片的小洋房里,听着林中燕在手机那头无力地对我呼唤:囡囡啊,妈妈走不动了。我拎着一把大伞冲进雨中。雨水飞溅,天昏地暗。林中燕站在雨中,购物袋落在地上,雨伞斜在一边。我搭着林中燕的胳膊,一步步地搀扶她。我说,咱们回家看《红楼梦》,87版的。林中燕却瘫软下来,囡囡,妈妈不想看了。我问她想看什么,《人妻陌途》没到大结局呢。她笑了,胳膊微微振动:书里都是假的。只有囡囡是真的。雨水顺着她的脖子流到我的手上,冰凉而惊颤。

林中燕再也不能穿高跟鞋了。医生说,脚上肌肉受寒、萎缩,要养养,脚底还要贴膏药。他还说,年龄到了,很多人都患上了这毛病。林中燕把膏药往脚后跟一贴,却瞬时矮了几分。她眼角的藤蔓,已经长到嘴边了。那个脖子紧俏,身体颀长,睫毛长而卷,眼睛深而亮的林中燕,变得小了、枯了。我突然想起那个叫作寅芽的女人,想必她也这样步履蹒跚过。林中燕唤我的名字。我扭头不应。我无法面对林中燕的衰老。

和林中燕的衰老一起到来的,还有我的转变。倏忽间,我身上的裙子变松了,修身了,不再发出窸窸窣窣的撕裂声。林中燕不好去商场,问我淘宝网怎么购物。后来她买了两个衣架、三条裙子,都是给我的。裙子有碎花的,有宽松的,我穿起来,林中燕说像年轻时的她。

大雨不停,倒灌着容城。电视里,上海有了“尼奥”感染首例。罗勇见林中燕的眼色都不对了。他不吃林中燕做的菜,不碰林中燕喝过的水杯,待在家里就咋呼,出门了夜不归家。林中燕不管他,继续碾生肉末,烧熟肉末,坐在饭桌前,静静地吃掉一碗白米、半碗菜。我陪着她吃。渐渐地,她开始教我做其他菜了,红烧茄子、番茄炒蛋等。她说姑娘家要会点厨艺,一来安生,二来防身。

我烧的菜有的过咸,有的偏甜,她还是静静地吃掉了。只是有一次,我烧了葱丝毛豆肉末,林中燕吃掉毛豆,挑出肉丝,突然哭起来。她说是寅芽的味道。寅芽在的时候,日子艰难,一顿肉末都要烧好几道菜。几滴泪下来,她克制住情绪,又去洗碗洗衣服。我有些难受,想帮忙,她让我去给绿植浇水。植物在晚风中轻轻拂动,像极了少女林中燕的裙摆。

碗筷归档完毕,罗勇破天荒地早回家了。他把衣服扔给林中燕,讨好地说,他哥们做生意的,儿子想找媳妇。林中燕明白他的意思,我也明白他的意思。

罗勇见我们不说话,又补充,有车有房,有车有房。我垂着头不说话。林中燕“哇”的一声哭出来,把罗勇的衣服扔在地上,还用脚踹:我的女儿不是衣服,我的女儿不是衣服!

罗勇当着我的面,对林中燕动手了。暴雨疏风,斜光月影。等他安歇了,我抱住地上的林中燕。林中燕在我怀中颤抖。我随着她一起颤抖。外面的雨没有停。

大雨降临的第6个晚上,容城被淹了。整个城市都漂浮在水中,人们挽着裤腿,手拉着手出行。林中燕的绿植开始下垂腐败了,我一遍遍问自己是不是浇多了水。林中燕不管,忙好早饭,坐在阳台前看天。她说她看见了寅芽。我感觉她要再一次融化了,像冰一样融化,而这次不会再结冻了,她要随着这场洪水流走了,去到那无限宽阔的宇宙,随我蓬勃生长,优雅老去。

我收拾好包裹,出门上班。虽说城市部分水位已经过膝,但政府仍号召我们上班,坚持在第一线。上班也没有什么可做的,坐在那儿当个摆件。我拎着包出门,林中燕却一瘸一拐地追出来了。她说要去单位取个东西。我说这么大的雨,去了干什么。我看见她恳求的眼睛,还有依旧淡淡的表情。洋房里,罗勇举着酒瓶,电视机忽明忽暗,那高达44的分贝里,讲的全都是对“尼奥”的恐惧。我带着林中燕缓缓走到公交站台。

2路车来了,我和林中燕并排坐着。车辆的引擎声、间隙的说话声,合着耳机里淡淡的音乐,我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我的内里,一脉传承,生生不息。林中燕静静坐着,她脸上的藤蔓也停止了生长。我用余光瞧着她,洪水迅速退去,白云飞上蓝天,我那美丽年轻的林中燕,她坐在沙滩上,微笑着,昂扬着,解开她飘飞的丝带。

林中燕到站了。公交车停在路边,这条道路水很深,昏黄浑浊,车驶过,惊起水浪一片。车门徐徐打开,林中燕挪动着双脚,一点一点、艰难地走出去。她提着裙边,慢慢摸索着,积水吃掉了她的小腿肚子。车子正在启动,轰隆隆的。车门要关上了,林中燕回过头,朝我微笑。她要说什么?“快点”,我听不清。在洪水中,林中燕更小了。我想起了俞正爷,想起了寅芽,想起了罗勇,想起了晴雯想起了林黛玉,他们都在我的脑海中转啊转,晃啊晃。突然,我的泪夺目而出,我冲到已经关闭的公交车门,把车门拍得震天响。林中燕似乎没听见,离我越来越远,越来越小。我瘫软下来,拼命地拍着车门,拼命地大喊,林中燕,你走后,我该找谁去怀念你?我要找谁去要照片?

林中燕回来了。衣服角、发尖都湿漉漉的。我走过去,替她拿包。

我对她说,妈妈,有我在,罗勇不会再打你了。

林中燕不说话,手里的伞滴着水。

我又对她说,我会去上海要寅芽的照片的。

林中燕瞪大了眼睛。

我耐不住了,说,我给你读一首我姐姐尹丽川的诗:

十三岁时我问

活着为什么你。看你上大学

我上了大学,妈妈

你活着为什么又。你的双眼还睁着

我们很久没有说过话。一个女人

怎么会是另一个女人

的妈妈。带着相似的身体

我该做你没做的事吗,妈妈

你曾那么美丽,直到生下了我

自从我认识你,你不再水性杨花

为了另一个女人

你这样做值得吗

你成了个空虚的老太太

一把废弃的扇。什么能证明

是你生出了我,妈妈。

当我在回家的路上瞥见

一个老年妇女提着菜篮的背影

妈妈,还有谁比你更陌生

林中燕把滴水的包放在地上,露出两束胡萝卜须:你爸不叫罗勇,你外婆没去过上海。还有,你从来没有什么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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