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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一半是火焰 一半是海水(15)

石静又饮干一杯,再斟满,忽而笑着说:“祝我好运吧?”

“祝你好运,亲爱的。”

“你上哪儿?别走!”

“不,我不走,我去趟厕所。”

“不!”石静杯尖叫,“你哪儿也别去!我哪儿也不让你去,今天你是我的!”

“我哪儿也不去,不去了,就在这儿坐着。”

“我哪儿也不许你去,今天你是我的。”

石静偎过来,坐在我身边,喃喃道:“今天你是我的。”

夜里,石静已经睡熟了,月光下,她的脸上还挂着泪痕。我躺在她身边,感到一阵阵彻骨的酸痛和寒栗。我知道我的脸在一点点扭曲、痉挛、抽搐。我无法控制这种抽搐,绝望地捂上脸,这种抽搐传达到全身。

“再给我一些……再给一些吧。”我暗暗地叫。

早晨,我在门口紧紧拥抱石静,我们俩的骨节互相勒得“咔咔”作响。

她汹涌地流着泪,发疯似的连连吻我,拼命摇头:“我忘不了忘不了……”

我用力掰开她的手,她哭出了声,挣扎着抓我,在我脸上留下了道道血痕。我捉着她的双手把她远远推开,关在门里,自己转身下了楼。

一个苹果啃得只剩核儿了,我仍在用力吮咂它,不时喝上一盅白酒。白酒清亮似水,滑入喉内却如一条火舌,吞噬着我的脏壁。

董延平、小齐在小酒馆找到我时,我已喝得目光呆滞,遍体大汗。

他们叫了几盘猪耳朵、花生豆、黄瓜拌腐竹,推到我面前,我不予理睬,仍津津有味儿地咂着我的苹果核儿。

他们在我面前坐下,不吃不喝,神态尴尬。

我看着他们笑起来。

“怎么回事?”董延平诚挚地望着我,“他们说……我已经为你坚决地辟了谣……”

“肯定是瞎说对吧?”小齐也同样神态地望着我,“闹了点小纠纷,说了几句气话,其实没那么严重。”

“偏偏就那么严重。”我痴笑着说。

董延平眼中的期待消逝了,变为焦躁,他一把夺过我的酒杯:

“别喝了!你胡说什么?你哪有什么‘情儿’,我天天和你在一起还不知道你?到底为什么?是不是石静出了什么事儿?”

我呆呆地看着他们,汗顺着额头往下淌。

“是不是你发现石静有前科什么的,所以……”小齐笨嘴笨舌地措着辞,“其实这是睁一只眼儿闭一只眼儿……你得这么想,谁让我没早点碰见她的……你还在乎这个?咱又不是财主。”他装腔作势地笑起来。

“我凭什么就不能有‘情儿’?”我翻着白眼拿腔拿调儿地说,“别太瞧不起工人,工人怎么啦,工人勾搭起人来也有手腕着哪。”

“何雷,”董延平双肘压在桌上,充满感情地说,“咱是老粗但不是流氓对不对?见异思迁吃里扒外搞资产阶级自由化,那都是知识分子好干的事儿。咱们,你也不是一向顶瞧不上?”

“你这话我就不喜欢了。都是人,别人干得我为什么干不得?凭什么知识分子能一个好汉三个帮,一个兔子三只窝,我就得吃饱干活混天黑,一棵树上吊死,一块坡地旱死?不是我说你们,总是不能理直气壮当主子,自个先觉得不如人矮了三分。工人是谁?主人!搞几个妇女怎么啦?”

“何雷,咱祖祖辈辈可没出过流氓。”

“那就出一个吧,也别让人说咱特殊。”

小齐叹口气,苦恼地揪起自个的胡子。

“我看你们俩就别白费力了,”我垂下眼说,“虽说咱们是哥们儿,可有的事谁也不能代替谁。”

“从今后,咱们就不是哥们儿了。”董延平冷冷地说,“除非你做得像个哥们儿。”

“那就算了,”我说,“不哥们儿就不哥们儿吧。”

“话既然说到这份儿上,那也没什么好说的了。”董延平霍地站起,看着我,“你永无宁日!”

中午,我来到食堂,感到了所有人不友好的目光,包括公开的轻蔑和背后的鄙夷。所有跟我熟识的人都对我视而不见,昂首擦肩而过。就连售菜窗口那个平素一见我就开玩笑的胖姑娘,看到我也是一脸冰霜,那一勺扣在我饭盆里的菜明显比往常少得多,当我端着饭菜挤出人群时,受到了董延平等人的有意冲撞。

我端着饭菜站在食堂中间,没有一个人请我到他们饭桌上去就餐。人们似乎有意把每张饭桌围满,就是空着的凳子也放上包,蹬上脚。远处董延平那桌空着一个位子,就在默默吃饭的石静旁边,但我不能去。

我向相反方向走去,到处是正在咀嚼、低声议论的男女,阵阵白眼向我飞来。

吴姗从人群中站起,平静地叫我:“何雷,到这儿来,这儿有一个空座。”

我看着她,又扫了眼周围正注视着我的人,摇摇头,端着饭菜走出了食堂。

我听到身后人群的嗡嗡议论声中董延平那格外刺耳的骂骂咧咧。

我在一摞水泥空心板旁靠着端碗吃饭。对面楼上正在进行紧张的混凝土浇铸。一车车混凝土被绞盘钢缆提拉着,在一层层脚手架间快速升降着。楼顶忙碌的工人的安全盔在烈日下反着光。楼下的混凝土搅拌车隆隆作响,巨大的搅拌筒在转动。一只麻雀惊惶地斜飞过工地,一台电锯在远处发出持续刺耳的锯木声……

吴姗在水泥空心板堆后面找到我时,发现我瘫坐在那里,面目狰狞。双目痉挛地圆睁,下颌弛垂龇牙咧嘴口涎挂在胸前,说不出话,动弹不得,头耷拉着无法抬起。

她迅速架起我,向医务室拖去,一路上我靠了她的支撑才没摔跤。

细长尖利的针头扎入我的肌肉,我感到疼痛和浸胀,接着针头拔起,一支酒精棉签按压了片刻松开,一阵凉爽掠过触处。

空气中充满酒精醒脑明目的芬芳。

“我没想到你会用这么拙劣的办法。”吴姗的白大褂在我眼前晃动了一下,接着我看见了她光洁的脸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

我脸俯在枕上疲倦地笑:“这样最容易被人接受和信以为真。”

“那倒也是。”吴姗叹口气,“别为大家的态度难受。”

“根本不会……”

“还说不会呢。”吴姗用手轻轻拭去我眼角流出的泪。

“真的不是为别人。”我脸贴着枕沙哑地说,“是为我自己,想不通……”

“死生有命……你也有过幸福愉快的时刻……”

“太少了,我现在觉得太少了,要是我知道是这下场,我就不那么掉以轻心了。”

“你以为八十岁死就不会后悔了吗?”吴姗用她细长的十指温柔地抚摸着我的头发。

“多希望是一场梦,醒来,原来一场梦。”我喃喃地说。

“……”

“我害怕,真的吴姗,我害怕。”

“怕死?”

“不,不是怕死,怕受罪。你能答应我吗,吴姗?”

“什么?”

“要是我动不了啦,不能走不能笑只能吃喝睡,你给我吃安眠药,像陈经理一样——我不想活着受罪,眼睁睁受罪。”

“……”

“答应我。”

“你不会那样儿的。”

“会的,我知道,总有一天会的。我要有骨气,就不等那一天到来……我不想讨人嫌,等到别人都烦了,盼着我死,我希望死时还能有人为我难过。”

“……我答应你。”

………

“谁在外边吵?”

“你的朋友们,还有很多看热闹的人。”

“出了什么事?”

“他们在等着你从我屋里出来。”

“我这就出去。”

“不行,他们正在火头上,领导正在劝他们。”

“我得走。”

“那我陪你一起出去。”

“你何苦赔上?”

“你看不出来吗?我已经赔上了。”

“我向他们解释。”

“没用。你不必替我操心,早晚我会解释清楚的。”

我们出了医务室,只见楼道里站满了人,都是工地的熟人和朋友,几个工地领导正在做大家的疏导工作。董延平等人和他们激烈地争执着,所有人都义愤填膺地帮着董延平说话。一见我们出来,楼道内喧闹的声音立刻平息了,连头儿们也停止了说话,人们一齐望着我们。

我们往外走,人群自动闪开了一条道,我在敌意的注视下挤着往前走,我的腿发软,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吴姗紧跟着我,伸出手搀着我。

人群中发出了低低的咒骂:

“真不要脸,还手拉手呢。”

“真没看出是这么个人,过去一直以为她是好人。”

“臭婊子,不定勾搭了多少男人!”

“呸呸!”

有人啐唾沫儿。人们的愤恨全冲着吴姗。

人群中爆发一阵骚动和叫嚷,我猛地回过头,只见有人把西红柿向吴姗的后背上掷去。西红柿砸烂在她的白大褂上,犹如子弹射中人体,迸裂开血红的大洞。吴姗坚定地忍受着,有力地拖拽着我一步不停地向门口走去。

门外强烈白灼的阳光照得我两眼发黑,我看到石静站在远处望着我,手紧紧拉住狂怒的董延平,不让他靠前。

石静脸若白纸,眼如黑洞。

我在得悉石静与董延平正式结婚登记的准确消息后,由吴姗陪同去住了院。车队的头儿和工会方面得知这一消息后迅速赶到医院看望了我,并在我陈清原委和一再坚持下答应为我保守秘密。为了不使他们过分动感情,我对他们很说了些冷酷的话,使他们觉得石静与我固然可叹,实不足惜,河既改道夺口出海,也断无人为牵引复归故道之理。

我住院后过着完全与世隔绝的生活,严格按照医嘱起居,打针服药,进行胸腺放射治疗。应该说医护人员治疗的态度是积极的,我的病情得以维持全赖他们的努力。但“肌无力性肌病”是目前人类尚无法控制和征服的,就像花谢日落一样,人类的意志对此是无能为力的。

我已不再对痊愈抱有希望。

吴姗有时来看我,给我带来一些消息。她说我们承建的那个工程如期在“七一”那天完工了。落成典礼时来了很多头面人物剪彩,典礼搞得十分隆重,张灯结彩、鸣放鞭炮之类的凡是庆典活动例行的节目无一省略……那天还同时举行了盛大的集体婚礼。

那天结婚的新郎新娘们受到了隆重的礼遇。他们全被请到了主席台上,一对对站成一排,面对观众(我想那场面一定很像发奖会)。一个作为嘉宾邀请的很高级别的领导,为他们作了热情洋溢的赞颂,当然也少不了勉励和希冀。据说这位号称一向风趣的首长还充当了类似外国人在教堂举行婚礼时神父一类的角色。在致辞结束后,他笑着大声问新郎新娘们:“你——爱他(她)吗?”

据说彼时全场欢腾,谁也没听清新郎新娘们是如何回答的,因为全场上万条喉咙抢先回答了。他们排山倒海地呼喊:“爱——!”淹没了一切声音。

接下来是长时间的欢笑和一人领头众声齐和的合唱。

后来是不是又跳舞了,吴姗说她也不记得了,她的注意力全集中在站在台上的石静身上。她说石静尽管和其他新郎新娘一样容光焕发满脸喜悦始终面对着大家,但她眼里有一种异样。不易被人察觉的异样,她认为是:寻找。

我认为这是吴姗的错觉或者毋宁说是心愿如此。

如果我们长时间凝视一面下垂的旗子,它就会徐徐飘动;

如果我们长时间凝视一棵树,树叶间就会出现一双和我们对视的眼睛;

如果我们长时间凝视一幢高楼,它就会向我们倒来。

“十一”的晚上,全城在放焰火,夜空不时被一阵阵绚丽的火花划亮。

我倚坐在病床上,吴姗在翻阅我的一本相册。她的手依次指向我的每一张照片,最后,停留在一张我在晴天站在卡车旁开怀大笑的照片上。看到我眼中肯定的神情,她把那张照片从相册上取下来。我们是在进行挑选遗像的工作。这工作我们进行得冷静、有条不紊。病情迁延至今,任何变化已经不能使我们感情波动,对于我来说,几乎是渴望死亡的到来。

我没有听到一点声音,只是看到吴姗面对着门突然僵住,接着眼睛湿润了,一言不发地站起来,把我扶转向门口……

石静淡妆素裹出现在我面前,她后面跟着董延平。

石静向我移步走来,她晶莹透明,肤若蝉翼,她的眼睛像浸于一缸清水的雨花石,纯净滑润……

我面无表情地望着她——我已经无法做出任何表示了,连笑一下也是不可能的,只有一种东西还是自由的,它从我眼中流出,淌过我毫无知觉的面颊,点点滴在那只向我伸来的美丽的手……

(原载《当代》1989年第6期)

无人喝彩

层叠叠的皇宫金顶,在落日的余晖下近乎熔解地流淌着道道烈焰。

重重高大的朱红殿门一进进洞开着,新刷的油漆浓郁欲滴,犹如已经凝固涂抹均匀的血。

宫殿的飞檐、廊柱、铜缸、瑞兽及一切高大竖立的器物都在千万只脚摩擦得光滑似镜的石砖地上投下倾斜的影子。

白日供人参观的皇宫此刻游客已经绝迹。

李缅宁在殿门纵深处出现,他身后跟着出现了一行粗壮的男人。

他们在逐次用古老的铜锁把一道道宫门锁上,仔细地贴上封条,一层殿一层殿地退出来。

暮色中,一群群黑色的乌鸦和燕子,在宫殿挂着网的斗拱架梁间飞舞,鼓噪着飞到空旷颓败的广场上疾倏盘旋。

灯火通明的舞台上,坐着一支大型完整的交响乐队。

台下观众仍在走动,找座位,低声交谈,穹形的剧场上方聚集着一片嘁喳嘈杂的声浪。

穿黑色燕尾服的老年指挥挺胸走出侧幕,径直走上指挥台,翻开第一页总谱,扬起他的两条胳膊,一只手里拿着细细的指挥棒一只手空着。

观众席上仍然不安静。

台上的乐队自顾自地泰然开始演奏第一支乐曲。

坐在定音鼓前排小提琴手们后面的肖科平,眼睛盯着乐谱,嘴横长笛,吹出自己在整首乐章中的第一个音符。

她的两只手极为修长光洁,毫不逊色于她手中的那只银亮的长笛。

那只刚才按弄长笛的手拉开冰箱门,与刚才舞台的明亮相比,冰箱的光区显得十分狭小。

肖科平端出一盘剩菜,用手指拨拨已经凝冻了一层白色油脂的盘中内容,拣出尚完整的腊肠和整根的油菜叶放进嘴里。

她仰起的脖子有几条青筋十分突出。

她边吃边端着菜盘走到房间一角的自制长沙发上坐下,看着书柜前的电视节目。

电视里一出戏曲连续剧已近尾声,一个时装老旦在对着一群生旦净丑劝勉有加地唱,只有字幕没有声音,她没开音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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