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休轻捻着手中莳芈花细长墨绿的茎，目光轻飘飘地落在容澈身上，未曾移动，就好像在耐心等待他的死亡一样。
顾云曳暗自掐着手心，随之而来的刺痛让她姑且冷静下来，身边容澈面色苍白，轻垂着眼睑，瞧着安静不已，仿佛他的生命并未正在流逝似的。
顾云曳定定看着卢休，墨幽的瞳仁似一眼望不见底的深潭，平静却又暗藏波澜。
“你怎么知道。”
疑问的句式，平静的语气，泛冷的声音，似乎在宣告主人心情的不同寻常。
卢休看向顾云曳，扬起的唇角不曾放下，语气仍旧轻快：“你猜啊。”
顾云曳轻嗤了声，目光凝在卢休手上那朵纤薄苍白的莳芈花上，当初黑白使提出要求时她就觉得这个交易像个儿戏……
而果然，儿戏毁起来也是如此轻易。
顾云曳抿紧唇，眼睑微垂，黑睫掩映下的瞳仁幽幽似无星的夜。
纷繁的思绪在脑海中一一掠过，她不得不压下浮躁的心气将之捋顺。
最初……
她不过是想还一个人情，一个让她觉得不可思议、弥足贵重的人情。
甚至她十分不理解容澈那时为何以命救她。
而现在，在她脑海中影片般闪过的事，却为何俱是有他身影？
初见蓝衣鸢尾，褐发酒窝。
南浔残月微芒，药香阴冷。
乌镇府衙少年，白玉清绝。
……
不知不觉，他们之间竟已有了那么多回忆吗？
顾云曳微怔，纤细白皙的手指轻蜷起，随即一抹温凉附上她的手，她侧头，看见了容澈微眯着略有些茫然的眼睛努力看着她。
“别伤心……咳咳……”
他语气很轻，意识似海浪中漂浮的木板，一不注意便能被潮水淹没，但他却奇迹般地感受到了另一种或可称之为力量的东西。
冥冥之中，他似乎忘记了什么……
容澈轻晃了晃身体，只觉这具驱壳此刻显得如此沉重，抓着顾云曳的手缓缓垂落。
顾云曳下意识拉住他瘫软的身体，弯身减缓其倒下的力度。
突然，不远处一声闷响声起。
顾云曳起身抬头，就看见卢休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她沉默地看了几秒，忽然似是感觉到了什么，向身后看去。
容澈身体的上方，半透明的魂体眨着灵动的双眸看着她，朝她微微一笑，颊侧酒窝深深。
“你……”顾云曳看着他，她不意外会看到容澈的魂，却惊讶于他的不寻常。
她见过江南那个女人的魂，也见过莫灵宁的，魂体虽也半透明，却浑浊得很，而且她们没有五官，看过去是一片雾蒙蒙。
再者，她们二人的魂体下部分飘飘忽忽，看起来像是穿了半灰色的“长裙”，而容澈，却穿着衣服。
还有，他的魂体很澄澈，看起来似乎也凝实些，湛蓝的衣袍绣着鸢尾，粼粼闪着细碎的光，袍角仿若有风般轻轻摇曳，看起来着实有些缥缈出尘。
“小曳，暂时要先离开你了，我会等你的。”容澈看着她弯起眼睛，声音如玉碎般清润，黑湛湛的眸子望着她，透着些许恳求，“你别忘了我。”
顾云曳早已冷静下来，没应容澈的话，而是看向了不远处的卢休，目带询问：“他？”
“他……”容澈淡淡瞥过去，“用了不属于自己的身体，被排斥了而已。不过也没走，回自己身体里去了。”
顾云曳莫名从中听出了些许……嫉妒？
“那你？”顾云曳挑眉看着他，等他解惑。
“我死了啊。”容澈委屈地看着她，又觉得太高，银线绣纹墨蓝长靴落在顾云曳身边空地上，魂体似乎更加凝实了些。
他牵过顾云曳的手，语气带着可怜巴巴的委屈：“我死得那么早，以后小曳不会忘记我是不是？”
顾云曳觉得容澈“死”后似乎变了，变得更加……黏糊？
“是。”顾云曳点头，任由他抓着手。
十分奇异，他的手虽凉，却不是冰凉，而是如同美玉一样的润凉，再就是，他竟触得到她！
容澈得到肯定答复，直白地显露出自己的开心，眸如夜空星子，熠熠生辉地望着她。
顾云曳感觉有些奇怪，以前的容澈虽也笑得乖巧温软，却不会这样全然依赖地看着她。
但心中依然存了疑，顾云曳倒没有开口问，刚刚容澈的转移话题已经表明有些事他不能说，既然如此，也无需多问。
“要走了……”容澈突然说道，声音很低。
顾云曳抬眸，瞳仁映着容澈骤然放大的脸，她愣住，唇上传来微凉的触感。
容澈微闭着眸，纤长眼睫打下一片阴影，吻得熟稔自然。
同时他的右手向上按住了顾云曳的后脑。
此刻的他若不仔细看，就如同一个活生生的人。
顾云曳眼睫轻颤着，眨了几下，微微阖上，接受着他眷恋缱绻的吻。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意识渐渐淡去，整个人倒在了容澈的怀里。
容澈打横抱起她，留恋不舍的目光黏着她，不知过了多久，向前走了几步，将顾云曳放在一个光滑的圆石上半靠着。
随即他直起身，宽袖微微一甩，眼前一片莳芈花海便已消弭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深褐色的沼泥。
容澈走向自己的“尸体”，左右看了看，略有些嫌弃地皱了皱眉，垂于袖下的手微微抬起，他的“身体”便也随之浮起，向前方的沼泥飞去，沉落。
不久之后，沼泽上只剩咕嘟咕嘟的气泡。
风过，寂静无声。
容澈的目光停留在顾云曳安谧的脸上，不久，慢慢移开，有若实质的身体忽然变得透明，宛如他刚出现时的样子。
他看着白之珩第一个找到这里，将顾云曳带走，直至二人身影远去，才淡淡收回目光。
不知何时，他身后多出两道身影，一黑一白，一胖一瘦。
“我居然是第一个，真不爽。”
沉默许久，容澈幽幽吐出这一句。
黑使沉默，白使也反常地沉默着。
“还是我有奉献精神，毕竟我先回来，才能压着你们不被他指使。”容澈阴测测地扫了身后两鬼一眼，“也能让他安安稳稳地待在自己身体里。”
白使不得不呵呵赔笑着：“是啊是啊。”
容澈微微撇了撇嘴，剔透如玉的眸中划过什么。
“算了，走了。”
三道身影消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