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之枪枝
你说 看那些荒凉罢
看那些白杨看那些十字架
小小的风
在古老的枝丫间吵着
汽车喇叭那样的吵着
看那些小小的风罢
是的
为了一对狂野的眼睛
春天遂答应留下来
这是佩枪的白杨
这是佩枪的基督
声响在冷风与热风之间
而鼹鼠的愤怒却不知放在哪里
远方一株名字古怪的树
也急急地爆出芽来了
就这样子的愤怒下去吧
不管施栖佛斯的大石头
不管存在和不存在
就这样子的愤怒下去
一九六四年
夏日与烟
而最重要的是
夏天早晚要过去了
早晨跟着早晨
然后你们就会说
说整个秋天的坏话
怀念昨夜 想着今夜
比夜更灿烂的是没有的了
烟花唱着
橘黄的窗外有人唱着
音符是死的
洋台上谁不知道呢
在早晨里他们就尽想这些
至于烟 烟并不永恒
夏天也不是的
而她们仍旧以一柄阳伞
钉太阳的手在墙上
仍喜欢冰淇淋的颜色
用颜色种植昨日
的昨日
当然还是昨日的风采
泉水冷冷的 我知道
还有化石 还有草
可是既不寒冷也不固定的
夏天出现在洗衣铺的蒸汽机上
以烟的手以烟的脚
一九六五年作
一九七〇年修改
夜与歌
直至她们
在檐下漫漫的唱着
雨下着
寂寞而甜美的
许多个滂沱
总是这 总是那
廊下有人等待着
大理石塑像
浮雕的墙
歌声来自这
比生命还长的廊道
即使是思想中的一树绿叶
去年的园子
园子里的甚么……
当你想像的时候它就在那里了
即使是没有甚么
桌上翻开的小说里
墓穴里雕着的小马
你凭空捏造一所厨房简陋的布置
即使是那些烟火的气味
即使是那个
嘤嘤哭着的女仆
——它们就在那里了
即使是昆虫……
记起童年时听来的传说：
如果不剥下蜻蜓的尾巴
它飞去时会把你的名字记在墙上
这里的墙壁像夜一般空白
为甚么不让蜻蜓来把它填满呢
就像歌声填满这比夜还长的廊道
即使是
窗帘子擦着窗飘起来
要来的冷冽的黎明
也要来了
即使是她们
漫漫的唱着
一九六六年
废邮存底
怀疑了所有的屋背
它们是过而不留
仍将回到遥远
一支寒冷的故事
甚么时候
又将回转一个冬天呢
依然从身后走来
萋萋的草
一大束写给自己的
寒冷的书简
自厌与自傲的瓶
思想中的石南花
“鸟儿飞去的
是甚么地方呢？”
说着
得到的是
天空深处孤寂依然
给你满天的星
和说着星的
一百种理由
使你凝视
一九六六年
犹豫
不能想像多么冷
他洋洋洒洒地说
在窗上 是雾
涂抹的手 是
灰色在他们转身里
凝视中
并且说 哦
这么多树
面对你这许多脸孔
酒和饼和猜想
流荡你一艘船
把耳朵给水流吧
当然终于是泥土
不过如此
车厢里犹如炉子旁边
一张大理石的床
冷穿过你的国籍
死去胸臆间的边界
跳过下一个句子吧
下一段
所有关于时钟的描写
跳过它
略去所有围巾的风貌
略去栗子与巷道
一个风琴？也许
但最好把这些留待下次
他点首同意
同时被想起来的：
童年时涉足的街道
荒屋里的咖啡
与糖
全是这么遥远
这遥远
对于我
犹如你的名字
对于我
犹如他们的名字
一九六七年
浪与书
清冷如书中所写
一个涂绘海鸥的童年下午
重来的浪反送我
到达如此的渡轮
今日下午是无所谓的
钟声的浪将淹没
兀自的梯子
与一支桅涟开去
垂着的绳的影子
将画成十字
还要攀援一张
突然看见的脸孔么
还是放任而去
然后现在我忽然
发现自己置身在
这黑暗的角落里
这是不是
瞬息的云雾
如我所说我现在在此
一千本书本后面
黑暗中而不是船上了
因为我急于写下我
所想的而我现在不能
从枝桠间看见鸟
栖止在谁的
屋子，从一面墙
熊罴虺蛇之间
你又梦见甚么
光线进来分析桌子的木纹
低低的天花板进来
也出去
流水般流过所有的构成
翻开书又开始谈话
一切都是为了
不为甚么
回到开始的地方
再相对一张脸
笑成了轮回的船
一九六七年
雨之屋
有甚么比灯光
更狭隘对于
室外的冲刷
我的手在未知上
我的手
将永远如此
民歌的段落
起伏在一张
海浪的椅子
说甚么也得
继续下去了
在那窗外看见
船部分的灯光
在部分的海港中
有甚么比这更
适宜于雨呢
想起鞋子
走在渍水的街道
雨的发茨
空无一人
倾斜着的
臂伸展成为云
哦怎样想起
怎样经过这一切阻挠
来到达你
无言的中心
如何抬头随你的视线
看见那些阴森黑暗
雨还是雨的意欲
并没有天明
一九六七年八月
裸街
独自在许多路上
贫乏的眼是一盏灯
没有比这更暗澹的花卉了
一盏灯
你以为你是甚么
发里的破船
一种波浪
一些移过去的停泊
然而这里没有池沼
如果有我可以停下来
让水流的寒冷留在体内
直至死亡
但是它们没有
这样我随着我的意志飘泊
任它们引向
空中任何的一扇门
构思着透明在现在
或者一种仰首的蓝
从痉挛中舒畅出来的雪
或者在他们的对话中醒来
仍然赶上看见
远方一双伸出来的臂
打开另一扇门
总有人冷淡地弹着琴
背向他音符的兄弟
一脸孔灯
每一盏有不同的光
电灯杆上麻雀歌唱
唱它们家族中的枪声
哦 火药气息中
落下来
温柔的雨
一九六七年
缺席
看椰树落着
在一千条街道上
那时我与他们走过
有着严肃的话题
的街道
名字我已忘记
我看见他
鬼魅一般走来
没有脸孔
他的笑
是空无一片
在苍蝇的日子
去到杯子泡沫
在缓慢的走进中
失去了他
我是说
当我再抬头时
已经没有他踪迹
一九六七年
继续
反光的黑灰玻璃
影子里来去昔日的天鹅
一种生气复回
断岩的左右
抒婉的一曲继续下去
一九六七年
青果
嘴内的颤慄
倾向喉间
无言地伸展着
触及浮离字语的痛楚
摆动在冬之树林
与歌之间
巨大的空间还不曾予你
成形的压力
一九六七年
未升
几扇窗子反照着
未升的太阳
在我们清白的等待中成形
走过街衢
某些欢悦的脸孔
尚未在太阳之下
一块写着午餐的牌子
我抬头看见我远离
沙地上逐渐的白
毫无尘埃的清晰的影子
移向我
木质的河床间走着同样的人
泅泳者经已归来
他看见那些
尚未成为太阳的
一九六八年
夜读
除夕晚上随手打开的一页
它说尼哥拉斯
被某一持枪的丈夫所枪杀
这是为甚么——
某些事情
在这之前发生了
某些给这铅重的伤痕与冷冰的枪管
以理由的
在这之前发生了
我一定是漏去了一点甚么
在这个波兰作家的笔下的
这篇小说
——我后来知道——
叫做《太多的阳光》
一九六八年三月
午路
倾斜的几个三角形
烟从我左方飘出去——蹒跚的脚步
在空中，从空中逸走
在泡沫的中途
虚幻的反照里不见头颅
暧昧的声音的正午呵
一头狗吠着而它的主人
在锯木板的铺中敲打着一点甚么
天空的阳光有葡萄的味道
晾在某些角落的衣服飘起来
让我们看见——一些疑幻疑真的闪光
冥冥中一块镜子
在可见与不可见的两头晃动
梦中的清纯、随阳光而来的
欲望、条纹形窗帘所漏去的世界
做成的欠缺
那些铁枝的叩击的迷糊……
沉没叶丛的眼睛看见一道小径
在众多的纷扰中伸出它陈年的臂
一九六八年
夜行
黑夜盖上空虚的被褥
蓝色灯光睡着了
天色也围拢过来
你在淋漓的街道上
找不到一个终点站
寒冷的气流
汩汩潜来
只由群鸟把它们啄尽
你想事情到头来就是这样
几个人蹲在车站的灰墙下
春天的叶子在梦中焚化
墙上标贴画的噏噏声永不停止
然后又来一夜雨雾
淹没记忆中人面的杨柳
一九六九年
建筑
在一握中感觉
果实的寒冷
高楼的脸面
化为流泉
蚁孜孜营巢
在下趟水淹到的地方
蜜蜂歌唱
看不见顽童的石片
沉默了里面
那一种节奏
仍有人在阳光中
砌造他们的居所
推开门看见
青山的建筑
它们是经过了
怎样的侵蚀呢
一九六九年
雨痂
雨渍结痂在行人身上
为寒气封闭了进口
淅沥的絮语蒙住空洞的静
雨浇下来，灰色粉末沉淀成
一面蜘蛛色的墙
谁会用砖织一道网？
所有缠绕的东西也不是用石造的
有人在细雨中守候零琐的蚊蝇
黏腻的网眼的世界无寒意
偶有微风拂动屋角的尘埃
然而陈年的绳痕已褪与皮肤同色
寒着脸的天
唾了这些街道一面孔
它们在屈辱中任时间自干了
一九六九年
风与老人
风飘起他晾在颚下的胡髭之帕
它们暗澹地散着洗濯过的湿气
风把他怀里的纸扇吹得一抽一搐
它的气息弱如游丝
风把他的带水迹的油纸伞的脸
撕出一道裂缝
风吹过带来一阵铁器相碰的脆音
一杯一壶一瓶一盏
它们分别盛着他的许多个部分
一九七〇年二月
车中
在熟睡的人们底凉荫旁
老妇人
是谁把太阳留在你身上
感谢你眼的轮子
辗碎我手中胡桃
在唇咀嚼的风采里
破了壳的和破了的壳
都是我吧
那咬啮是痛入心脾的
在后座
篮中的青菜和绑住的雄鸡
残破的帽子和沾泥的布鞋
默默地同意了
在熟睡的人们底凉荫旁
老妇人
只有你和我听见长途车的喘息么
一九七一年
除夕
他们拿走了烛灯和瓶花
咖啡店关门了
路上还有许多行人
灯光仍亮而黎明未来
我们将要继续徘徊吗
谈到远人和诗
尽让此刻的一个烟圈
在空中久留一会不散
霏霏细雨降下
且以围巾兜过脖子
留取风前的暖意
趁树未像人一般散去
人未像树一般呆立
真高兴这节日是一个借口
让人们扛着一株花树走路
而不会觉得是一件傻事
一九七二年二月
旧句
从阅读昔日的诗句
回到现在的夜深
果子与花朵何等丰泽
夜平静而温暖
不同那些紊乱苍白的句子
静夜里向这心的旧池挖掘
你找到甚么
那些泥泞亦是这般真实
黑暗中偶见蛋壳的碎片
钟表的准确仍不能传意
唯茶热触掌
那么多变迁中还有不变
仍见窗外灯光一明一灭
一九七二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