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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江户风流

坂本龙马回到土佐藩的品川阵地,把自己从小五郎那里得来的有关长州阵地的情形详细报告给家老。家老山田八右卫门只淡淡应了一句,既不惊讶,也没表示佩服,甚至连一句犒劳的话都没有。

不仅是八右卫门,这是代代世袭祖上高官厚禄的上级武士通病。二百多年坐在藩国贵族的位置上,子孙的血液似乎腐臭了。在当前情形下,探查他藩阵地有多么困难,天生便是贵族的山田八右卫门并不太清楚。而且即便清楚,他也定会认为这是下级武士应做之事。

龙马向八右卫门报说:“长州阵中有几门大炮实乃青铜灯笼。”

但八右卫门听了这话之后却面无表情。觉得可笑也算一种批判,但或许八右卫门没有这种能力。而且他也不会说:“万一敌兵上岸该怎么办?”这是因为他既无血气,也无锐气。对于灯笼事件,他既不觉得可笑,也不感到担忧,只是非常认真地说:“如果这样幕府不会责备,索性我们也买些灯笼。”

会不会被幕府责备便是时下武士行事的基准。各藩上级武士,不论身份高低,个个都像八右卫门这样。他们已如死水般腐臭。各藩年轻下级武士出身的仁人志士取而代之,兴起维新成为必然。

龙马听了八右卫门一番话,非常惊讶,道:“当下最重要的应该是赶紧买进大炮,而不是买灯笼。”

八右卫门瞪了龙马一眼,就再也不睬他了。身为下级武士对家老提意见,无礼。

之后不几天,龙马便听说了一个惊人的消息。此事是桂小五郎前来相告的。小五郎之师,也就是吉田松阴,企图偷渡出国,被幕府官方逮捕。松阴原本精通汉学和兵法,但他认为要想振兴日本,就必须了解海外情形,所以想到了偷渡。这个原本慎重的人,做出了对于他来说破天荒的暴举。他和弟子金子重辅一起做出了这个决定并果断行动。他们划着小船接近停泊在下田的黑船,请求上船。但夷人害怕因此带来外交纷争,拒绝了他们的请求。下田的官府逮捕了松阴,然后用囚笼将他送到了江户北町奉行所。

吉田松阴在下田湾的壮举及其失败让龙马备受冲击。风云初显,龙马心里寻思。但他还没想到自己也要行动起来。他才二十岁,还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怎么做。在桂小五郎的影响之下,他也跃跃欲试,但是他天生不是油纸,一点着了火,便会熊熊燃烧。

我和桂不一样,我是晚熟的稻子,需要学习的地方还有很多,还是练剑为先。他打定主意,要变得强壮。只有让自己变得强壮,不输给任何人,才能成就大事。于是,他的日子又恢复了平静。

之后不久,黑船便撤离了江户湾,品川的警备随之解除。龙马得到允许,回到了位于江户桶町的千叶武馆。

这次回到武馆,龙马前额的头发已经长了起来,不再像之前那样,像个没留额发的山贼。挽起发髻后,龙马看起来越发成熟了。

“龙马长成男儿了。”大当家千叶贞吉赞道。他的身体仍不佳,好几日,坏几日。“都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男人每天都想让自己比昨天更强。”

重太郎马上便提起喝酒的事。“小龙,今晚我们喝一杯。”

白天,龙马训练异常艰苦。日落之后,他擦了身,更了衣,走进武馆休息室。那里已经备好了酒席。佐那子也在。

“久违了。”龙马跟她打招呼。但她只是看了龙马一眼,便板起脸来,一脸怒气。佐那子肤色微黑,此时头上的防具晃了几晃,反而显得令人怜爱。

气归气,她还是摘下头顶巾帕,毕恭毕敬两手伏地,道:“此次出征,坂本公子辛苦了。祝贺您平安归来。”

龙马马马虎虎点了点头,便急急忙忙看佐那子准备的饭菜。

“这是何物?”

“兄长让我做这个,我只能遵命。但是,我看着都恶心。”

“这是药食?”

“不,是猪肉。”

此际,江户的肉店已经开始卖猪肉。喜食珍味的重太郎,让佐那子准备了这个。

日本一直没有养猪和吃猪肉的习惯。从琉球传来这种风气后,江户的肉店除野猪肉和鹿肉外,也开始卖猪肉。

重太郎一屁股坐在锅前,道:“佐那子你也吃些。”

佐那子慌忙摇头道:“我死也不吃这东西。”

“这是为何?这是天下美味。据说一桥卿(后来的十五代将军德川庆喜)也喜吃这个呢。你之前不是也吃过野猪肉吗?”

“那时就吃了一块,而且是闭着眼咽下去的。”

“猪和野猪同祖,很久以前,人们开始养野猪,久而久之就变成现在的家猪了。都是一样的,这次也尝尝。”

“我不喜欢四条腿的。”

佐那子害怕地看着锅里煮的肉片。按照风俗,肉要拿到院子里去煮,并且在神坛上贴上白纸,以恐神明闻到味道,沾染不净。

“坂本公子,您也讨厌这些东西吧?”

佐那子原本想争取龙马声援,但是事与愿违,龙马却微笑着说道:“我喜欢得很。”

“哼。”佐那子不高兴了,“那您以前在哪里吃过吗?”

“没有。”

“第一次?”

“是第一次。”

“尚未吃过,为什么就说自己会喜欢呢?”

“原本我是无喜无不喜的。”

“哼。”她轻咬樱唇,道,“不管吃东西,还是对人,您都不辨黑白。”

“你言过了。”龙马挠挠头。

“难道不是吗?您还想着替深川冈场子的妓女报仇呢。”

“妓女也是人。”

“当然是人。”

“所以她也无过错。”

“对,那女子是没有错。”佐那子点头说,“错的是您。尚在习武修行中,便和风尘女子好得如胶似漆,真令人恶心。”

“并没有如胶似漆。”

“真不像个男人,还说谎。”

“哎哟。”龙马又挠了挠头。重太郎看不下去,道:“佐那子,不得无礼。你别吃猪肉了,到一边去吧。”

“不。你们在这里吃你们的猪肉,多多益善。我就坐在这里,说你们的坏话。”

佐那子虽然嘴上尖酸刻薄,但同席的重太郎却早已经注意到了她的古怪。这丫头大为异常,老是不小心用袖子打翻水壶,或者拿起空酒壶,喊声“哥哥”,要给他倒酒。

“佐那子,冷静冷静。”重太郎终于看不下去了,责备道。但佐那子却使劲咬着嘴唇,道:“妹子很冷静。”

她双眼炯炯有神,嘴上争强好胜,却时不时地看看龙马,笑着眯起眼。

佐那子爱慕小龙。正因为妹妹平常争强好胜,重太郎才越发感到她作为一个女人的悲哀。众人话题转向相州湾的黑船、各藩警备营的疏漏、在夷人的威吓下卑躬屈膝的幕府等等,不管哪件事,无不令人气愤填膺。

“小龙,关于你的终身大事……”正热闹时,重太郎突然说道,“莫非在土佐老家已经有了中意的女子?”

“中意的女子?”龙马脑中马上浮现出田鹤小姐的样子,但对方是家老之妹,高攀不上。“没有。”龙马有些失望有些茫然地回答。

“太好了。小龙喜好什么样的女人呢?”

“不知道。”

“人总有喜好。比如,有要强的、温柔的、知书识礼的,还有体贴的。”

“实在不知道。”

“哦。娶弟妹的事,得让令尊和令兄定吧?”

“不,我自己选。”

“哦,这一点你倒是很确定。”

“但是现在我不想这个。”

“那是为何?”

“我想独自过一生。”

“恐怕不行。”重太郎慌忙说道。他看了一眼佐那子,发现她悄悄地垂下了头。

“男人没有贤内助可不行。我去过上野的宽永寺,去了那地方就很清楚。年轻和尚油头粉面,老和尚则油腻腻的,比尘世间的男子还脏。所以男人只有有了女人,血液才能变得清澈干净。”

“是吗?”

龙马不作反驳,只是微笑着点了点头。

虽不能说是决心,但自从在三浦半岛的林中与桂小五郎相遇之后,每天龙马都感到激情澎湃。他虽不明白自己该做什么,但至少知道有东西让他身体中的血液开始燃烧,那不久的将来在等待着他。娶妻之事,还不能想。龙马单纯地想着。

世间又变得喧闹起来。黑船于嘉永七年六月初一离开日本去了香港,但是事情并未因此平息。攘夷论开始盛行。在武士中间,批判幕府的言论盛行,在此之前,对幕府说三道四是绝不允许的。

江户百姓虽不清楚这些事,但也逐渐不能再镇静——传来了地动的传言。这些日子,不仅异常溽热,而且天天都有微震。

“不久之后便会有大地动。”百姓聚在一起时,便交头接耳地散布着这样的传言。

最近在街市中常见到一些“嚷嚷天王”和“化缘和尚”。在龙马刚来江户的时候还不常见。其实就是挨门挨户乞讨的艺人。“嚷嚷天王”披着一件脏兮兮的黑色纹样披风,里面穿白底衫,下套白袴,身配双刀,戴着猿田彦大神的奇怪面具,叫嚷着“嚷嚷天王爱吵嚷”,挨家挨户收取一文钱。有孩子追过来时,就晃一晃牛头天王的吉凶签,与之占卜吉凶。“化缘和尚”好许多,他们在青竹竿的顶端系上铜钱,一边摇晃,一边念些奇怪的经文。不管是嚷嚷天王还是化缘和尚,都是为了给家家户户祈求无事消灾,因此他们的盛行说明了当时人们无不惴惴不安。

龙马依旧埋头练剑,而且功夫渐长。在武馆当中,跟龙马不相上下的只有少当家重太郎一人了。其他人一局都胜不了他。尤其之前龙马一向擅长击人头盔,但现在他苦练击腕之法,很快就胜过了重太郎。说到“看见龙马便哭泣的护腕”,连神台玉池的千叶武馆也无人不晓。被龙马的刀击中护腕,无人不跳起来。那冲击之力透过厚厚的护腕传到手上,似乎连整只手臂都要震碎了。

炎热的夏天过后,江户的大街小巷蟋蟀鸣声阵阵,寝待藤兵卫来到武馆找到了龙马。

“藤兵卫,久违。”龙马借了重太郎的房间,把他请了进来,“这些日子在忙什么?”

自从阿冴那件事之后,他们再也没见过面。

“我去了外地。”

“忙于生计?”

藤兵卫专在外地行窃,在江户时反而休息。

“去了西部?”

“不,绕道出羽去了会津。”藤兵卫说完这话,好像忽然想起来什么,道,“嘿,我在会津若松的城下町见到了信夫左马之助。”

“他在会津若松?”龙马惊道。去年秋天,在薪河岸被龙马击败的时候,信夫就说过会再回来。或许从那之后,他便关了本所钟下的小武馆,离开了江户。

“真意想不到。”

“他在做什么?”

“开了一个武馆,收了些三教九流的弟子。毕竟那厮是无眼流那种小流派,世家子弟不会到那里去习武,但如今他的收入也不差呢。”

“江户也如此。”

自从去年黑船事件以来,不管武士、浪人还是庶民,学剑的骤增,在江户,武馆每月增加好几家。因为在千叶、斋藤和桃井这样的大武馆很难取得目录或者皆传的称号,所以有心的浪人都到小流派学习,取得皆传的资格后,便马上开办自己的武馆。当然,教授的对象不是武士,而是庶民。师父虽是师父,其实武艺并不高强。

“虽然是个小小流派,但信夫毕竟在江户立过门户,在会津大受欢迎呢。而且不管怎么说,会津若松虽是乡下,毕竟是以武艺闻名的松平二十三万石大名的城下町,就连农夫也都尚武,信夫在那里的武馆颇具规模。”

“如此甚好,你见到他了?”

“没有,我只是偷偷地去看他的武馆,顺便打听了一些他的事情。”

“如此说来,你还想着阿冴报仇的事?”

“已经上了那条船。”

“好个热心肠啊。”

“做坏事多,所以偶尔想着发发善心,即便被骗,也想把这件好事做到底。这就是干我们这一行的秉性。”

“佩服之至。”

“您就不要嘲笑了。”

“我是在赞你。对了,阿冴怎么样?”自从上次一见后也就没有了消息。

“她很好。”藤兵卫道。

“她还在深川仲町?”

“不,黑船事件闹得最厉害的今年二月,她弟弟得肺痨死了。我正好有点积蓄,就替她赎了身。”

“没想到啊,你收她为妾了?”

“别玩笑。”藤兵卫有点恼了,道,“没有。”

“那你今日来找我有何事?”龙马问道。

“无事,因为好久不曾谋面,便顺路来拜访。”

藤兵卫摆了摆手,告辞而去。

之后来收拾茶具的佐那子问道:“那个人您认识?”

“嗯,是我朋友。”龙马毫不顾虑地微笑道。

“什么样的人?”佐那子好像想知道龙马的一切。

“什么?”

“他做什么营生?”

“是个小偷。”

“啊?”

“不必惊讶。他虽是盗贼,但干了这么多年,也算盗亦有道,比那些囫囵吞枣地读了些四书五经的年轻人要有意思得多。而且平常周游天下,精通各地人事。我从他那里学到了很多意想不到的人情风俗和地理知识。”

“坂本公子。”佐那子无奈地瞪大了眼,咬紧樱唇,责备道,“您在江户学习剑术,却和这样的盗贼交朋友。要是老家的令尊和令兄知道了,定会大失所望的。”

“是啊。”龙马装出一副吃惊的样子,像是才想起这件事,“他们肯定不会说干得好。但是家姐定会觉得很有意思。”

“令姐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是天下第一女子。她叫乙女,生得美,又伟岸。”

“块头大?”

佐那子生得小巧。

“还有学问。”

“比我还有学问?”

“这个谁知道。但是她剑术很厉害。”

“比我还厉害?”

“各有所长,家姐再厉害,练的也不过是土佐乡下的剑术,但是骑马和凫水,肯定比你强。”

“我不会凫水。”

“在江户河中游水是不行的,要是有个妙龄佳人在河里游水,定会聚起很多人围睹。”

“真想见见您的那位姐姐。”

“你们一定合得来。你们很像。”

“眉眼像?”

“不,是泼辣的个性。”

“什么意思?雏鹰[3]?”

“不是说鸟,是说性情,在我们老家,把那些和男子一样学剑术和骑马的女子称为泼辣的女子。”

“我泼辣吗?”

“这个……”龙马咧嘴一笑,不答。

第二天,龙马有事去锻冶桥的藩府,一早出去,到了夜里都没有回来。

龙马那晚是在藤兵卫常去的堀江町船家喝酒。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来这里。

他出了锻冶桥的藩府,正想回千叶武馆,听到有人喊了声“公子”。一个人弯着腰走了过来,道:“您就是坂本公子吧?”

“我就是,你是哪位?”

“藤兵卫先生说有急事找您,让小的带您过去。”

“你是何人?”

“小的是船家小吉。”

“去哪里?”

“堀江町河岸一家叫卍桔梗的船家,和公子您家有缘。”

“是吗?”

为防万一,他跟藩府的看门人说了自己的去向,便乘上了船。这船和土佐浦户的渔船不同,是那种叫猪牙舟的小船。一向听说江户的游客乘着这种船在河中游览,但龙马还是第一次坐。

从水上看江户,有着不一样的风情。小吉一边划桨,一边指点岸上的大名和旗本府邸。不久他们便穿过思案桥,进了卍桔梗,藤兵卫却不在。

“藤兵卫呢?”龙马问老板娘,但老板娘只管上酒菜,不作回答。不久,河对面材木町的木材场暗了下来,随之万家灯火。这时,格子门终于打开了。

“藤兵卫吗?”龙马靠在扶手上,低头看着河面,已经沉醉了。

“小女子阿冴。”

龙马回头看时,只见阿冴深深地低着头。

“是你。”

“藤兵卫先生让我马上到这里来,我便急急忙忙赶了过来。”

“藤兵卫呢?”

“不知道。”

龙马拍手叫来了老板娘。作为这个行当的老板娘,这位中年女人显得过于老实,她一边擦着额上的汗珠,一边道:“刚才藤兵卫先生……”

“来了?”

“不是,他派了人来说,今晚好不容易把您请到这里,他却来不了了,请您在这里喝好。”

藤兵卫这厮,搞这些谁都能看穿的小把戏,想让我跟阿冴和好,把我扯进那个复仇计划中去。龙马马上看穿了这一点。但他从来不喜将聪明形于色,所以佯装糊涂,道:“真让人为难。”

这日晚上,龙马大开眼界。

他原本以为江户这种船家和伏见的寺田屋、大坂天满的八轩家一样,是为上下淀川的船客提供住宿的,但是却大为不同,煞是风流。这里给携艺伎游览河川的人提供住宿,还不止如此,游客在这种船上和艺伎双宿双飞。

龙马明白过来,深为感服。阿冴在此成了龙马的师父。

“玩乐还是要在江户。”

“哦。”

“在京都大坂,有不一样的风情,但江户人玩乐自有一套。你们老家土佐如何呢?”

“土佐高知虽是二十四万石的城下町,却没有这种风流之处。”

“哎呀,那些年轻武士如何镇住自己的血气?”

“在海边角力,练剑,游水之类。土佐人自古就爱角力,历代藩府也都鼓励,将精气都埋进了土里。”

“不在花街跟女人玩乐,却醉心于角力,真是太粗俗了。江户的旗本武士,可不做这种无趣之事。”

“你虽是京都人,却很喜欢江户。”

“江户的武士懂得风流啊。”

“土佐人不风流吗?”

“呵呵,最不懂风流的是萨摩人。”

“其次就是土佐?”

“嘿嘿,俗话说土佐有长刀。”

土佐人喜佩跟自己的身长不太相符的长刀。在江户,一眼便能认出土佐人。

“但所谓的八万旗本将士,无不是白面小生,弱不禁风,再怎么懂风流会玩乐,一旦黑船袭来,还不是跑得比兔子还快,只知道用蛮力的年轻土佐武士反而在国难当头时派上了用场。”

“在船上讲这个不太适宜。”

“这就是江户人所说的不懂风雅?”

“是的。”

“可是,本应该懂风雅的你却要充个女丈夫,做报仇雪恨这种大不风雅之事,真不可理喻啊。”

“哦唉?”说到这个话题,阿冴开始故意含糊其辞,道,“我们的那个约定……”说着向龙马抛了一个媚眼。

“什么约定?”

“难道您已经忘了?就是让我教给您男女之事啊。”

“啊,改日肯定请教。”龙马原本是半开玩笑。

“今夜如何呢?”

阿冴却板起脸来,紧紧地盯着龙马。

很快,满月升了起来。月亮倒映在水中,岸上材木町的人家在淡淡的月光中轮廓分明,如梦境一般美。

龙马已经沉醉了。可能是阿冴擅长劝酒。

“醉了。”他放下杯子。

“那又怎样?”

“我要回去。”说着他便站起来打开了格子门,“已经备好床铺了,你要住在这里吗?”

“请坂本公子也住下。”

“我……要回去。”

“您这样回去很危险。”

“无妨。”他嘴上这么说着,头重脚轻猛撞到柱子上。

“看看,不是我说。”阿冴抓住龙马的手腕,道,“坂本公子,一说到报仇的事,您便岔开话题,能请您听我说一句吗?”

“此事不要再纠缠。”

“不想纠缠也摆脱不了。我差点被信夫左马之助杀了。”

“有这等事?”

“还在深川仲町时,一个熟客说想和我一起游船,到了夜里,他突然把我推进了河里。”

“把你推下去的是那个熟客?”

“是。”

“后来怎样?”

“幸亏遇到在河上夜钓的船,把我救了上来,这才捡了一条命。那个熟客就是左马之助的门人。”

真会胡编。龙马暗道,却装作非常认真地问道,“然后呢?”

“然后我就跟藤兵卫先生讲起了这件事,他说只要我身在仲町,就会有性命之忧,便替我赎了身。”

“那你现在何以为生?”

“做习字师父。”

“女人当习字师父,还真少见。你不复仇誓不罢休吗?”

“我不报仇,便会被杀。坂本公子,请助我一臂之力。”

“我不会答应你。你也别报仇了。”

“我要报仇。”

今夜让龙马和阿冴见面是藤兵卫的小把戏,这种事情只有他才会想到。他想的是,如果今夜龙马和阿冴睡了,龙马肯定会对阿冴产生感情,为阿冴报仇。

真是个麻烦的贼。龙马觉得他很傻,但是突然他抱着柱子的两手滑落,一屁股坐在柱子底下,睡了。

天快亮时,龙马突然感觉嗓子很干,醒了过来。他发现自己竟然裹在从来没有用过的绸缎被子中。坏了!他慌忙起身。他在被子上盘腿坐起之后,发现了一件更让他慌张的事,他竟然穿着睡袍。

黑暗中有人在动。龙马马上伸手去拿枕边的刀。定睛一看,旁边也铺着一床被子。被中传来一个女人的偷笑声,过了好大一会儿,龙马才发现是阿冴。

“您醒了?”

龙马一时六神无主。

“怎么喝了那点酒,我就醉成那样了。什么也不记得。”

阿冴低低笑着。

这是有缘故的,但是阿冴不想告诉龙马。昨晚阿冴在龙马的酒中加入了寝待藤兵卫为她调制的药粉。藤兵卫提前就给阿冴出谋划策了。

“和坂本公子睡一觉。”他还对她说,“男人只有为自己的女人才会拼命。但是那位公子年纪还轻,没碰过女人,要跟他睡,得费点周折。到时候你看情形,要是不顺,就给他喝这个。”说完给了她一个纸包。

“这是什么?”

“从长崎的唐人店里买来的蒙汗药。”

藤兵卫有时会在行窃时使用这种药潜入别人家中,所以同行给他取了“寝待”这么个名号,当然,阿冴做梦也想不到藤兵卫是做这种营生的。

“点上灯。”龙马说道。

“是。”阿冴起身,但是并没有去拿灯,而是突然抓住龙马的右手,拖到自己膝上。

“干、干什么?”

“坂本公子,昨天晚上,我按照我们的约定教给了您男女之事,您还记得吗?”

我可不知道!黑暗中龙马在心中咆哮。

“说谎。”阿冴把手掌放到龙马的大腿上,道,“昨晚您明明要了人家。”

“我一点都不记得。”

“但是我记得啊。”

“阿冴,肯定是你弄错了。这种男女之事,怎么可能只有女的记得,男的却不记得呢?不可能有这种事,这我还是知道的。”

龙马一大早便回到桶町的千叶武馆,因为有被骗的感觉,他怏怏不乐。

阿冴这女人简直像狐狸精。他站在井边,脱了个精光,然后哗啦啦摇着辘轳打上水来浇到身上,浇了大约二十桶之后,才开始用毛巾擦身。

“怎么了?”重太郎来到他身后,吃惊地问。佐那子也在院子对面一间小屋窥视。

“怎么了怎么了,我明明什么也没做,那女人却坚持说:做了,教了,真的教了。真恼火。那种怪女人偏偏要报仇。阿重,江户简直是群妖聚集之所。”

“你只管说江户不好,但是请你说江户话。我完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倒是。”龙马换回江户口音,“阿重以为如何呢?你应该对这些事很熟悉。”

“什么事?”

“就是……那个……”

“小龙,你静一静,到底出了什么事?”

重太郎发现龙马慌张异常,大为奇怪。

“我很平静。”龙马赤裸裸站在重太郎面前。

“你先系上兜裆布。”

“哦。”龙马系上块新布,然后问道,“你和女人睡过吗?”

“你……你说什么?这么突然。”

重太郎慌忙扫了一眼四周。佐那子早已经藏在了对面小屋的格子门后。龙马的声音很大,当然那边也能听到。

“你说实话。”

“这个……”他压低了声音。当然,重太郎和其父贞吉不同,他曾和门下的弟子偷偷去过吉原和冈场子那种地方。“睡过。”

“那我问你,喝得烂醉如泥,到天亮会连做过那事儿也不记得吗?”

“不会那么疯。”

“可不是嘛。”

“小龙。”重太郎忍不住说道,“小点声。佐那子在那小屋里听着呢。”

“怪事,我昨日喝了酒不省人事,和一个女的睡在一起了。那女人坚持说她教给了我男女之事。”

“喂,小声点。”

“我天生声壮。我期待中男女之事应该是更美好的,现在也这么认为。和那种女人发生这种事,让我很不愉快。”

“小龙,我不太明白你说的话。你做了一件身为武士不该做的事情。要是那个时候被人砍了头该如何是好?我说你大意,不是指男女之事,而是醉酒的事。”

不久,佐那子铁青着脸走进重太郎的房间,道:“哥哥,刚才坂本公子那种丑态是怎么了?我很吃惊,没想到他是那么脏的人。”

“嗯。”

“您回答我。您是怎么想的?”

“身为一个武士,如此不妥啊。”

重太郎也有些失望,他原本敬佩的龙马,竟然被妓女灌醉了酒,失去了神志。不仅如此,作为一个男人,竟然被一个女人随意玩弄,甚至一点都不记得,真是太没出息了,简直是个废物。

“是个好人,但毕竟是乡士之家的末子,可能娇纵惯了。我们今日在武馆好好教训教训他。”

“说的是。”佐那子拍手道。其实她只是假装开心,眼里并无笑意。重太郎不明白妹子今日为什么如此雀跃。

此时,病愈为练腿脚在院中闲步的贞吉悄悄坐到檐廊边。

“父亲。”

佐那子正要跑出来,贞吉用手制止了她。

“坐下。你们刚才的话我全都听到了。听说你们要好好惩罚龙马,但是你能吗?”

“当然能。”

“最近你跟龙马比试过?”

“好久之前比过。”

“最近他的武艺好像又进了一层。”

“女儿没看出来。”

“你们就比比看吧。我也好久没给你们当裁判了。三十回合定胜负怎样?”

三十回合,这将是一次拼尽全力的比试,重太郎心想。

贞吉继续说道:“方才他光着身子在井边大声议论昨晚睡女人的事,是吗?”

“真是让人痛心。”

“你不必担心。我从远处看到了也听到了,觉得此人不简单。他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浮浪,在他身体当中,有另一个平静的人,你的眼睛是看不到的。”

“我的确没看到。”重太郎谦虚地说道。其实这是说谎。他也正是看到了龙马的另一面,才对他关爱有加。

“借此机会给你们讲个兵法的故事。这好像跟龙马没什么关系,但是看着站在井边的龙马,不由得想起了以前兄长给我讲的故事……忘了是在哪个国家的深山里了,有一个樵夫。”

深山里,樵夫拿着斧头砍大树时,突然来了一只叫做“悟”的异兽。

“谁?”樵夫问。

“我乃是叫悟的兽。”兽回答。

正当樵夫心里想,此兽稀罕,得活捉它时,悟张开血盆大口,笑道:“你刚才心里想活捉我吧?”

樵夫非常吃惊,觉得这兽不能轻易活捉,便暗想要用斧头将其杀掉。悟马上道:“你刚才是想用斧头把我杀掉吧?”

樵夫顿觉自己颇傻,于是想道:我心中所想都被一一猜中,索性不理它,还是砍我的柴。于是继续抡起斧头。

“你刚才想,没办法,索性砍柴好了,对吗?”兽嘲笑道。但樵夫不再理它,只顾砍柴。

不久,因为用力过猛,斧头从柄上脱落,飞了出去,正好落到异兽头上。异兽头破血流,再也没说一句话便死掉了。

剑术上所说的无想剑的极致就在于此。

这个寓言可能是擅长创作的禅僧编写。神田玉池的千叶周作喜欢这个故事,每当为门下弟子授予目录或者皆传的资格时,便会说:“剑分为心妙剑和无想剑。”

心妙剑别名“实妙剑”,是指能够分毫不差地击中对手。剑法达到这种境界,可称为巧。但是这种剑法,如果遇到异兽那样的对手,则会败北。无想剑便是“斧头”。斧头无心,仅仅是在无念无想之间移动。异兽悟可以称为心妙剑,樵夫手中斧头则是无想剑。这是剑的最高境界,如果能达到这个境界,则能够百战百胜。

“父亲。”重太郎不服,“您是说,小龙已经达到无想剑的境地了?”

“还没有。要是达到,就连我也打不过这小子了。要达到无想剑的境地,需要苦练,也需要资质。心妙剑是凡人能到达的最高境地,而无想剑则是天才能够达到的最高境地。”

“那我怎样呢?”

“你啊……”贞吉闪烁其辞,换了话题,“三十回合的比试,就定在明早辰时吧。把门下弟子都叫来。”

龙马和重太郎各携竹刀,从练武场东西两侧走向中央。

龙马虽然很随意地称千叶重太郎一胤为阿重,但是实际上重太郎和本家的堂兄弟一样,作为千叶的少当家,剑术高明,在江户是个响当当的人物。

以千叶周作和贞吉兄弟为代表的北辰一刀流才俊辈出:

千叶奇苏太郎,周作长子,嘉永六年病死,年二十一岁。

千叶荣次郎,周作次子,据称为当时江户最有实力的剑客。就连江户的普通百姓,只要一提到千叶的“小天狗”,也都无人不晓。据说他武艺已经超过他的父亲,成为水户德川家亲卫队员,于文久二年病亡。荣次郎虽比龙马大两岁,但一直敬爱龙马。

千叶道三郎,周作三子,因为两位哥哥相继病死,他继承了本家,晋升为水户德川家的亲卫队队长,一直活到明治五年。

千叶多闻四郎,周作四子。文久四年二十四岁时病殁。

千叶重太郎,贞吉长子。荣次郎被称为小天狗,他则被称为桶町之龙,后来在龙马的影响下参加勤王,活至明治十八年。也就是说,千叶的众公子都因为艰苦的训练早逝,唯独他长寿。因生前尽忠于王事,死后被追封为正五位。

闲话休提。重太郎和龙马此时剑尖相向,然后跳开了近四丈。

三十回合定胜负。中途没有休息。

这次比试,我一次也不能输给他。重太郎紧握长刀。

刀尖就像鹡鸰的尾巴一样闪动,这是北辰一刀流的刀法。这种鹡鸰震法的好处在于,首先可以防止刀尖变得僵硬,行动迅速,而且不会让对方轻易察觉自己的企图。

龙马将长刀高高举过头顶。

重太郎觉得龙马的姿势果然威武有气势,但是并不认为像父亲贞吉夸赞的那样出色。不足惧。贞吉坐主位。客位上坐着从玉池千叶过来观战的千叶荣次郎和剑术教头海保帆平。门下弟子依序列坐,佐那子盛装坐在席末。

昨天,佐那子心怀嫉妒说要给龙马点教训,没想到竟然变成了一次大比试。

重太郎大喝一声,准备发起挑战。但是龙马依旧纹丝不动。

二人对峙。

末座上的佐那子紧张得全身颤抖。可能是因为二人对峙的夺人气势,但不仅仅如此。她知道,这次比试,将决定龙马作为剑客的命运。因为总武馆玉池的千叶荣次郎和教头海保帆平作为客席来观看,于是竟成了一次公开比武。如果坂本取胜,那么他将从千叶门下三千弟子当中脱颖而出,晋升到为数不多的高手行列。若是失败……当然,龙马的声望将会低落一阵。不仅如此,佐那子知道,在此道之中,有很多剑客因为在大比试中失败,从此一蹶不振。龙马也会那样吗?

结果会怎样呢?贞吉对龙马最近的进步评价甚高,佐那子却并不那么认为。的确,龙马的功夫跟他刚来江户时相比有了很大的提高,就像变了个人,但是千叶重太郎的功夫,在千叶一门当中,是和本家的荣次郎不相上下的。贞吉对重太郎的资质没做任何评价,却说龙马有无想剑的资质。他的意思是龙马不是俊才,而是天才。

到底如何呢?佐那子不知自己在支持哪一方了。

坂本公子,输了去吧。她想大声冲着龙马喊,但是她的目光却死死地盯着龙马的一举一动,心里拼命想:一定要胜。

这种奇怪的心思,连佐那子自己都不明白。

关注龙马的不只是佐那子一个人,千叶荣次郎和海保帆平也一样。他们之所以前来观看比试,是想如果可能,授予龙马千叶门最高位的大目录皆传的资格。

重太郎再次呼喝诱敌。

龙马应声上去,剑尖直指向重太郎眼睛。重太郎迅速往前迈进一步,击中龙马的剑后将其挑起,随即改变姿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大喊一声“接招”,猛击过来。随着一声喊,千叶重太郎往后飞出近两丈。因为龙马的这一攻,速度比重太郎稍快。

全场喧哗。

这样漂亮的取胜,在以前的剑术比赛中从没有出现过。

然而,之后的形势就不容乐观了。接下来的十个回合,龙马都输给了重太郎。从来没有过这么奇特的比武。或许可以说,从来没有过像龙马这样奇特的剑客。第一个回合,他用豪爽快速的攻击击倒了重太郎,每个人都认为:龙马比重太郎更胜一筹。但是,之后他却连输了十个回合。

千叶荣次郎对贞吉道:“叔叔,好生奇怪。侄儿认为其中定有原因,还是中止这场比试吧。”

“算了,让他们比到最后。”

比试继续。让人惊讶的是,龙马仍旧节节吃败,一直到第二十九个回合也没能扳回一局。

双方身上用厚重的棉布做成的练功服如今就像被水浇湿了一样,但是二人不愧是高手,呼吸没有半点紊乱。

重太郎刀尖朝下,龙马便立马挑起刀尖,将刀举过头顶,其姿态变幻无穷,天衣无缝。然后,他迈进半步,道:“接招。”

重太郎见龙马用擅长的击腕剑法朝自己砍来。为了保护手腕,他猛地将剑尖转向右边,龙马突然转向,又让重太郎觉得是朝着自己头盔砍来。在重太郎举起拳头的瞬间,龙马往前跃进一步,没有朝他的头盔也没有朝他的护腕进攻,而是像巨炮一样直冲他的身体,重太郎仰面倒地。

“比试结束!”贞吉举起手。

荣次郎和帆平也站起来,一脸不可思议。

在三十个回合当中,龙马只在第一个回合和最后一个回合中以豪爽快速的攻击击倒了对方,但是在另外的二十八个回合中,却全都输了。

回到房中,荣次郎对贞吉道:“叔叔对于这次比试有何看法?”

“这个”贞吉好像也非常迷惑。

海保帆平道:“不管怎么说,第一回合和最后一个回合很精彩。说实话,那种突击的手段,我还从来没见过。”

“但有着那等身手的龙马,为何在二十八个回合中都失败了呢?他应该不会觉得对方是师父的儿子而让步。要真是那样,龙马身为武士,就差劲了。”

“总之,”海保帆平道,“真是个不可理喻的人。即便是他让着重太郎,但在二十八个回合中变换动作姿势,自然地将胜利让给对方,一般的身手也是很难做到的。”

比试之后一个多月,十一月初的一个傍晚,土佐藩的锻冶桥藩府着了火。龙马正好在武馆中,慌忙赶过去时,火已经灭了。

“情况怎样?”他问看门人。

“真是万幸。木工小屋的木屑着了火,只烧掉了那个小屋,就被扑灭了。”

“那就好。”火被扑灭了,龙马就不必留在藩府。这时,天竟淅沥沥地下起雨来。“不好,从中午我就看着天色不好,现在终于下起来了。”

“请把这把伞拿上。”看门人道,“但是您用完得赶紧还回来,近来上头不好说话。坂本公子有些粗枝大叶呢。”

“我一定还回来。”

由于藩公性豁达,喜高谈阔论,各藩武士及市町学人剑客都常出入,这个土佐藩的府邸在江户很有名。众人散时若下雨,客人自然会借走府里的伞,但借走之后,很少有人还回来。“如此,会因为伞而变穷,要是上等的伞,应该会还。”于是,他们准备了上等的伞,在伞上用黑漆写上“锻冶桥山内”五个大字,结果各藩的年轻武士都视为珍奇,随身携带,更难回收,酿成笑话。

龙马打着写有“锻冶桥山内”的伞,正要走出藩府,一个女人的身影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公子。”

“啊?”龙马惊道,“是阿冴?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我正好有事来这边,见吵吵嚷嚷的,心想公子或许在这里,于是便想来看看您。”

“有劳挂心。”

阿冴大胆地将身子靠了过来,道:“请给我打打伞。”

“给你,你要到哪里去?”

“就在那边。”

“是南大工町那一带?”

“嗯。”阿冴含糊其辞,抬头看了龙马一眼,显得比以前更加亲昵了。走着走着,雨忽然停了。很快乌云散去,落日染红了西方的天空。这天气真是古怪。龙马抬头看着天空。

是日乃是嘉永七年十一月初三。第二天黎明,东海和近畿便发生了大地动,但此时的龙马哪里想得到。

傍晚,龙马和阿冴分开,回了一趟桶町的武馆。

其实他打着写有藩名的伞和阿冴一起从锻冶桥走到武馆的事,重太郎和佐那子知道了。奉重太郎之命去打探火灾情形的千叶家的仆人看到那二人一起打着伞,便将这事报给了兄妹二人。

龙马一回来,佐那子便出言挖苦。“火灾可不得了吧?”

“嗯。”龙马装糊涂,心中却思虑重重。

阿冴说,她和八幡神社的神主有交情。她今晚将住在那里,约龙马亥时去密会。龙马本想拒绝,但是阿冴不等他回答,就从龙马伞下走了出去,撩起裙摆,在泥泞的路上跑远了。女人的背影在龙马回到武馆之后,仍在眼前挥之不去。

龙马并不那么喜欢阿冴,但是他现在这种年龄,阿冴的引诱让他无法自制。

今夜,我偷偷地去吗?龙马犹豫不决,全身如火烧一般。

但是,在佐那子跟前,龙马只是像个孩子一样天真地笑着。佐那子不会想到龙马竟然会在心里盘算着这些事,说道:“我一直想问您呢,前几天的那场比试,您怎么会输掉?”

“那是因为我功夫不好。”

“本家的荣次郎哥哥后来说,看了您的剑法,他觉得那次比试中您故意谦让了。如果真的谦让,我会鄙视您。”

“不,是我功夫不好。”

“真的?”

“仅此而已。”

龙马沉默了。

实际上,龙马和重太郎对阵时,惊讶地发现对方的功夫突然差了很多。不,不是对方变差了,而是龙马进步神速。

输给他吧。龙马就是这样的人。他始终没有那种一条道走到黑的死脑筋。这一点,或许是他最终不适合做一个剑客的原因。他总是会想得更多,与其在这里争一场赛事的胜负,不如替将来不得不继承这个武馆的重太郎考虑。

到了与阿冴约定的亥时,整个江户都已熟睡。

龙马翻过武馆后墙,跳到后边的草坪,用黑布蒙上脸,然后蹲下身子,点上灯笼。

龙马已经不再责备自己经不起引诱,因为他已经翻过了墙,像酸腐的儒者一样嘟嘟囔囔地自责没有用处,不如毅然决然去做。即便是坏事,即便是为了满足情欲,想要做的也要做。他觉得武士就应该是这样。虽然稍嫌任性,但他有着一套属于自己的武士道。

他天生就有一种难以接受旧礼教的秉性,后来他形成了一种龙马式的武士道,并将其作为行动准则。如果没有属于自己的道德标准,或许很难在乱世中生存。他始终天真地微笑着,但是当他投身于天下风云时,却有如此言论:

见人若感恐惧,便想象其人与其夫人狎昵之态。如此,则都不在话下。

所谓义理,不过束缚人之物。

抛掉所谓羞耻,则能成大事。

他是一个性情非常复杂之人,他并非发自内心这么想,本质上他是一个非常温和的人。他是想用这种属于自己的道德,来弥补性情的温和。也罢,且不追究了。

反正,这天晚上龙马提着灯笼,开始大踏步往前走。他知道,转到西会所的背面,就可以不过城门。转过去之后,便是八幡神社。小殿东侧就是神主的家,格子门紧闭着。

怎么办?龙马刚到那里,便有一个老妪走了过来,好像是被阿冴买通了。“公子,这边请。”

她操着一口怪异的方言,给龙马带路。

打开柴扉进去之后,发现里面除了主屋,还有两间小房。看起来是神主为了隐居而建,大概原来的屋主已经去世。

阿冴默默地开了门。

“这个时候点灯恐惊扰近邻,所以特意没点灯。里面很黑,拉住我的手。”

龙马把左手伸了过去。

好笑的是,龙马一进小屋,就找到酒壶,当着阿冴的面大口喝了起来。

阿冴摸索着给他倒了两三杯之后,不禁失笑。前来幽会的风流公子,却连女人的手都不拉一下,只管在黑暗当中抱着酒壶不撒手。

“您到底怎么了?”阿冴无奈地问道。

“什么怎么了?”

“您来这里就是为了喝酒吗?”

“正好有酒壶啊。”

“在漆黑的屋子里喝酒,香吗?”

“在我们老家,有一种年轻人玩的游戏,和这个挺像,很有趣。”

“什么样的游戏?”

“年轻人围着大锅坐成一圈,煮东西吃。南瓜、茄子、鱼,甚至还会有旧草鞋、老鼠和猫之类。把灯吹灭吃那些东西。作为男人,即便筷子夹到的是草鞋,也得吃下去。”

“真恶心。为什么要那么做?”

“是为了练胆量。身为武士,要做到泰山崩于前而不惊。就是练这种胆量。”

“再是土佐的乡下武士,也讨厌草鞋吧?”

“啰唆!所以在漆黑中先匆匆忙忙地大口喝酒,醉了之后,就不管锅里是老鼠还是草鞋了。”

“且慢。”

“怎么了?”

“您是说,在您面前有我这么一口大锅,所以您才先大口喝酒?”

“不不。”

“我可不是草鞋或死老鼠。”

不都差不多吗。龙马心里这样想,嘴上却若无其事地说道:“我只是打个比方而已。”

“那更可气了。您是把我比成草鞋吗?”

“不,我在黑暗中喝酒,想到了那个游戏而已。”

“那您说您眼前不是大锅,又是什么?”

“是你。”龙马一本正经地回答。

阿冴笑出声来,“好了好了,我就原谅你。”

“冒犯了。”

“坂本公子您也会上来历不明的女人的钩,就像游戏一样,不知道会吃到草鞋还是死老鼠。”

“我早有准备。”

“岂有此理。”阿冴竟无法生气。

灭了灯喝酒醉得快,龙马很快便酩酊大醉了,但他心中还想着阿冴。

应该吃吗?他心里明白。眼前的这锅食物——阿冴。

日后,仁人志士都说龙马为人奔放不羁、无所畏惧、机智多谋,但是这个时候的龙马才二十岁,还没经历过女人。正是因为他过于想知道女人是怎么回事,才一步步走进阿冴设计的圈套中。他在黑暗中拼命地咬着牙,强忍住颤抖。原来男人的铁胆也会打颤。男人的初夜就是这样的。

龙马在老家时,听说过好些男人第一次接近女人的笑话。在土佐,人们都说这事跟第一次上战场差不多。

时下有一本被人广为传阅的叫《甲子夜话》的书,其中有关于战国时代加藤清正向他的儿子讲述自己第一次上战场时心情的故事。清正说:“首次追随秀吉公于贱岳冲锋,上山之后,发现敌人,于是闭眼持矛往前直冲。心中极怕,如在黑夜中冲撞,全不知前事如何。心以为此生休矣,于是闭眼念佛,于黑暗中持矛乱刺。突然手上震动,竟是刺中敌人,事后方知是最先立功,当时竟全然不明。上阵益多,方识是敌是友。”

清正真了不起!龙马心里赞道。连清正这种大器之材,在第一次上战场时都是这样。或许器量越大的人,第一次上战场才越慌乱。可能那些只有小勇小才的人,才会估量高低长短,并做出诸多安排,反而不慌。

作战和女色又有不同。在土佐,有着这样的说法:第一次亲近女子,越是大丈夫越是慌乱,好色之徒习以为常,反而沉着。所以,龙马并不以慌乱为耻,但是他或许也是个好色之徒。

他想平静下来,好好地看看阿冴的身段,希望看透她的内心。看样子我也可能是个不能掉以轻心的好色之徒。而且他害怕父亲八平和兄长权平。他们告诫他不能沉溺于女色,而且还给他戴上护身袋,现在他却要打破那个戒规。可如何是好?他左右为难。

“坂本公子,您在想什么?”阿冴把手放到龙马膝上。

“我在想人这个东西。”龙马咕咚干了一杯,然后说道,“这么说听起来可能有点装腔作势,我是在想我这个人。”

“怪人。您先歇息一下,别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拿出坂本公子的样子,大口大口吃您眼前这锅菜吧。”

“对,还有个法子。”

“真是个大怪人,除了这个还有什么法子?”

“那就是忍。”

“您想在这里忍吗?有句俗话说放到嘴边的肉不吃白不吃。”

“那是庶民的话。我是武士。”

“是,是,那么,武家爷。”阿冴带着嘲笑道,“相扑力士要忍,武士爷您为什么要忍呢?”

“我虽马虎不成器,却有一件最重要的东西支撑着我习武练功,让我无论千难万苦都不放弃。要是没有那个,我就会像没有骨头的水母,谁也不会把我当回事,更危险的是,会自娱自乐。我原本就很可能成为这种人。”

“那您那件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呢?”

“就像是男人要用两条腿站着。”

“那是什么?”

“将来随着处境的改变还会改变,但目前只有一件。我要是跟你说了,你定会捧腹大笑。”

“还是那个护身袋吗?”

“对。”

“您可真正直,有孝心啊。”

“倒也不是,我还年轻不更事,在习武之时应该戒色。只有这种戒规能让我忍耐。父亲和兄长为了让我来江户习武,花了不少钱。但是,我忍耐的动机决不是出于正直或者孝心,而是有更大的事如大风吹过我心头。”

“太可怕了,那是什么?”

“也就是坂本龙马能为即将到来的国难做点什么。要想修身养性,做个有用之人,就不能做无骨的水母。”

“哈,真是狂妄,您是想成为由比正雪那样的反贼吗?”

“我给你看个好东西。”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龙马突然在黑暗中抓住了阿冴的手。

阿冴突然变得不再像平常的阿冴。被龙马抓住手,她感觉自己就像回到孩提时,心头充满纯真的期待。

我这是怎么了?不知道为什么,阿冴身体开始变得僵硬。在这一瞬间,她似乎完全忘记了自己身陷苦海的这一年,回到了纯真的从前。

阿冴认为,龙马是想把她拽去抱住,才抓住她的手。但是,谁曾想龙马抓着她的手放到了自己领口。

阿冴很吃惊,问道:

“您想干什么?”

“你把手伸进领口里摸摸我的背,不用顾虑。”

“我没有顾虑,您是想让我给您挠背?”

“你想挠吗?”

“不想。”

“快点。”

阿冴把手伸进去之后,触摸到他背上密密麻麻的毛。

她惊呼一声,就要缩回手来。

“你知道我为什么叫龙马了吧?”

“毛长的地方很奇怪。”阿冴表情带着一丝厌恶,来回抚摸了好几次那个地方。

“一千万人中只有一个人身上会长这种毛。因为出娘胎便长着,所以父亲给我取了‘龙马’这个名字。但是母亲当年非常担心。因为在她临产的那个月,家里养的公猫常到屋里来,跳到母亲怀中,她担心受了那只公猫的精气。所以,关于我,在我们家有两种说法。兄长说我是只猫,姐姐却说我是匹骏马。会变成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

阿冴抚摸着他的背,道:“干脆变成一只猫,想吃的时候就吃,想睡的时候就睡。我觉得您很像。”

“正因为如此我才感到为难。要是生在太平盛世,我肯定是那样的人,但是生在现在这个时代,我可不想变成猫,还是想做匹千里马。我要是不变成一匹千里龙马,日本该怎么办啊。”长州桂小五郎的脸庞忽然浮现在龙马脑海中。“所以我才在这里这样喝酒呢。”

“古怪的理由。”阿冴突然用两只胳膊缠住龙马的脖子,把他压倒,嘴唇朝龙马脸上贴了过去。

“我的这些理由、动力、干劲,一和女人在一起,就会像朝露般消失。稍等。”虽然心中狂乱,龙马还是忍住道。

“都到这种时候了,您还要说什么。”阿冴的唇已经贴在了龙马的嘴上。之后,她便在黑暗中不再说话了,她默不作声地用左腕搂住龙马的脖子,右手开始解他腰上的带子。

阿冴身上京都特有的发油气味,开始撩拨龙马的心,让他热血沸腾。

不行。一面是自责,另一面他心里却想着,有什么不好呢?两种心情错综交织。其间,父亲那张阔脸和哥哥的长脸交互出现在他脑海中,在那些面孔之间,还有一双清澈的眸子,紧紧地盯着他。是姐姐的眼睛,又有点像福冈府邸田鹤小姐的双眸。

啊,啊……

毫无缘由呻吟着的龙马脑子乱成了一团。他的胳膊却不听使唤,抱着阿冴的身体。

我不明白。但龙马来不及多想,就像柔道一样将阿冴压在了绸缎被子上。

“您这么粗暴,发髻会弄乱的。”

“那我应该怎么做呢?”

“我教给您。”

“教给我?”龙马有些害羞。

“您先放开手。”

“好了,我放开了。”

“真聪明。”

“然后应该怎么做?”

“我解开衣带。”

“啊?”

“在此之前,请让我解开您的衣带。”

“我自己来。”

“不,您得按照师父说的做。”

龙马站了起来。

就在此时,嘉永七年十一月初四的大地动席卷了江户、相模、伊豆和西日本各地。

“不好!”龙马抓起大刀,道,“阿冴,停下。”

他已经站不住了。

一开始只听咔嚓一声,感觉地板往下陷落,但是脚下马上开始左摇右晃。壁上的土啪啪往下掉。

地动不轻。龙马想。他刚抓着阿冴的手飞奔出去,只听背后轰隆一声,方才他和她待着的那小屋便倒塌了。

“啊!”阿冴使劲儿抱住龙马。

上天在吼叫。龙马仰头,天空漆黑,但西边被染成令人恐惧的血色。

我错了,天在朝我吼叫!龙马拼命压制住身体中涌出来的恐惧和颤抖,心里惊道。

龙马虽写不了诗文,但可以称为一个诗人。他拥有一颗只有诗人才有的心。他觉得,这次地动是上天在与他对话,这是上天看到了他的懦弱,发怒了。

上天在对他喊——别变成一只猫,要成为一匹龙马。

“阿冴。”他的声音很严肃,他想把靠在自己身上的阿冴推开。但是,他毕竟是有血有肉的人,接下来却说出一句和内心完全不符的话。“我背你。”

他蹲下身子。

阿冴趴到龙马背上,她的腿还在颤抖。

在这种时候把阿冴推开,不是龙马能够做出来的事。他背着阿冴,在黑暗中飞奔回武馆,武馆门前已经高高挂起了印有星月家纹的灯笼,几个弟子正在关门。

“坂本师兄,您这是怎么了?”大家看到龙马都吃了一惊。

在大地动时,他背着一个女人回来。

“是碰到受伤的人了?”

“她本是要回深川的,但现在一片混乱,不能把她送回去。能让她在此待到天亮吗?”

“您要去哪里?”

“我去看看藩府中的情形。”他把阿冴放下后便跑了出去。

天空突然变得通红。

“火灾发生在哪里?”他抓住一个行人问道。

“小川町附近的大名府着火了。”

龙马到了锻冶桥藩府之后,才知道只是大门上的瓦掉了几片,并无大碍。

他又匆匆忙忙返回了武馆。途中有人说,妻恋坂下手代町附近烧成了瓦砾场。大震终于停止,但偶尔还会有余震。

回到武馆,佐那子走了出来,道:“坂本公子的行李说地动已经停止,回深川了。昨晚您和那件漂亮行李在一起吗?”

“是的。”

“在哪里?”

“就在不远处。”

“是吗?但是这附近可没有那种地方。”

佐那子想好好地折磨折磨他,但就在这个时候,又有余震发生。龙马大为庆幸,慌忙跑开了。

余震持续了五天,江户的灾情远不及次年安政二年的大震灾。但是,这次地动过了十多天之后,有一个消息震破了龙马的胆——土佐大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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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过青春的磕磕碰碰,随着一起流失的时光,就像日夜不息的河流,走了便是走了,痛过还留有痕迹。亲爱的小青年,如今我们都还年轻,请切记,可以哭着笑,可以笑着哭,但不要忘记对待人生的态度。无论怎样,我都会陪你们一起走过,替你们诉说曾经的,和正在发生的时光。PS:请大家关注我的新作《阅读者》,谢谢!
  • 那年月色正如墨

    那年月色正如墨

    她,重情重义,面冷心热,却在深宫沉浮中失了真正的自己,逐渐忘却爱的感觉……他,君临天下,九五至尊,却因那把龙椅而身不由己的成为孤家寡人,即使富有天下,也难得真情……当真相残忍揭开,已密不可分的二人该何去何从……这是一个打破惯例而又真实残酷的深宫文,帝王家,向来无情,更不能有爱!
  • The Siege

    The Siege

    Ismail Kadare's The Siege dramatizes a relentless fictional assault on a Christian fortress in the Albanian mountains by the Ottoman Army in the fifteenth century. As the bloody and psychologically crushing struggle for control over the citadel unfolds, Kadare's newest work opens a window onto the eternal clash between religions and empires as well as the exhilaration, despair, and immediacy of the pgsk.com is a hugely respected novelist and a hero to his people, as well as an outspoken critic of all forms of totalitarianism. The Siege is a powerfully atmospheric … and vividly rendered (The Telegraph) novel of considerable cumulative power and resonance for our own tim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