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居一早起来，手里啥东西也没拿，见柳家乱糟糟的，忙笑道：“怕啥子，前头开花后头结果，用不了两年你们家里男娃娃就成群跑哩。”
说着便回家去取几个鸡蛋，要来正式探望产妇。
秀才娘连忙把宋秀秀屋里满是血的床单换下来，绞一条帕子扔到她脸上道：“擦擦，披头散发的像啥样！”
宋秀秀拿起帕子擦脸，只要一直有人来，她和孩子的命就能保住。她下身仍在不住流血，不一会儿就浸湿床单，秀才娘皱着眉又给她用黄土止一回血，为了叫她看起来像样些，到底给她一碗水喝。
院子里秀才爹已经把满地血收拾得差不多，叹口气对小秀才说：“这女人能不能活下去两说，娃儿得养着。”
待会儿街坊四邻都要来看望新生的娃娃，宋秀秀那个样子一看就活不长，但小娃娃胖大精神，若说是身体不好生下来没几天就死，面子上过不去。
小秀才脸色扭曲：“那蠢妇生的，我不养！”
秀才爹道：“就是个女娃儿，养几年打发掉，能费几斤粮食？”又同他细细分说其中利弊，最后补充道，“就是那黄小姐，若是容不得这娃娃，只怕也不是啥大度的人，咱们家也不敢娶。”
好容易说动小秀才，已经有邻居提着六个或者八个鸡蛋来贺喜，又有人问：“你家儿媳才生了娃娃，你们喜得啥事都忘了，没告诉亲家母吧？我替你们说去！”
这边秀才娘一个没拦住，人已经飞跑去宋家报喜，道是宋秀秀昨夜生下个大胖闺女。
牛氏一心盼闺女生个儿子出来，好在宋家立足，不想竟生了个闺女，不由跌足道：“运道不好！”
到底是亲闺女，有几分心疼，连忙叫董氏煮好红蛋，提上一只母鸡，与自己一道去探望宋秀秀。
闺女生孩子，娘家人要散红蛋，老宋家一天就得散出去少说一两百个鸡蛋，董氏只消一想就肉疼得不行，小声问婆婆：“娘，秀秀生的是个闺女，咱们家这样大半，别惹得姑爷家不高兴。”
牛氏狠狠瞪董氏一眼道：“别以为我不晓得你打的啥子主意！秀秀辛辛苦苦给他家怀胎十月，生下孩子来，别说是个闺女，就是个鞋垫，他们也得好好养着我闺女！还有你，如今当家的还是我和老头子，你就敢刻薄秀秀，往后我怎么敢把家当交给你！”
说着就要叫宋好时来教训董氏，董氏想到宋好时蒲扇大的巴掌，连忙赔笑道：“娘，我可不是舍不得鸡蛋，这不是怕秀秀在婆家不好过？”
搪塞几句，到底先去同街坊四邻买鸡蛋：他们家里顶多能有二三十个鸡蛋，再多就得去外头买。
偏生邻居家多余的鸡蛋也不多，每家七八个十来个，得收到啥时候去？
牛氏深觉这个大儿媳不顶用，骂道：“老二家养那么些个鸡，能没有鸡蛋？他妹子生孩子，他当舅舅的还能装死人？”
董氏满心不高兴，转念一想，若是去问宋好年要鸡蛋，连钱都不必出，若是要到五十个，她还能昧下几个给金宝，又高兴起来，飞跑到宋好年家门前，在门口就高声笑道：“老二，老二家的，大喜事！”
百合在店里算账不在家，宋好年正在地窖里干活儿，家门虽敞开着，却一个人都没有，只有黑虎看家。
黑虎可不认得董氏，见她闯进来，喉咙里发出咕隆咕隆的威胁，压低身子作要扑击状，董氏吓一跳，连忙退出去关上门，不叫黑虎追出来。
董氏隔着门叫人，好一会儿宋好年从地窖上来喝水，才看见她站在自家门前，不冷不热地问：“大嫂来干啥？”
说着推开门，黑虎要扑出来，宋好年拦住它，不叫它咬人。
董氏一边偷眼瞄黑虎动静，一边满脸堆笑地说：“秀秀昨儿生了个女娃儿，娘使我来给你们报喜哩！”
“还真是好事。”宋好年道，“回头我媳妇回来，我们去看秀秀。”
董氏一看他要进门，连忙道：“老二，家里要散红蛋，鸡蛋不够用，娘使我来跟你要。”
宋好年回头看董氏：“来要鸡蛋，还是来买？”
“……要鸡蛋。”董氏硬着头皮。
宋好年叹口气，想想到底是妹子的大喜事，进屋去拿了二十个新鲜鸡蛋出来，道：“我们家只有这些个，你拿去罢。”
董氏老大不高兴，她大老远跑来，打的是赚几个鸡蛋的主意，宋好年就凭这点子东西也想打发她？
待要闹腾，宋好年往她面前一站，高高的个子简直要遮住日头，董氏登时不敢再闹，勉强笑道：“这些虽不大够，到底你们拿不出多余的，倒也罢了。”
提着篮子就走，生怕宋好年反悔，追上来要回鸡蛋。
董氏东拼西凑，凑出七八十个鸡蛋，一锅煮了，拿红曲染上色，装在篮子里提着，与婆婆一道去宋家。
牛氏早先就看好一只肥母鸡，预备给闺女和外孙子补养身体，如今听说生的是个外孙女，便放过肥母鸡，另外挑了只小一圈、轻两斤的母鸡，拿麻绳缠上脚，从翅膀根拎着去柳家。
婆媳两个一进柳家门，就见好些人在围着说话，亲近些的女人在宋秀秀屋子里，关系远些的或是站在台阶上，或是坐在院子里，秀才娘脸色不大好看，别人说笑好几句，她才回一句，面上也没啥笑意。
牛氏心里对闺女不争气的肚皮也不大满意，但她闺女，她可以不满意，秀才娘却不能甩脸色，当下大声笑道：“亲家母，恭喜呀！”
秀才娘简直不晓得怎么摆脸色才好，就见牛氏笑眯眯地给众人发起红蛋来，“大伙儿都沾沾喜气。”
众人拿了她的鸡蛋，既然要替她和她闺女说好话，好听话不要钱地往外蹦，说得牛氏满脸笑容，把乱扑腾的母鸡塞到秀才娘手里，喜气洋洋地踏进宋秀秀坐月子的屋子。
小秀才是读书人，要面子，决不能叫外人晓得他有弄死老婆孩子的打算，因此宋秀秀这时候有红糖水喝，感觉自个儿失去的力气又回来一点儿。
她抱着闺女不撒手，牛氏一进门就看见她虚弱的模样，惊叫：“秀秀，你咋这样哩？”
宋秀秀见着亲娘，有心要告状，张嘴却不晓得该从哪里说起，一串泪珠先掉下来。牛氏只当她娇气，笑道：“哭啥子，如今生闺女，出了月子不几个月就能再怀一个，到时候就是儿子！”
宋秀秀人还在鬼门关打转，哽咽着对牛氏说：“娘，我不在这屋里，你带我回去吧！”
唬得牛氏忙道：“都是有闺女的人哩，又不是小娃娃，还闹啥子脾气。”
董氏也在一旁劝解小姑子：“这样大的人还说孩子话，快些收起眼泪，给我们看看你闺女。”
宋秀秀委屈道：“我没得奶水，她生下来这些个时候，奶水还没沾唇哩！”
牛氏连忙赶出去同秀才娘说：“亲家母，熬些米汤来喂我外孙女。你想是喜糊涂哩，光顾着同人说话，娃娃连一口水还没沾到。”
秀才娘脸上一阵白一阵红，连忙取一把米去熬米汤，心道：嗓门星没奶水，靠米汤能活人？倒是母女两个赶紧一道死了的好。
宋秀秀还同牛氏闹着要回家去，牛氏不耐烦，骂她：“嫁到柳家你生是柳家的人，死是柳家的鬼，胡说啥子回娘家的话！”
她心里也着急，本身小秀才就是个难攀的高枝，好容易落到宋秀秀手里，她只盼宋秀秀赶快生个儿子，在柳家站稳脚跟，不想这一胎是个闺女，人家柳家看在她面子上没把闺女撵回去已经是万幸，秀秀这个不晓事的还闹着要家去，也不怕亲家恼。
跟前好些柳如龙家的亲戚都跟着劝解宋秀秀：“你的福气还在后头哩。”
宋秀秀一把掀开被子，指着自己叫血浸了一大片的床褥说：“你们看看，我哪里还有福气？我一早就听见他们柳家在商量要治死我，治死我闺女！娘，你带我家去吧，这地方过不下去！”
众人齐齐变色，还是其中柳家一个亲戚说：“秀秀这是疼糊涂哩，倒是出血不是小事情，快请郎中去。”
牛氏连忙催董氏去请刘郎中，自个儿眼中滴下泪来：“娘原不晓得你这样，苦煞我儿。”心疼归心疼，依旧不许她说回去的话，“好好儿养身子，养好身体别的都好说。”
宋秀秀绝望地闭上眼，她早该想到的，一来没人想得罪小秀才，二来，她娘再疼她，也不会接她回娘家。
她如今身子破败成这样，接回去除了费钱，啥也干不成，还要带个生下来才一天的奶娃娃，就是亲娘也容不得她这样费娘家的钱财。
夫家不容，娘家不要，她早就该晓得，如今她谁也靠不住，只有她和这个苦命的小东西两个抱在一起等死。
牛氏不晓得内情，还道闺女闹别扭，一时米汤煮好端来，她要抱奶娃娃去喂米汤，不料宋秀秀疯了一般，谁都不许碰她闺女，谁要就跟谁拼命。
牛氏只好叫她自己抱着孩子，她把米汤吹得温温的，喂给早就饿得不行的奶娃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