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儿这个年纪，还不晓得世上事情，并不是非黑即白。
她甚至还不晓得她爹娶个小老婆，轻轻巧巧就能把她和她娘推进火狱里，永世不得翻身；她也不晓得她爹没儿子，心里苦得能拧出汁子来。
杏儿只是依稀晓得，她爹要娶小老婆，就是不要她们娘儿俩，所以她站在她娘这边，冲柳义发怒。
可她没想过，没爹的日子究竟要咋过。
柳义一再说不会不要杏儿和李彩凤，杏儿不晓得他打着媳妇闺女小老婆都要的小算盘，还当她爹已经晓得自个儿错处，要撵走那个女人，自家还过回从前日子。
这样的承诺可比一百包零嘴还有用，杏儿两眼亮晶晶，兴奋地问：“爹，你要把那个狐媚子撵走？你撵走她，咱们还好好过日子！”
柳义一呆，他没想到杏儿对吴四姐仇恨这么多，转瞬他又想，八成是彩凤教的，杏儿一个孩子能懂啥。
柳义蹲在杏儿跟前，小声同她打商量：“杏儿，你就不想要个小兄弟？”
杏儿打小听着这话过来，原先她不想要小兄弟，怕有了小兄弟爹娘不疼她，后头天天带着如真、如纯他们玩，好玩得不得了，口风就慢慢松动了：“有个小兄弟也好。”
可这小兄弟得是娘生的她才疼，爹的小老婆生的，只会搓磨她！她听人说过，小老婆没一个好东西。
杏儿劝柳义：“爹，你把她撵走，我让娘生小兄弟。”
柳义眼泪都快掉下来了：“爹也想，可你娘不得生。你没个兄弟做依靠，将来我跟你娘都老了，你可靠谁去？”
杏儿脆生生道：“爹，我能读书认字，将来能赚钱养活你和娘，我谁也不用依靠，你就放心吧！”
柳义又一呆，他半辈子头回听见这等话，一个女人家，咋能谁都不靠哩？那不是反了天了？
他一想杏儿将来哪个人都靠不着，心疼得脸色都变了，连忙道：“养家是男人家的事情，爹定给你找个好人家，让你轻轻松松过日子。”
杏儿眨眨眼，只听柳义又道：“女人家嫁人，娘家没人可不行，给你生个小兄弟，我跟你娘老了也有依靠，你也不用怕婆家欺负你。”
杏儿给她爹说得有些糊涂，她明明可以谁都不用依靠，自个儿就能过得很好，学里先生都说，到那时候，她愿意成亲就成亲，不愿意成亲就学昭仁姑姑，乐得自在。
可爹死活说她得成亲，可成亲了又要受婆家欺负，所以要有个小兄弟给她撑腰……杏儿委屈道：“我要不成亲，就没这些个事了，也不要小兄弟了。”
柳义目瞪口呆，寻思这学里到底都教些啥，把她好好的闺女教成这样，满嘴里这些怪话，将来还咋找人家？
他心里不禁埋怨起李彩凤，说是来看着闺女，闺女学了这些个怪话，也不见她给扳正。
闺女还小，就是教她也得缓缓来，柳义深吸一口气，道：“听爹的话，爹是为你好，为咱们家好，将来你就晓得哩。”
杏儿不晓得爹是不是为家好，可她眼看着家就要散了，“爹，娘说了，你要小老婆，她就跟你和离，绝不跟小老婆一起过日子。”
柳义原本蹲着，听见这话差点儿没往后一晃直接倒地下，他满耳朵轰隆隆好似打雷，颤声问：“你说啥？”
杏儿说：“娘说，你要小老婆，她就不要你。你要生儿子，不要我娘，那我就跟着她，免得没人管她。”
“那你娘……那你、你不要爹了？”柳义急得话都说不真了。媳妇前儿发火，说叫他跟小老婆过日子去，他只当她妇人脾气，不肯当真，谁知她把这些话说给杏儿！
杏儿认认真真道：“爹，到时候你有我小兄弟，还有个小老婆，我娘只有我，我得跟着她。”
柳义十年来没白疼杏儿，杏儿虽对他有气，说着说着到底还亲近他。可越是这样，越让柳义难受：他跟杏儿根本就说不通。
父女两个大眼瞪小眼半晌，杏儿慢慢悟过来，小声道：“爹，你还时要娶小老婆，是不是？”
柳义对上闺女认真的眼神，既不能撒谎，又不敢答应，挪开眼看着地砖缝道：“咱们家得有个儿子。”
杏儿再聪明伶俐，也不是儿子。生而为女儿，就是她最大的错。
杏儿忍着泪，零嘴也不拿，推开柳义伸过来的手，跑着回李彩凤那里去，扑进她娘怀里放声大哭。
李彩凤给闺女吓一大跳，连忙搂着她问哪个欺负她，杏儿摇头，抽抽噎噎地说：“爹来看我，娘，我没用，他还说是要娶小老婆。”
李彩凤大怒：“你欺负我便罢，如今连闺女也委屈上，柳义，你还是人不是？”
这里柳义还想求人去给他通报，把杏儿带出来，却没人肯再帮忙，他等了一阵，只得垂头丧气与锦衣卫说：“这些个点心，各位大人分了吧，往后见着我闺女，还求你们照看一二。”
他还没走出多远，就听见后头李彩凤怒喝：“柳义，你回来！”
柳义大喜，三步并作两步回转，急切道：“彩凤，你肯见我了。”
李彩凤看着这个一起过了十多年日子的男人，咬牙道：“你还有良心没有，连杏儿都欺负，她回去哭成个泪人儿，你跟她说了啥？”
柳义攒了一肚子话想跟她说，一张嘴却似茶壶里煮饺子，倒不出来，他急出一头汗，伸手拉李彩凤：“媳妇，你听我说……”
李彩凤甩开柳义，“你跟你小老婆慢慢说去！我就问你，你还当杏儿是你闺女不？我要与你和离，杏儿跟着我免得受后娘搓磨，你要还有两分疼她的心，我这些年挣的钱你让我带走，杏儿的嫁妆我也要带走，以免落到那狐狸精手里头！”
要是光李彩凤自个儿，她一文钱都不想要柳义的，可杏儿的嫁妆是她该得，她李彩凤赚的钱，不能白白便宜了那个狐狸精！
柳义哪里肯答应？他就是想要个儿子，好补全家中不足，可从没想过要拆散这个家。
他连连摇头：“彩凤，你别说气话，咱们家不能散！”
李彩凤看着柳义，简直想不通这个男人，他凭啥觉着，这世上的便宜他都能占完？十全十美的事情，哪有那么多？
李彩凤冷冷道：“柳义，夫妻一场，我啥性子你不该不晓得，今儿我把话撂这里，你要么选我和杏儿，要么选姓吴的。你要想两样都选也容易，我一把耗子药下去，大伙儿一起去死，强如我受那小老婆的气！”
柳义大骇，他媳妇性子烈，真个逼到极处，这等事情她不是做不出来。
“媳妇，你可别干傻事，别胡闹，咱们好好过日子不好吗？”
李彩凤瞪着柳义，都这时候了，他还觉着她在闹脾气，他随口哄一哄就能还，过后，她还说给他当牛做马，把他伺候得舒舒服服的。
这世上男人，多半以为女人离开男人就活不了，更没想过男人可以三妻四妾，女人凭啥就要忍气吞声。
不合理的事情久了，人人都说“自来如此”，仿佛时间长便有理一般，真是令人可笑可叹。
以往提起柳义，哪个不竖大拇指夸他好？这样顾家的男人，不好赌，不打老婆孩子，把个闺女疼得好似掌上明珠一般，大伙儿都说李彩凤有福气，李彩凤也觉着她运气极好，上辈子积德才嫁给柳义。
柳义除了想要儿子没别的毛病，可有些事情非得逼到眼前，才晓得人心究竟怎样。
柳义心里，到底是有些轻贱女人的。
要不是看不起女人，他不会非要有个儿子才肯甘心。
要是真个把女人当人看，他就不会觉着李彩凤为他付出是天经地义，以为男人有大妇有小老婆，两个女人合该都把他当成天。
也是柳义没见过那等大户人家嫡庶争产，亲兄弟姊妹之间斗成乌眼鸡的情形，为个儿子，他当真连眼前事都看不分明。
他看不清，李彩凤却自有主张，非但要离婚，还要把杏儿也带走，家产分一半。柳义苦劝不听，又惊又怒，只觉前十多年都没看清过李彩凤，不觉激愤道：“我竟错看了你！”
李彩凤冷笑说：“你是看错了我，你但凡把我当个人看，不会招呼都不打一声，弄个小老婆回来。我也眼瞎看错了你，当你是个靠得住的人。到头来，男人还是靠不住！”
柳义经此变故，半晌缓不过神来，只听得李彩凤说：“你也用不着来找我，我也用不着醋那姓吴的，你且家去，过两日我预备好，回去与你离婚，到时候，还有个好事要告诉给你。”
柳义木木呆呆，一点儿反应没有，半晌回神，眼前哪里还有媳妇的影子，李彩凤早回学里去了。
前些日子是柳义这辈子最得意的时候，一家子和睦美满，儿子眼看也要有了，这才几天，眼看着这个家就要散了，他竟好似抓了一把雪在手心里，眼睁睁看着它化成水流出去，捧不住。
柳义眼前一黑，喉头腥甜，“哇”地呕出一大口血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