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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桑梓乡情(下)

道境军福

认识军福先生是8年前的事了,此后交往渐多,蒙军福先生厚意,赠我一幅山水画,至今我仍珍爱有加。

读于军福先生的画作,似有老庄哲人气味,画面上几株枯树,一片衰草,崖上人家一排褪色的木楼,都未脱尽料峭的早春寒气。寂无人语的山道,悄无鸟啼的沟岭,都使人感受到山居人家日子的久远和散淡。雾霭流烟中,却又似流动着远不可及的仙道之气,对面咫尺,却无法触及。枯索的画面上,老干枝头的几叶淡绿,在透着春的讯息。而一柱溪水,隐现于山林之中,仿佛令人听到了大山生命的涌动。读于军福先生的画作似在慢慢品咂一种参破人生苦乐,仍能安之若素的静虚,归隐山林与相忘江湖,照旧达观如初的道家流风。这片无法道尽的思索空白,却是画家留给读者的审美作业。

军福相貌堂堂,歌唱得很好,是一位儒雅与旷达互见的画家。然而,他的画却透出了深奥却不易觉察的古风古韵,以及苍朴老到。军福或许真的读过老庄哲学。

正值盛年的军福,已然为二级美术师,前程可期。

本文不揣冒昧,以拙诗解读军福赠画的意蕴。

孤崖人家老屋垓,岭寒水远无客来。

枯树隐约几叶绿,秋草萧索一坡衰。

古道寂寞尘封久,溪路澄碧清境开。

山林归隐庄周梦,江湖相忘名士怀。

2007年4月6日

雅逸旦坤

旦坤先生为中国美协会员,成名之后,长期在深圳等南方城市从事美术创作,颇有知名度,而家乡人却与之稍有陌生之感。但近些年来,屡屡参加在大连举办的艺博会,遂为乡人所识,作品深获好评。

读旦坤先生的画作,是几次在大连书画展会上,且与旦坤先生有过交谈。旦坤先生的画作,有隐隐的佛家味道,小心求证,旦坤先生果然笃信佛教,经年如一,未曾懈怠。如此虔诚于信仰之中,终成风格,蕴藉画作中,是极其自然之事。谓旦坤先生为画僧恐不恰当,但其心皈依佛门,其画品浸润着霭霭佛光,却是与画僧无二的。旦坤先生家籍辽南,却远行于南国,也名播于南国,但他的魂该是被故乡牵着的。

旦坤先生的画作,呈现的是另类世界,纯净无染,散溢淡远,氤氲着不易觉察的佛风禅气,或许还有老庄的韵致。其实,画面的无言之境,正是画家的内心独白。

与旦坤先生有过两面之缘,一席长谈,兴致相近,如神交已久之老友。

有幸得旦坤先生赠墨梅一幅,时时展卷揣摩,并有顿悟,读出些新意来。好画是需读一辈子的,即或如此,也未必能尽悟画中的意境。旦坤先生的画,是属于这一类的。

对旦坤先生的赠画,我无以为谢,仅以此诗回赠。

墨彩舒卷生祥光,毫端人物皆润朗。

胸壑无涯慈悯生,大道有德悲怀长。

丹青博达出雅意,艺海约取知涵藏。

悄然花甲辽南子,湖海关山是故乡。

2008年7月18日

老楼人家

小时候,我们家住的是一座老楼。老楼位于胜利桥北,市民通常称为黑嘴子,因其附近海边有一处渔港,叫黑嘴子码头。

老楼高三层,红砖外墙,水泥勾缝,斜坡瓦顶,是20世纪五六十年代常见的普通民居,

进得笨重的大木门,是天井式的院落,外走廊,家家户户的门窗都一目了然。但也有例外,大门方向的二层和三层的左右方向,各有一个胡同,每个胡同都住有几户人家,这种格局,现已不见了。

老楼很老,很旧,也很脏。有人说老楼过去是老毛子(前苏联)的兵营,也有人说老楼是小鼻子(日本)的兵营。没人考证,也实在没有考证的价值。

很老很旧也很脏的老楼,居住的几乎是清一色的普通劳动者,多为海港和铁路的装卸工人,造船厂和渔轮厂的工人,水产公司的船员,杂以其他行业的就业者。但也住过一个什么单位的科长,另有造船厂某车间的一个工段长。这位工段长的大儿子与我小学同学,因此有幸登门过。果然非同寻常人家,仅墙上挂的几张劳模奖状,已经让人敬佩不已了。

老楼也短暂地先后住过两户教师家庭。第一户男的姓王,女的姓赵,都是教师,邻人们自然格外尊重。那时,我母亲曾做过居民组长,常常代收一些杂项费用,我有时替母亲跑跑腿,挨家逐户地收水电费。一次去这户教师家收费时,发现他们家的书架有许多书,就向赵老师借了一套《中国上古史演义》,上下两册,用水泥袋子纸包好的书皮。几十年过去,我仍依稀记得书中讲的一些情节,如穆天子西巡,在瑶池与王母娘娘会面等情节。赵老师见我喜欢读书,又陆续借给我一些小说。大概老楼的条件太简陋,又太缺乏文化气味,没人能与他们谈文论道,没多久,这户教师家庭搬走了,我为此惆怅了许久。但未几,又搬来一户教师家庭。在三楼,离我家很近。他们很少与邻人们交往,只记得女教师长得很漂亮,男教师长得也很帅气。按理说应该是相貌般配,琴瑟相和的美满一对,但他们却常常吵架,这使得邻人们很不理解。后来听说,那女教师有些红杏出墙的绯闻,那男教师便暴怒异常,轻则大骂,重则拳脚相加,那女教师也非等闲之辈,决不受委屈的,因此便以恶语对骂,以厮打对抗。终于在一次双方鼻青脸肿的互殴之后,邻人们再也没见他们回来过,但却传来他们劳燕分飞,各自重新寻找幸福的消息。这对冤家教师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竟然没人知道他们的姓名,只留下了生动的故事。

老楼多善良人家,谁家有了难处,总会有人以衣物钱财接济。那时,我父亲在沈阳工作,有时寄钱不及时,家中有急需办理的花钱之事,母亲便常常向邻人们告借,事后再还上,多年如此,从未遭拒,更未遭白眼。我母亲直至晚年,也常常对此感念不已。那年月,常有一位乞讨的妇女进楼乞讨,这女子四十几岁,哑巴,腿瘸,脑袋还不停地摇动,疑似摇头疯病,邻人们同情她,总是把好饭菜送她。我们家当时生活并不宽裕,母亲也每每尽量周济她。

老楼人家家风好,尤讲孝道,从未发生过虐待老人的不孝之举,尤以周祥昆大叔为最。周大叔是老楼最大的官,在一个单位任科长,光是这职务,已令人另眼相待了,加之对老母的孝敬,更使邻人称道。周奶奶长期患病,很少出门,周大叔夫妇照顾甚周,常常定期把医生请来诊疗看病,从未误过。周奶奶病重时,更是每天糖水鸡蛋,桃酥点心的悉心伺候,直到周奶奶去世,周大叔博得老楼大孝子的好名声是实至名归的。

老楼人家人品厚道,心地善良,从不歧视不幸者。20世纪50年代末,一户人家从鞍山迁来,当家的老太太人称肖奶奶,丈夫已故,她便和儿子、儿媳、两个孙子、一个孙女一起生活。肖奶奶为人和善,又热心为邻人们做事,因而极富人缘,不久便担任了居委会的委员。忽然一天,市公安局来车,将其儿子带走,邻人们打听,说其儿子是现行反革命,肖奶奶从此精神大为不振,几天之后头发全白。邻人们被告知,少与她家接触。但邻人们并未落井下石,而是默默地同情着肖奶奶,常常到她家陪她聊天,肖奶奶倒也支撑了好几年。肖奶奶有个大孙子叫肖连弟,长我三岁,我们常在一起游玩。他家出事之后,我们几个小伙伴照常和他来往,只是肖连弟的心情明显地压抑了。我入伍后,再也未听到肖奶奶家的消息,直到20多年转业后,听说肖奶奶儿子的所谓现行反革命,纯属冤假错案。平反后的肖家,先是肖奶奶,后是无罪释放的肖叔叔,其后是肖连弟先后故去,只剩下大孙女和最小的孙子,早已不知去向。

三楼还住着哑巴奶奶一家。其实奶奶不哑巴,而是她的孙子哑巴。哑巴奶奶患很重的哮喘病,身边常年只有哑巴孙子在,生活时有不便,邻人们总是热心相助。奇怪的是,从未见过哑巴的爸爸妈妈来过,邻人们也从未打听过。倒是哑巴的姐姐、姐夫常来帮老人料理一些家务。哑巴长相好,人又聪明,特别是到盲哑学校学习后,智力更为长进,画得一手好画,剪纸更是精巧细致,令满楼的女人们自愧不如。哑巴家平静的日子,在“文革”中被打破。哑巴的姐夫在市水产系统担任一个部门的领导干部,先是被罗织罪名打倒罢官,继之则关进牛棚批斗,哑巴奶奶闻讯病情加重。邻人们倒不怕受牵连,反而更同情哑巴奶奶家的遭遇,时时有人登门安慰老人,帮忙料理家务。哑巴奶奶也是硬撑到“文革”结束,哑巴的姐夫平反获释,重返领导岗位,才咽气撒手西去。

老楼人家多为平民,很少有出人头地的,大家也适应了这种平静的日子。但一个例外,使老楼人家兴奋了许久。二楼宫伯伯家,有长女宫玉玲,小名小桃,我们称小桃姐。小桃姐少女时,五官娟秀,身材窈窕,是老楼公认的漂亮姑娘。一年春节前,老楼传喜讯,老宫家的大姑娘当文艺兵了,邻人们竞相涌向宫伯伯家道喜。原来,小桃姐被旅大警备区文工团选中,成为文工团的舞蹈演员,还参加过1964年的全军文艺汇演,她参与的一个表演唱,在那次全军汇演中获奖,我还见过她那次汇演的大幅照片。小桃姐一时成为附近街巷女孩子们心中的偶像。当小桃姐参军以至嫁人彻底搬离了老楼时,许多女孩子难过了许久。

老楼也住过三五户旧社会过来的从良妓女,年轻时身处烟花柳巷,不免有时举止轻浮,但邻人们并不歧视她们。她们也找了丈夫,领养了孩子,过一种寻常人家的寻常日子。但也有过去在同一个妓院的,有过争风吃醋的往事。虽同处一楼之内,却熟视无睹,陌如路人,从不往来。有一个祖籍江苏的,无论长相及气质,都是出类拔萃的。据说她的一位老相好,是国民党的一位很有些地位的官员,在新中国成立前夕,跑到台湾去了,临行前还发誓一定回来带她去国外。她痴痴地等了几十年,拒绝了许多慕名而愿娶她的求婚者,最后失望导致精神抑郁,患了老年痴呆症,丧失了所有的记忆,疏离了所有的邻人,在孤寂中逝去。

老楼是小人物的世界,小人物的饮食起居,小人物的喜怒哀乐,小人物的婚丧嫁娶,每天都在平静地上演着。小人物管不了大世界,甚至管不了一个生产车间的生产小组,但却把各自的家治理得井然有序,把孩子们教育得厚道善良,道德守法,尊老敬贤。老楼人家无甚奢望,无大抱负,却极易满足。在生活的巨变中,常常有惊人的冷静,而无太多的失落。有什么可失落的呢,原本就足踏在地上,一如既往地行走着就是了。

1965年夏,我入伍了,从此离开了老楼,一别就是二十多年。

老楼太老了,太老的老楼被拆的命运是注定了的。邻里了几十年的老楼人家被拆散了,这一切发生在1998年。这是老楼人家既兴奋期待的,又是感情上难舍难分的日子。

天各一方的老楼人家,再也没有重聚过。但我相信,昔日的邻人们,一定会像我一样,常常在重温老楼人家的故人故事。

2009年7月19日

小街名人

上海路过胜利桥后,便是路的北部终端,市民俗称桥北,也有称黑嘴子的。20世纪五六十年代,这里俄式、日式、中式及中西合璧式样的建筑杂糅其中,各彰其色,流溢着多元文化风情。

这里有一条东西走向的小街,有着一个十分响亮的名字——兆麟街,显然是为了纪念著名抗日将领李兆麟将军的。小街长不过200米,宽不及15米,是这个城市极为常见的那种居民小街。它既不具杏花春雨江南幽巷的诗意,亦无觅秦砖汉瓦关中长街的风韵,更与人杰地灵、钟灵毓秀的厚重文蕴无涉。这样一条小街,命定地不会有官员的邸所、贤达的雅居。

然而,如同人不可貌相一样,就在这条毫无特色可言、甚或有些破败的小街上,从20世纪50年代开始,还真出过几位平民家庭的名人,至少在这条街上是出名的。先是50年代,就在这条街上,出过关氏兄弟俩劳模。老大关家文,五六十年代的省市劳模,大连市人大代表。1966年参评全国劳模,已是定局之事,却因“文革”的发生被搁置下来,成为憾事。老二关家武,50年代的全国劳模,曾赴北京参加过全国群英会。兄弟俩同在大连一建工作,又都从事同一工种——水暖。兄弟俩因终年忘我工作积劳成疾,寿均未及半百。前些年,兄弟俩的骨灰移葬大连烈士陵园,在天国享着哀荣。从我家住的楼隔街东望,有一座居民楼叫渔匠楼,顾名思义便可知居住者多为水产行业从业者。60年代,楼里出了位舞蹈演员,名孔庆汉,为中国东风航天城火线文工团的演员。孔庆汉身材健美,肤色白皙,眉目俊朗,其爱人为一王姓上海人,亦是风情婀娜的舞蹈演员。“文革”中,文工团解散,孔庆汉改行政治工作,仕途却也顺水顺风,官至国防科工委政治部干部部长,大校军衔。我在北京工作期间,曾与他有过几次接触,因同为大连老乡,更为小街邻里,话语颇多投契。后来我转业回大连,听说夫妻俩均遭不测之灾,不禁为之唏嘘。在我家住楼的对面,是一排排红砖平顶的铁路房,其中当街西侧的一栋楼的三层,住着中国国家足球队守门员李富胜一家。李富胜20世纪70年代步入足坛,出名却是80年代。他曾经神奇地扑住了当年球王贝利一脚势在必进之球,成为球迷最难忘的记忆。李富胜曾任八一体工大队政委,军事博物馆副馆长等职,大校军衔。我在北京工作时,曾同李富胜有过接触。李富胜在中国足坛人缘及口碑极好,却因一次意外事故而亡,令朋友们十分痛心。

几十年来,名人的风气标向,在小街氤氲,潜移默化着同代人和后代人的灵魂。在崇拜劳模、崇拜演员、崇拜足球的大连,这4位名人的出现,使小街人平添了许多的兴奋和荣耀,小街人也引名人为豪,展扬得视同家珍,亲切得如同家人。尽管这4位名人的知名度不同,声名播及范围各异,但在小街人的心目中却没有不同。小街人认同这些名人,是因为这些名人有真本事,不居功,有平民风,可亲可敬,名至实归。

岁月如移光流影般无声息地过去,小街也不事张扬地日见其新。这些年来,小街两侧的旧居拆除殆尽,新厦比邻而起,但小街沉默依旧。几十年前的邻里们大都音讯杳无,旧地重游,恍若隔世。凝目追忆处,昔日小街人的风貌依稀尚存;恍惚顾盼间,淡去的岁月留痕约略可见。年纪稍长些的居民仍能讲出小街昔日名人的一些往事,倘若名人们的在天之灵真有感应,知道小街的乡亲们还惦念着他们,该是何等的慰藉。

对名人的追缅,其实是对那个年代的追缅,对那个年代市风流尚的追缅。在小街徜徉,我总感到名人们的音容宛在,气息尚存,在倏忽来去的季风中,在馥郁袭人的槐香中,在渗入街旁泥土的雨雪中,在丝丝缕缕的记忆中。

2009年6月21日

梦回少年

聚会一词突然出现在小学同学中,先是一怔,后是搜寻,调动记忆,追觅早年小伙伴们的音容笑貌,趣闻趣事,以便对号入座,以便有交流的话题而不尴尬。

毕竟一别50年了,再也不是1959年时少不更事的孩子了。50年,每个人都经历了漫长的心路跋涉,快乐过,忧伤过,兴奋过,疲惫过,得意过,失落过,最后进入心如止水的境界,静静地与日子擦肩而过。这中间想过小学同学吗?可能想过,只是瞬间。

人的悲哀,是无法留住少年的时光。无意之间,匆匆之际,白驹过隙,夕阳西下,已白了少年头,哪里去寻当年那个读书小儿郎!

我们曾多么渴望尽快成熟起来,多几分阅历,多几分成年骄傲的自信。岁月帮我们很快走到了这一步,白发染鬓,皱褶丛生,成熟得一塌糊涂,相见之下,竟然无法相认了。成熟如约而至,单纯却无可追回了,我们只能自嘲地苦笑。

我们不曾浪漫,却拥有很真诚的少年时光,虽被岁月温柔地吞噬了,但不曾感到逝去的痛苦,甚至有几分快意,毕竟我们长大了。

在分手后几十年的时光里,我们无法彼此阅读,就那么浪费了脸上的诗行,脚下的文章,胸中的感情,这或许是少年惯性的奢侈。当懂得珍惜时,所有的这一切,已沉入心的枯井,连涟漪也难得一见。

分手的日子,几乎忘记了对方的存在,以至无法互相欣赏。令人钦佩的才华,感人肺腑的品行,旷达散淡的胸怀,就这么无价值地流溢着。再相见时,质朴木讷的脸上,满是老人的感慨,而不会看出他曾拥有的风流倜傥的时光。

分手后的日子,几乎忘记了互相之间感情的倾诉。生活中的喜怒哀乐,少年维特的烦恼,少女的羞怯,就那么无奈地捱着,任感情冰冷在柳暗无路处,而苦于寻不到花明又一村时。

分手后的日子,兴奋地天涯飘萍,寻觅着新的生活轨迹,仿佛不再满足情感溺于少年时,就再也没有相逢过,甚至多梦的季节也没再相逢过。直到“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的老境,才思忖起少年友情的可贵。

真的要聚会了,兴奋之后便是镇静。因为还要积聚足够的感情,以满足阔别50年的交流需要。这是感情的召唤,赴感情之约,享感情的盛宴,对感情的重逢是有期待的。长长的50年,我们各奔东西,天涯漂泊,感情既不能倾天而泻,也不能虚蛇委与,需要重新筛选,把最好的献给对方。

真的要聚会了,爆发的感情冲决了一切预设的堤。当相认之后,便是毫不羁绊地,毫无做作地相拥而笑,相拥而泣。事前所有的设计都被爆发的感情激浪淹没的了无踪影,一塌糊涂。一个个白发苍苍,皱纹满脸的小学同学们,被“无情”的“揪”了出来,或许是50年里未曾有过的开心时刻。

聚会还会别有所求吗?不会的。除了追回久违的少年时代最纯真、最天真、最率真的感情外,别的不会再有意义了。少年的纯真、天真、率真几乎纤尘未染,是天地间人类感情最幼稚也是最宝贵的,是人类感情中最清澈的井,澄澈、透明、温怡、甘美,盛满了童话般的记忆,即或耄耋之年,那口井也不会干涸,虽然深沉了些,但最底层仍涌动着孩童的轶趣。

我们一定做过许多淘气的事,气哭过其中的谁,恼怒过其中的谁,只把它当作男子汉成熟的气概。这类事情即或不是你所为,一定为他或我所为。这注定要受到谴责,老师要批评,家长要找上门去。总之,总有闹得沸沸扬扬的事情,总有名气挺大的学生。奇怪,几十年过去,这些往事竟成为愉快的回忆,每次聚会总被提起,这类事情的主角竟每次都会笑出眼泪。已经当了爷爷或姥爷的他会说,我有这么坏吗?少年的幼稚使我们根本把握不住自己,或者根本就不想把握自己,不考虑后果,不顾及影响,就那么本色地淘气着,或许不如此,就不是孩子了。

只有满头的白发,满脸的皱纹,会使我们有些黯然神伤。还有兴奋过后的漠然眼神,疲惫的神色,都使人感到岁月催人老的无奈。我常忆起两句诗,“少年莫笑白头翁,花开能有几时红”,“花开花谢年年有,青春一去不再来”。少年时期读它们,是“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及至老年,当读懂这些词句时,自己真的老了。

还有交谈中瞬间的平静,如无波的湖水般平静,那是喧嚣过后感情暂时的憩息,过度倾泻后心灵的片刻宁静。岁月在我们心中的投影太深了,风风雨雨,悲悲喜喜早已使我们司空见惯,波澜不惊了。它们已经沉睡得太久了。记忆的梦,很难唤醒。早年的欢乐,早年的忧伤都被岁月尘封在遥远的、任何梦都不能惊醒的地方,渐渐地老去了,朽去了。能忆起的,就是那些所有同学都能忆起的公共记忆。全体都在回忆,全体都在快乐,这已经足够了。

每次的聚会总是希望着,失望着。值得回忆的往事越来越模糊,越来越遥远了,如缥缈的梦,任回忆的丝多么悠长,却难以拽回了。不是往事消失的太快,而是我们的记忆丧失的太快。对于美好的少年时代的追忆和交谈,我们的感情已经有些乏力了。但并不放弃,仍执著地相约着,相逢着,让少年的时光照耀着老时的心境。

我们只是在50年后才梦回少年的。那么,这50年中间,我们换过多少生存的环境,面对过多少新雨旧交,遗下过多少感情的痕迹,经历过多少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五十年的感情世界,有过多少感伤惆怅的时刻,有过怎样离情羁思的岁月?是“白发蹉跎欢意少,强颜犹入少年丛”。的慨叹,还是“十年新友半零落,回首旧游成古今”哀婉?猛回首,还是梦回少年,才是晚岁感情的寄托。

梦回少年,是少年情感的再次灿然,虽不热烈,却会持久到凋落之时,不再别恋。

2009年10月18日

你在路上

——给我少年时的一位朋友

回忆,最不愿触到伤心处,却常常在梦中忆你。梦醒时分,你依稀的身影,久久才能淡去。

少年时的你,阳光清纯。血液中流淌着燕赵大地的侠气,又兼有闯关东人后代的豪爽。

修眉朗目,面颊晕红,身材颀长,气质倜傥,上苍毫不吝啬地眷顾着你的少年时光。

你是家中唯一的男孩,被父母宠爱着,被姐姐和妹妹礼让着,哪里还有生活的忧虑,情感的失落。

无法挽住少年的时光,我们分头进入了不同的中学。此后浪漫的青春之旅,我们彼此相忘于江湖。偶尔听说过你的际遇,尽管那个年代大多数人的命运多舛,而你依旧顺风顺水,一路畅通。

你曾有个很可以显达的机遇,那是省城的一个培养年轻干部的培训班。从这个班里出来的,是充满阳光的仕途。多少人梦寐以求但却无缘以求,你握在了手中,也去省城接受了短期的培训,但“文革”中,你毅然返回故乡,许多人无法理解你当时的选择。要知道,那些与你同期的学员中,几乎无一例外地成为各地官场的宠儿。

与你第一次相遇,是在分别十多年后,在故乡的街头。那时,我只是一个年轻的小军官,从新疆回故乡探亲。见面时的喜悦,至今回想起来,仍激动不已。

你热情地邀我到你家,你那时单身,仍与父母同住一处。坐在你家老屋的炕头,对酌着故乡的老酒。都不胜酒力,但心被友情温暖着,颇有“相逢意气为君饮”之慨。儿时的情分依旧,磊落的胸襟未改,但看得出,已有几分历练的你,踌躇中不免有几分失意的情绪,该不是因为放弃了可以显达一生的机遇而生的莫名惆怅?

醉眼朦胧中 我分明看到了你未曾滴落的泪珠,易于动情的我,也忍着几欲夺眶的泪水,为少年的友情,为重逢的喜悦,为人生坎坷的命途。

那一次,我们分手在黄昏时分。约好了,我只要返回故乡,一定再聚长叙。那晚,脚下里许的路程,印满了友情的期诺。

等到我们终于再度重逢时,是我结束了二十多年的军旅生涯回到故乡后,我们都已是经历了生活磨砺的中年人。你在一个国企公司任经理,我被分配到党政机关,担任一个说得过去的职务。那时,我们把酒叙旧,颇有几分抱负,几分踌躇满志的情绪。

你没有愧对上司的器重,把一个长期亏损的公司经营得有模有样。那一年,公司终于扭亏为盈,你展示了才华,施展了抱负,也受到了重奖。

本该是举杯庆贺的日子,却传来了你的噩耗。没有绯闻,又清廉自守,且事业正如日中天之际,谁都无法理解,你为何选择了一条结束生命的路。

我无法探究你的痛苦,以致痛苦到抛妻别子。那么旺盛的精力,那么令人艳羡的岗位,那么美好的岁月年华,都被你抛弃了,就像你抛弃了可以显达一生的那次机遇,不过这一次抛弃却是没有任何挽回的可能了。

莫非你不可示人的创伤太过痛苦,使你无法承载?生于燕赵大地的你,本该多一些慷慨悲歌之风,却偏偏又有一分悲悯情怀,使你终未走出负疚的情感束缚,况且谁也不认为你该负疚的。你太过善良的心,反而导致了太过沉重的精神苦痛,于是,你踏上了一条令人痛心的、自我了断的不归路。

你的噩耗是在你走后几天,我才获悉的,为此惊愕悲痛了许久。

我们说好了要以知己相处,相互分担苦难,你还是不忍让我为你稍许肩荷些。你哪怕能够向我倾诉那么一点点,我相信不会有这种结局。

你就这么走了,把生命交给了一条挽绳。不知该说你怯懦还是勇敢,迈出这一步是多么不易。

常于梦中见你,从朦胧的雾中走来,雾散了,你去了,剩下我怅然的喟叹。常梦见你在林中快乐地歌唱,走近去,歌声戛然而逝,留下的是你迷离的背影。

最后一次去看你是深秋季节,路上的梧桐叶纷纷落下,更浓了悲秋的意味。

曾经像树一样站立的你,此时化作了一片叶子,无声地落下,我无法不悲秋。

路口依旧,却不见旧友,沉重的氛围中,我无法迈动脚步。

纷至沓来的行人,唯独不见你的身影。看那时的落日,真有“残阳如血”之感。

无论我怎样的寻觅,都无法清晰你迷离的背影,都无法还原你少年时的音容。一个生命就这样风一样地飘逝而去,就这样告别了所有的牵挂,从而和这个世界再也没有任何关系了。只把无尽的回忆,也把回忆后的怆楚,留给了你少年时的朋友中。

暮霭中,是挖掘机沉重的呼啸,你家老屋的瓦砾连同你儿时的记忆,都葬在了纷落的尘埃中。

我不会再来这里寻你了,寻你,只在梦中。

2009年9 月9日

陋 巷

无法从源头读城市的编年史,那就从它无数的支脉——陋巷开始吧。

陋巷显然不是城市的通衢大闾、华街坦道,有蔽天的行道树,有华美的街灯,有变换的信号灯,有熙熙攘攘的车流人流汇成的一部色彩斑驳,景象万千的、躁动不已的书稿。与此相比较,陋巷只能算是民间的口头文学,读来轻松惬意,稔熟亲切,如乡间自家门前的乡路,印满了深深浅浅凸凸凹凹的脚印,简单质朴。

陋巷大都在城市的偏僻处,独处一隅,没人注意,也极少有人愿意注意,居民们也不太愿意被人注意。这就难免使陋巷有些落寞,却窖着生活的别一种滋味。

陋巷有密密匝匝的民居,大都斑驳古旧,且年久失修。加之室内缺乏自来水、暖气、煤气、甚至卫生间等一应设施,低矮简陋,色彩黯淡,有坍塌之状,有透水透寒之忧,成为城市贫瘠尴尬的一处处景观。

陋巷虽有些寒怆,但却极富情趣,鸡犬之声相闻,炊蒸之气相浸。做饭时缺个油盐酱醋只要隔窗喊一声,就会有人递来。邻居间交流生活的经验,交换吃食,真是家常便饭。陋巷的孩子,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婚丧嫁娶、添丁进口,入伍升学总是牵动着陋巷邻人们的心,总有最深情的祝福,最真诚的叮嘱,最温暖的安慰。更难得的是,陋巷无官场的酸腐,无富贵人家的骄横,无款腕们的浮华。落寞了些,却有晴朗之风;简陋了些,却有暖人之情。诚如清朝诗人吴从先所言“居绮城不如居陋巷,见闻虽鄙,耳目自清”。

无人刻意修饰的陋巷,不知栽于何年的杨柳榆槐,年复一年地绽芽抽绿,散发出季节的味道,秀出季节的色彩。春风夏雨秋霜冬雪如约而至,陋巷的人们也在季节论轮番的色彩流转中变换着衣衫,调节着生活的情趣。

无数艰难的岁月,如60年代的大饥馑,十年动乱,乃至下乡下岗,陋巷无一幸免。关闭的房间,关闭的嘴巴,却未曾关闭过善良。在陋巷中,世风变,人心仍古。

陋巷有无数的故事,是无数人家的故事。悲欢离合,生离死别,发达落寞,婚恋生变,都瞒不过邻人,也没人想瞒过邻人。衷心的祝福,同情的眼泪,苦心的劝解,陋巷涌动着暖人的善良。邻人们就像演绎着一幕幕活剧,每人都是其中的角色,都是正面的角色,演得真情实意,怕是专业演员也不会有如此真情实意的表演。

陋巷是孩子们的童话世界,藏满了繁华闹市所没有的欢乐。爬树掏鸟窝,草丛中捉蛐蛐,翻越墙头做游戏,享尽了无拘无束的童年时光。

陋巷的老人们,是最暖人的风景,慈祥写在脸上,漾在了眼角,镶进了皱纹中,痛苦和幸福早已化进淡淡的神色中。宠辱不惊,去留无意,是老人们恰如其分的写照。这些相处了一生,无话不谈的老人们,早已是彼此的精神依赖。早饭后,晚茶前,总会不约而至,一把躺椅,一只小凳,一杯浓茶,在树荫下、屋檐前,或南墙根,晒着太阳,熏着清风,闻着花花草草的清香,讲着讲了一生的南朝北国故事,询问着远在军营及外地上学的孩子们的情况,或脸色欣然,或一声叹息,或默默地想着各自的心思,天晚了,夜凉了,道一声明天见,月隐夜静人去了。

陋巷几十年上百年的风气氤氲,不仅邻人们,连这里的花草树木,流浪的猫狗,都产生了浓浓的、化不开的情绪。陋巷也有燕子,却不是“旧时王谢堂前燕”,这里连个科长都难见到,陋巷的燕子们一直厮守着寻常百姓家。

城市开始嬗变,陋巷开始弥漫着躁动的情绪,幸福和苦脑同行并至。人们渴望过一种有物业管理,周围有超市,有中小学校和幼儿园,有饭店和医院的繁华便利的都市生活,但又伤感离别。邻人们一家家的搬走了,老人们的眼泪,孩子们的怅惘,时时攫住人们的心。几十年风雨中的感情,几代人的友好相处,只在几天、几十天内突然发生了变化,不要说人,连猫狗们、燕子们也在感情上有不知所归的凄惶。

城市陋巷的使命大都结束了,陋巷的旧居一片片的化为了尘埃,其上是一片崭新的楼厦,相识的人们,不相识的人们,从城市的各个角落蜂拥而来,一个新的邻里组合、情感组合开始了。

转瞬之间,陋巷的旧居已成陈迹,而陋巷的故事呢?会有人讲陋巷当年的故事吗?

2011年9月17日

改 儿

——忆我的一位小学同窗

他叫陈淑恩,是我的小学同学。至于为什么又叫改儿,没人打听过,只是常听他父亲喊他:改儿,回家吃饭。想来是小名。

和改儿分别几十年了,之所以还记得他,是因他有许多令人难忘之处。

我们是20世纪50年代初读小学的。那年代的风气与今天迥然不同,同学之间只崇拜两类人,一是学习成绩好的,二是拳头硬的。至于家境的贫富,家长的职业乃至职务的高低,似乎极少有关注者。

陈淑恩与两者都无缘,论学习,属末流一类,论拳头,更是软而又软的。他好像永远也闹不清那些奇怪的数字组合,算术成绩基本上是2分(5分制)为主,他常自嘲身后是一群小鸭子。语文成绩比算术成绩稍好,还时时能考个3分甚至4分。每于此时,他细长的眼睛便会漾出不易觉察的笑意。而他的地理和历史知识是难得的一塌糊涂,回答问题时,他会把历史人物和地理名称搅得风马牛不相及,令讲这两门课的郭盛俭老师目瞪口呆、哭笑不得,很久才能回过神来,继续讲课。陈淑恩却方寸不乱,依旧处变不惊的大家风范。

陈淑恩喜欢上体育课,而且最喜欢踢足球,因为没有规定动作,瞎跑一气就是了。在足球比赛中,他会不惜体力地在同学们的后面追着足球,但从未追上过足球,更谈不上把球射进对方的大门内。可是,他收获的快乐却一点也不比别的同学少。只是这样欢乐的时刻对他却是少了点。

我的不能忘记陈淑恩,在于他性情出奇的宁静平和。因课堂上回答不上问题或答错了问题,他常被罚站。或许熟能生巧,时间稍久,他便会两脚交替变换站姿,且满脸是宠辱不惊的神色。他从不和老师赌气,总是心悦诚服地接受老师的惩罚,这绝非自甘暴弃,而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心理素质,是其他同学无法企及的。

他与同学们很友善,极少与同学们争吵什么事,对有的同学的讥讽,也不回击,而是笑笑了之。他常把彩色玻璃球、人物画像纸牌、带滚珠的陀螺等玩具在同学们面前显示一番,自然很快就成为大家共同的玩具了。每于此,便会看到他细长眼睛漾出的笑意。

陈淑恩家住胜利桥北喇嘛庙附近,其实庙早已拆除,名字尚在。他家住的是解放前日本人住的一处欧式平房,带花园的院落。陈淑恩的父亲是一位神态安详的铁路老职工,戴着老花镜,走路悄无声息。这位老人善于侍弄花草,院子里花木扶疏,暗香阵阵,生机勃勃。院子四周靠墙处,各种花卉在花形和颜色搭配上,都井然有序,繁而不乱,艳而不俗。墙上是翠绿的爬山虎,窗户上缀满了牵牛花,最醒目的五月盛开的火红的石榴花,使人感到生命的热力。院子中间有一个大大的鱼池,水中是金鱼在游玩。这么好的环境,总引得鸟雀在树上和屋檐下争鸣,蝴蝶、蜜蜂和蜻蜓在花间飞逐。鱼塘边有一棵老桃树,每年都会结几十个桃子。有一年的桃熟季节,我们学习小组在陈淑恩家学习。同学中有一位叫潘洪庆的,人很聪明,性格虽然内向,有时也搞点小小的恶作剧。那天学习前,他来到桃树下,把树上的桃子数了又数,然后问陈淑恩,你家桃树上有多少桃子,陈淑恩数了多遍后肯定地说,是12个。在陈淑恩上厕所时,潘洪庆摘下一个桃子,与几个同学分享了。陈淑恩从厕所出来,见有的同学嘴还在吧唧着,知道大事不好,又看到树下还有一个桃核,知道有同学摘桃子吃了。于是眯缝着细长的眼睛察言观色起来。还真准,他走到潘洪庆跟前说,一定是你偷桃吃了。潘洪庆并不慌张,说你数数树上的桃子是多少。陈淑恩数了多遍,仍是12个,一个没少。实际上是他少数了一个,被潘洪庆抓住了机会。这则趣事甚至在小伙伴们进入花甲年后,忆起来仍兴味未减。

那年代,市民的生活水平普遍不高,同学们的穿戴大都朴素甚至破旧,但陈淑恩是个例外。陈淑恩一身好行头主要在冬季,身着蓝色的棉大衣,头戴皮色光亮的皮帽子,脚登黄色翻毛皮棉鞋,手戴皮手套,脖子上围着又长又厚的大围巾,那身行头,真像富家子弟,其实不是。陈淑恩早年丧母,慈祥的父亲对这个老儿子疼爱有加,使他尽享了家庭的温暖,而未陷入丧母的悲痛中。

“韶华不为少年留”。无拘无束的小学时代结束了,同学们进入了不同的中学,顷刻之间星散而去,很少有见面的机会,我也是偶然与陈淑恩在路上见面。因学业紧张,见面也只寒暄一二,便匆匆而别。此后更是因我入伍,一别就是多年。

1969年夏,我从新疆回大连看望父母,抽空去拜访陈淑恩。小院依旧,只是鱼池干涸,花木凋零,那颗老桃树也斑斑驳驳,枝枯叶萎,见状不免心中悲凉。原来,陈父已故去多年,怪不得这院子如此凄清。说起现状,陈淑恩有几分得意,他已在大连的一家仪表厂工作多年,是做模具的细木工。下班后学做家具,几年下来,手艺颇有长进。他让我看了他做的衣柜、写字台、饭桌、座椅等,还真是有模有样。陈对我说,你以后转业回大连,结婚的家具我包了。我当时不免感慨,人的聪明才智,并非仅仅表现在文化知识上。陈淑恩在文化学习上不太开窍,但在木工专业技能上却是出色的,可谓一点即通,甚至无师自通。

一般说来,像陈淑恩这种平和性格,与人无争,与社会无杵,心地又这么善良,应该是能够快乐而长寿地度过一生的。

1979年,我和爱人从部队回大连探亲。仍同以往,我抽空去拜访陈淑恩。进门后,一位年纪还算年轻的女性问我找谁,我说明了来意,这位女性面有悲凄之色的对我说,陈淑恩是她的丈夫,两年前病故了,我不禁愕然继之悲痛。

陈父去世后,那条街上再也没人喊改儿了。改儿去世后,用不了多久,也没人知道谁是改儿了。

改儿是生活中的平凡人物,甚至是无甚名气,无甚轻重的平凡人物。但他的品质和气质,却很有些不凡的,这正是我几十年对他的不能忘怀之处。

2007年9月20日

白 俄

本文中的白俄并非指白俄罗斯这个国家,而是一位曾经侨居大连的俄罗斯人。

苏联十月革命成功后,红色政权诞生,俄罗斯的贵族及上层人物纷纷外逃。大连究竟有多少这类人物尚不可知。大连人把这部分人称为白俄,以同红色政权下的苏联人区别。

这位白俄什么时候来到大连的,附近居民没人知道。但老人们都知道,他在这座城市生活了很久,并娶了一位中国妻子。而我见到这位白俄则是20世纪50年代中期至60年代初,那时,我还是个孩子。

那时我眼中的白俄,明显地比中国人神气,身材高大笔挺,头发卷曲飘逸,穿着考究得体,深凹的双眼透着慈祥平和的神色,见到他熟悉的中国人,他会用俄语或汉语打声招呼。市民们对白俄很友善,见面总要说上一句“兹得拉斯屋依”(俄语:你好),分手再说上一句“多斯维达尼亚” (俄语:再见),这一定会使白俄在异国他乡多了些亲情。

人们几乎每天都可以看到,白俄从上海路的南端,穿过胜利桥,向桥北走去。他走得很慢,时而驻足观赏路边的建筑,时而在怅思什么。

胜利桥建于20世纪初叶,是一座俄式木桥,桥栏上饰以俄式宫灯,很有些异国情调。日本殖民主义者占领大连后,这座桥被改建为水泥桥,但旧式风情仍在。

这座桥上印着那个年代无数名人的脚印。日本前首相伊藤博文在哈尔滨被韩国爱国志士安重根击毙后,尸体由哈尔滨转运大连,灵车从这座桥上驶过;伪满州国的皇帝溥仪从这里走过;康有为、蒋介石、汪精卫、张作霖、张学良等民国人物从这里走过;中共精英人物周恩来、邓颖超、张太雷等从这里走过;新中国成立后,周恩来、朱德、董必武等党和国家领导人也从这里走过,这座桥浓缩了一段风云际会的岁月。当然,白俄每天从这里走过,不会是为了感受中国的历史风云,他大概只醉心于这座桥的俄罗斯风格,以及桥对面那条俄罗斯风情浓郁的市政街。

桥通向当年的俄国街,即沙俄统治时的市政街。这条不足200米的小街因沙皇俄国将大连辟为商埠,在这里设政府大厅而得名,现称团结街。

这里是城市发展的原点,见证了城市最初的形态,浓缩了城市早年的风貌。这一街区的建筑充满浓重的俄式情调。街的两旁是几十栋带花园的俄式小楼,这些小楼不同于巴黎和罗马的南欧风情,而是斯拉夫式的沉稳与坚毅,但不乏玲珑雅致。几乎每座小楼都是绿瓦尖顶,红砖外墙,圆型廊柱,坡面雨厦。几乎每座小楼的坡顶上,都栖息着一群白鸽,飞舞时,鸽哨便悠扬于街区,动听极了。铁艺栅栏里是开满鲜花的小花园,有欧洲的紫罗兰,中国的牡丹、菊花、梅花等,其高贵典雅宁静祥和的氛围,令中国人十分羡慕。几十年过去,这些小楼早已易主,色彩已经暗淡,外形有些斑驳苍老,但时光仍未改变其当年的华贵气质和绰约风姿。在这条街上,沙皇贵胄,日本殖民官员,晚清遗老,民国名流们的目光和踪迹,都曾关注或留在了这里。白俄之所以常常流连于此,更是因为这里浓郁的俄罗斯风情,使他多少淡去了乡愁。

新中国成立后,虽几经易主,当年的华贵已见颓色,但仍有鹤立鸡群之势。街的北端,是一座欧洲复古主义的建筑,为当时沙俄的市政厅。大连解放后,市政厅被辟为东北自然博物馆,后易名大连自然博物馆,匾额均为郭沫若所题。白俄常年徜徉于这一街区,显然是借以思乡怀旧,寻找暌违已久的情感寄托。更何况,这街区还有一所俄罗斯学校,从1937年兴办,到1955年停办,历经16年,或许白俄在这所学校担任过教师或其他公职,有一件事情多少可以佐证这一猜测。

20世纪50年代,大连的中学外语课主要是俄语。我们班的几位同学,住地距白俄家不远,常去他家请教,因此这些学生的俄语发音极为地道。我们的俄语老师来自哈尔滨,从小与俄国人生活在一起,操一口地道的俄语,当听到这几个学生纯正的俄语发音后,十分欣喜。后来,许多学生也去白俄家里请教,这使他十分高兴,不但免费,而且以水果等招待。

有时人们发现,与白俄一起散步的还有他的混血的女儿。苗条的身材,卷曲的金色披肩发,素洁的布拉吉,天使般美丽的面容,令人惊为天人。但人们并不能常常见到她。后来听说,她远嫁澳大利亚,丈夫是一个沙皇贵胄的后裔。人们能够看到她,多是夏季或圣诞节前后,她来大连探望父母。

1960年前后的几年,中国发生了可怖的大饥馑,也正是这一时期,白俄从人们的视野中消失了。据说他去了澳大利亚的女儿家,但他的中国妻子却留在了大连。

白俄淡出了胜利桥北的风景,却留在了老人们的记忆中。

一座偌大的城市,不会因一位外国人的来去而增减什么。当年的俄国街,早已辟为俄罗斯风情街,每年都有大量的俄罗斯人来此观光。观光的人群中,会否有白俄的混血女儿以及外孙来寻父亲和外公的旧迹呢?亦未可知。

2011年12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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