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方生平和方母赶了早班火车去了省城。候车时，方母就断断续续的将来龙去脉交代清楚。
原来，这祸端最初还是方生平闯下的。
二十多年前，方生平六七岁的时候，正是讨狗人闲的年纪。男孩子生性好动，闲不住，成天跟筒子楼里的小表哥调皮捣蛋。表哥是小舅家的独生子，叫李成毅，比方生平大三岁。那年头，气枪还不受管制。有一天，两人在楼道里玩气枪，方生平不知怎么就打到了李成毅，等他发现不对劲的时候，李成毅已经昏厥倒地，太阳穴还冒着血。方生平当时也只是个六七岁的孩子，也吓得不轻，赶紧上楼喊人。区医院、市医院、军区医院几经周转，李成毅是醒了，但是，因为脑中异物，不住的头晕呕吐。按理说，应该尽快做开颅手术把气枪子弹取出来，可是那年头儿医疗水平有限，李成毅年纪又小，医院就建议先观察几天。气枪子弹也不知是怎么打的，在李成毅的脑袋里游走，最后卡在了前额叶处，接连又做了两次CT，一周之后，李成毅的情况总算稳定下来。方家自然也支付了大笔的医疗费用。
那年头儿人都实在，孩子没事了，李家看在亲戚的份儿上也表示不再追究。但方母心里一直放不下，因为气枪子弹终究还是没能取出来。今天没事，那以后万一有事呢？方家上哪去给李家赔那么大个儿子？还有，方成平年纪还小，以后难道就背负着这件事情长大？思前想后，方母最终做了决定，全家连夜搬去县城他二叔那里，谁都没告诉。两个月后，方家才在县城里安顿下来。尽管逃到没人认识的地方，断了跟省城的一切联系。但方母始终心有愧疚，对方生平也更严加管束起来。
要说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互联网普及之后，方母也慢慢跟娘家那边联系上了。听说李成毅已经结婚生子，并无大碍时，她这颗心才真正放下。
对这件事，方生平早就没有印象了。当时他年纪还小，他只记得他们搬了家，没再和姥姥那边的亲戚联系。再有就是他们家多了很多规矩，日久也就习惯了。直到今天，方生平才知道自己当年竟然捅过这么大的娄子，也难怪父母那么严厉的管教他。
“你小舅妈不是个善茬儿，一会儿见了人不用你说话，妈来应付。说到底，是妈当年欠下的债，逃避了责任。如今也该我去承担了。”
“妈你别这么说，犯错的终归还是我。”方生平当然不同意方母的说辞。自己这么大的人了，难道还能让年过花甲的老母亲站前面顶包？
母子二人商议无果，出租车已经到了省城军区医院。
听说他们要来，李家的姐弟几个都到了。方母在李家排行第四，上边有一个姐两个哥，下边是一个弟弟，也就是小表哥李成毅的父亲。不过，李成毅的父亲脑血栓卧床已经三年多了，这次他没来，是李成毅的母亲邱小燕陪床。加上老姐姐、老哥哥都年纪大了，单独出门子女不放心，都得陪着，所以这病房里呼呼啦啦的老老少少挤了一堆人。
“小茹，你也见老了。”方母本名李庆茹，是以大姐李庆珍一开口就小她小茹。
方母惭愧一笑：“怎么能不老，这都快三十年了。”即使过了三十年，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方母看向病床上迷糊着的李成毅，一侧的胳膊和腿还打了石膏，看样子出了不小的意外。又跟几位老人寒暄几句，方母就切入正题：“成毅这病……”
一提到儿子，邱小燕眼圈一红就开始抹眼泪：“他二姑啊，如果不是被逼得没办法了，我们也不会找你过来商量。当初老李做主不追究，我们也是真心不想再提起来的。谁知人算不如天算。”说着，邱小燕忍不住抽泣起来：“上个礼拜，成毅骑电动车出了车祸。肇事司机倒是没跑，可到了医院一检查，说成毅脑袋里那个气枪子弹经这一撞，给撞转移了，还伤到了脑子。肇事司机说车没上保险，外伤给治，这脑袋里的东西他们不管……”
方母握住弟妹的手，温声软语地劝慰她别上火。
“他二姑，老李脑血栓瘫痪已经三年多了，每天吃喝拉撒我都得侍候着。原本，成毅一家三口过得好好的我还挺欣慰，谁成想……天降横祸啊！”将近六十岁的邱小燕头发已经熬得花白，看起来比方母还要老上几岁。这一全身心的哭嚎，引得路过的护士进来警告。
方母忙安慰道：“弟妹别着急，我跟老方商量过了，一定尽力让成毅渡过这个坎儿。”
不知是哪句话戳到伤心处，邱小燕又趴在病床边哭了起来，嘴里还念叨着：“成毅，你听见了吗？你二姑也来了，大家都盼着你赶快好起来，你要坚强啊，强强还等你回家，你要好起来才能看着他长大，他还那么小，这要是没了你可咋办啊！”
邱晓燕哭得是声泪俱下。方生平难过之余，隐约听出话里的意思：难道除了管表哥的病，还想要他们管小外甥？
方母见弟妹哭得不能自已，转向大哥问道：“大夫怎么说？”
老二李庆德垂了垂眼皮，长叹一声：“医生说建议开颅，手术费加上后续的治疗让咱们准备二十万。”李庆德顿了顿，又道：“二十万……不能保证没有后遗症。毕竟那气枪子弹在脑袋里时间太长，几乎都长在里边了。”
方母恍然。
二十万啊！在省城可能不算什么，在他们县城，几乎都能买套房子了。问题是，钱花了也不一定能治好，这是最让人糟心的。
大姐李庆珍拉过方母的手：“小茹，是这样，小弟脑血栓这几年也花了不少钱。家里老的老、小的小都靠成毅两口子操持，现在成毅倒了，弟妹突然没了主心骨，难免情绪起伏大了些。这手术住院的钱，大夫说十五万就差不多，我跟你大哥二哥我们也凑了七万块钱，我们想着不管好不好，终究是一线生机，要不然成毅恐怕就得一直这么一阵清醒、一阵迷糊下去。”
方母沉重点头：“大姐，我明白。剩下的钱我来凑。”这一趟来，她也是做了心理准备的。掏空家底也凑了十几万出来。
要问她为什么会这么做？多半是因为人老了总会忏悔从前的事。这个心结埋在她心里快三十年，咽不下、也吐不出，如今终于有机会能解开，花点钱又算什么？总好过死后让人戳脊梁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