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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陶秀英一直忘记不掉,她同钟时鸣结婚的那天早上昏昏地哭了一个时辰。太阳出来了,才拿起床边掐腰立领的出嫁的新衣。钟时鸣到的头天,她就见到了。那日正蹲在河边洗菜,看着钟时鸣一步一颤踩着船栈板到了岸上,白衬衫,蓝长裤,头发漆黑。好像知道有人看,钟时鸣也朝她望了过来,——是双死了一样的发定的眼睛。她端着湿淋淋的菜回到家里,钟时鸣刚刚钻进旁边人家的屋檐下。钟时鸣这趟来寒塘村名义上是来舅家探亲散心,实则是想给自己物色一个老婆,他老婆死了两年了,一个人忙了一天回到家,也没一口热饭吃,日子实在不好过。那几天,寒塘村的女人夜里躺着或多或少做了做跟钟时鸣到上海去的梦。钟时鸣看中的却是陶秀英。

媒人上门来说合了两趟,公婆便点了头,——她还这样年轻,谁知守得住守不住,弄出找男人的事来还不如嫁出去,陶秀英自己更没有意见了,屋里,床上,死去丈夫的气息身影跟前跟后,一刻不停,让她喘不过气来。她老早想走了。

陶秀英扭过头,看着身边睡得正熟的小米豆,小米豆两岁了,两只手捏成拳头举在耳朵边,好像知道妈妈在喊他,睁开眼睛咯咯地笑起来。

媒人推门进来,陶秀英刚刚收住了眼泪。接下去,穿衣服,盘头发,上胭脂香粉,——只是做一做形式,媒人先已讲过了,喜酒到了上海再办过,陶秀英仍是认真的,把一张脸涂得雪样的白。茶吃到十点三刻撒去,换成了酒菜,吃酒的人搛掉最后一筷红烧蹄髈,肉卤也淘了饭吃尽,相继散去。

黄昏时分,陶秀英傍着钟时鸣上了船,太阳斜照着船帮,照着这对刚走拢的夫妻,钟时鸣光洁的脸上还印着两酡喝黄酒喝出来的红光,陶秀英的鼻尖在太阳光里油滋滋的。岸边站了送船的人。小米豆,陶秀英幼时的姐妹也在送船的队伍里,送的人走的人都觉得这一去是永远的了,是不会回来了。小米豆的一只手执在公公手里,公公的手动一动,小米豆的手跟着软软地挥一挥,陶秀英望着小米豆,眼睛也像死了一样,定住了不会动了,直到这一点豆绿隐入岸边发乌的柳荫。

钟时鸣来时独自一人,夜里探头望月难免心中孤寂。回时虽挤在一船乘客里,却有了另外一个世界。陶秀英一路呕个不停,钟时鸣一路接她呕出来的秽物,挨着人的膝盖磕磕碰碰地走着倒水给她漱口,绞毛巾给她擦脸,别人只当他们是在一起多年的熟络的夫妻。早上两点钟,陶秀英跟在钟时鸣身后出了船,只觉得风吹过来牙膏样清凉,登时清醒过来。她到上海了。虚空中闪闪烁烁的灯光,多得像寒塘村天上的星星。寒塘村僻静无声的时刻,上海还有那样多人家醒着,在睡梦里点着一盏黄浊浊的灯。

去钟时鸣的父母家已是许多天之后了。钟时鸣的父母只点了个头,既不欢迎他们去混饭吃,也没有替这个儿子操办婚礼的打算,夫妻两个以后难得去一趟。陶秀英除了买菜,就是去附近转转。她不认识路,不敢走远。这弄堂的人都不是呼风唤雨的人,钟时鸣是无线电厂的工人,喜欢研究建筑,写字台上的书多的是建筑方面的,偶尔夹了几本别的,陶秀英翻到过钟时鸣从幼时到现在不同阶段的照片,还有一个女人的,陶秀英看着,心里咯噔一下,猜这头发烫成一圈一圈的时髦女人就是钟时鸣死了的老婆。照片装在玻璃像框里,镜面干干净净没有一星灰尘,想到钟时鸣时不时拿这照片看,揩这镜框上的灰,陶秀英有点闷。再看钟时鸣,倒水端茶的殷情也没有过去好了,照片上的女人不也享受过,还享受过那么多年。

陶秀英为镜框生的气,钟时鸣知道了,捏她的鼻子,要她求饶,说活人生死人气,不难为情。她憋不住求了饶。只是那一时的高兴过了,日子还是过得有点闷,好不容易钟时鸣下班回了家,吃一吃饭,讲不了三句话,就去写字台边闷坐着,画图画到深夜。

她坐在床上结着绒线等他,结着结着就睡着了。

钟时鸣叫她没事出去转转透透气,旁边就有个小公园,空气很好。

陶秀英去公园里坐着,还是觉得闷。没人跟她讲话,再说,她不开口谁也不知道,一开口,她的苏北口音谁都听得出来,不等别人说,自己先羞愧了。

不过,陶秀英不久还是同一个邻居攀谈起来。邻居姓蒋,比陶秀英大,陶秀英叫她蒋阿姐。

蒋阿姐银盆脸,两只尾梢长长的眼睛总像在猜想别人肚皮里的事,陶秀英经不起问,把自己怎么来此地的告诉了她,她则讲了同丈夫怎么听别人说上海的钱好赚,卖掉浙江的田地搬来的,她生过三个小孩,她丈夫在弄堂口开裁缝店,不过他只做西装,不做别的衣服,他也不叫徒弟,样样欢喜自己来,对她也好,怎么好却不说了,只说,“再怎么好也没钟时鸣对你好,你看你这身细皮白肉,钟时鸣还不宝贝死你。夜夜要缠牢你吧?”

陶秀英不习惯开这种玩笑,面孔也红了,说,“他画图还来不及呢。”

“回去叫他少赚点,钱哪里赚的完的。哪有这样的人,只知道钱好,倒把个新妇闲在一旁边。”

“什么少赚点?”陶秀英看着她,不知道她在讲什么。

“少画点图纸呀。你当他白画画的呀?有钱的呀。他没告诉过你?”

陶秀英先点了点头,又摇了摇。没有心相再跟蒋阿姐说了。隔壁邻居都知道的,她这个做老婆的倒不知道,她做的是什么老婆。守到钟时鸣下班回来,问,“你的图纸好卖钱的?”

“谁告诉你的?”钟时鸣皱皱眉头。

“你不要管谁告诉我,总归有人会告诉我,不要当我笨蛋什么也不知道。”

钟时鸣一屁股坐到床沿上,两只手搁在膝头上,头也垂了下去,半天没有讲话。

“你讲嘛。怎么不讲了?”陶秀英生气地看着他。

钟时鸣最后迸了一句,“男人的事,女人不要管。”

除了不让他碰,陶秀英没有别的办法让钟时鸣听她的话,但是不让钟时鸣碰她,钟时鸣也不生气,她再犟也犟不过他,还告诉她女人是不要想犟过男人的。卖图纸的事,钟时鸣也讲了,说他也不是有意瞒她,是想早点还掉欠债,都是前头老婆生病时欠的。等到还清了,他带她到杭州看西湖去。陶秀英说,“也不要看西湖了,你带我去龙华寺看次桃花我就心满意足了。”这句话像一句谶语,看西湖的事后来就不提了,隔几天钟时鸣真带她看了次桃花,她还摘了一朵别在新买的开衫门襟上开心了半天,只是高兴之外隐隐觉得这一次的不开心是蒋阿姐引出来的,以后自己少同她讲话,但是一看到蒋阿姐,她就忘了。蒋阿姐家地方小,孩子多,蒋阿姐一上午就坐在门口拣着小菜打发时间,陶秀英蛮想叫她到家里坐坐,看看她新买的碗盏调羹,蒋阿姐却不肯来。

陶秀英以为蒋阿姐客气,这里的人都不大请人家到家里去,宁肯在弄堂口,门洞里,嘁嘁喳喳地头凑着头讲。蒋阿姐却神秘兮兮地对她说,“我老早想告诉你,我们这样要好,不告诉你心里有点不过意,你知道吗?这房子出过鬼的。”

“出过鬼?怎么样出过鬼?”陶秀英吓了一跳,眼前浮起照片上女人下巴尖俏的脸。

“夜里听得有人拖着皮底拖鞋走路,钟时鸣吓得逃出去过,也不好老是住到同事家里,后来又搬回来了。你不知道?”

“他没有讲。”陶秀英垂着头,难道钟时鸣老远把她从寒塘村带到上海,就是找她来壮胆的?憋了两天,再也憋不住了,要问钟时鸣个清楚。

钟时鸣一听面孔气得发白,“以后不要同姓蒋的来往,闲着没事就喜欢嚼人家舌头。跟你说了,闷了就去逛马路,就到公园去。”

钟时鸣脸色好的时候陶秀英还敢反驳他,他真发火了,她是不敢说的,拎了菜篮出去。买了菜,心里仍觉得很气,慢吞吞地走着,忽儿看见前面垃圾桶上露着一点红。

那是什么?她走过去,拎住那一点点红往外一拽,拽出件八成新的红绒线衫。

这么新就不要了?会不会死人穿过的?陶秀英想把绒线衫丢回去,手却舍不得松。

一个老太走了过来,伸出一只粗糙的手在绒线衫领头上摸了摸,“上好的细羊毛呢。”

陶秀英听了将信将疑,不过死人衣服要丢丢一大包,哪里会丢一件。她把绒线衫带回去,用肥皂粉泡了,洗过,晾到门后的小天井里。晚上钟时鸣回来,陶秀英已经把绒线衫叠好,放到一只不大用的抽屉里。

绒线衫陶秀英并不去穿,不过,她就是从这以后迷上翻垃圾桶的。银镯,铜锁,撞瘪了一点点角的锡壶,洗洗干净,还是上好的,她总能在垃圾桶里找到让她觉得新鲜好玩的东西,也都曾经是别人手里的心爱之物呢。

等闲话传到钟时鸣耳朵里,天已经微微凉了,钟时鸣说了她几次,说得她眼泪流得稀里哗啦的。嘴里说不去了,等他上班去了,她又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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