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爸爸的旁边，就像前些年那样，把头放在他的肩膀上。
就像前些年那样，爸爸还是抓着我的小手。
好久好久没有这样了。
一年前，我还在上学。记得是一次体育课，男生打球，女生跑步，我们学校的400米跑道也是煤渣铺就的，我们一跑起来，整个操场就起了黑雾。黑雾久久也不散，我钻进了黑雾里，体育老师就找不到我了。体育老师是个男的，肚子高高，脸膛红红，没有一天不喝酒。他就站在篮球架下面，大喊一声，排队，体育课就开始了。他又大喊一声解散，体育课就结束了。其实我早已经走在回家的路上了。
往常逃课也很少回家，我记得那是唯一一次。不回家就在那条学校旁边的小河边散步。我喜欢那种一个人慢慢走的感觉，可以想只跟自己有关的人和事。我还记得有一个老男人牵着一只孤零零的羊，从我身旁走过。他的脸黑得像锅底，脑壳上包着白羊肚手巾。有时候腰间还插着一根赶羊鞭，高高地竖在脑后。我只记得冬天的他，一想起他，他就是冬天里的样子，身上裹着厚厚的灰棉袄。
也许在夏天也见到过他，只是再也想不起来。
我们学校有四面高高的围墙，围墙上面还插着横七竖八的玻璃，就为了刮伤翻墙的人。把那些男人喝完酒剩下的酒瓶子摔成锋利的样子，再插上墙头。我是不敢爬这样的墙头的，一定会割伤我的屁股。沙武说，在西南角有个密道，上面盖着一块用树叶做掩护的木板，掀开它，钻进去，走上几步，就到墙外面了。那条秘道我越走越熟，那天我从密道出来就决定回家一趟，不去小河边了，上午沙武送了我一盘明星的磁带，家里的录放机声音铿锵，我躺在沙发上，嚼着口香糖，听他唱歌，我一直盼着有这样的幸福时光，就像听他在说话。
我拿钥匙打开我家的院门，爸爸的自行车歪在那里。爸爸在家，我想吓他一吓，跟他玩个游戏。就悄悄推开屋门，突然出现在他面前。我突然出现在客厅里了，可没有发现我爸爸的踪影。
那间卧室的门虚掩，门缝只能容下我一只眼睛。没想到他跟一个女人在那张床上搂得正紧，上面盖着大红棉被。我又用另一只眼睛看了一下，大红棉被抖了抖，长长的女人头发从被子里漫出来。我悄悄退了出去，又轻轻关上院门。
我想马上见到沙武，就连跑带颠折回了学校。我拽着沙武的胳膊说，我爸有野女人了。沙武抱着个篮球说，傻妞，我爸早有野女人了，咱们这个地方的男人都这样。沙武又说，何况你爸妈又离了婚，不犯法。他使劲地拍了两下篮球，至今我还记得篮球落地后溅起的两股尘土。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把头放在爸爸的肩膀上，他也很少抓我的小手了。这一次，我回到家，看他坐在那里，就像一条生病的小狗，我靠了过去，坐在了他的旁边。座钟铛铛响了起来，十下。
五年前，爸爸拍了一下我的脑壳，我就背着箩筐出门了。沙武的脸上黑一块白一块，那是他的黑手老在擦脸，我就从不用捡煤的手擦脸上的汗。所以他们说我不像个捡煤块的孩子，像矿长家的孩子。矿长家的孩子脸上从未有过煤灰，还常常擦一脸雪花膏，我很熟悉雪花膏的味道，妈妈说那是遥远的上海生产的。一提起上海，我就浑身激动，我的他就是上海人，只有上海人才长得那么酷，能歌善舞。又说起矿长，我都记不起他的模样了。
那一年，街东的孩子说，你妈养野汉了。我现在很想问问妈妈，为什么会喜欢上那个卡车司机，要是我才不会离开爸爸爱上他，瞧爸爸亲那个女人的额头的样子是多么优雅，再瞧铁墨黑不溜秋又脑袋尖尖像个煤疙瘩。
我弯腰捡着煤块就看到了铁墨的脑袋。那是他第一次出现在我的视线里。他跟他的卡车无数次地从我家门口路过，我都没有注意。沙武说，就是他。沙武又说，就是他亲了你妈的嘴巴。我问，你见到了。他说见到了，就像在大白天看到了路上亮晶晶的煤块那么清楚。我注视着他，他的整个脑袋都从那辆破旧的卡车里探了出来。他奇怪地看了我一眼，又扔给我一把大白兔奶糖。
第二天，爸爸跟妈妈就打了起来，从来没有那么激烈。家里乱成了一团，我躲在那扇门背后，瑟瑟发抖。妈妈用流着血的嘴唇亲了我一口，就背着一个包出去了，一走就是半个月。那十多天里，我在门前日日盼着铁墨和他的卡车路过。沙武说，他一定是带着你的妈妈远走高飞了。我想象过，妈妈坐在那辆破旧的卡车里，嚼着大白兔奶糖，注视着铁墨，看他黑不溜秋又脑袋尖尖像个煤疙瘩。
铁墨再次出现是在百货大楼竣工的那天。我清楚地知道那是哪一年哪一天。因为百货大楼竣工的日期就刻在那面墙上。顺着那面墙再往上看，就是沙武推我过去朝下看的那个窗口。那一天，南北大街和东西路都挤满了人，我跟沙武在人群里钻来钻去，辨不清方向。
突然有一个人把我抱了起来，我的双腿还在空中漫步。我睁眼看到了妈妈。抱我的那个男人就是铁墨。我的手摸得到他尖尖的脑壳，所以使劲扯了一下他短短的头发。我边扯边喊妈妈。铁墨的叫声淹没了我短促的声音。那是我唯一一次报复他，就那样狠狠地扯他的头发。
在我记忆中，那一天是我们小镇最繁华的一天。我离开了爸爸。
我跟着他们俩在另外一个地方生活了一个星期。现在想来，爸爸当时的心情会是多么糟糕。在我再一次看到爸爸时，他又挥手要揍妈妈，却被另一只胳膊挡了过去，那只胳膊当然是铁墨的。
在那一个星期里，我天天嚼着大白兔奶糖。铁墨的女儿走过来走过去，不怀好意地关注我。她比我还小，却特别能说。她说，你是谁。她说，我知道你是谁。她说，你是傻妞。她说，爸爸娶了你的妈妈。她说，我不喜欢你的妈妈。她说，你的妈妈有一口黄牙。她说，我也不喜欢你。她最后拉着铁墨的手，身子晃悠着说，爸爸，把她撵走，把她撵走。她太会撒娇了。我不说一句话，铁墨不但没撵我，还安慰我，摸我的头，带我吃好吃的。
爸爸哈欠连连了，他说快去睡觉吧。他刚站起来，座钟又铛铛响了起来，十一下。
难熬的夜晚呀。
爸爸都打起了鼾。
我听起了广播，广播里放着我的他的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