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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一九九五年

烂缦胡同之恋

北京是一座以胡同著名的古城。胡同最集中的地方,是城南的宣武门和前门之外。在明、清等朝代,北京城南是平民区。胡同之所以著名,与那些胡同里的会馆为全国各省举人赴京会试,提供无偿住宿有关。特别是戊戌变法时期,康有为要求光绪皇帝变法维新,曾七次上书。在一八九五年第二次上书时,住在会馆的一千三百多名举人,几乎一呼百应,都签了名。这就是近代史上著名的“公车上书”,一次轰轰烈烈的知识分子企图参政的运动。科举制度废除以后,进入民国,北京的会馆仍是各省知识分子赴京工作或求学的免费住宅。凡公教人员与青年学子,不用介绍信,凭一口乡音,便可在所属会馆各得其所。如鲁迅在民国初年曾住宣外的绍兴山邑会馆;沈从文、丁玲二十年代初到北京,都曾住过湖南的会馆;我和两位家兄,在二十至三十年代,为了上大学,先后住过前门外草厂十条胡同的长沙郡馆。但是给我印象最深而又最难忘怀的,却是宣外菜市口附近,烂缦胡同内的湖南会馆。

我是一九三二年冬从长沙到北平的,住在长沙郡馆。因家兄吴兰阶毕业于北平师大英文系,他要我报考该校国文系。其时适逢鲁迅即将在北平师大讲演,我算是躬逢其盛,在十一月二十七日的北平师大风雨操场见到了鲁迅。可惜少不更事,虽读过他的《呐喊》、《彷徨》,毕竟所知太少,却也强化了要考上北平师大的信心。我复习了半年功课,真的考上了北平师范大学,得以从大杂院的会馆乔迁高等学府的宿舍,地址在和平门外的南新华街,门外便是厂甸,琉璃厂的旧书店,烘托着最高学府的文化氛围。

我之所以经常怀念烂缦胡同里的湖南会馆,那是因为其一,三十年代中后期,我与诗人李章伯借湖南会馆为社址,创办过北平《小雅》诗刊。其二,一九四九年开国大典之际,我又回到北京,任北京市文教局编审。适逢恩师黎劭西(锦熙)先生任北师大校委会主席(即校长),他和齐白石大师应北京市民政局之请,组成“湖南会馆财产管理委员会”,我也参与其事。黎师因工作头绪较多,嘱托我以“委员”身份,代行“主委”之职。这就是说,烂缦胡同的湖南会馆,我曾利用过它,又曾管理过它。而今进入晚年,难免怀旧,回顾青年时代的所作所为,眷恋之情,自然油然而生。

当年我们创办北平《小雅》诗刊,正处于一九三一年的九一八事变和一九三五年的一二·九学生运动的时代背景之下。以北平为中心的华北五省,正被汉奸和准汉奸组织所控制。国难当头,各大学青年奋起呐喊,发动了一系列的青年学生示威游行。但是在宪兵、敌伪、特务、日本“浪人”穿梭横行的北平,青年学生徒有爱国热情,是难于持久坚持示威游行的。当时上海文艺界正开展两个口号之争,北平文艺界只有个别作家签名响应,尚无统一的集体行动。偌大的华北五省,连一个呼应“国防文学”的口号,倡导国防诗歌的刊物也没有,与时代气氛太不协调。不少青年深感精神压抑,思想彷徨,面对政治黑暗,社会混乱,无所适从。为了反映错综复杂的社会现实,我们萌生了创办诗刊的念头。纵使不能形成一支“国防诗歌”的队伍,也想显示一批绝不浑水摸鱼的爱国诗人。但是,当时的北平,敌特横行,各大学组织的学联,被分裂为新旧两派,严重对立。要办一个诗刊,连找一个不受干扰的社址也很困难。幸而有人点化:我们是湖南人,住在和平门外的师大宿舍,离宣外烂缦胡同的湖南会馆不过几分钟的路程,照顾比较方便。于是商请湖南会馆的长班(北京看守会馆的人叫长班)李子仲,代替《小雅》诗刊收管邮件。这样一来,诗刊社址问题顺利解决。我们对外不写“湖南会馆”,只写烂缦胡同四十一号,也不公开作为主编的我们的真实地址。这是迫于当时的形势。

此事虽已过去半个多世纪,诗友李章伯也已于一九九三年四月病逝于台北,我却仍然像当年一样,要感谢老资格的北平《京报》,于一九三六年五月十四日,及时编发了长达千余言的《小雅诗刊征稿启事》。启事发表之后,出乎我们的意料,不过半个月之久,竟承不少前辈和平辈诗人纷纷赐稿。李章伯每天骑自行车去取邮件,都感受满载而归的喜悦。

令人感动的是,教过我们“十九世纪英诗选”的师辈诗人吴雨僧(宓)先生,不知我们是他的学生,首先寄来《忏情诗》(绝句)二十首和《吴宓诗集》一厚册。吴宓先生中年丧偶,特感孤寂,经常资助留美女生,似有情意,但最后只收到学生的婚礼请柬。他为此写了一百多首“忏情诗”,发表于北平《晨报》副刊,为人所记取的警句是“钓得金鳌又脱钩”,一时传为佳话。新诗方面先后收到李金髪、柳无忌、戴望舒、施蛰存、路易士(纪弦)、林庚、李长之、陈芦荻、陈残云、李白凤、甘运衡、陈江帆、吴兴华、蒋锡金、陈雨门、韩北屏、罗念生、张天授、黑尼、史卫斯、水天同、梁之盘、常白、李心若、侯汝华等五十多位诗人的来信、来稿。由于他们的热情支持,《小雅》不仅得以于一九三六年六月一日如期创刊,而且得以保证每期刊物的质量。只是对不起吴雨僧先生,他的《忏情诗》二十首,不是新诗,只好割爱,不过我们为他的《吴宓诗集》登了一则醒目的广告。《小雅》在许多著名诗人的支持下,成为古城北平唯一的颇有影响的诗刊,与稍后问世的路易士和韩北屏主编的苏州《诗志》、戴望舒主编的上海《新诗》,互登广告,交换稿件。这样,便丰富了刊物的信息量,保存了一些新诗史料。近几年来,远在美国加州的纪弦,回忆当年办诗刊的情景,还欣然地指出:《新诗》、《诗志》和《小雅》,鼎足而三,对中国新诗的现代化,做出过一定的贡献;而且强调地说,他始终是中国的现代主义者。的确,我们的现代派新诗,是不摆脱中国诗的悠久传统的。遗憾的是,《小雅》诗刊刚刚崭露头角,因提出“国防诗歌”的口号,遭到宪兵、敌特的威胁。到一九三七年三月,承印《小雅》的印刷厂被查封,不久便是七七事变。我们被迫依依不舍地告别了烂缦胡同。

半个多世纪过去之后,缅怀当年为《小雅》执笔的诗人,有的已先后作古;有的年达耄耋,远在海外;还有的虽都在国内,却散居东西南北,天各一方;其他诗人,不是生死未卜,就是下落不明。他们对我们所“利用”的湖南会馆,几乎毫不知情。有的诗友今天偶尔提起《小雅》诗刊,也只晓得它是从北平宣外的烂缦胡同四十一号冒出来的。最最深感遗憾的是,当我们于七七事变后仓皇撤退时,连同《小雅》诗刊的合订本,诗友们的原稿、信件以及他们赠送的诗集、诗刊,还有我的诗集《暮霭》与《春焰》的手稿,都捆扎于两个木箱内,寄存在湖南会馆长班李子仲处,谆谆叮嘱他妥善保存。谁知世事沧桑,人心叵测,我于一九四九年九月回到北京,首先跑到烂缦胡同湖南会馆,李子仲还在。他说所有寄存的书物,北平沦陷时都被日本鬼子抢光、烧光了。我听了有如冷水泼头,心也凉了。我朝思暮想的那些著名诗人的不可复得的手稿、信件等,竟然全部毁灭了。我虽一向以乐观处世,却也没有过分宽广的胸怀,能容忍这无可弥补的损失!我饱含泪水,离开湖南会馆。走到菜市口,回过头来,目不转睛地望着烂缦胡同北口,向我喷吐冰冷的空气!我的悲愤和遗憾,谁能理解呢?

大概过了半年多,北京市民政局有感于北京会馆之多,年久失修,首先成立湖南会馆财产管理委员会,作为试点,清理会馆财产。我“奉旨”迁入烂缦胡同湖南会馆。长班李子仲,神色仓皇,每天打骂老婆孩子,劝阻无效。不多久,他借口老家有事,离开他住了二十多年的湖南会馆。其后,从街坊获悉了日寇进入北平的一些真实情况。他们说,日军进入北平,注意力不在城南的贫民窟。这里的老百姓因害怕抄家,预先把可以卖钱的东西“打估”。据说李子仲曾分批“打估”书刊,并且烧毁稿件、信件。我这才恍然大悟:我所珍惜的诗友的手稿、信件,早已灰飞烟灭,无可追踪了。这是日寇入侵导致的一笔“国难”账,李子仲可以一走了之,我呢?只好长留遗恨在心头。

一九九四年十一月二十日

(原载《光明日报》一九九五年一月二十五日)

儿时作“哭”文

我在一九一九年秋天开始接受启蒙教育。那是震惊中外的五四运动爆发之年,可不懂什么反帝反封建的大道理,只是在音乐课上随声附和地高唱打倒军阀、打倒列强的爱国歌曲。这种随大流的音乐课,训练了记忆力,跟国语课老师领读的“大合唱”相结合,锻炼了背诵国语课本上的歌谣和故事的能力。背诵方面的“熟能生巧”,对三五年后开始作文大有好处。

那时的小学分为初小(初等小学)和高小(高等小学)。初小四年级才开始学习作文。老师并不讲什么写作理论,只要求学生就一件事寻找美好的词句,或者表示欢喜、兴奋;或者表示厌恶、忧愁。篇幅都很短,不过二三百字。

真正由老师命题作文,是从高小一年级开始的。命题范围最初是根据国语课上读过的短文或小诗。那时,老师教过一篇冰心女士的散文《笑》,大家都能背诵如流。还教过一篇王冕勤学的故事,王冕因为贫穷,替人放牛,学习画荷花卖钱,给同学们很深刻的启示。老师便按课文命题,要我们模仿《笑》写一篇《哭》;又要我们模仿王冕画荷花,写一篇画菊花或画桂花的文章。写得好的,便由老师浓圈密点,加上眉批(指出好的词儿、句子)和总评(指出文章的立意和表现如何好),贴在指定的人所必经的墙壁上,叫“佳作传观”。题目上用朱笔打分或分为甲、乙、丙三等。这种办法激发了同学们的好胜心或竞争心。凡作文贴到了墙上,无不兴高采烈,不亚于今天在报刊上最初见到自己的诗文变成了铅字。

我是三岁丧母的,父亲娶了继母,对我不好,由祖母拉扯我长大。我把祖母告诉我的一件事,写成作文,题目叫《哭》。大意是这样:“妈妈躺在木板床上,示意祖母把我拉扯到她的跟前,那时我才三岁出头一点。妈妈抚摸着我的脑袋,只流泪,说不出话来。憋了半天,才说:妈要走了,就是舍不得你。我说:我要跟妈去,要跟妈去!妈说:你不能去,他们会把我埋到泥土里去的。我说:我用小锄头把妈挖出来。妈听了,眼泪糊住了双眼,再也没有睁开。每当记起妈的死,我的眼也被泪水糊住了。”我的这篇作文,老师浓圈密点表扬了一番,贴在墙上,同学们看了,都知道我是无母之人。

老师向同学们说:写作文就是要写人,要写出人的不同的感情来。老师还要我们写日记。最初,没有什么好写,天天都是老一套:“太阳未出,披衣下床。扒几口泡饭,便往学校跑。”老师指点我们:“写日记是写作文的基础。日记可写人,可写景,可记事,也可以写所见、所闻、所感和所想。”但是,听来容易写来难。当时,毕竟年纪小,生活经历有限,每天往返家门与校门,没有什么变化,要写出内容来,而且有恒心地写,很不容易。后来,改变办法,把逐日写日记,改为有事则写,无事停写。这样,写日记既可以备忘,也可以为作文作些准备。久而久之,对写日记便有了兴趣,也有了恒心。可惜的是,由于家境清贫,生活不安定,时写时停,小学时代的作文、日记都没有保留下来。

我建议今天的少年儿童,珍惜比我们优裕得多的环境和条件,坚持写日记。日记,是个人的历史;个人是社会的细胞。个人的日记便是社会的历史、国家的历史的最可宝贵的第一手资料。珍惜个人的历史是可以和爱国主义相联系的。

今天的少年儿童处在比父辈们更幸福的改革开放的年代,应该用日记的形式把幸福生活记录下来。青春在哪里是很难回答的。如果写了日记,便可以高傲地回答:青春留在我的日记里!小朋友们!如果你能坚持写一部为时十年之久的日记,便是一座通向人民作家的桥梁。珍惜童年,实际是为发展青年时代打下坚实的基础。别小看童年的作文,在童年的作文里,蕴藏着“寸金”难买的“寸光阴”!

一九九三年六月一日

(原载《校园与家庭》月刊一九九五年第一、二期合刊)

少年夫妻老来伴[1],

幸福人生的标志是什么?

古往今来,有很多的回答。但最生动而又最概括的回答,则是咱们古老而又年轻的祖国的一句俗语:“少年夫妻老来伴。”这句家喻户晓的俗语的时间跨度,包括少男少女从黑发青年到白发老年的一生发展历程。这个发展历程凡是恩爱夫妻都是期盼的。所以青年情侣,一旦喜逢“洞房花烛夜”,便有至爱亲朋致送贺礼,写着“鸾凤和鸣,白头偕老”的祝辞。

但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不论“少年夫妻”,或是“老来伴”,都隐伏着天灾人祸导致夫妻生死离别的危机。普天之下真能白头偕老的夫妻,毕竟是较少的。天灾(如地震、龙卷风等)造成的夫妻死别的悲剧,毕竟是较少的;而人祸(如历代的战祸,特别是日本帝国主义的入侵、反动政权的迫害等等)导致家破人亡,夫妻离散,则是惨绝人寰、史不绝书的。试读几首唐诗,便知唐代的战争破坏了多少青年男女的“白头偕老”。杜甫的诗如《石壕吏》、《新婚别》等是大家最熟悉的。杜甫通过个别夫妻的悲惨遭遇,令人想到普遍的人间悲剧;而陈陶的《陇西行》“誓扫匈奴不顾身,五千貂锦丧胡尘。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则流露了成千上万的青年妇女的血泪控诉。唐玄宗与杨玉环的“死别”,算不了什么“长恨”,陈陶笔下的男女的命运才是真正的“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历代诸如此类的《长恨歌》是罄竹难书的。

至于当代的人祸,那就是人所周知的十年浩劫的“文革”,制造了多少中、老年夫妇生离死别的社会悲剧。我见过一首新诗《别》:

你走了,

没有留下地址,

只留下一串笑容

在夕阳里;

你走了,

没有和谁说起,

只留下一双眼睛

在露珠里;

你走了,

没有说去哪里,

只留下一排影子

在小河里。

你走了,

笑容融化在夕阳里,

双眼动荡在露珠里,

影子摇晃在河水里。

哪里都有夕阳,

哪里都有露珠,

哪里都有河水,

你走了,

留下了整个的你!

这是以含泪的微笑,暗示许多“臭老九”夫妻,突然被拆散,彼此不知去向与下落的社会悲剧。诗人忍住痛楚,寓哀于乐,忍看多少被拆散的男女在幻梦中冥想夫妻的团聚,一反哭哭啼啼的所谓“伤痕文学”的笔调。在“文革”十年,还有不少老革命干部,被弄得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其中有诗为证的是陶铸同志。他写给夫人曾志的七律:“重上战场我亦难,感君情厚逼云端。无情白发催寒暑,蒙垢余生抑苦酸。病马也知嘶枥晚,枯藤更觉怯霜残。如烟往事俱忘却,心底无私天地宽。”这是陶铸的绝笔诗,即揭示自己的坦诚心态,又感怀夫人的深情厚爱,一字一泪,令人不忍卒读。

“少年夫妻老来伴”是人生幸福的标志。其中从少到老的一个“白头偕老”的过程的完成,既需要一个安定的社会环境,也需要夫妻双方的主客观的内在和谐,二者相较,安居乐业的生态环境是最主要的。家庭乃社会的细胞,反映着中国传统文化“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源远流长。在咱们的祖国,“文革”之类的“人祸”,已成历史的陈迹,国泰民安,形势大好。普天之下愿成眷属的有情人,只要男女双方主观因素和谐,必能“白头偕老”,并能以毕生精力,为祖国的繁荣昌盛,作出辉煌的奉献。

(原载《精短散文小品》,江苏文艺出版社,一九九五年)

忠厚长者唐圭璋老大哥

唐老逝世快五周年了。他逝世时,我只写过一首七律和一副挽辞,以寄托我的哀思,终觉未尽所怀。每到他的忌辰——十一月二十八日,总想再写点什么,以悼念这位高风亮节的词学前辈!

我也垂垂老矣,怀旧之情不时油然而生。唐老长我一轮——十二岁。他是老大哥,在词学研究上是老前辈。他为人厚道诚朴,有长者风度。我和他相识与相交近四十年。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我于一九五八年初,怀着十分沉重的心情,离开了“百万雄师过大江”的南京,前往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地的徐州,只能和他隔江相望,“千里共婵娟”了。

一九六二年春节前夕,获得徐州市委的关怀,我被摘去戴了五年的右派帽子;又承原单位工会给予我去南京汤山工人疗养院休养一个月的待遇。有人说:此次摘帽近乎过去朝代的“假释”,千万别翘尾巴。我摸摸后部,答曰:既已从猿到人,无尾可翘了。相视莞尔,心照不宣。

年纪毕竟大了,也忘了具体月日。只记得时候是夏天,我挟着几件换洗衣,欣然乘车南下,前往汤山。由于被孤立了五年,已习惯于自觉地回避熟人,快到第二故乡南京市区,不禁产生像初唐宋之问从贬所逃归的那种心情:“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只顾低头走路,生怕碰见熟人、同事或学生。谁知一进汤山疗养院,首先遇见的竟然是在那里长期休养的老大哥唐圭璋教授。他似在散步,我们相见,不是握手,而是“捧手”。两双手捧在一起,他连声说:“好哇!好哇!又走到一起了。”但他不是右派,也从不认为我是右派。没有多问其他,我的孤独感一下子消除了。经过五年的“学习”与“改造”,我在唐老跟前竟毫无顾忌。我相信他是忠厚长者,不会打“小报告”的。这就使我故态复萌: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向他作了汇报。他不以为意,笑容持续很久。听说我的爱人和孩子都过着正常的生活,他更是连声说:“好哇!”从此,我和唐老几乎朝夕见面,除了午休外,早晚多在一起谈天或散步,他知道我是失去言论自由,不能向外投稿的。我告诉他新诗早已不写了,偶尔写几首旧体打油诗。我有时看看《人间词话》,写了一篇将近两万字的论文《王国维的美学思想——境界论》,准备在汤山修订补充,疗养期满,好向唐老讨教。谁知不期而会,唐老也在此疗养,真是“喜出望外”,特别感到亲切。

我念了一首关于徐州淮海战役纪念塔正将竣工的五绝“塔在如人在,情深似海深。曾将一滴血,赢得万家春”,作为见面礼,他连声说:“好哇!对仗工稳,情真意切。这是歌颂革命烈士的诗,真正的右派是写不出来的。”唐老的肯定温暖了我一度冰冻了的心。

当年我的记忆力颇佳,凡《人间词话》引用的古代诗词,大体都能背诵十之八九。唐老是词学专家,我和他便有了较多的共同语言。每天聊天的内容多半是谈诗论词。谈得最多的是李清照。唐老认为李清照是中国词史上第一位既懂理论又精创作的女词人。她把词的性质界定为“别是一家”,便和苏东坡等人以诗为词划清了界限。她坚持词乃别是一家的观点,便使她自己的词风有了独特性。我很同意唐老的意见,并问唐老:李清照的这种评议前人的观点,同她在汴京沦陷之前和她的丈夫赵明诚搜集金石评点古玩,养成了批判的审美的眼光,可能有点关系吧。唐老一听,连忙说:“不是有点关系,而是有大关系。”他说我的看法对他颇有启发,这使我深受鼓舞!我和唐老都最欣赏李清照的《声声慢》、《一剪梅》(“红藕香残玉簟秋”)、《凤凰台上忆吹箫》(“香冷金猊”)、《武陵春》(“风住尘香花已尽”)和《念奴娇》(“萧条庭院”)等词。我问唐老:“关于李清照是否改嫁的问题,您一向持否定态度,现在还坚持否?”唐老回答说;“不是坚持,而是李清照事实上未曾改嫁。”我说:“改不改嫁可以百家争鸣!”唐老肩头上耸,说:“学术问题可以百家争鸣,事实不能争鸣;改嫁不是事实,何必争鸣!”唐老言之凿凿。我来不及记录他博闻强记的引证,只是听他说。他有一个习惯,平时沉默寡言,一到话匣打开,便滔滔不绝,别人难于插话。我听他背诵李清照的前后期代表作,总觉得李清照的感情,一贯感伤,情见乎辞,言为心声,不像是改嫁妇女的口吻。如《声声慢》下片的“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是赵明诚死后的心情。至于《凤凰台上忆吹箫》的上片:“香冷金猊,被翻红浪,起来慵自梳头。任宝奁尘满,日上帘钩。生怕离怀别苦,多少事,欲说还休。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还有《武陵春》的上片:“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都流露着忍受孤独、寂寞和愁苦的心情,不见另有所欢的痕迹。我以此为据,认为唐老关于李清照未曾改嫁之说是可信的,他也信以为然。我说:“感情是不能假造的。”他认为我的意见替他作了强有力的支持。既有词为证,自不必怀疑。

唐老自己三十六岁丧偶,当时虽已年过花甲,却一直不提续弦,不搞所谓“黄昏恋”,而是全心全意扑在学术事业上。原因是伉俪情深,不愿再娶。他从夫妻关系的深刻感受出发,将心比心,加上其他有力证据,便始终坚持李清照未曾改嫁之说。郭老(沫若)在解放后,仿作《声声快》一词,也曾戏言:女人毕竟是女人,丈夫死去自可改嫁,只是在封建社会,妇女所贵者是从一而终,即使改嫁,也得遮遮掩掩,弄得是非难辨。他似乎是主张改嫁说的。至于唐老的观点,李清照即使曾遇强暴,改嫁则无之。这些多在朋辈之间流行,讲学时也偶尔提到,未知唐老公开发表文章否!

我在汤山一个月,与其说是疗养,不如说是听他讲说诗词。这是我生平最有纪念意义的一页,忘不了唐老的教益和友谊。我和他谈论李清照的改嫁,只是想把我写的关于《人间词话》的长篇论文,请他指教。他看了论文后,认为我是最早从美学的视角研究王国维的“境界”论的。他多所肯定,我请他直言其非,让我“闻过则喜”。他说《人间词话》是一本词学理论的基础读物,很多论点,深入浅出,发前人之所未发,我都指出来了,可以提高读者对诗词的审美水平。他准备把论文转交《江海学刊》的主编孙叔平,因孙叔平同志曾多次约他写一篇关于《人间词话》的文章,他因病未写,我的论文正合时宜。由于唐老的推荐,同年九月《江海学刊》便发表了这篇论文。这是我在“摘帽右派”期间公开发表的一篇长篇论文,在海内外尚有影响。论文结尾,附加了几句向唐老致谢的话,但此文在八十年代被收入《人间词话及评论汇编》一书时,却被编者删去了。这就更有必要在此添上一笔,衷心缅怀并感谢我的老大哥和老前辈唐圭璋教授。

一九九五年五月四日

(原载《光明日报》一九九五年七月十二日)

注释

[1]署名“东方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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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物理学家罗亚在寻找平行世界的时候,被失控的强子对撞机乱流击碎身体。可是罗亚醒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出现在了战国末年。强悍的大秦帝国。试图复国的周朝后裔,隐世家族的诛神计划,诸子百家对这个世界的掌控,还有来自遥远大西国的后代……这些拥有庞大势力的国家和组织,无不围绕罗亚展开了行动。这个世界,因为罗亚的到来,产生什么样的剧变?
  • 妃常难忍,臣妾做不到!

    妃常难忍,臣妾做不到!

    自从穿越到北赤王朝,成了三王爷的王妃之后,白筝满脑子都只有一个想法:在月黑风高夜,摘掉三王爷脸上的面具!之前白筝听到的传闻只说,三王爷俊美异常,天下无双!却没说他每到入夜,都要以面具示人,连……新婚夜也不例外!白筝暗想,这王爷怕是……有病!明明在青天白日的时候,彼此都光着脸见过那么多次了,谁还不知道他长啥样啊?!……直到三王爷亲自摘下面具的那一刻,白筝才“惊喜地”发现,她果然“爱”错了人!**一年后,三王爷景玺称帝,三王妃白氏却因病暴毙。同年,太后亲自操办选秀、封妃事宜,为新帝扩充后宫,所选佳丽几乎个个倾国倾城。新帝却独揽众怒,忤逆太后,只留了长得最像三王妃白筝的“丑”秀女,封作皇后,专宠她一人!可这独一份的荣宠,皇后娘娘却躲着不要……因为她哪里是长得像白筝,分明就是白筝!况且,她真的很忙!上有太后隔三差五地找茬儿,下有不知好歹的宫女太监不定期地给她使绊儿!外有渣男要防,更有痴情郎难挡!内有惊天秘密要把持,还有那么多心机女在处处放肆!可她堂堂皇后也不是吃斋念佛的主儿,看她如何一一收拾!奈何皇帝过分霸道,她也只能选择一逃再逃……——精彩片段——景玺称帝后,太后亲自操办选秀事宜。在一群秀女之中,帝王伸手一指,点中白筝,“此女,最丑。”闻言,白筝暗自得意。然某皇顿了顿又道:“比她好看的,全不要。”满场哗然!说话不带这么喘大气的!还是栽了,白筝一颗心碎成了渣渣!**某个月明星稀夜,皇后又失踪了!随着她一起失踪的,还有她寝殿里任何可以搬走的东西!为了寻人,皇宫乱成一片。而在某个荒废的花园里,一腹部微隆的女子正奋力地挖坑,她身旁一堆物什在夜里闪光。“这边得再挖深一些。”男子负手立于女子身后,言语淡淡。“哪里?……皇上!……您是来接我的吗?”被抓了个正着,白筝谄媚地想要转移话题。“不,朕就随便带了一千精卫……散步。你继续。”“……”一千……精卫!真是太随便了!
  • 重生之末代大明

    重生之末代大明

    明朝末年,权宦当道,东林横行,内忧外患,如何能掌控群臣?如何能灭绝乱匪?如何能清除外患?在宅男刘健附身崇祯之后,能不能改变这无可挽回的一切?
  • 从邻居的不幸中学习

    从邻居的不幸中学习

    “一边校订《世纪大拍卖》的译稿,一边体味着电视里和网站上的中国故事,我还是感到困惑尽管中国和俄罗斯有如此惊人的不同,但相同之处似乎也同样惊人。”“事实上,这本书里面的很多故事,都会让人联想起那句伟人名言只要换一个名字,这里说的正是阁下的事情。正是这些相似之处,才最令人忧心。”本书是《世纪大拍卖》一书的译校者张春霖博士的翻译手记。《世纪大拍卖》讲述的的真实故事比学者们的模型更为生动地展示了20世纪90年代俄罗斯经济、社会和政治转轨的悲壮激烈的场景。俄罗斯创造的是一种“被扭曲的市场经济”、“青面獠牙的霍布斯资本主义”、“土匪资本主义”、“瘸腿的、腐败的资本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