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九年四月的一天,青年作家黄裳拜托他的一位编辑朋友靳以,写了一封信给远方的张充和女士,请她写几个字留念。那时候,文化界的朋友都知道,张充和是出身名门的大家闺秀,才艺出众,擅长词曲,也写得一手秀雅的好字。可是,当时正值新中国即将诞生的前夕,人们大都沉浸在对未来的畅想与期待之中,远在异域的张充和,因为种种原因,并没有写出黄裳所期盼的那幅字。
一晃三十多年过去了。求字的人和写字的人,都经历了许多的风风雨雨,在中间传递书信的靳以先生,也早已去世了,就连黄裳先生自己,似乎也忘记了这封信和这件小事。但是张充和女士却一直记在心里。她藏着靳以的书信和一个未了的应诺,在海外度过了三十多年。
到了一九八一年夏天,黄裳先生突然收到由诗人卞之琳转寄来的一幅长卷,秀雅的字体写的是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同时还附着写字人的一封短信:“奉上拙书一幅,想来你已忘记此事。靳以四九年的信尚在,非了此愿不可……也请你书赐一幅,作为纪念。但不要也等三十多年就好……”
这是一个十分动人的艺苑故事,真应了张充和女士做的那副有名的对子:“十分冷淡存知己,一曲微茫度此生。”香港散文家小思女士在记述了这个故事之后,如此感慨道:“一幅字,并不那么重要。可是,三十多年变幻不定之后,它仍能到达黄裳手中,那就具有非凡的意义了。……一幅字,蕴藏着人类的光辉:情谊与信义,并非来自遥远的索求,而是来自人的内心。许下一个诺言,就守它一生一世,三十多年也无怨无悔,这是值得骄傲的事。”在小思先生看来,一幅长卷,就是一卷珍贵的人间情思。
无独有偶。我从一位老革命家、老学者李一氓先生的书中,也读到了一段类似的情谊绵绵的艺术故事。
那是在一九四五年,抗日战争已经获得最后胜利,正在新四军中任职的李一氓,即将奉命北移。李在新四军中的一位同事,与当时的名篆刻家钱君稥先生是同乡亲戚,乃请钱君稥为李一氓刻了三方印章,从上海带到了苏北。
李一氓回忆说:这是他第一次得到的钱君稥印刻,那几方印铺排工整,刀线细腻,极为称心。当时李在军队中做文化工作,喜欢搜集书画,有时会在得意的卷轴之末钤印一二,“灿然可观”。
心慕之余,李仍托那位同事,请钱君稥再为自己刻印数方,并具体告诉了自己需要的阴阳款识。可是当时国内战争突发,李一氓随军北上,刻印一事,也就没有了下文。事过境迁,李一氓渐渐把这件小事淡忘了。一九四九年全国解放之后,有许多更要紧的事情要做,李、钱二人都没有机会见面,也没有再提及刻印的事情。
一晃,也是三十多年过去了。到了一九七六年,李一氓忽然接到文学家郭沫若转来的钱君稥治印数方。李一氓一时感到有点茫然。仔细询问才知道,原来,三十年前,钱君稥就为李刻好了他需要的那几方印,只是因为战事爆发,山河阻隔,钱没有办法把印章交到李的手上。不过,钱想到了他们共同的朋友郭沫若。他觉得依照郭在当时的名望,一定会有办法把印章交到李的手上。于是就把印章加封托郭转交。可是不久,郭沫若也匆匆离开上海去了香港。去香港前,郭又将这包印章拜托另一位老朋友廖梦醒设法觅便投寄给李。风雨动荡的年月里,人事飘忽不定,廖梦醒不久也离开了上海。离沪前,他将这一个小纸包转存在上海的亲戚家中……
当然,几枚小小印章在这期间的数次易手,李一氓毫无所知。即使钱君稥、郭沫若、廖梦醒,也都未必会记得这件事情的下落了。一九七六年,廖梦醒的那个亲戚偶尔清点箱箧,忽然发现了这个小纸包,上面写着郭沫若的名字,遂托人带到北京交给了廖梦醒。廖收到后,根据“郭沫若”字样,又转呈郭老,郭老打开纸包,才明白这是当初钱君稥为李一氓刻的印章。于是,几枚辗转和尘封了三十年的印章,终于物归原主,到了李一氓先生手上。
这一段艺苑故事,同样也蕴藏着人类的光辉,凝聚着几位当事人的情谊与信义。李一氓先生在回忆了这段往事后,也感慨道:世间事变幻化万端,区区故事,也真称得上是三十年政治历史的一个侧影了。